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回到辋川

孟城口

长安到蓝田,八十里。从蓝田到辋川,乘船走辋水峡谷,又三十里。

蓝田的县尉钱起也是个诗人,以两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闻名。他对王维是很谦恭的。不过,王维经过县城,图清静,很少去找他。

回到辋川别墅,已经二月末了。

孟城口外,另有一条路往东,通向崔氏庄园,主人崔兴宗是王维亡妻的弟弟。不过,好多年没什么往来了。

入了孟城口,就看见两行古柳已发了细叶。谷里的水激起风,柳丝在飘动。

裴迪说:“这两句诗如何,贺知章的名句‘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王维说:“嗯,是个妙喻。”

“也还像一幅画。”

“嗯,是罢。”

“你好像在敷衍?你的诗,不也很有画意么?”

“诗中有画,不算啥。诗中有诗,才是好诗。你刚才念的不过眼前之物。”

“至少是个妙喻,你说的。”

“妙喻不如笨喻。”

裴迪不服气。“举个例子?”

王维想了想,竟没有想起,就改了话。“笨喻不如不喻。我的《辋川集》二十首,就没一个比喻嘛。”

裴迪道:“咋没比喻?我读着,倒句句是比喻。”王维笑笑,也不驳他。

穿过柳树林,再走几箭地,就是别墅了。别墅从前的主人是宋之问。

宋之问的诗很有名,他的《灵隐寺》里有两句:“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王维初读时颇为佩服,为其瑰丽姿媚、神思飞扬。继而再读,却读出一点俗味来,叹其瑰丽、飞扬过了些。宋之问二十岁中进士,放榜那天清晨,喜鹊在屋檐上叫个不停。则天女皇爱才,对他恩宠备至,他也就恃宠而骄,很做了些无法无天的事情。五十四岁,宋之问被流放到岭南。有天午睡醒来,看见一只小蜘蛛从屋梁垂下,他扬手就把它拍死了。仆人叹息说:“可惜了,是只喜蜘蛛。”他听了,悲喜莫名。傍晚,长安的黄衫使者到了,捧给他一口皇帝赐的锦缎箱。箱里是丈二白绫。他就含了两泡泪,用白绫把自己吊死了。这是玄宗先天元年的事,王维当时只有十二岁。他听到传闻后,不觉可惜,也不茫然,只是久久看见有一根蛛丝闪闪发亮,在眼前飘了又飘。

二十岁时,王维也中了进士,做了官。皇帝很喜欢他的诗。但他的仕途并不显达,多年来在长安和终南山之间屡隐屡出。四十岁时,因为崔兴宗的绍介,他接手了宋之问的这座别墅。说是别墅,已是古木衰柳,相当荒秽了。翻修用去了一年,主要是加固房梁,铺了新瓦,清除灰尘杂物、繁枝乱草。再过了一年,即天宝元年,那是盛唐中的顶盛,长安城天天都是春天。

而对于开元——天宝盛世,王维今天兹兹念念的只有一件事:把少年裴迪捡回了家。

裴迪问王维:“为啥不喜欢李白呢?”

王维说:“嗯……是不很喜欢他的诗。”

“天下人都喜欢的,我也喜欢。”

“是不喜欢他好用大词。”

“‘从今亿万岁,天宝纪春秋。’这词大不大?忘了罢?你写的。”

王维脸红了,还是笑。他喜欢裴迪这么跟他说话。

那两句诗的确是他天宝元年写下的,题为《三月三日曲江侍宴应制》。天宝的年号一共用了十五载。

种树

三年前,王维免罪复官后,把别墅施给了后山寺。

后山寺自然就在后山,小庙,信步可到。老方丈加师弟、徒弟,也就五六个和尚,老的老,哑的哑,三餐稀粥,守着穷日子过。得了这么一座别墅,老方丈倒也看不出大喜,而且相当不急。他谢了王维的施舍,却又转托王维看管庙产,直到往生。

王维曾想写块“后山寺”的匾悬于别墅大门,想想又算了,这儿明明是前山嘛。

老方丈捎来口信:“寺里的槐花开了,空了请来看看。”

王维拄杖,裴迪携着他,午后走到后山寺。

寺是相当老了,石阶、院墙、门……都开了裂,但相当干净,颇像老方丈的袈裟,补丁摞补丁,却没有污渍、汗垢。

三棵古槐,一棵在院中,两棵在院后。白花开得粉嘟嘟的,压满了树梢。蜂群嗡嗡响,像刮风。

裴迪说:“今年槐花蜜一定好吃。”

王维盯了他一眼。

老方丈倒是不喜不愠,说:“蜂蜜好,自然是有人吃,有人不吃。”

佛堂屏风上,抄着王维的诗:

崇梵僧,崇梵僧,

秋归覆釜春不还。

落花啼鸟纷纷乱,

涧户山窗寂寂闲。

峡里谁知有人事,

郡中遥望空云山。

王维说:“这是我二十几岁的旧诗了……何必呢?”

老方丈说:“诗无新旧,好便是好。”

裴迪笑道:“好在哪儿呢?”

老方丈说:“写眼前之物,不玄。”

裴迪又笑:“王施主论诗,最看不上写眼前之物了。”

王维红了红脸。老方丈说:“物和物也很不同罢,譬如菩提和蟑螂……你说呢,王施主?”

王维岔开话:“何不抄一首寒山的诗呢?他是诗僧,合适些。”

老方丈说:“寒山[3]诗冷,伤脾胃。”

“我的诗也冷啊。”

“你的诗倒不冷,是不热。”

王维叹了口气。“就算这样,也不必抄一首写崇梵寺的诗嘛。”

“万僧归一佛,天下的寺,也莫不是一个崇梵寺。”

“那这儿为啥还叫后山寺?”

“寺以后山为名,也就等于是无名。”

王维摇头,看了看裴迪。

裴迪不耐烦,踱到院中,一拳打在槐身上!

树枝一阵乱摇,蜂群慌了,纷纷闪开。

老方丈说:“裴施主好气力,这一拳开碑裂石。”

裴迪说:“还开碑裂石?它还好好的啊。”

老方丈笑道(这是他头一回笑):“因为树不是石头啊。”

回到别墅,王维一直默默无语。裴迪问他,怎么了?

他说:“我要种树。”

树栽在他母亲的墓边。三棵银杏树苗是从附近农家移植的,有膝盖深,枝上冒了芽,但还没有绽开。

“银杏不好,动作慢。”裴迪说。

“老得也慢,这点倒是好。”王维说。

“你想不老么?明明是老都老了。”

“……”

“你想不朽么?还不如陶渊明种豆,写两句‘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至今有人还诵读,他也就不朽了。”

“……”

“种树比起种豆,俗了些。”

“是俗了些。”王维终于接了话,“生下来,母亲给我取名字,追慕的就不是佛陀,是维摩诘。居士嘛,开始就多了些俗气。”

“陶渊明连居士都不是,他比你还俗气些?”

“他倒是不俗。他一辈子吃的亏,就在不俗上。”

“这又怎么讲?”

“噢……”王维在风中打了个长嗝,从树苗旁撑起来,拍拍手上的泥。“改天再说罢。”

背影

雨落了一夜,又刮风。王维用过早饭,裴迪还在睡觉。

屋顶上,铺了一层去年的旧叶子。午饭的时候,裴迪起来了,两顿饭合成了一顿吃。他说:“睡晚了,一直在读你的东西。”

“我的东西?那些东西你都读过嘛。”

“不是你的,是那些人的东西……他们写给你的信,几百封呢。”

“有意思么?”

“太有意思了。感谢你的、奉承你的,还有挖苦你的……哈哈,就像人人拿了面照妖镜,没一处没把你照到。”

“打算怎么处理它们呢?”

“我还想顺藤摸瓜,找到你回复他们的信件,编成一个别集,做你全集的垫底。这个可能是后世之人最有兴趣读到的。”

“……”

“你对传之后世没把握?不会罢。”

“……”

裴迪酒饭饱足,照例出门溜达去了。而王维这会儿该在佛堂念念经,打会儿盹。

但今天例外。裴迪一出柴门,他就去把几百封来信卷了起来,径直去了厨房。锅里正炖着山菌、滩枣、陈年的竹笋,灶火红通通的。他把信全塞进了灶膛。

火焰旺一旺、暗一暗,王维的脸也随着亮一下、黑一下。

裴迪回来,信已成灰。他气得差点把佛堂给砸了。

“你这种人还信佛!比焚尸灭迹还可恶。”他从灶膛中捞起一把灰烬,“看你做了什么?”

“我在找舍利。”王维喃喃说。

“你是个疯子。秦始皇为啥招人恨?”

“烧书。”

“他为啥要烧书?因为他是个疯子,和你一个样。”

“他不疯。他只是有些事情,不想让后来的人知道。”

“……”裴迪一脚把蒲团踢到了门外。

晚上,王维喝汤,裴迪喝酒。汤熬了一天,色泽是很厚了,拿勺子舀一舀,还是清汤。酒是老酒,王维老家送来的二十年汾。

王维说:“二十年前,三月,我从岭南回长安,过五岭时,满山的梅树都开了花。我从没见过那么多梅花,香得像酒,马都走得昏昏沉沉了,一路梅花还看不到尽头。”

裴迪哼了哼。“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这么久远了,一路上的事,啥也记不起来了。倒是睡不着,就看见几人几骑,小如芥豆,在梅花道中起起伏伏……”

“那几颗芥豆也会消失的,快了、快了。”

“那倒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小,看不清。人总想看清楚,就一直看下去……这就是执念罢。”

“岂有此理。”裴迪喝完一碗酒,又倒上了一碗。“你有什么执念?笑话。清汤寡水过日子,件件都能放得下。”

王维不理会他的嘲弄,只喃喃说自己的事。“我几岁,父亲就死了。曾经凭记忆给他画过画,母亲说不像他。母亲去世前两个月……那时候,她已经守寡四十多年了。我陪她去兴唐寺,她走到释迦牟尼讲经的壁画前,指着一个人,很肯定地说‘这是你父亲’。我吃了一惊。这庙子,母亲和我来过很多回,这幅壁画也是十分熟悉的,可她还是头一回这么说。她手指的其实是一个背影——一个聆听佛法的男子。”

“你相信他就是你父亲么?”

“我只想看清他的脸。”

“看清了么?”

“后来,我一个人又去了几次。有一次,明知不可能,我还是转到了墙的背面去……”

“你看到的还是墙。”

“我看到的,是执念。”

“可你从没有写过他。”

“可见……我的执念有好深。”

裴迪把一碗酒又喝干了。王维把汤碗举了举,又放了回去。

白石滩

两个人信步走到白石滩。

裴迪说:“你的《辋川集》二十首,数《金屑泉》最土气,《白石滩》最清明,像一首好诗……然而,哪有那么好?也就是一片白石头,而且也从没村姑在月下浣过纱,老农牵牛喝水倒是早晚都有的。”

王维说:“诗嘛。”

“我想把《金屑泉》从《辋川集》中删了。”

“还是留着好。土、俗、村气,不是不能雅,是因为有深情。”

“没有读出来。每天喝一口金屑泉,可以年轻一千岁,然后就飘飘成仙,去天上见玉皇——深情在哪儿呢?”

“可以一直飘……”

一个笑话

河边有小片松软的草地。裴迪搬来块大石头,铺上自己的外衣,让王维坐上去。自己则坐在一段倒下的树身上。

裴迪说:“给你编完文集,再写篇长点的跋,我就要走了。”

“……”

“我总归是要走的……自然,也还会回来,那时候,你一定又写了不少诗文了,我接着替你编进去。”

“……”

“有朋友邀我去成都,说可以试试,在那儿给我谋个事做。不过,也只说说,还没十分把握。”

“很远啊。”王维终于说话了,“蜀地,那是剑门关以内,李白的老家了。一想他的《蜀道难》,脑袋就要痛,何苦呢?”

“《蜀道难》就是我想去看看的理由。再说,杜甫也在那儿。”

“杜甫是逃难。你像个逃难的样子么?长安、辋川,都不缺你的床、饭桌子,还有酒坛子。”

“我不年轻了,我还想走得远一些。”

“接舆老了,也还可以狂歌啊,呵呵。”

“你想说的不是狂歌,是轻狂罢?”

王维默然,不答话。

裴迪说:“你从前说过,狂人不说自己狂,说自己狂的都是佯狂。李白写过‘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杜甫那么瘦巴巴的,寄食于人,前些时候在成都,还写了首《狂夫》,说自己‘自笑狂夫老更狂’。你以为如何呢?”

王维说:“我十六岁写《洛阳女儿行》,有一句‘狂夫富贵在青春’。今天,我六十一岁了,也还是这么看。一个人穷愁半辈子,何曾狂过?到老了却来嚷嚷几句狂话,终究是可叹的。”

“你刚才还说,接舆虽老,仍可狂歌。”

“接舆自小就狂,老了狂心不改,是童心宛在,也算个赤子罢。杜甫跟他一比,不免就可……笑了。”

裴迪说:“可笑么?我倒觉得鼻子酸。他定是大醉之后写下的,借酒而狂。”

“而且是村酒。”

“他的酒,自然没你家的好。他的诗,却不比你写得差。”

王维想说什么,身子突然晃了晃。

裴迪问:“怎么了?”

王维反问:“你坐得舒服么?”

“还好啊。你呢?”

王维站起身。他坐的石头已陷入湿地半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