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尼·华西里耶夫

1

科尔尼·华西里耶夫最后一次回乡,是在他五十四岁的时候。当时他那头浓密的鬈发还没有一根白发,乌黑的大胡子只有颧骨旁有点花白。他的脸光滑红润,脖子很粗壮,魁梧的身体由于优裕的城市生活而发胖。

二十年前他辞去军职,带了些钱回家。先是开了一个小铺,后来关掉小铺,买卖牲口。他常去切尔卡瑟[55]“进货”(买牲口),再把它们赶到莫斯科。

在加伊村,他那座铁皮顶的石砌房子住着他的老母亲、妻子和两个孩子(一女一男),还有他的侄儿,一个十五岁的哑巴孤儿和一名长工。科尔尼结过两次婚。第一个妻子体弱多病,没生孩子就死了。后来,他已是一个年纪不轻的鳏夫,第二次结婚,娶了个健美的姑娘,她是邻村一个穷寡妇的女儿。两个孩子都是第二个妻子生的。

科尔尼在莫斯科卖掉最后一批“货”,获利可观,积了近三千卢布。他从同乡人那里知道,离他的村庄不远有个破产地主要出卖一片森林,他也想经营木材。他熟悉这个行当,因为服役前就在木材商那里当过伙计。

在拐到加伊的火车站上,科尔尼遇到同乡独眼龙库兹玛。库兹玛每逢火车到站都从加伊驾两匹鬃毛很长的驽马拉的雪橇去招揽生意。库兹玛很穷,因此不喜欢有钱人,尤其不喜欢他从小就认识的有钱人科尔尼。

科尔尼身穿皮短袄和皮外套,提着手提箱,走到车站台阶上,挺出大肚子站住,嘟起嘴,环顾着四周。这是早晨。天气阴晦,没有风,有点儿冷。

“怎么,库兹玛大叔,没找到顾客吗?”他说,“你送送我怎么样?”

“好吧,给一个卢布,我送你去。”

“七十戈比够了。”

“你吃得肚皮这么大,还想从我这穷人身上刮掉三十戈比。”

“那好吧。”科尔尼说。他把手提箱和包裹放到小雪橇里,伸开手脚舒服地坐在后座上。

库兹玛坐在驭座上。

“好吧。走了。”

他们离开车站周围坑坑洼洼的地面,来到平坦的路上。

“那么,你们那儿,也就是你们乡下情况怎么样?”科尔尼问。

“好事不多。”

“怎么会?我家老太太好着吗?”

“老太太好着。前几天还去过教堂。你家老太太好着。你那位年轻的女当家也好着。她有什么事吗?她新雇了一名长工。”

科尔尼发觉库兹玛阴阳怪气地笑起来。

“什么长工?那么彼得呢?”

“彼得病了。她雇了卡明加村的叶夫斯提格涅依,”库兹玛说,“也就是她的同乡。”

“真的吗?”科尔尼说。

早在科尔尼去向玛尔法提亲的时候,就有好些娘们在议论叶夫斯提格涅依。

“就是这样,科尔尼·华西里耶夫,”库兹玛说。“如今娘们都很放肆。”

“有什么可说的!”科尔尼低声说,“你这匹灰马老了。”他添加说,想结束谈话。

“我自己也不年轻了。我是说干活。”库兹玛回答科尔尼说,拉拉鬃毛很长的瘸腿骟马。

半路上有一家客店。科尔尼吩咐停车,走进店里。库兹玛把马牵到空食槽旁,整理整理皮轭,眼睛不望科尔尼,等他来唤他。

“进来吧,库兹玛大叔。”科尔尼走到台阶上说,“来喝一杯。”

“那好。”库兹玛回答,装出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科尔尼要了一瓶伏特加,递给库兹玛。库兹玛早晨没吃过东西,一喝就醉。他一喝醉,就向科尔尼靠过去,悄悄告诉他村里人们的议论。他们说,他的妻子玛尔法把自己的旧情人找来当长工,并同他住在一起。

“这关我什么事。我是可怜你,”喝醉酒的库兹玛说,“只是被人取笑不好。看来她不怕罪过。嗯,我说,你就等一等吧。过些日子,他自己会来的。就是这样,科尔尼老弟。”

科尔尼默默地听着库兹玛的话。他的两条浓眉在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上越蹙越低。

“那么,你不喝了吗?”直到一瓶酒喝完后,他才说。“不喝,那我们走吧。”

他向老板付了账,走到街上。

他回到家里已是黄昏。第一个出来迎接他的就是他一路上念念不忘的叶夫斯提格涅依。科尔尼向他打了个招呼。一看见惶惑不安的叶夫斯提格涅依长着浅色头发的瘦脸,科尔尼只疑惑地摇摇头。“那老狗撒谎,”他想到库兹玛的话。“不过谁知道他们是怎么一回事。我要弄个明白。”

库兹玛站在马旁,用他的独眼对叶夫斯提格涅依眨了眨。

“这么说,你住在我们这儿?”科尔尼问。

“是啊,总得有个地方干活。”叶夫斯提格涅依回答。

“上房生火了吗?”

“还会不生吗?玛尔法在那里。”叶夫斯提格涅依回答。

科尔尼走上台阶。玛尔法听见说话声,走到门厅,一看见丈夫,脸刷地红了。她慌忙特别亲切地向他问好。

“我同妈妈等得已经不耐烦了。”她说,随着科尔尼走进上房。

“嗯,我不在你们过得怎么样?”

“一直老样子。”她说,抱起抓住她裙子要奶吃的两岁女儿,大踏步走进门厅。

科尔尼的母亲生有一双像科尔尼一样的黑眼睛,困难地迈着穿毡靴的两脚,走进上房。

“谢谢,你回来看我们。”她摆动摇晃的脑袋,说。

科尔尼告诉母亲他为什么回来。他想到库兹玛,回身走出去付钱给他。他刚打开门走进门厅,就迎面看见玛尔法和叶夫斯提格涅依站在通院子的门口。他们站得很近,她嘴里说着什么。一看见科尔尼,叶夫斯提格涅依旧溜到院子里,玛尔法则走到茶炊旁,摆弄正呼呼作响的烟筒。

科尔尼默默地从她弯着腰站着的地方走过,拿起包裹,叫库兹玛到偏屋喝茶。喝茶前,科尔尼把从莫斯科带来的小礼物分送给家人:给母亲一块羊毛围巾,给费多尔一本有图画的书,给哑巴侄儿一件背心,给妻子一块做连衣裙的花布。

喝茶的时候,科尔尼皱紧眉头,一言不发。只偶尔勉强笑笑,眼睛望着哑巴侄儿。他得到新背心十分高兴,大家看着他也都很快乐。他把背心放下又解开,穿在身上,吻着自己的手,眼睛瞧着科尔尼,满面笑容。

喝过茶,吃过晚饭,科尔尼立刻走到玛尔法同小女儿睡觉的上房。玛尔法留在偏屋里收拾碗碟。科尔尼臂肘支着身体独自坐在桌旁,等着她。他对妻子的愤怒越来越厉害。他从墙上取下算盘,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算起账来,以分散思想。他一面算账,一面朝门口望望,倾听偏屋里的说话声。

他几次听见偏屋开门的声音,有人走到门厅,但听得出不是她。最后听见她的脚步声,她转动门把手的声音。门开了,她包着红头巾,双颊绯红,美丽动人,手里抱着女儿走进来。

“你一路上累了吧。”她说,脸上挂着微笑,仿佛没注意他的恼怒神色。

科尔尼对她瞧了一眼,继续又算起账来,尽管没什么账要算。

“时间不早了。”她说,放下手里的女儿,走到隔板后面。

他听见她在铺床,安顿女儿睡觉。

“人们都在取笑,”他想起库兹玛的话,“你等着吧……”他想,困难地呼吸着。他慢慢站起来,把铅笔头放在背心口袋里,把算盘挂在钉子上,脱去上装,走近隔板门。她正站在神像前祈祷。他站住等着。她久久地画着十字,鞠着躬,低声做着祈祷。他觉得她早就念完全部祷文,故意反复念几次。然后她一躬到地,又挺直身子,嘴里喃喃地念着祷文,这才向他转过脸来。

“阿加施卡已经睡着了!”她指着女儿说,笑眯眯地坐在咯吱作响的床上。

“叶夫斯提格涅依来了好久了?”科尔尼走进门来说。

她若无其事地把一条粗辫子拉到胸前,敏捷地用手指把它解开。她对直望着他,她的眼睛笑了。

“叶夫斯提格涅依吗?谁知道他——有两三个星期了。”

“你跟他住在一起吗?”科尔尼问。

她放下辫子,但立刻又抓起她那把粗硬的头发编辫子。

“亏他们想得出。我跟叶夫斯提格涅依住在一起?”她说,把叶夫斯提格涅依这个名字说得特别响。“亏他们想得出!谁对你说的?”

“你说,有没有这事?”科尔尼问,把那双放在口袋里的强壮的手握成拳头。

“别说废话了。你脱靴子吗?”

“我在问你。”他又说。

“什么福分啊。我会看上叶夫斯提格涅依,”她说。“这是谁对你说的?”

“你刚才在门厅里跟他说什么啦?”

“我说了。我说得把木桶箍一箍。你干吗缠住我不放。”

“我对你说:你要说实话。不然我打死你,不要脸的贱货。”

他一把抓住她的辫子。

她从他手里抽出辫子,她的脸痛得扭曲了。

“你就是为这事打人吗?我几时看到过你有好脸色?这样的日子我不知道怎么过。”

“你要怎么过?”他向她抢前一步,说。

“你为什么拉掉我半条辫子?哼,为一点小事闹个不休。你纠缠什么呀?真的……”

她没把话说完。他抓住她的一只手,把她从床上拉下来,打她的头、腰和胸部。他越打火气越大。她大叫大嚷,挣扎着,想逃走,但他不放过她。女孩醒来,扑到母亲身上。

“妈妈!”她大声叫嚷。

科尔尼抓住女儿的手,从她母亲身边拉开,像扔一只小猫似的把她扔到角落里。女孩子尖叫一声,过了几秒钟就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强盗!你把孩子摔死了!”玛尔法嚷道,想站起来去抱女儿。

但科尔尼又把她抓住,在她胸口上狠狠打了一拳,打得她仰天倒下,停止了叫嚷。只是女儿一个劲儿地拼命大哭。

老太婆没包头巾,蓬着一头花白的头发,摇晃着脑袋,颤颤巍巍地走进小屋,眼睛不看科尔尼,也不看玛尔法,走到泪流满面的孙女儿跟前,把她抱起来。

科尔尼站着,重重地喘着气,环顾着四周,仿佛睡意未消,不明白他在哪儿,跟谁在一起。

玛尔法抬起头来,呻吟着,拿衬衫擦着血迹斑斑的脸。

“该死的恶棍!”她说,“我跟叶夫斯提格涅依住在一起,以前也在一起住过。好,你把我打死好了。阿加施卡也不是你的女儿;是同他一起生的。”她急急地说,用臂肘挡住脸,等待他的打击。

但科尔尼仿佛什么也不明白,只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向四周打量着。

“你瞧,你把女儿摔成什么样了:胳膊打断了。”老太婆让他看尖声哭个不停的孙女垂下的手臂。科尔尼转身默默地走到门厅,走出门去。

户外还是那么寒冷和阴暗。雪花飘落到他火热的面颊上和额头上。他坐在台阶上,抓起栏杆上的雪,一把把吞吃着。门里传出玛尔法的呻吟声和女孩凄厉的啼哭声。后来,门厅的门开了。他听见母亲抱着女儿离开上房,经过门厅,走进偏屋。他站起来,走进上房。火焰拧小的油灯在桌上发出微光。他一进去,就听见玛尔法在隔板后面呻吟得更响了。他默默地穿好衣服,从长凳下拿出手提箱,把自己的东西放在里面,用绳子把手提箱捆住。

“你为什么打我?为了什么?我对你做了什么啦?”玛尔法可怜巴巴地说。科尔尼没有回答,拿起手提箱提到门口。“坏蛋!强盗!你等着吧。你以为没有王法啦?”她换了一种口气恶狠狠地说。

科尔尼没有回答,用脚踢开门,又砰地一声把它关上,连墙壁都震动了。

走进偏屋,科尔尼弄醒哑巴,吩咐他套马。哑巴没立刻苏醒过来,惊讶地对叔叔瞧瞧,双手抓着头皮。终于明白要他干什么。他跳起来,穿上毡靴、破短袄,拿起风灯,走进院子。

当科尔尼跟哑巴坐上门外的小雪橇,跑上他跟库兹玛昨晚来的那条路时,天色已完全亮了。

他到达车站,离火车开车只有五分钟。哑巴看见他买了票,拿起箱子,乘上火车,向他点点头,火车就开了。

玛尔法除了被打得鼻青眼肿,还断了两根肋骨,头也被打得皮破血流。但这个强壮的年轻女人半年后就康复了,也没有留下伤痕。女孩子则从此成了半残废。她的胳膊骨断了两根,一只手也伸不直。

科尔尼从此没有消息。谁也不知道他活着还是死了。

2

过了十七年。时节已是深秋。太阳落得低低的,下午三点多钟天就黑下来。安德烈夫家的牲口回家来了。老牧人工作期满,斋戒前就走了。牲口由娘儿们和孩子轮流赶回家。

牲口刚从燕麦留茬地走上布满蹄印和车辙的泥泞黑土大路,不停地哞哞和咩咩地叫着走回村子。牲口前面的大路上,走着一个背有点驼的高个子老人,他留着花白大胡子和花白鬈发,只有两条浓眉还是黑的,身穿一件被雨淋湿的打过补丁的棉袄,头戴一顶大帽子,背上背着一个皮口袋。他吃力地迈动一双沾满泥泞的破旧乌克兰粗皮靴,每走一步就拄一下栎木拐棍。当牲口追上他的时候,他拄着拐杖停住脚步。一个农家少妇头上包着麻布,掖起裙子,脚穿一双男靴,飞快地一会儿跑到路这边,一会儿跑到路那边,赶着落在后面的猪和羊。她跑到老人旁边站住,打量着他。

“你好,老大爷。”她用响亮、温柔而年轻的声音说。

“你好,乖孩子。”老人说。

“怎么,你要在这儿过夜吗?”

“看来得在这儿过夜。我可累坏了。”老人哑声说。

“你啊,老大爷,不用去找甲长,”少妇亲切地说,“你就到我们家去——路边第三家。我公公总是让过路人来家过夜的。”

“第三家。你叫齐诺维耶娃,是吗?”老人说,意味深长地扬起两条眉毛。

“你怎么知道?”

“我来过。”

“你怎么流口水了,费玖施卡,完全变成瘸子了。”少妇指着一只走在羊群后面的三腿绵羊,嚷道。她右手挥动一条树枝,用伸不直的左臂自下扎紧头上的麻布,跑回去赶那只落后的跛腿黑羊。

这老人就是科尔尼。而少妇就是十七年前被他摔断手臂的阿加施卡。她被嫁到安德烈夫卡一户有钱人家,离加伊四俄里。

3

科尔尼·华西里耶夫由一个强壮、富裕、高傲的人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一个老叫花子,除了一身破衣烂衫、一张服过役的军人证和包里的两件衬衫外,一无所有。他的变化是渐渐发生的,说不出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发生。只有一点他是知道的,而且深信不疑:造成他不幸的是他那个可恶的妻子。他回忆往事感到又难以理解。当他想起往事时,总是痛心疾首地想到造成他十七年痛苦的罪魁祸首。

在殴打妻子的那天晚上,他去找出售树林的地主。买卖没有成功,树林已被卖掉。他回到莫斯科,又在那里痛饮了一番。以前他也喝过酒,但这次他连续不断喝了两个星期。等清醒过来,他便跑到下游去买卖牲口。买卖不顺利,他亏了本。第二次他又去。第二次也不顺手。过了一年,他手里的三千卢布只剩下二十五卢布了,他不得不去打工。他本来就爱喝酒,如今喝得更厉害了。

开头,他在牲口贩子那儿当了一年伙计,但路上又酗酒,被解雇了。后来,他通过熟人找到一个卖酒的营生,但也没做多久。他账目不清,又被辞退了。回家去他感到没面子,心里十分恼怒。“我不在,他们就同居。说不定那个儿子也不是我的。”他想。

他的境况越来越糟。没有酒他没法过。人家再不要他当伙计,他只好去赶牲口,后来连这种活也找不到了。

他的情况越糟,他越怪罪于她,对她的怒气也越大。

科尔尼最后一次被一个不认识的老板雇去赶牲口。牲口病了。科尔尼并没责任,但老板大发雷霆,把伙计和他都解雇了。找不到工作,科尔尼决定到处去流浪。他准备了一双结实的靴子、一个背包,带了点茶叶和糖,还有八个卢布,动身去基辅。他不喜欢基辅,就去高加索新阿丰市。但没到新阿丰市他就发了疟疾,身体顿时虚弱下来。钱只剩下一卢布七十戈比,又没有熟人,他决定回家找儿子。“也许她已经死了,我那个害人精,”他想。“如果还活着,我要在死以前把话对她说明白,让她这个贱货知道我吃的苦。”他想着往家里走去。

疟疾隔天发作。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一天走不满十到十五俄里。离家还有两百俄里,钱都花光了,他只好沿途行乞,宿夜就由甲长安排。“你倒开心,可把我害苦了!”他想到妻子,习惯成自然地把两只衰老的手握成拳头。但既没有人可打,拳头也没有力气。

又花了两星期,走了两百俄里,他身体虚透,病得厉害,好不容易来到离家四俄里的地方,遇见阿加施卡。他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他,她就是被他打断手臂的姑娘。当初他把她当作女儿,其实不是他的女儿。

4

他听阿加施卡的话,来到齐诺维耶夫家,要求留宿。主人让他进去。

他一进屋,照例对圣像画了十字,然后向主人问好。

“冻坏了吧,老大爷!来,到炕上来。”上了年纪、满脸皱纹的快乐的女主人正在桌旁收拾,说。

阿加施卡的丈夫是个年轻的庄稼人,坐在桌旁长凳上加灯油。

“你浑身都湿透了,老大爷!”他说,“你这是怎么啦!快来烘烘干!”

科尔尼脱下衣服,脱去靴子,把包脚布挂在炉前,爬到炕上。

阿加施卡提着水罐走进来。她已把牲口赶回家,照料好牲口。

“有没有见到一个过路的老大爷?”她问,“我叫他到我们家来。”

“瞧,那不是他,”主人说,指指坐在炕上搓着毛茸茸瘦腿的科尔尼。

主人叫科尔尼喝茶。他爬下炕,坐到长凳边上。他们给了他一杯茶和一块糖。

他们谈到天气和收获。粮食还没有收到手。地主们地里的麦垛越堆越多。刚动手搬运,天又下雨了。农民们走运。可是老爷们愁眉不展。禾捆里老鼠又多。

科尔尼说,他在途中看到地里堆满麦垛。少妇给他冲了第五杯茶,那茶已很淡了。

“没关系。喝了对身体有好处的,老大爷。”她看到他推辞,说。

“你这只胳膊怎么有毛病啊?”他问她,小心翼翼地从她手里接过一满杯茶,动了动眉毛。

“从小就断了,”爱唠叨的婆婆说,“当年阿加施卡的父亲要打死她。”

“为了什么事呀?”科尔尼问。瞧着少妇的脸,他突然想起了叶夫斯提格涅依和他那双蓝眼睛。他拿着杯子的手抖得厉害,泼掉半杯茶才把杯子放到桌上。

“她父亲原来住在我们加伊村,叫科尔尼·华西里耶夫。是个有钱人。他对老婆很凶。他把她狠狠打了一顿,这孩子也就被打成了残废。”

科尔尼不做声,从两条不断抖动的黑眉毛下一会儿望望主人,一会儿瞧瞧阿加施卡。

“到底为了什么呀?”他啃着糖块,问。

“谁知道呢。对我们女人什么谣言都造得出来,你有什么办法,”老太婆说,“说她同长工有什么事。那长工可是我们村里一个好小子。他就死在他们家。”

“他死了?”科尔尼问,清了清嗓子。

“早就死了……我们就娶了他们家女儿做媳妇。他们原先过得很好。是村里的首富。那时当家人还在。”

“那他现在怎么了?”科尔尼问。

“看样子也死了。从那时起就没见他回来过。总有十五年了吧。”

“还不止,妈妈告诉我,当时我刚断奶。”

“他伤了你的手,你不生他的气吗……”科尔尼刚说了一句,突然抽泣起来。

“他又不是外人,是父亲啊。再喝点去去寒。再给你冲点,好吗?”

科尔尼没回答,抽噎着,终于大哭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基督保佑。”

科尔尼哆嗦的双手抓住木柱和高铺,两只又瘦又大的脚爬到炕上。

“瞧你。”老太婆对儿子说,向老头儿挤挤眼。

5

第二天,科尔尼起得比谁都早。他爬下炕,揉揉已晾干的包脚布,吃力地穿上发硬的靴子,背上口袋。

“老大爷,你不吃早饭吗?”老太婆说。

“上帝保佑你。我走了。”

“那就带些昨天烘的饼吧。我给你装在口袋里。”

科尔尼道了谢,告辞了。

“你回来时再请过来,我们还会活着的……”

户外秋雾浓重,一片迷茫。但科尔尼熟悉道路,熟悉每个土坡,路上的每一棵白柳和两旁的树木,虽然十七年来砍掉了一批树木,老树中长出了新树,小树变成了老树。

加伊村还是老样子,只是村边盖起一批新房子,那是以前所没有的。木屋改成砖房。他那座砖砌的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更破旧了。屋顶好久没油漆,屋角掉了一些砖头,台阶也歪斜了。

他走近自己的老家,从咯吱作响的大门里走出来一匹母马和马驹,还有一匹灰色夹杂色的老骟马和一匹两岁的小马。灰色老骟马完全像科尔尼离家出走前一年从集市上买来的那匹母马。

“这准是当年它怀在肚子里的那一匹。同样是臀部下垂,胸部宽大,腿毛很长。”他想。

一个穿新树皮鞋的黑眼睛男孩牵马去饮水。“那准是我的孙儿,费多尔的儿子,黑眼睛像他。”他想。

男孩望了望陌生的老头儿,跑去赶那匹在泥泞里嬉戏的周岁马驹。一只狗跟着男孩跑去,毛色也像从前那只“小狼”一样黑。

“难道是‘小狼’吗?”他想。这可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他走到台阶前,费力地走上台阶(当年他曾坐在台阶上吞食栏杆上的积雪),推开通门厅的门。

“怎么问也不问就闯进来啦!”一个女人从小屋里对他吆喝道。他听出了她的声音。瞧,就是她,一个干瘪枯瘦,筋脉毕露,满面皱纹的老太婆从门里探出头来。科尔尼原以为会看到那个使他蒙受耻辱的年轻漂亮的玛尔法。他恨她,想责备她,没想到站在他面前的已不是原来那个玛尔法,而是一个老太婆。“要饭,应该站在窗外要。”她声音尖锐刺耳地说。

“我不是要饭的。”科尔尼说。

“那么你是谁?你有什么事?”

她突然站住。他从她的表情上看出,她认出了他。

“你流浪得还不够吗?走,走。上帝保佑。”

科尔尼背靠墙,拄着拐杖,凝视着她,并惊奇地发觉,多少年来心里怀着的对她的仇恨突然消失了,一种怜悯之情突然涌上心头。

“玛尔法!我们都要死的。”

“走,走吧!”她愤恨地急急说。

“你没有别的话要说吗?”

“用不着跟我说什么,”她说,“快走。走,走!你们这种吃白食的恶鬼真是太多了。”

她快步回到小屋,砰地一声关上门。

“你骂什么呀!”传来男人的声音。接着一个腰插斧头皮肤黝黑的庄稼汉走进来。他的模样就像四十年前的科尔尼,只不过瘦小一些,而且也有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

这就是十七年前他送有图画的书给他的费多尔。刚才责怪母亲不怜悯乞丐的也是他。跟他一起进来的是哑巴侄儿,他腰间也插着一把斧头。如今他已是一个成年人,蓄着稀疏的大胡子,满脸皱纹,筋脉毕露,脖子细长,目光刚毅而尖锐。这两个庄稼汉都刚吃完早饭,要到树林里去。

“等一下,老大爷。”费多尔说,向哑巴先指指老头儿,再指指上房,做出切面包的姿势。

费多尔走到街上,哑巴则回到小屋。科尔尼一直背靠墙壁,手拄拐杖,垂着头站在那里。他感到全身虚弱,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哭出声来。哑巴从小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大块香喷喷的新鲜黑面包,画了十字,交给科尔尼。科尔尼接过面包,也画了个十字,哑巴指指小屋的门,两手摸摸脸,做出鄙夷的样子;他这样做表示不赞成婶母的行为。突然他呆住,张开嘴,凝视着科尔尼,仿佛认出他来了。科尔尼再也忍不住眼泪,用长衣前襟擦着眼睛、鼻子和胡子,转过身去,走到台阶上。他百感交集,悲痛之极,觉得愧对人,愧对她,愧对儿子,愧对一切人。这种感情使他又欣慰又痛苦。

玛尔法从窗口望着,一直望到老头儿从房子转角处消失,静下心来,才舒了口气。

直到玛尔法断定老头儿已经走掉,她才在织布机前坐下来织布。她踩了十来下机箱,但手却没有动。她停下来,回想她刚才见到的科尔尼。她知道这就是他,就是那个原先爱她、后来往死里打她的人。她对此刻自己的行为感到害怕。但她这样做是必要的。要不然该怎么对付他呢?他又没说他是科尔尼,他回家来了。

她又拿起梭子,继续织布,一直织到晚上。

6

傍晚科尔尼好不容易来到安德烈夫卡,又借宿在齐诺维耶夫家。他得到了接待。

“老大爷,你不再往前走了吗?”

“不走了。身子虚弱。看来得往回走。能让我在这儿过夜吗?”

“地方有的是。进来烤烤火。”

科尔尼通宵发烧。天亮前他睡着了,等到醒来,家里人都各自办事去了,房子里只剩下阿加施卡一人。

他躺在铺上,老太婆在那上面铺了一件干燥的外衣。阿加施卡从炉子里取出面包。

“乖孩子,”他声音微弱地唤道,“到我这儿来。”

“就来,老大爷,”她一面回答,一面取出面包。“你要喝点什么?克瓦斯好吗?”

他没回答。

她放好最后一块面包,拿了一瓦罐克瓦斯走到他跟前。他没向她转过身来,也没有喝,仰天躺着,仍没有向她转过身,说起话来。

“阿加施卡,”他低声说,“我的时候到了。我要死了。看在基督分上你饶恕我吧。”

“上帝会饶恕的。再说,你又没害过我……”

他没做声。

“还有一件事:乖孩子,你到你母亲那儿去一下,对她说……流浪汉……你说,昨天那个流浪汉……”

他抽泣起来。

“莫非你去过我们家了?”

“去过。你说,昨天那个流浪汉……那个流浪汉……你说……”他又泣不成声,终于振作起精神把话说完:“他是去向她告别的。”他说,在自己胸口摸索着。

“我去说,老大爷,我去说。你在找什么呀?”阿加施卡问。

老头儿没回答,由于用力而皱起眉头,用自己汗毛很长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她。

“有人问起,你就把这给他看。这是我的军人证。赞美上帝,所有的罪孽都解脱了。”他脸上现出庄严的神色。他竖起眉毛,眼睛盯着天花板,不再做声。

“给我蜡烛。”他说,没动嘴唇。

阿加施卡明白了。她从神像前拿了一支点过的蜡烛,点着,交给他。他用大拇指把它夹住。

阿加施卡走去把他的军人证放到小箱子里。当她回到他身边时,蜡烛已从他手里落下,他那双呆滞的眼睛已什么也看不见,胸脯也不再呼吸。阿加施卡画了个十字,吹灭蜡烛,取出一块干净手巾盖在他脸上。

那天晚上,玛尔法通宵没睡着,一直想着科尔尼。早晨她穿上棉袄,包上头巾,去打听昨天那个老头儿的情况。她很快就打听到老头儿在安德烈夫卡。玛尔法从栅栏里抽出一根棒,动身到安德烈夫卡去。她越走心里越害怕。“我去跟他告别,把他接回家,解脱罪孽。哪怕让他死在家里儿子身边也好。”她想。

玛尔法走近女儿家,看见房子里外聚集了一大群人。有些站在门厅里,有些站在窗外。大家都已经知道,那个穷流浪汉就是二十年前全区闻名的富翁科尔尼·华西里耶夫。现在死在女儿家里了。房子里也挤满了人。婆娘们低声交谈,长吁短叹。

玛尔法走进屋子里,人们给她让开一条路。她看见圣像底下那具收拾干净、用布盖着的尸体,识字的费里普·科诺内奇模仿诵经士拖长声音念着斯拉夫文诗篇。

现在已经无法宽恕也无法要求宽恕了。而从科尔尼严峻、端庄、苍老的脸上也无法了解,他已饶恕了她,还是仍旧在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