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

斯捷潘躺在沟里,眼前不断出现马利亚·谢苗诺夫娜那张温顺、恐惧而消瘦的脸,听见她的声音:“难道可以这样吗?”她说这话的声音很特别,含糊不清,可怜巴巴。于是斯捷潘又回忆他对她所做的一切。他感到害怕,闭上眼睛,摇晃他那头发蓬乱的脑袋,想把那些往事和回忆从头脑里甩掉。他暂时抛开往事,但眼前立即出现一个黑鬼,接着又是一个黑鬼,接着又出现一个个面目狰狞的红眼睛黑鬼,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说:“你结果了她,你把自己也结果了吧,不然我们决饶不了你。”他睁开眼睛,又看见她,又听见她的声音,他开始可怜她,对自己又嫌恶又害怕。他又闭上眼睛,又看见那些黑鬼。

第二天傍晚,他起来向一家酒店走去。他好不容易走到酒店,要了酒喝。但不论喝多少,都没有酒意。他默默地坐在桌旁,一杯接一杯地喝。一个警察来到酒店。

“你是什么人?”警察问他。

“我就是昨天杀了杜勃罗特伏罗夫一家人的人。”

他被捆起来,在区警察局里关了一天,然后被押送到县城。典狱长知道他曾是一名闹事的囚犯,现在又成了一个要犯,十分严厉地把他收下。

“当心,别在我这儿胡来,”典狱长紧蹙双眉,突出下巴,声音嘶哑地说,“只要一发现有什么违法行为,我就揍你。你别想从我手里逃走。”

“我怎么会逃走?”斯捷潘垂下眼睛回答,“我是自己来投案的。”

“哼,别跟我耍花招。长官说话,你得留神听。”典狱长吆喝道,在他的下巴上敲了一拳。

斯捷潘这时又在幻觉中看见她,听见她的声音。他没听见典狱长对他说的话。

“什么?”他脸上挨了一拳才清醒过来,问。

“喂,走,走,别装蒜了。”

典狱长以为他会闹事,同其他囚犯商量逃跑。但这样的事没有发生。值班看守或典狱长从门洞里窥视,只见斯捷潘坐在干草袋上,双手托着脑袋,嘴里喃喃地说个不停。对侦查员的审问,他也跟其他犯人不同:他心不在焉,没听提问;当他听清问题时,他非常老实,侦查员一向惯于同被告斗智,但此刻审问他情况完全不同,仿佛一个人在黑暗中登楼,他以为还有一级楼梯,其实已走到顶了。斯捷潘皱着眉,眼睛盯住一点,叙述自己杀人的经过。他竭力回忆所有的细节,用最简单认真的语言讲述。“他走出来,”斯捷潘讲到他的第一次凶杀,“他光着脚,走出来站在门口,我对他猛砍一刀,他呼噜呼噜地咽着气,接着我就去对付那婆娘……”等等。检察官巡查牢房,问他要不要上诉,有没有别的要求。他回答说,他什么也不要,他并没受冤屈。检查官在臭烘烘的走廊里走了几步,停下来问陪同他的典狱长,这个囚犯的表现怎样。

“我对他很满意,”典狱长对斯捷潘的态度很满意,回答说,“他在我们这儿已一个多月了,很守规矩。我只是怕他动什么坏脑筋。他这人胆子很大,力大无比。”

2

在监禁的第一个月里,斯捷潘一直被那件事折磨着:他看见牢房的灰色墙壁,听见监狱里的特殊声音——楼下大牢房里的喧哗、走廊里哨兵的脚步声和敲门声,同时看见她,以及第一次在街上见到时就使他折服的她那双温顺的眼睛和被他割断的皮肤松弛的瘦脖子。他还听见她那温柔的可怜巴巴的微弱声音:“你在毁灭别人的灵魂和自己的灵魂。难道可以这样吗?”后来声音消失,出现了三个黑鬼。不论他闭上眼睛还是睁开眼睛,他都看得见。他闭上眼睛,他们显得更清楚。斯捷潘睁开眼睛,他们就跟门、墙壁汇成一片,逐渐消失,但后来又出现,他们从三个方向走来,做着鬼脸,并且说:“死吧,死吧。可以上吊,可以自焚。”这时斯捷潘便浑身战栗,于是他开始念祷词《圣母》《圣父》,起初仿佛有点帮助。他一面念祷词,一面回想自己的生活:他想到父亲、母亲、乡村、狼狗、炕上的祖父、孩子们当雪橇玩的长凳,然后想到几个唱歌的姑娘,然后想到他被偷的马,怎么逮住盗马贼,他怎样拿石头把他打倒。他想到他第一次坐牢,他怎样出狱。他想到胖子店主、马车夫的妻子和他们的孩子们。后来又想到了她。他感到热,从肩上拉下囚袍,从铺上跳下来,然后像笼中的野兽一样在狭小的囚室里迅速地来回踱步,踱到潮湿流水的墙壁前又急促地拐弯。他又念起祷词来,但念祷词对他已不起作用。

在一个漫长的秋天的黄昏,当寒风在烟囱里呼啸的时候,他在囚室里跑得累了,便在床铺上坐下来。他觉得再也无力反抗。那几个黑鬼把他征服了,他只得服从他们。他早就在留意烟囱的出气孔。要是拿细绳或细带子套住脖子,是不会滑脱的。但是得精心安排。他就动手准备。他花了两天工夫把垫在铺上的麻袋撕成一条条(值班看守进来时,他便拿囚袍盖住床铺)。他又把带子连接起来编成双股,以承受他的体重,不至于断裂。当他做这些准备工作时,他就忘记了痛苦。他准备就绪,拿绳圈打了个死结套在脖子上。爬到床上上吊。但他的舌头刚伸出来,带子便断了,他掉了下来。值班看守闻声跑来。他们叫来了医士,把他送往医院。第二天他就完全复元。他出了医院,被带到集体牢房而不是单人囚室。

在集体牢房里,他处在二十个人中间就像独自生活一样,他没看见谁,也没跟谁说话,一直感到很痛苦。他感到特别痛苦的是,大家都睡着了,可他睡不着,他仍旧看见她,听见她的声音,后来又出现了一些眼睛很可怕的黑鬼,并且逗弄他。

他又像以前那样念祷词,祷词又像以前那样不能帮助他。

有一天,在祈祷后她又出现在他面前。他向她祷告,向她的灵魂祷告,求她放开他,饶恕他。天亮以前他倒在揉皱的麻袋上睡熟了。他梦见她那皮肤松弛的瘦脖子,她向他走来。

“那么,你饶恕我吗?”

她用温顺的目光望了望他,什么也没说。

“你饶恕我吗?”

他这样问了三遍,她始终没有回答。他醒了。从此他变得好过些。他仿佛清醒过来,向周围环顾了一下,第一次接近同监的囚犯,同他们说话。

3

跟斯捷潘同监的有华西里和丘耶夫。华西里因盗窃又坐牢并被判流放,丘耶夫也被判终身流放。华西里一直用他的好嗓子唱歌,或者把自己的经历讲给同监的囚犯听。丘耶夫一直在干活,不是缝缝补补,就是念《福音书》和《诗篇》。

斯捷潘问他为什么被判流放,丘耶夫回答说,他被判流放,是因为相信真正的基督教义,是因为欺骗人的教会神父听不得那些按照《福音书》生活并揭露他们的人。斯捷潘问丘耶夫《福音书》的教义是什么。丘耶夫向他解释说,《福音书》的教义在于不向人造的上帝祈祷,而应该在内心崇拜真理。他还说,他们怎样在分地时从独脚裁缝那里懂得了这个道理。

“那么,做了坏事怎么办?”斯捷潘问。

“全都说出来。”

于是丘耶夫给他念《福音书》:

“当人子在他荣耀里,同着众天使降临的时候,要坐在他荣耀的宝座上,万民都要聚集在他面前。他要把他们分别出来,好像牧羊的分别绵羊山羊一般。把绵羊安置在右边,山羊在左边。于是,王要向那右边的说:‘你们这蒙我父赐福的,可来承受那创世以来为你们所预备的国。因为我饿了,你们给我吃;渴了,你们给我喝;我做客旅,你们留我住;我赤身裸体,你们给我穿;我病了,你们看顾我;我在监里,你们来看我。’义人就回答说:‘主啊,我们什么时候见你饿了给你吃,渴了给你喝,什么时候见你做客旅留你住,或是赤身裸体给你穿,又什么时候见你病了,或是在监里,来看你呢。’王要回答说,我实在告诉你们,这些事你们既做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做在我身上了。王又要向那左边的说,你们这被咒诅的人,离开我,进入那为魔鬼和他的使者所预备的永生里去。因为我饿了,你们不给我吃。渴了,你们不给我喝。我做客旅,你们不留我住。我赤身裸体,你们不给我穿。我病了,我在监里,你们不来看顾我。他们也要回答说,主啊,我们什么时候见你饿了,或渴了,或做客旅,或赤身裸体,或病了,或在监里,不伺候你呢。主要回答说,我实在告诉你们,这些事你们既不做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不做在我身上了。这些人要往永刑里去。那些义人要往永生里去。”[53]

华西里坐在丘耶夫对面的地上,听着他念《福音书》。点着他那漂亮的头表示赞成。

“对,”他断然说,“你们这些被咒诅的人,要往永刑里去,你们不给谁吃,自己去大吃大喝。他们活该如此。喂,给我,让我来念。”他添加说,很想卖弄卖弄自己的朗诵本领。

“那么,难道就不会有饶恕吗?”斯捷潘默默地垂下他那头发蓬乱的头,听着朗诵,问。

“且慢,闭嘴。”丘耶夫对华西里说,华西里一直在说富人既不给游方僧吃,也不探访监狱。“且慢,我说。”丘耶夫翻着《福音书》,又说。他用那关在牢里变得苍白的大手翻着《福音书》。找寻着他要找寻的章节。

“又有两个犯人,和耶稣一同带来处死。到了一个地方,名叫髑髅地,就在那里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又钉了两个犯人,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当下耶稣说,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百姓站在那里观看。官府也嗤笑他说,他救了别人。他若是基督,上帝所拣选的,可以救自己罢。兵丁也戏弄他,上前拿醋送给他喝,说,你若是犹太人的王,可以救自己罢。在耶稣上面有一个牌子,写着,这是犹太人的王。那同钉的两个犯人,有一个讥诮他说,你不是基督,可以救自己和我们罢。那一个就应声责备他说,你既是一样受刑的,还不怕上帝么?我们是应该的,因我们所受的与我们所做的相称。但这个人没有做过一件不好的事。就说,耶稣啊,你得国降临的时候,求你纪念我。耶稣对他说,我实在告诉你:今日你要同我在乐园里了。”[54]

斯捷潘一言不发,坐着沉思,仿佛在听,其实丘耶夫下面念的他根本没听见。

“原来真正的信仰是这样的,”他想,“只有那些给穷人吃喝的,探望囚徒的人才能得救,而那些不这样做的人只能进地狱。强盗在十字架上忏悔,连他也能进乐园。”他在这里没看到任何矛盾,相反,只有相互证明:善良的人进乐园,不善的人入地狱。这就是说,人人都要做善良的人,耶稣饶恕了强盗,所以耶稣是善良的。这一切对斯捷潘都是新鲜事。他只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一切,他至今都一无所知。从此他便同丘耶夫一起度过所有的空闲的时间,向他发问,听着他解说。他听明白了。他领悟了全部教义的基本意思:人和人都是兄弟,他们应该相爱相怜,这样对大家都好。他听着听着,领悟了,凡是他遗忘的和熟悉的一切都证明这个教义的基本意思,他把不能证明这一点的话当做耳边风,认为他还没有理解。

从此斯捷潘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4

斯捷潘原来也很温顺,但近来他身上发生的变化却使典狱长、值班看守和同伴都感到惊讶。他没接到命令,不管轮到没轮到,主动干各种最累的重活,包括清洗便桶。不过,尽管他这样老实,同伴们既尊敬他,又怕他,知道他个性倔强,力大无穷,特别是在发生他同两个流浪汉之间的冲突之后。当时两个流浪汉动手打他,被他打退了,其中一个还被打断了胳膊。这两个流浪汉把一个年轻有钱的囚犯偷得精光,搜刮了他所有的东西。斯捷潘起来庇护他,夺回了被他们偷去的钱。两个流浪汉便骂他,打他,但他的力气大,把他们制服了。当典狱长查问争吵的原因时,两个流浪汉说,是斯捷潘先动手打他们的。斯捷潘没替自己辩护,老实地接受了处分,也就是关三天禁闭,关进单人牢房。

单人牢房使他感到难受,因为他离开了丘耶夫和《福音书》,此外他害怕又会出现她和黑鬼的幻象。但是幻象并没出现。他的整个心灵充满新的快乐。要是他有《福音书》,能读《福音书》的话,他会快乐的。《福音书》本来可以给他,但他不会读。

他小时候学过旧体字母,但因为脑子不开窍,没把字母学下去,也学不会音节,便一直是个文盲。现在他决心学会读书,就向值班看守要《福音书》。值班看守给了他《福音书》,他拿起来读。他认出了字母,但怎么也不能拼成音节。不论他怎样努力想把字母拼成音节,但毫无结果。他通宵没睡,一直在思索,东西也不想吃,他难过得仿佛生了一身虱子,怎么也摆脱不掉。

“怎么,一直没找到吗?”值班看守有一天问他。

“没有。”

“你知道‘圣父’吗?”

“知道。”

“那你就念吧。就在这里。”值班看守指给他看《福音书》里“我们在天上的父”一段。

斯捷潘开始读“我们在天上的父”。他把认识的字母一个个连起来。他突然发现字母连成字的秘密,读了起来。这真是一大乐事。他从此开始读书,通过困难地领会的字义他更加明白了其中的涵义。

如今孤独不再使斯捷潘痛苦,反而使他高兴。他一心一意用功读书。后来,为了腾出单身牢房关政治犯,他又被关进集体牢房。对此,他反而不高兴。

5

如今在牢房里经常读《福音书》的已不是丘耶夫而是斯捷潘了。有些囚犯唱唱下流的小调,另外一些则听斯捷潘读《福音书》,听他讲圣经。一直默默地仔细听他读圣经的有两个人:服苦役的杀人犯、刽子手马霍尔金和华西里。华西里犯盗窃罪,等待审判,关在同一牢房里。马霍尔金在关押期间两次奉命执行刽子手职务。他两次离开牢房,因为法官判了犯人死刑,却找不到执行死刑的人。杀害彼得·斯文提茨基的农民受到军事法庭审判,其中两个被判处绞刑。

马霍尔金被召到奔萨省执行他的职务。以前遇到这种情况,他会立刻写信(他能读能写)给省长,说明他奉命去奔萨执行职务,要求省长发给他一天伙食费。现在呢,使典狱长大为惊讶的是,他公然拒绝出差,而且从此不再执行刽子手的职务。

“你忘了吃鞭子吗?”典狱长吆喝道。

“那有什么,吃鞭子就吃鞭子,可是杀人是不合法的。”

“你这是怎么了,从斯捷潘那儿学来的吗?来了一位监狱的先知,你等着吧!”

6

这时候,马兴,那个涂改息票的中学生,念完中学,又在大学法律系毕业。凭着他在女人身上的成功,尤其是副大臣老头旧情妇的垂青,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法院侦查员。他在债务上不守信用,引诱女人,又是个牌迷,但他聪明伶俐,记性很好,善于处理公事。

他是斯捷潘受审的那个地区的法院侦查员。还在第一次审问时,斯捷潘回答得简单、正确和镇定,这使他感到惊奇。马兴无意中发觉,他面前那个戴脚镣手铐、剃阴阳头、由两名士兵押送的人,是个自由不羁的人,精神上高不可攀。因此,在审问他的时候,马兴不断给自己鼓气,竭力避免发窘,说话颠三倒四。使他惊奇的是,斯捷潘说到他的事,就像说到很久以前发生的、不是他干的事而是别人干的事。

“那你不怜悯他们吗?”马兴问。

“不怜悯。我当时不懂事。”

“那么,现在呢?”

斯捷潘苦笑了一下。

“现在就是把我放在火上烤,我也不会干了。”

“这是为什么呀?”

“因为我懂得了:人人都是兄弟。”

“那么,我也是你的兄弟吗?”

“当然。”

“我是你的兄弟,我怎么能判你服苦役呢?”

“因为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呀?”

“既然您在审判,您就不明白。”

“好,我们说下去。后来你到哪儿去了?……”

最使马兴惊讶的是,他从典狱长那儿知道了斯捷潘对刽子手马霍尔金的影响,马霍尔金宁可受惩罚,也不愿执行自己的职务。

7

在叶罗普金家的晚会上有两位有钱的小姐,这两位小姐都是马兴追求的对象。马兴赋有音乐才能,他二重唱唱得很好,又会伴奏,在和其他人唱了抒情歌曲后,就真实详细(他的记忆力很好)而不动感情地讲到那个说服刽子手的奇怪罪犯。马兴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并能详细讲述前后经过,因为他对审案中接触到的人总是毫无感情。他不理解、也不能理解别人的心理,因此能清楚记得人们的遭遇和他们的一言一行。不过斯捷潘使他感到兴趣。他不理解斯捷潘的心理,但是不由得发生一个疑问: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找不到答案,却觉得很有意思,就在晚会上讲了这件事:刽子手怎样误入歧途,典狱长所讲的斯捷潘的古怪行为,他怎样读《福音书》,以及对同伴们的巨大影响。

马兴讲的事大家都很感兴趣,但最感兴趣的是叶罗普金家的小女儿丽莎。她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刚在贵族女子中学毕业,刚摆脱她在其中生长的虚伪环境的愚昧和压抑,好像一个人刚从水中钻出来一样,拼命吸取生活中的新鲜空气。她向马兴打听这件事的细节,问到斯捷潘怎样和怎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马兴讲到他听斯捷潘讲的最后一次凶杀案,讲到被他杀害的那个非常善良的妇女的温柔顺从和视死如归,这个妇女的优秀品质怎样战胜了他,打开了他的眼睛,后来读《福音书》更使他彻底改变了思想。

那天晚上,丽莎好久不能入睡。几个月来她的内心一直进行着斗争:一方面是姐姐带她参加社会活动,另一方面是她对马兴发生迷恋,也很想纠正他的为人。现在后面那种感情占了上风。以前她也听说过被杀死的女人的事。如今在那个女人惨死和马兴讲了从斯捷潘那里听来的那个故事以后,她知道了马利亚·谢苗诺夫娜事件的前后经过,对她的遭遇感到震惊。

丽莎渴望做一个像马利亚·谢苗诺夫娜那样的女人。她很有钱,惟恐马兴追求她是为了钱,就决定把自己的地产分赠给人,并把这主意告诉了马兴。

马兴很高兴,因为有机会表示自己没有私心,并对丽莎说,他爱她不是为了钱,她这种慷慨的决定更使他感动。这时丽莎同母亲发生了冲突(地产还在父亲名下),母亲不同意把地产分赠给人。马兴帮助了丽莎。他越是这样做,越理解同他的本性格格不入的丽莎的心愿。

8

牢房里一片寂静。斯捷潘躺在铺位上,还没有睡着。华西里走到他跟前拉拉他的脚,使了个眼色要他起来跟着他走。斯捷潘从铺位上爬下来,走到华西里跟前。

“喂,老兄,”华西里说,“劳驾你,帮帮我忙。”

“帮什么忙?”

“我想逃走。”

华西里告诉斯捷潘他已做好逃跑的一切准备。

“明天我要把他们搅得晕头转向,”他指指那些睡着的人,“他们会指出我。我会被转移到楼上,到了楼上我就知道怎么办了。只是你要把我从停尸房里拉出去。”

“这行。你要去哪儿?”

“哪儿都行。天下坏人还少吗?”

“这是事实,老兄,但我们无权议论他们。”

“哼,我又不是杀人犯。我没杀过一个人,盗窃又算得了什么?这有什么了不起?难道他们没抢劫过我们吗?”

“这是他们的事。他们应该负责。”

“何必对他们客气呢?你瞧,我把教堂洗劫一空。这对谁有害呢?现在我不盗窃铺子,我要抢劫国库,把抢来的钱分给人,分给好人。”

这时有一个囚犯从铺上起来,偷听他们的谈话。斯捷潘和华西里就散开了。

第二天,华西里按计划行动。他抱怨面包没烤熟,唆使全体囚犯把典狱长叫来,提出抗议。典狱长走来,把囚犯们痛骂了一顿,知道是华西里起的头,就下令把他关到楼上单身牢房里。

这正好是华西里所希望的。

9

华西里熟悉关押他的楼上牢房。他熟悉牢房的地板,一到那里就动手拆地板。他钻到地板底下,拆开底楼的天花板然后跳下底楼停尸房。这天停尸房桌上只躺着一具尸体。停尸房里还放着些装草褥子的麻袋。华西里知道这情况,因此看中这地方。停尸房的挂锁被拉掉了。华西里出了门,走到走廊尽头的厕所。厕所里有一个换气口从三楼直通底层地下室。华西里摸到门,回到停尸房,拉下冰冷尸体上的盖布(他揭盖布时碰到了死人的手),然后拿了几个口袋,把它们连接起来,做成一条带子。他把带子拿到厕所里,挂在横梁上,然后顺着带子往下溜。带子达不到地面。他不知道离地面还有多少距离,但没有办法。他就先拉住带子然后往下跳。他的腿在地面上猛烈地碰了一下,但还能走路。地下室里有两个窗,本可以爬出去,但窗上装有铁栅栏,必须把它拆掉。但是用什么拆?华西里动手找寻。地下室里放着些木板。他找到一块一头尖的木板,用它挖铁栅栏底下的砖头。他干了好一阵。公鸡已啼二遍,但栅栏还没松动。最后,铁栅栏一边脱开了。华西里把木板塞进去,用力一推,栅栏整个脱开,一块砖头落下来,发出了响声。岗哨可能会听见。华西里立即停住。周围一片寂静。他从窗口爬了出去。但要逃跑还得越过一堵墙。院子一角有一座披屋。得爬上这座披屋再从那里越墙逃走。还得随身带一块木板,没有木板爬不过去。华西里往回爬,拿了一块木板再爬出去,屏住呼吸倾听哨兵的动静。正像他估计的那样,哨兵在院子另一边。华西里走到披屋旁,放好木板爬上去。木板一滑,掉了下去。华西里穿着长袜。他脱下袜子,免得滑下去。他又放好木板,跳到板上,用手去抓水槽。“天哪,可别掉下来,让我抓住。”他抓住水槽,一个膝盖跪在屋顶上。这时一个哨兵走过来。华西里躺下,屏住呼吸。哨兵没看见他,又走开了。华西里跳起来。铁皮在他的脚下叮叮作响。他又走了一步,两步,前面就是墙壁。手很容易摸到墙壁。他伸出一只手,又伸出另一只手,挺直身子,攀到墙上。但愿跳下时不要摔坏。华西里转过身,用双手抓住墙头,挂下身子,放开一只手,再放开另一只手。“上帝保佑!”他跳到地上。地是软的。双腿没摔坏,他撒腿就跑。

在郊区玛拉尼雅给他打开门。他一头钻进暖和的散发着汗臭的用碎布缀成的被窝里。

10

彼得·斯文提茨基的妻子高大漂亮,文静端庄,体格丰满,好像没有生过犊的母牛。她从窗口看见丈夫被杀害,尸体被拖到田野里。纳塔丽雅·伊凡诺夫娜(大家都这样称呼彼得·斯文提茨基的寡妇)目睹这场凶杀,吓得魂飞魄散。这种恐惧感压倒了她身上其他的一切感情。当人群在花园的围墙外面散去,喧哗安静下来时,他们家的使女玛拉尼雅瞪大眼睛,光着脚跑去通报,仿佛彼得·斯文提茨基被杀和被抛到峡谷里是个喜讯。纳塔丽雅·伊凡诺夫娜最初的恐惧感发展成另一种感情:从那个戴黑眼镜的暴君手里获得自由的快乐,他强迫她当奴隶已有十九年了。对这样的感情她自己也感到害怕,不敢承认,当然更不敢告诉别人。当头发蓬乱遍体鳞伤的黄色尸体洗净穿上衣服、放入棺材时,她更加恐惧,放声大哭。要案侦查员一来,她作为证人受到审讯。她看见侦察员屋里有两个戴手铐的农民,他们承认自己是主犯。其中一个是老人,留着长长的浅色大胡子,头发鬈曲,相貌端庄,神情沉着;另一个模样有点像吉卜赛人,年纪不老,眼睛乌黑发亮,留着蓬松的鬈发。她指出她所知道的,证明最初捉住彼得·斯文提茨基双手的就是这两个人,虽然那个像吉卜赛的农民皱起眉头,转动眼珠,谴责说:“罪过啊,大人!唉,我们大家都要死的。”尽管如此,她一点也不可怜他们。相反,在审讯的时候,她心里涌起一股仇恨和替被害丈夫复仇的欲望。

一个月后,这个案件提交军事法庭审理,法庭做出判决:八人被判服苦役,还有两人,就是那个留浅色胡子的老人和皮肤黝黑的吉卜赛人(人家都这么叫他)被判处绞刑。这时她心里感到有点不以为然。但这种感觉在法庭庄严气氛的影响下很快就消失了。既然最高长官认为必须这样做,这就做得对。

死刑将在村里执行。玛拉尼雅星期日做日祷回来,她一身新衣新鞋,向太太报告说,村里正在造绞架,星期三将有一名刽子手从莫斯科来,他们的家属不停地号啕大哭,哭得全村都能听见。

纳塔丽雅·伊凡诺夫娜足不出户,免得看见绞架,看见村里的人,她只希望这件事早点了结。她只想到自己,没想到被判刑的人和他们的家属。

11

星期二,一个熟识的县警察局长来到纳塔丽雅·伊凡诺夫娜家。纳塔丽雅·伊凡诺夫娜请他喝烧酒,吃她亲手做的酸蘑菇。县警察局长喝了酒,吃了蘑菇,告诉她死刑明天还不会执行。

“什么?为什么呀?”

“这件事很怪。刽子手找不到。有一个刽子手在莫斯科,他(儿子告诉我)读熟了《福音书》,说:我不能杀人。他们对他说他将受鞭打。他说,‘你们打好了,我可不能杀人。’”这个刽子手自己因杀人而被判服苦役,如今却说按照教义不能杀人。

纳塔丽雅·伊凡诺夫娜突然脸红起来,甚至因想到什么而出汗。

“那么,现在不能饶恕他们吗?”

“既然法庭判决了,怎么能饶恕呢?只有沙皇才能赦免。”

“那么,沙皇怎么才能知道呢?”

“人们有权要求赦免。”

“要知道他们是因为我被处死刑的,”愚蠢的纳塔丽雅·伊凡诺夫娜说。“现在我饶恕他们了。”

县警察局长笑了。

“那好,您去申请吧。”

“可以吗?”

“当然可以。”

“现在怕来不及了吧?”

“可以打电报去。”

“打给沙皇吗?”

“行,打给沙皇也行。”

刽子手拒绝执行任务,情愿自己受罪。这消息突然感动了纳塔丽雅·伊凡诺夫娜。同情和恐惧在她内心几次觉醒,终于主宰了她。

“好人,菲里普·华西里耶维奇,您替我写一份电报吧。我要请求沙皇开恩。”

县警察局长摇摇头。

“我们会不会被卷进这个案件呢?”

“我来负责。我不会提到您的。”

“这婆娘不错,”县警察局长想,“真是个好婆娘。我要是有个这样的老婆,就等于进天堂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

县警察局长拟了一份电报给沙皇:“皇帝陛下!被农民谋害的八等文官彼得·斯文提茨基的遗孀恳求皇帝陛下开恩(警察局长对这个用语特别得意),赦免某省某县某乡某村农民某某、某某死刑。”

电报是由警察局长亲自送去发的,纳塔丽雅·伊凡诺夫娜心里感到高兴和安慰。她认为,既然是被害者的遗孀饶恕了罪人,并提出要求,沙皇是不会不开恩的。

12

丽莎·耶罗普金娜一直处于狂热状态。她沿着在她面前展开的基督生活之路前进,越走越相信这是真理之路,心里也越快乐。

当前她有两个奋斗目标:第一个目标是说服马兴,或者像她心里所说的,恢复他的本来面目,让他回归善良美好的本性。她爱他,在自己爱的光辉下,她看到他心灵美好的一面。这是人人具有的共性,不过,她在这种人类共有的生命基础中看到了他所独有的善良、温顺和崇高。她的另一个奋斗目标是不再做富人。她要放弃财产,以此来考验马兴。同时,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灵魂(按照《福音书》上的教导)她也需要这样做。起初她把财产分赠给人,但被父亲制止了。再有,劝阻她的人和信源源不断涌来。于是她决定去找一个以生活圣洁著称的长老,要求他接受她的钱财,以便把它转送给需要的人。父亲知道这件事,大为生气,激动地同她谈话,叫她疯子、神经病,并说他将设法制止她这个疯子的行为。

父亲大发雷霆,他的情绪影响了她。她忘乎所以,号啕大哭,怒气冲天地对父亲说了许多粗话,叫他暴君,甚至自私自利的家伙。

事后她请求父亲原谅。父亲说他不生气,但她看出他深深受到伤害,心里并没有原谅她。她不愿对马兴说起这件事。姐姐嫉妒她同马兴的关系,完全疏远了她。她没有人同情,也不能向谁忏悔。

“必须向上帝忏悔。”她自言自语。正好是大斋节,她决定斋戒,并在忏悔时把一切告诉神父,请求他给她指导今后应该怎么办。

离城不远有一座修道院,里面住着一位长老。他以他的圣洁生活、教诲、预言和据说能治愈病人而闻名于世。

长老收到叶罗普金老人来信,知道他的女儿将去他那里,她精神不正常,恶性亢奋。叶罗普金相信长老会引导她走上真理之路:处事不偏不倚,过善良的基督生活,不破坏现存秩序。

长老接待来访者已十分疲劳,他又接待了丽莎。长老心平气和地教导她要温和,服从现存秩序,孝敬父母。丽莎不做声,她脸色发红,头上冒汗。等长老讲完,她含着眼泪说话。先是怯生生地说,基督说过:“留下父母,跟我来。”后来越来越兴奋,把自己对基督教的想法都说了出来。长老先是微微笑着,用一般教义进行反驳,后来住了口,开始叹息,只是反复说:“哦,主哇!”

“那么好吧,明天你来忏悔。”长老说,用一只满是皱纹的手替她祝福。

第二天,他听取了她的忏悔,没继续昨天的谈话,简短地表示拒绝接受她的财产处理权,就放她走了。

这个姑娘的纯洁、完全献身于上帝旨意的精神和热情使长老惊讶。他早就想弃绝尘世,但修道院要求他留下来工作。这种工作能给修道院弄到钱财。他同意留下,但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处境不对头。人家把他看成一位圣人,一位创造奇迹的人,但他却是一个热中于名利的弱者。这个姑娘向他敞开灵魂,也使他看到了自己的灵魂。他看到他的精神离开他的志向有多么远,他的心灵又迷恋着什么。

丽莎来访后不久,他把自己关闭在静修室里,每三个星期去教堂一次,主持祈祷。祈祷后做忏悔,既自我忏悔,又揭发尘世的罪孽,并号召人们忏悔。

每两个星期他忏悔一次。每次忏悔都吸引越来越多的人。他作为一个说教者,名声越来越大。他的忏悔大胆、真诚、与众不同。因此他能有力地感化人。

13

这时候,华西里做了他想做的一切。他跟伙伴夜里潜入富翁克拉斯诺普卓夫家。他知道克拉斯诺普卓夫又吝啬又放荡。他摸到写字台,拿走三万卢布。华西里随意做他想做的事。他不再喝酒,把钱送给一些贫穷的待嫁姑娘,使她们结了婚,还清了债务,自己则深深隐蔽起来。他只考虑怎样好好散发这些钱。他也送了警察一些钱。他们就不再搜捕他。

他心里很快乐。最后他还是被捕了。他在法庭上笑着吹嘘说,那个大富贾没把钱藏好,他的钱多得数不清,我是劫富济贫。

他的辩护词是那么风趣、美好,以致陪审官差点把他释放。最后他被判处流放。

他向法官道了谢,并预言他将逃走。

14

斯文提茨基的寡妇发给沙皇的电报没起什么作用。大赦委员会起初决定不把她来电一事禀报沙皇,后来沙皇在早餐时谈到斯文提茨基一案,正陪皇上用膳的总管就把遇害者寡妇的电报向皇帝做了禀报。

“她这人真是太善良了。”皇室中有位夫人说。

皇上叹了一口气,耸耸戴肩章的双肩说:“法律嘛。”放下御侍替他斟的泡沫翻腾的摩泽尔葡萄酒。大家都装出惊讶的样子,表示钦佩皇上说话的英明。随后就不再谈电报的事。就这样,从喀山召来的残酷的杀手和屠夫,鞑靼刽子手,把一老一小两个庄稼汉绞死了。

老婆子想让她的老头子临刑穿上白衬衫,包上白包脚布,穿上新的白桦树皮靴子,但没得到许可。两个死刑犯一起被埋葬在公墓矮墙外的一个坑里。

“索菲雅·弗拉基米罗夫娜公爵夫人对我说,他是一位神奇的传教士,”太后有一次对儿子说,“请他来吧。他可以在大教堂里布道。”

“不,还是让他到这儿来。”皇帝说,下令邀请伊西多尔长老。

所有的将军都聚集在皇宫教堂里。新来了一位非凡的传教士,这可是件大事。

一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走进来,他环顾了所有的人,说了“奉圣父圣子圣灵的名”后,开始布道。

开头他讲得很好,但越往下讲越糟。事后皇后说:“他越讲越出格。”他猛烈抨击所有的人。他讲到死刑。他认为实行死刑是不义的统治。难道一个基督教的国家可以杀人吗?

人们面面相觑。大家都觉得这不成体统,并担心皇上会极不愉快,但谁也没有说出口。当伊西多尔说了“阿门”后,都主教走到他跟前,请他到他那儿去一下。

在都主教和正教院总监同他谈话后,老头儿就立刻回修道院,但不是回他原来的修道院,而是去苏兹达尔修道院,那里的院长和主管是米哈伊尔神父。

15

大家都装得若无其事,并不是因为伊西多尔的布道而感到丝毫不快。没有人再提到那次布道。长老的话并没给沙皇留下什么印象,但这天他有两次想到农民的死刑,想到斯文提茨基的寡妇要求赦免他们的电报。白天他检阅,出游,然后接见大臣,然后午餐,晚上看戏。沙皇像平时一样,头一接触到枕头就睡着了。夜里他被一场噩梦惊醒:田野上竖着绞架,上面荡着两具尸体,死人伸出舌头,越伸越长。有人嚷道:“是你干的事!是你干的事!”沙皇醒来出了一身冷汗,他沉思起来。第一次想到了他身负的责任,想起长老说的话……

但他只是模糊地意识到自己也是个人。人们从四面八方向他提出要求,使他无法考虑谁的要求更重要。而要承认人的要求比沙皇的要求更重要,这在他是办不到的。

16

普罗科斐,这个泼辣大胆、爱出风头的花花公子,第二次在监狱里服满刑,出狱后成了一个无可救药的人。他清醒的时候什么事也不做,不论父亲骂他多少回,他还是只吃饭不干活。不仅如此,他总是把什么东西都拖到酒店换酒吃。他坐着咳嗽,吐痰。他去看医生,医生听了他的胸部摇摇头。

“老弟,你需要吃些你缺乏的东西。”

“当然需要。”

“喝牛奶,别吸烟。”

“我今天就在斋戒,我连奶牛也没有。”

春天里有一天他通宵没睡,心里苦闷,很想喝酒。家里已没有东西可以拿去换酒了。他戴上帽子走出门去。他沿着大街走,一直走到神父那里。教堂工人有一把耙靠在篱笆上。普罗科斐走过去扛起耙,想到彼得罗夫娜酒店喝酒。“也许可以换到一瓶酒。”他想。没等他走开,教堂工人就出现在台阶上。天色已大亮了,他看见普罗科斐拿走他的耙。

“喂,你这是什么意思?”

人们走出来,把普罗科斐抓住送到拘留所。治安法官判他十一个月监禁。

到了秋天,普罗科斐被转送到医院里。他咳嗽得很厉害,整个胸部都要咳破了。他的身子暖和不起来。身体比他好的人都没有发抖,可是普罗科斐日夜都打哆嗦。典狱长为了节省木柴,11月前医院不生火。普罗科斐肉体上感到痛苦,但精神上更痛苦。他讨厌一切,恨一切人:恨教堂工人,恨典狱长,因为他不生火;恨值班看守;恨邻铺嘟着红嘴唇的囚犯。他也恨新来的同监苦役犯,那个苦役犯就是斯捷潘。斯捷潘头上生丹毒,被转到医院,安置在普罗科斐旁边。普罗科斐起初恨他,后来又喜欢他,只盼同他谈话。只有同他谈过话后,普罗科斐心里的苦闷才会消解。

斯捷潘总是把自己最后一件凶杀案讲给所有的人听,还讲了这次凶杀对他的影响。

“那可不是嚷嚷的事,”他说,“这是杀人。你不用可怜我,你要可怜你自己。”

“那当然,杀人挺可怕。我有一次宰羊,心里都感到难受。我可从没害过一个人,他们那些坏蛋为什么要害我啊?我又没对谁做过坏事……”

“唉,你这是走入迷途了。”

“怎么会?”

“怎么会吗?那么,上帝呢?”

“我可没看到他;老兄,我不信——我想人一死只会长出青草来。就是这么回事。”

“你怎么这样想?我杀了多少人,可她这个好人只知道帮助人。你想我能得到同她一样的结果吗?不,且慢……”

“你想你死后灵魂会留下吗?”

“当然。这是一定的。”

普罗科斐死时不断喘息,很痛苦。但到最后一刻突然觉得好过些了,他唤斯捷潘。

“老兄,别了。看来我要死了。我以前一直害怕死,但现在不怕了。但愿快点死。”

普罗科斐就这样死在医院里。

17

这时,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的情况每况愈下。商店抵押出去了。没再做生意。他在城里又开了一家店,得付利息。又得设法借钱来付利息。结果商店连同全部商品都被迫拍卖。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夫妇到处奔走,哪儿也弄不到四百卢布来挽救他们的生意。

他们对商人克拉斯诺普卓夫存着一线希望,因为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的妻子认识他的情妇。现在全城都知道,克拉斯诺普卓夫失窃一大笔钱。据说,他被窃去五十万卢布。

“那是谁偷的啊?”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的妻子说,“是华西里,我们原来的看院人。据说,他拿这些钱乱花,警察局也被他收买了。”

“他是个无赖,”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说,“他当时怎么会这样随便违反誓言。我怎么也没想到。”

“据说,他到我们院子里来过。厨娘说是他。她说他给十四个贫穷的姑娘送了陪嫁。”

“哼,这是他们瞎想出来的。”

这时,一个身穿棉短袄上了年纪的奇怪男人来到店里。

“你有什么事?”

“您有一封信。”

“谁写来的?”

“信里写着。”

“那么,不用回信吗?你等一下。”

“不行。”

那怪人交出信就匆匆走了。

“真怪!”

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拆开厚厚的信封,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是几张一百卢布的钞票。一共四张。这是怎么回事?有人给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写了一封文理不通的信:“《福音书》里说,要以德报恶。您在息票上对我作恶很多,我也大大委屈了庄稼人,但我可怜你。这里四百卢布你收下,不要忘记你的看院人华西里。”

“嗐,真是怪事。”叶夫盖尼·米哈依洛维奇对妻子说,也对自己说。他想起这件事,或者对妻子说到这件事,他的眼泪就会夺眶而出,心里就会感到快乐。

18

苏兹达尔监狱里关着十四名神职人员,主要都是违反教规。伊西多尔就是被送到那里的。米哈伊尔神父根据文件接受伊西多尔,也没同他谈话,就把他当做重罪犯关进单身牢房。在伊西多尔到来后的第三个星期,米哈伊尔神父巡视囚犯。他走进伊西多尔的囚室,问他是不是需要什么。

“我有许多话要说,但我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说。我希望有个机会同你单独谈谈。”

他们相互瞧了瞧,米哈伊尔明白,他没什么事要害怕的。他吩咐把伊西多尔领到自己的修道室。当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时,他对伊西多尔说:

“那么,说吧。”

伊西多尔跪下来。

“兄长!”伊西多尔说,“你干了什么啦?可怜可怜你自己吧!没有比你做的坏事更坏的了,你咒骂了一切神圣的东西……”

一个月后,米哈伊尔申请释放忏悔者,不仅释放伊西多尔,还释放其他七个人,自己则要求退休到修道院。

19

过了十年。

米嘉·斯莫科夫尼科夫在工业专科学校毕业后,到西伯利亚一座金矿当工程师,工资很高。他有事要到区里去。矿长提出要他把苦役犯斯捷潘带去。

“怎么把苦役犯带去?难道不危险吗?”

“同他在一起没有危险。这是一位圣人。您可以问问随便什么人。”

“他犯了什么罪?”

矿长笑了笑。

“他杀了六个人,但现在是个圣人。我敢保证。”

于是米嘉·斯莫科夫尼科夫就带了斯捷潘——一个秃头、清瘦、皮肤黝黑的人,一起上路。

一路上斯捷潘像照顾自己孩子那样处处照顾斯莫科夫尼科夫,并且把自己的全部经历都讲给他听。他干了什么,为什么这样干,现在他靠什么生活。

说来奇怪,米嘉·斯莫科夫尼科夫原来一向吃喝玩乐,打纸牌,玩女人,如今第一次严肃地思考起生活来。他的思考一直没有停止,越来越深入他的灵魂。有人向他提供肥缺,被他拒绝了。他决定用自己的钱买一座庄园,成个家,尽可能为老百姓做点事。

20

他就这么办了。他先到父亲那儿,他父亲另外建立了家庭,同他的关系弄得很不愉快。现在他决定去接近父亲。他就这么办了。父亲感到奇怪,取笑他,后来就不再责骂他,还想到许多对不起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