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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9月,一场来势汹汹的疾病在布里斯班北部郊区暴发,感染了那里的马。那些马都是良种赛马,饲养条件优越,个个膘肥体壮,专门为了参加赛马比赛而驯养。暴发疾病的地方叫亨德拉。那里古老、宁静,到处都是赛马场、赛马爱好者、后院被改造成马厩的挡雨板房、报刊亭,街角有被叫作喂食箱之类名字的咖啡馆。第一个发病的是一匹名叫“戏剧侠”的母马,它已不再参加赛马比赛,当时处于怀孕晚期,也就是说这匹马一切正常。“戏剧侠”在距亨德拉东南部数英里1英里≈1.6千米。——编者注的一个牧场,开始表现出不正常。那里的草地疏于管理,水草并不丰美,赛马不比赛的时候就被送到那里休息。如果它没有发病的话,将作为种母马并在那里待到临产。当时,“戏剧侠”看起来并无大碍。它只是精神不太好,它的训练师认为它会好起来的。训练师是个个头不大、非常精明的男人,叫维克·瑞尔。他非常有魅力,一头棕色的头发向后梳着。在当地的赛马界,他以训练有素而闻名。有一种说法是,“他很强硬,但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家伙”。有些人不喜欢他,但是大家都承认他对马了如指掌。

当时,维克·瑞尔的女朋友莉萨·西蒙斯开着一辆运马拖车来接“戏剧侠”。这匹母马好像因脚疼而懒得动。它的嘴唇、眼睑和下巴都肿了起来。回到维克·瑞尔位于亨德拉的简陋马厩后,“戏剧侠”出了很多汗,还是很懒散。为了给它增加营养,保住小马驹,维克·瑞尔想把磨碎的胡萝卜和糖浆给它喂下,可它就是不吃。之后,维克·瑞尔将手和胳膊擦洗干净。现在看来,也许他当时洗得还不够彻底。

那天是1994年9月7日,星期三。维克·瑞尔给兽医彼得·里德打电话,让他过来给这匹母马看看病。里德是个高个子男人,冷静而专业。“戏剧侠”现在待在马厩中自己的马房里,地上铺着沙子,它旁边的马房中还有维克·瑞尔的很多匹马。里德医生没有看到它的鼻子和眼睛里有任何分泌物,也没有疼痛的迹象,但是相对于从前的强壮来讲,它此时显得苍白无力。“萎靡不振”(depressed),他用这个词来形容“戏剧侠”的状态。用兽医学的专业术语来讲,这是种身体上而不是心理上的状态。马的体温偏高,心跳很快。里德注意到它面部浮肿。他把手伸到马的嘴里,检查它的牙龈,注意到它的嘴里有未嚼碎也未下咽的胡萝卜屑。他给它注射了抗生素和镇痛药,然后就回家了。第二天早上4点左右,里德接到了一个电话。“戏剧侠”从马厩里出来,瘫倒在院子里,奄奄一息。

等里德冲回马厩时,“戏剧侠”已经死了。它死得特别快,而且很痛苦。随着病情加重,它变得非常烦躁,趁门开着时,摇摇晃晃地走出马厩。它摔倒了好几次,骨头都露出来了,站起来,又在前院摔倒了。为了保护它,牧场的工人把它按在地上。它绝望地挣扎着站起来,撞到一堆砖头上,又被维克·瑞尔和牧场的工人一起按倒在地。在它死之前,维克·瑞尔擦去了它鼻孔中泡沫状的分泌物,想帮助它呼吸。里德医生检查了尸体,注意到它的鼻孔处还有泡沫状分泌物的痕迹。“戏剧侠”的尸体没有进行尸检,因为维克·瑞尔虽然想知道它死亡的原因,却花不起尸检的费用。更普遍的原因是,当时没有人预见到会有疾病暴发,也没有意识到尸检的重要性。它的尸体被普通拖车悄无声息地运到了布里斯班专门掩埋马的尸体的垃圾场。

这匹马死因不明。它是被毒蛇咬了,还是在那片杂草丛生的荒地上吃了毒草?13天后,与其同在一个马厩的其他马相继发病,这些猜测也就不攻自破了。它们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了。它们发病的原因既不是被蛇咬,也不是食用有毒的饲料,而是传染病。

其他染病的马有发烧、呼吸困难、眼睛充血、痉挛和行动迟缓等症状。有些马从鼻孔和嘴里喷出血沫,有些马有面部浮肿的现象。里德医生发现一匹马在水桶边疯狂地漱口,另一匹马发疯似的用头使劲儿撞水泥墙壁。尽管里德医生和其他人拼尽全力,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又有12匹马相继死去,有的痛苦地死去,有的被实施了安乐死。后来他说,“这种疾病在马群中的传播速度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是在发病初期,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病”。肯定是某种疾病感染了马群。在这场危机最严重的时候,仅12个小时内就有7匹马或因疼痛而死,或被实施了安乐死。12个小时内,7匹马相继死去——这简直是一场大屠杀,即使对于经验丰富的兽医来说也是前所未闻的。其中一匹叫“蓝天魅影”的母马死前近乎绝望地挣扎、喘息,以至于里德医生无法靠近对它实施安乐死。另一匹5岁的骟马,原本由维克·瑞尔的牧场送往北部的另一个牧场,因为到达牧场的时候发病,不得不被实施安乐死。那个牧场的兽医对这匹马进行了尸检,发现它的各个器官都有出血现象。与此同时,在亨德拉,维克·瑞尔牧场旁边的一个马厩中,也有一匹骟马表现出类似的症状,并被实施了安乐死。

是什么造成了这场混乱?这种病是如何在马群中传播,或者说如何让这么多马同时染病的?可能是饲料当中含有有毒的污染物,也可能是有人恶意投毒。另一方面,里德医生开始怀疑是否有一种外来的病毒在起作用,比方说使非洲马染病的非洲马瘟病毒,这种病毒在撒哈拉以南非洲通过“小咬”(蚋和蠓)的叮咬传播。非洲马瘟病毒可以感染骡子、驴、斑马和马,但是在澳大利亚还没有相关报道,而且它不会由一匹马传染给另一匹马。再说,昆士兰州9月份的天气还很凉爽,能够传播疾病的“小咬”还不会出来叮咬。可见,这不是由非洲马瘟病毒所导致的。也许是另一种奇怪的细菌?里德医生说:“我从来没有见过病毒做这样的事。”他的话比较含蓄,后来他回忆说:“那是一个相当痛苦的时刻。”他继续用现有的保守疗法给马治病——由于没有确诊,他给马输液,并使用了抗生素和抗休克药物。

与此同时,维克·瑞尔自己也病倒了。同时发病的还有牧场的一个工人。开始他俩的症状有点像流感。后来,维克·瑞尔住进了医院,病情不断恶化,在住进重症监护室(ICU)一周后不治而亡。他死于器官衰竭和呼吸困难。尸检表明,他的肺部充满血液、其他体液和某种病毒(通过电子显微镜检查)。发病的牧场工人叫雷·昂温,是个乐观的人,他独自回家养病,后来退烧并活了下来。里德医生曾经帮忙清理同一匹马气管中的血沫,却没有染病。多年后,我在亨德拉附近打听,打了几个电话,才找到他和雷·昂温。他们向我讲述了这段经历。

比方说,当我在喂食箱咖啡馆问起雷·昂温时,有人告诉我他可能在鲍勃·布拉德肖牧场。我顺着他们的指引来到布拉德肖牧场。路上有个人,后来我得知他就是雷·昂温。他手里提着桶,桶里装着粮食。那时,他已是一个中年人,扎着红色的马尾辫,眼里流露出一股疲惫和忧伤的神态。受到陌生人的关注,他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他已经受够了医生、公共卫生官员和当地记者的关注。我们坐下来聊天时,他说自己不是个爱发牢骚的人,但是自从那次生病后,他的健康状况就大不如前了。

随着马死亡数量的不断增加,昆士兰州政府也介入了这件事情。他们从负责全州的牲畜、野生动物与农业的农业和畜牧业部抽调兽医和其他人员,为牧民提供帮助,还从昆士兰州卫生部门抽调官员,到现场监察。农业和畜牧业部的兽医开始进行尸检,也就是解剖马,寻找线索,选定的地点就在维克·瑞尔的小院里。很快,小院里到处是马头、断肢,血和其他液体顺着排水沟流走,疑似被感染的器官和组织被装在袋子里带走。维克·瑞尔的另一个邻居、养马人彼得·赫尔伯特在厨房里一边请我喝速溶咖啡,一边回忆当时邻居家那种阴森、让人感叹的场面。水开了,彼得·赫尔伯特正好谈到农业和畜牧业部用的垃圾车。“这些街道垃圾车开来时,到处都是马腿和马头——要加糖吗?”

“不用,谢谢,”我说,“我喜欢黑咖啡。”

“……马腿、马头和内脏,所有东西都被一股脑儿地倒在这些垃圾车里了。真是太恐怖了。”他说,当天下午三点左右,这个消息就传开了,电视台派摄像师和记者前来报道。“啊,兄弟,当时的场面真是太血腥了。”警察也到了,他们在维克·瑞尔的牧场附近拉起了警戒线,将其视为犯罪现场。这场屠杀是维克·瑞尔的竞争对手蓄意制造的吗?同任何一个行业一样,赛马业有自己的软肋,也许比很多行业的软肋还要多。甚至有人问彼得·赫尔伯特,维克·瑞尔是否先毒死了自己的马,然后又毒死了自己。

在警方怀疑有人蓄意破坏或者保险欺诈时,公共卫生官员也有他们所担忧的问题。他们担心可能是汉坦病毒,它实际上是一个病毒类群,病毒学家早在俄罗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等地暴发疫情后就知道了它。但自从一年前,即1993年,一种新的汉坦病毒突然出现,导致美国西南部的四角地10人死亡,它又引起了新的注意。澳大利亚对侵入其境内的外部病毒如此警惕也是情有可原的,如果真的是汉坦病毒,那么就比非洲马瘟病毒更糟糕了(不包括马)。因此,农业和畜牧业部的兽医将死马的血液和组织样本冷冻起来,送到坐落在墨尔本南部小镇吉隆的澳大利亚动物健康实验室(Australian Animal Health Laboratory)。这个实验室戒备森严,缩写是AAHL,发音像“啊哦”。由微生物学家和兽医组成的一个团队对样本进行了一系列检测,试图培养和鉴定某种微生物,进而确定它是导致马发病的病原体。

他们发现了一种病毒,但它不是汉坦病毒,也不是非洲马瘟病毒。这是一种新型病毒,澳大利亚动物健康实验室的微生物学家之前没有见过。从大小和形状来看,它和副黏病毒非常相似。这种新型病毒和这个病毒家族中已为人知的病毒有所不同,每个病毒粒子都有两个碱基对。澳大利亚动物健康实验室的其他研究人员对病毒的基因组进行测序,并将该序列输入一个巨大的病毒数据库,发现这种新型病毒和副黏病毒家族中的一个亚群存在微弱的匹配。这似乎证实了显微镜专家的视觉判断。麻疹病毒,包括牛瘟病毒、犬瘟热病毒(感染非人类动物)和麻疹(感染人类)被归入该类病毒。这种在亨德拉被发现的病毒被分类并命名为马麻疹病毒。而这种疾病简单地说即为马麻疹疾病。

几乎同时,澳大利亚动物健康实验室的研究人员检测了尸检时从维克·瑞尔的肾脏中取出的细胞样本,也从中检测出一种病毒,和在马身上发现的病毒一模一样。这就证实了这种马麻疹病毒不仅仅感染马。后来,随着这种病毒的独特性不断为人所知,人们不再使用马麻疹病毒这个名字,而是以病毒发生地的名字来称呼它:亨德拉病毒。

鉴定这种新病毒只是揭示亨德拉病毒奥秘的第一步,还谈不上在更广阔的视野下去理解它。第二步是找到病毒的藏身之所。在没有危害马和人类的生命安全时,它在哪儿?第三步是找出一系列问题的答案:病毒是如何从藏身之处出来危害动物和人类的,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间出现?

在亨德拉的一家咖啡馆初次会面后,里德医生开车带着我向亨德拉东南方向出发,渡过布里斯班河,来到“戏剧侠”发病的地方。这个地方叫峡谷山,从前是被城市环绕的牧场,现在是M1高速公路边一个新兴的郊区。在原来的牧场上,整洁的街道两边建有住宅。从前的景象已经不复存在。一条街的尽头有个环岛,叫作风琴环岛,环岛中间有一棵成熟的莫顿湾榕树。“戏剧侠”的尸骨就埋在这棵大树下,不再受到澳大利亚东部亚热带骄阳的炙烤。

“就是这儿,”里德医生说,“这就是那棵记载着血腥的树。”他的意思是,这里就是蝙蝠聚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