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辛树
一
一个人在森林里走动,他看见了一只豹子。
咕噜山区的雪,像天空的盐场。霜失败了,雪和星光称王。松冠像凛冽中静默的马阵,带着远古争战的气息。云旗永远在峰尖飘忽,是风打散的云,向风飘去的方向猎猎展开它的旌旒。悬崖上的树有如玉雕,英姿卓绝。这些针叶树,从不惧现身,永远在高处,有着自己的担当。在显眼的地方,它们冷艳、高傲,有资格高傲、孤高,有足够的形象为山峰代言,并成为山冈的旗帜,成为景色,成为永远遭人忌恨的目标。
一个人看见了一只豹子,这个人过去因为饥饿,他看到的是肌肉、内脏和泡酒的骨头。现在,他欣赏它的皮毛和走路时的柔软骨节、尾上的环纹和背部灿烂的铜钱花纹。
若干天后,征服的欲望占了上风。他跟踪多时,喝了淫羊藿酒,决定与豹子一较高下。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与豹子对峙。大雪纷飞,这个场景非常悲壮,在山林里持续了一万年。猎豹人揣着热血,如果赤脚裸身,他将有英雄主义气质。
会有办法杀死它。下套子。下铁猫子。挖陷阱。围猎。也可以下绝后窖和阎王塌子千斤榨。
下套子,用最细的钢丝绾结成套,挑在一根弯过来的小树上,豹子绊着了,就会弹吊在空中。
下铁猫子就是在兽道上拦个木栅,留个缝,豹不知所以,路被拦住了,只能从缝里钻过,踩上铁猫子,夹住腿无法挣脱。
挖陷阱,放竹尖,掉下去会刺得千疮百孔。
围猎,找几个人带几条狗围捕,咕噜山区叫赶仗。
绝后窖和阎王塌子千斤榨太过残忍,不好细说。只是听说一个山外人叫陈应松的,在一部《猎人峰》的小说中写过这种残忍的猎具。
那个人决定用叉。
三齿,这就够了。虽然志书上说:“落豹河谷,黑松冥冥,绝壁巉巉,虎啸豹吼,亦多沐猴。”但虎豹几近绝迹,这只不知从何逃窜而来的豹,惊魂未定,它围着鹰嘴岩盘桓多日,想爬上更高的山顶避难,不过那是休想。
这是一个好时机。猎豹人磨叉,趁着大雪行动。豹子唤醒了他心中邪恶的血性,为了重演祖先的骄傲。但是豹皮温暖的花纹对一个在漫长寒冬中煎熬的人来说,有诱惑力。
他把手上的猎叉对准豹,看到前面有三豹齐来,挟着豹威,且涎流了一地。他只刺三豹中走在中间的那只;另外两只一为豹魂,一为豹魄。
这只豹子因为在冬天饥饿难耐,已不是人类的对手。
血洒在森林的雪地上,无论是他的,还是豹子的,都将是一件美事。血像箭一样新鲜地迸溅,划着弧,冒着热气,然后落到地上。生命总是要以悲壮结束的,对那些森林里的生命尤其如此。
他记着了豹子死时头触地之处。
这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躺在床上的祖父蕺老泉突然想吃凉拌花椒叶。他知道,只要想吃凉拌花椒叶,绝不是好兆头。
祖父是个老木匠,以打棺材出名,当然也做一些农具和家具,还帮人家起屋上梁。他现在老了,斧头成为沉重的往事。他跷着二郎腿,做活累了,就敞着怀坐在门口看远处的山和云。他喜欢指着山冈说话。他有一只食指是被自己的斧头砍掉的。他胡子稀疏,脸上浸油,是因为每天早上都要吃一碗猪油炒饭,这是几十年的习惯,在别人家干活,也是这样。祖母在杀过年猪后,将炼好的猪油用坛子封装好,放到山洞里,让祖父吃,可以吃上一年。
一轮浑圆的月亮冻在鹰嘴岩上,咕噜山区的森林树叶落尽。往远处看,山峰断裂,河谷崩陷,石头变老,褶皱断穹,天地仿佛遭受过重创,万物被冰雪紧缚,陷入深深的剧痛之中。千里积雪,鸮鸟的叫声在北风中回旋,峡谷在这时候却有一种令人惊异的明亮。
祖父清楚地记得,山下有人喊分豹肉时,开得门来,见一个男人披着一张刚剥下的豹皮朝山上飞跑。他先是吃了一惊,豹未死?他唤我:“玃!玃!”那张在月光下呼呼走动的豹皮,让他的嘴巴张得很大。雪霰硬戳戳地打在他的脸上,他挺身到我前面保护我,他的身板有足够的阴影。他看到是孔子沟的孔不留,矮矬,腿短,叭嗒叭嗒地爬坡,睖着圆眼,呼吸凶狠,喉咙里的声音好似一把斧头。那一身豹皮裹着森林神秘的热气,粗大的豹尾高竖,像一根烧红的铁条烫着寒夜凉森森的空气。
“他会飞,他会飞!他会变成一只豹子飞起来!……”
因为害怕而杀死猛兽的事不少,而且边杀边疯,到处乱跑,最后掉下悬崖。这是恐惧造成的灾难。即使不疯,杀兽人总有一天是会得病的,就像打鸟人总有一天会瞎眼一样,森林里关于猎人的故事结局都是这样,生活的因果如此,说不清楚。
那天我的确看见了一千只豹尾飞起来,不是孔不留这样说,不是错觉。我看见豹子尾巴乘着月光,向沉香坡嗖嗖飞来,像一群彗星。我看见黑暗里的光,有如传说中月亮山精的无数舌头,从森林深处伸来,舔舐着树木和落豹河水,舔舐着鹰嘴岩上的坚冰。
“算了!”祖父喊,“算了,麻古!”他喊他的小儿子蕺麻古。
本来,这张豹皮已经让叔叔麻古先得了,至于杀豹人为什么要给他,不清楚。的确是麻古先拿到的,他想着这张皮子,能做一件好皮袄,但孔不留夺走了它,叔叔哪有礼让之理,在后头奋起直追。
这样的事在冬天绝少发生,在寒冷的冬天,散落在岩垴深处的零星各家人,都喝了点酒偎在被子里躲寒,或是在火塘边昏昏沉沉地打盹,对外界的风雪野兽不会关心,不会聚集成群,冬天让人懒惰。
那一天夜里,金灿灿的月光像铜汁一样浇泼在森林里,峰峦明亮如钟,野羊踩落崖壁碎石的声音砰砰直响,不肯冬眠的白熊叭叭地舔着掌子。
在祖父喊过之后,他看见两个人打起来了。咕噜山区的掐架有点像兽斗,只要打,就是真的,不使花拳绣腿,都是往死里整。即使刚才推杯换盏,称兄道弟,真打起来,一定是取人头灭心脏。这缘于冬天太沉闷,没有刺激,如果有刺激,一定要抓住机会,尽情展示,哪怕没有看客,只打给鬼魅山精看。
麻古使的鞋,孔不留使的石头。石头破脑,鞋让嘴肿。第二天,叔叔麻古包着头见到了孔不留,说,老孔,嘴好肥。孔不留说,麻古的头可好?于是两人互敬烟,再打,还是往死里整,直到哪天谁被谁先搞翻。
那天晚上,孔不留趁机割下那只豹尾跑了。他的想法是,你让老子用不成,老子也让你用不了,让豹皮报废。
我亲眼见一千只豹尾飞起来,夺路而飞。它们飞出了豹身,飞上沉香坡,像无数长鞭追赶我,将我呼噜呼噜撵到树上。
从这一天起,我将睡在树上。
据祖父说,那是因为我这天晚上吃了一种“见手青”的干菌子,出现了幻觉。
我是一个猴娃——他们都这样说我。我浑身长红毛,不爱穿衣,有人也叫我“火娃”。我不会说话,但心知肚明,懂人语,也懂兽语、鸟语和花语。
依然要说那天夜晚,猎豹人吃了豹子肉,再次前往豹子喋血地,拿一把锄往下挖。这时候又来了两只豹子,对他大吼大叱,绕走在他前后。猎豹人毫不畏惧,只管掘土。他知道那不过是豹子的魂魄,那魂魄已快散了。他掘地三尺,看到了一颗闪闪发光的珠子,比鸡蛋略小,如琥珀,夜放精光。它是豹子死前目光钻入地下所聚,叫豹目珠,这珠子是镇山之宝。
他取出豹目珠后,大地开始摇晃,人们以为是自己喝醉了。母鸡突然打鸣,鹿跳八丈,香獐触山,悬崖垮塌。一阵过后,就像一个梦,醒来一切正常。人们摇晃了几下,头疼难忍,吃一把辣椒压惊。看着山又在眼前平衡了,鸡开始睡觉,发呓语,狗打鼾。山就是这个样子,山体很大,不会翻覆,顶多是半夜翻个身子。山伸了个懒腰。猎豹人手拿豹目珠,刚开始很重,像搬千斤重,以为是嵌进了石缝。他抠出来,擦净,凉飕飕的,又忽而滚烫烫的。圆润、光洁、黏人,像呵着一团水,像女人的胸,像一块烤红薯。瞎想。他得意。他开心。他有宝贝啦。这森林里,这些年来有几个人得到过豹目珠?得到这颗珠子的杀豹人高兴得像个疯子,大笑三声,大吼,拿着珠子到处照。照天照地,照山照水,什么都照得见,这真是七神八怪的。他照见一个人趴在树上睡觉。开始他以为是个鸟巢,后来以为是一只猴子,但他细看,见是沉香坡的猴娃,我,玃。他远远地打量树上的我,没想到这事儿与他有关。
“哦么。”他说,“就是只猴子。”
寒夜深沉。风像一把刀子,冰瀑挂在崖上,就是千万架刀剑。这里有原始的秩序。世界离不开争斗搏击,没有谁的刀子是睡着的。看见冰瀑,能明白事理。
蕺老泉看到,他的孙子吓得三把两下就爬上了高高的树端。他的孙子身手矫健,一双长长的大手挂在树枝上,脚像两把大钳,伸长身子晃荡。是玃!
老木匠望着那棵他母亲坟边的大白辛树,他哭起来:“我的先人呀!”
他一生辛劳,以锯斧为伴,墨斗为友。他伐木,解板,画线,计算,砍刨,凿孔,对榫。他心地善良,不干缺德事,一辈子没在活计上给人使坏。他有个徒弟,庄子沟的刘烂蛇,怪人家招待不好,不仅偷了人家腊肉,还在新婚床上做了手脚。到了新婚之夜,新郎新娘从这头爬到那头,那头爬到这头,他们中间隔着一条大河,睡不到一起,女的两年后还是处女。后来给刘烂蛇好烟好酒还请去了祖父才解了咒。这徒弟给人做房子,主人不敢住,净做噩梦,女儿也疯了。请一个道士来看,拆开门框,门框里画着一个人手拿两把刀。刨去此画,家遂太平,女儿的疯病也不治而愈。
可我蕺老泉前世做了什么缺德事,有这么一个孙子啊!
先是,我看到一千只豹尾,突然从祖父的背后开始狂奔。祖父的肩膀一个闪失,差点栽下坡坎。他的脖子当时伸得很长。我跳下乱石堆。他用手扪着胸口,那儿疼痛。他有些磨磨蹭蹭,因为老了,反应迟钝。也许抱着幸灾乐祸的心理,希望他这个孙娃就此越跑越远,永久消失在冬天的老林扒子里。
他循着一片柞刺林子,下坡,满坡的杜鹃灌木、盐肤木、醉鱼草、卫矛、悬钩子,被牵扯得哗啦直响。下面是茶园。他跟着跑。他的孙子在树丛间跳跃,在树枝上荡秋千,在空中如履平地。他眼花缭乱。他倒是想看看这个孽孙干出什么花样来。
一道结冰的石沟,一只红尾水鸲的双脚冻在冰上,尖声唳叫。那些过去垫脚的石头,现在尖削湿滑,抹了油一般挤在硬邦邦的沟底。他年老体衰,索性站住。透过暗幽幽的夜幕,隐约可见他的孙子在林子里,在刺叶栎、高山海棠和巴山冷杉间,像一只发疯的毛猴上蹿下跳。树枝折断的声音格外清晰,雪粉摔落,就像山脉垮塌。他叫着孙子的名字:“玃,玃!”
森林空寂,他的哀鸣没有人理。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仿佛他是第一个到来,他的母亲和兄弟都没有来过这儿。如此陌生,连鬼都不存在。他只是在捕捉一只猴子。当那只猴子在树上和地上乱跑,他却因为崴脚卡在石头缝里,像一株古老的野草,在黑魆魆的山林苟延残喘。
“啊,咕噜大帝,让他走吧,让我这把老骨头少受折磨……”
他的脖子又硬又冷,像大块的冰凌托着脑袋。红桦的卷皮在夜半簌簌往下蜕,三叶木樋光秃秃的藤子缠着他的胳膊。他的帽子被一只手揭去了,那是树枝和月亮山精在捣蛋。
他气喘吁吁地追,发誓要逮到这个在深夜的森林里狂奔的孙子,他没有选择。他想把他的孙子逼到山崖,让他跳下去。他越过子贡沟、庄子沟,上朱子坪,过锯齿岩,穿荀子垭,翻狉猢岭,到达天音梁子……
我被一千只豹尾追赶到天音梁子的大坪上。我在叔叔种款冬花的窝棚边,看到所有的土地,所有的树木,闪出萤火般的蓝光。天音梁子浮出一个巨大的圆蛋,无数的舷窗往外喷吐出金色的火舌。巨蛋仿佛在上升,像飘浮的气球,被地底下的热雾蒸煮着,像怒放的烟花,那里人声鼎沸。天上飞着巨大的铁鸟,来往穿梭,光芒四射……
我被这奇异的景象惊呆了,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连寒冷也没有,四处灵光闪闪。可是祖父在追我。我又一次从祖父的腋下挣出,往回跑,往沉香坡跑。
我爬上那棵高大如巨伞的白辛树,哧溜哧溜登上高处。我在继续找寻我刚才看到的景象,那个巨大的有无数舷窗的金色圆盘,可那里只有黑暗,深重的黑暗。
祖父在大树下跺脚。他瘫软在地,捶胸顿足,太阳穴像有人用石头砸。
树上百多只“饿雀子”拼命啄我,它们口中衔着小鱼睡觉,现在它们纷纷用嘴中的盲眼鱼袭击我。我抓住了一只,它在我手上扑腾,拉屎。我放了它。我手上腥味难闻,脸上、头上被啄得千疮百孔,衣裳被撕扯。后来我忍着,它们闹得没趣了,就靠近我,大家抱团取暖。
“玃娃,快下来!”
我不想听祖父声嘶力竭的喊声,闭目养神。我抱着树干,树下是一千只涌动的豹尾围着我……高山林子的寒气像一把剔骨刀,扎进我的体内。我慢慢适应了。我满身的红毛在这寒气中滋滋生长,越来越浓密。祖父抓胸哭诉,说起他小时候的艰难。冰是从鼻子里灌进去的,泡着那颗心,心苍凉,说的什么一世没啥开心的事儿,鸡一样,扒一口吃一口,山也荒了,人也老了……
老木匠的声音就像树叶最后在枝头挣扎。他甚至下跪,趴在他母亲的墓碑上,那些碑上凹进去的字冷冰冰的,像是祖先的肋骨。可我家为什么会出现一个猴娃?不,他是红毛野人的后代。这样想就让他去吧。
要是在五六月间,咕噜群山盛大花期的日子,汹涌的花瓣总是在午夜从白辛树上落下,像阵阵花雨,装饰着老木匠母亲的坟冢。许多清香的植物依附在墓碑上,苔藓古老,蕨草丰盛,母魂长在,像清晨的雾气和露水一样可亲。修长的松萝垂下,随风飘荡。响泉在潺潺流淌,奔下山去,饿雀子丢下的盲眼鱼在草丛中蹦跶。山水荡漾,天地相偎。可是从今天起,这棵大树对蕺家意味着悲伤。
“……玃,你未必就这样在树上待一生一世吧?你就不怕冻死么?……”
这娃究竟是何方神圣啊?祖父的手抓着白辛树皮,指甲缝渗出了血。多肉的火镰草在墓石上盘踞,野蔷薇和火棘的枝条在这儿汇聚。天快亮的时候,一头老熊依然不知日夜地在林子里“扳膘”;秋天它们吃了太多的食物,无法冬眠,否则肚腹将爆炸。它们爬上树,故意从高处跌落,摔掉身上的脂肪。整个冬天都是如此。
祖父看见山冈在摇晃,星斗直往下坠。豹目珠的光从鹰嘴岩崖顶的黑松上一直扫到沉香坡。月亮西斜,比往常薄小了许多。到了破晓前,风啸如魔,鸡叫如吼,月亮滚下落豹河,群山通红如昼,雪霰乱箭似雨。石块和冰块从空中往下砸,变成峡谷中的冰石雨。
响泉呜咽。他的孙子山麻杆叶一样发红的脸好平静,两只长在额角上的眼睛深闭。扁鼻。大耳。长脸。宽唇。阔嘴。高眼眶。响泉淙淙,拽着冰凌。冬天什么都冻住了,只有一线细细的响泉却不会冻着。他知道,是他的老母亲在地下用身子捂着,给她的儿孙们捂着,给他们水喝。
响泉是沉香坡这家人活下去的所有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