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雨欲来

(一)

民国二十四年,谷雨。

“江吟!”

清澈动听的声音传来,吸引了周遭所有人的注意。陆江吟拿着书安静地等着有轨电车,听到自己的名字便合上书抬头望去。

齐溪俏丽的身影努力地穿过人群走向他,她总是那么欢喜,尤其是唤他名字的时候。

“哟,小少爷又和你家小媳妇一起回家啊?”

同班男生总是掐准时间勾肩搭背地跳出来说玩笑话,从前只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久而久之便直言不讳。一来是真心妒羡陆江吟从小就有这么好看的青梅竹马,二来是知晓他还有个哥哥,这齐溪最后和谁也还未知,因此也带着点玩味取笑。

换作之前,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调侃,陆江吟脸皮薄会煞有介事地以“男女授受不亲”为由与齐溪拉开距离,上学放学都躲着她走,只为不落下话柄。

年岁小时,两人同睡一床,陆江吟被齐溪踹下床痛哭流涕这事也常被长辈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小时候不觉得害臊为何物,理直气壮地牵着玩伴的手说要一辈子在一起。

谁知一辈子这么长,现在越长大反而越胆小。

“你们不要乱说,我只是过来打声招呼。”齐溪担心陆江吟又因流言故意疏远她,遂主动解释,并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陆江吟见她同自己保持距离,想也没想就伸手抓住她纤细的手腕问:“回家吗?”

齐溪使劲点点头,意外地发现陆江吟好像没有以前那般讨厌别人开他们的玩笑了。说来也怪,她平时言行不加以收敛,总以为两人还能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吵吵闹闹。

这其中还有少数同学,从父母那里听说齐溪克命不吉,少与她交往,还谣言她父亲也担心她克命,遂凡事都顺着她。

这些没有缘由的话齐溪听多了,起初会伤心生气,低落时还曾冷脸拒绝同陆江吟接触。

现在想来,幸亏陆江吟没有甩手就走,反而耐着性子陪她散心、玩耍,提点她闲言碎语无需在意,生老病死是人的常态,哪有什么克命之说。

“一起。”陆江吟也微微点头,手却没有松开。这会儿等车的人极多,他怕一松手,身子纤弱的齐溪就会被人群淹没。

男生总是皮得很,见昔日玩笑话对陆江吟不管用,继而笑着起哄:“齐溪,你头上绑着的辰砂色的缎带是不是江吟送的?很是漂亮啊。”

“你们……”齐溪有些恼怒,恼怒的不是他们的调笑,而是他们不怀好意的打量。

陆江吟紧了紧握着齐溪手腕的手,低声提醒:“不用理。”

好多事情,陆江吟是知道的。男生爱找齐溪的碴儿,爱开她的玩笑,爱惹怒她,都出于一种羞于说出口的情愫。就算是现在也一样。

齐溪瞪了眼那些笑嘻嘻的男生,又望了望不动声色的陆江吟,陷入沉思。自从陆江吟的母亲意外过世之后,陆江吟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苟言笑。

十岁之前明明调皮得很,经常离家出走不说,还总偷走家里的钱说是“劫富济贫”,最后统统拿去分给了因为战乱逃难至此无依无靠的老弱妇孺。

后来有一次被他爸逮了个正着,一怒之下追着陆江吟打。撒腿就跑的陆江吟情急之下没注意前方的路,竟一头栽进河中差点被淹死。但就算如此,陆江吟也屡教不改还变本加厉,陆老爷也懒得管他,安慰自己,家里大儿子有出息就行。

“车来了。”陆江吟侧头提醒齐溪,发现她在无端发笑,领着她挤上车之后问,“刚刚笑什么?”

车内座位已满,齐溪和陆江吟随着人流停在了一埋头看报先生的跟前。

站定之后齐溪才回:“想到了你小时候做的傻事。”

陆江吟一听竟是想起了自己的糗事,便忍住不再追问。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头上,那辰砂并非胭脂红,也不如石榴红来得明艳,这缎带要是单条摆在那儿,挑不出一点动人之处。可齐溪用它来绑头发,却着实美艳好看。

“大哥送的?”他下意识地问。

齐溪笑靥绽放,轻轻甩了甩头发反问:“好看吗?江庭哥哥说不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就胡乱选了这辰砂色,我用了倒也觉得不错。”

“不好看。”

陆江吟挪开原本固定在齐溪脸上的目光,转而看向前方先生手持的报纸。那正对着他的《申报》版面正好是“医学周刊”专栏,右下角则有一位大学教授写的一则针对近期发现无名男孩尸体的文章,因其也是协助警署办案的法医,故接触的死者比较多。

文章分析了孩童死亡原因,重点强调了这男孩营养不良造成身体状况极差,矛盾的是解剖后发现孩子胃里残留着好些食物。而这些食物不该是一个看似瘦骨嶙峋的流浪儿吃得到的。

陆江吟注意到,近两个月内已经发生三起类似无名男童尸体的事件了,三名死者后来都被证明是乞讨者,且被人发现时都裸露着身体,死因是溺水而亡。

“这孩子是……”陆江吟略显吃惊,不由自主地弯腰,凑近报纸盯着那张模糊的照片。照片没有拍出死者全貌,只有一个教授举起死者手的特写。

“哎呀——”

此时齐溪难受地呻吟了一声,周围也是一阵骚动。陆江吟猛地扭头,见着刚上车的一名带伞的男子无意中将齐溪头上的缎带给钩走了。这一扯连带着齐溪的身子都东倒西歪没了重心。

“等我一下。”陆江吟连忙扶正长发散落在肩的齐溪,自己则拨开人群,三两步就追上了那位用伞柄钩走缎带的男子。他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语气很不友好,“喂。”

“怎么了?”一个劲往车尾走的男子丝毫不知情,可缎带就在伞柄上飘动。

陆江吟拧着眉才发觉辰砂色的缎带和黑伞一点都不配,那柔软的质感和硬邦邦的伞柄完全是两个世界的。这突兀的一幕很是刺眼。

“我的。”陆江吟伸手抽走了缎带,不给别人反应的时间,掉头就往回走。车内人越来越多,他只是一会儿没找到齐溪就忽生紧张。

人头攒动中,齐溪那细长柔美的手正卖力地挥动着,十分醒目。陆江吟个子高,无论身处何种环境,她总能一眼就看见他。

“一条缎带而已。”

陆江吟靠了过来,欲将缎带还给齐溪时却听她如此说道,似有不解:“嗯?”

“你刚刚的气势有点吓人哦,就好像是在追赶企图逃跑的俘虏。”齐溪这话不假,那会儿陆江吟的反应就是这般夸张。

“不至于。”陆江吟轻描淡写地否认,再度看向齐溪倒真是被吓了一跳。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吓一跳,就是觉得不绑发的齐溪……

他按捺住即将浮现上脸颊的焦躁,单手解开黑色中山装外套的扣子,脱下后二话不说盖在了齐溪头上,声音克制低沉:“披头散发的,难看得很。”

齐溪抬手托起盖过前额的衣服,不高兴地说:“那我重新绑上就好了,把你衣服拿开。”

“不许绑。”

陆江吟说着就将缎带塞进了裤袋中,断了她的念头。不过这身上仅剩一件白衬衫倒真有些凉意,恍惚间感到周遭微微炙热的目光,他向旁瞥了眼,发现有几个姑娘害羞地垂下头,不与他对视。抵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关注,他便拉了一把齐溪将她圈在怀中。

“我站得稳。”齐溪的后背时不时触碰到陆江吟的胸膛,脸颊有丝丝发烫。长大真是件奇妙的事,陆江吟怎么就长得这么高了呢,自己想要蹿个儿怎么就变成难事了呢?

还有刚刚,为什么想到陆江吟的脸便情不自禁地吟了一句诗?

心中有丘壑,眉目作山河。

用来形容他真是太贴切不过了。

“齐溪。”

“嗯?”

“你耳朵怎么红了?”陆江吟侧了下头,本想问她明早几点出门,还未问出口就见着她耳根泛红,以为她身体不适。

“不要你管!”

齐溪郁闷,在心底偷偷吟诗也会耳红吗?看来身体比自己的心还要实诚,她暗暗撇嘴抓紧了陆江吟的外衣。

之后才过了一站,陆江吟轻拍了下齐溪的肩提醒她自己这站就下。没等齐溪反应,他便凝眉一副心事沉重的模样拨开人群往后车门走去。

“江吟,还没到站呢,你要去哪儿呀?”齐溪不明原因,但放心不下便也跟在他后头下了车,努力地跟上男生的步伐。

陆江吟见齐溪也跟了下来,没有多做解释,简单地答了一句“到了就知道”。

两人逆着人群拐过街角,穿过了多条弄堂,好一会儿后齐溪才被陆江吟领到了一座拱桥前。远远看到这座桥,齐溪冷不丁联想到上个月的可怕传闻。

“江吟,你有听说过河神的事吗?”

女生对这些鬼怪之事尤为敏感,男校倒是也有传,只是没传到陆江吟的耳朵里。他一边往前走一边示意她继续说。

那是时至三更的深夜,子时,更夫老许提着小锣巡逻打更,嘴里喊着“关门关窗,防火防盗”,声音从点着几盏街灯的住宅街巷一直响彻到无人的桥上。

“咚——咚!咚!”

他弓着背打着更行走在拱桥之上,前望不到头,后看不尽路,踽踽独行的背影像是奈何桥上的孤魂野鬼,飘忽不安。老许出门前忘记更换蜡烛,手中小灯笼的火光越发微弱,燃尽的瞬间影子就成了黑夜的俘虏。

季春三月,深夜的温度仍旧寒冷彻骨。摇曳的小灯笼成了无用的摆设,照不亮前方的路。老许忽而心焦,摸着黑照着以往的路线往桥下走去。

忽然一阵夜风掠过,桥下似有点点星火蹿了上来,又瞬间泯灭。余光瞥见这奇怪的现象,老许明知灯光熄灭,还是下意识地提起灯笼远眺。远处河面被雾气笼罩,茫茫一片。他心想许是自己看错了,便收回灯笼焦急地往下。

“呜呜——”

台阶才迈下两级,老许又听见了呜咽啜泣的声音。哭声真切,近在咫尺。

他狐疑不决又好奇心满怀,扭头小心翼翼靠近桥的右侧,才意识到自己双腿在微微发颤。老许双手搭在冰冷的石桥护栏上,探出了一小部分身子往桥下望去,视线接触到的一瞬间整个人就像是失了魂一般地愣在了原地——

河岸边像是蹲着一尊石像,石像两眼发光,瞪得如同灯泡一样大。那眼睛穿过雾气直勾勾地盯着老许,原以为的哭声也在他失神的刹那间变成了阴森恐怖的恶鬼耻笑,所有的一切瘆人刺骨,仿佛要将他夺魂摄魄。

老许吓得发不出一丁点声音,像个哑巴一样扔下了打更的工具,慌不择路地连滚带爬回了家。这之后卧床不起好几天,传闻也愈演愈烈。

“大家都说是河神显灵,可又说是什么不祥之兆,怕是会祸害人间。我本来也是不信的,可你经常看报也知道,那条河都夺去三个孩子的性命了,可怕得很。大人都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齐溪忧心忡忡地说着,生怕自己这番话被神明听见怪罪于她,只能低声窃语。鬼怪之说自然是无稽之谈,但那些孩子的死却无比真实。一连溺死三个孩子却查不出任何疑点,这不匪夷所思吗?

“凡事都讲证据讲科学,怪力乱神不可信,都是人在作祟。”陆江吟面不改色地否定妖魔化的传闻,“夜半三更无人之地,更夫内心恐慌自然会对所见所闻产生极大偏差,这样一来再稀疏平常的事物也会在顷刻间变得扑朔迷离,简单点说,就是自己吓自己。”

齐溪同他往桥下走去,扬手拨开了杂草和横生的枝节,仍旧觉得困惑:“可是更夫一定是见着了什么才会被吓得够呛,如果我们能知道那晚在河边的到底是什么就好了。”

“刚刚的故事中有两个疑点,一是飘上来的星火是什么?是有人在桥下生火,还是在做其他事,或者只是错觉?二是更夫看到如灯泡一样大的眼睛必然是不存在的,他惊吓当中看到的或许只是一个人又或许是拴在岸边的牲畜,这些都有待查证。如果能证明这两点,基本上就没有神鬼的事了。”

前边的陆江吟淡然地走着,似乎没意识到自己这番冷静的解析给齐溪造成了冲击。作为读书人,齐溪自然不信什么鬼神,尤其是经过陆江吟解释之后,她更确定学习是很有必要的。

“你这么说,我倒是觉得他看到的应该是大半夜在河边放牛的人,哈哈!”齐溪大胆地将陆江吟提出的想法合二为一,她自己觉得相当值得推敲。

目的地快要到了,陆江吟回身看着她笑了下:“如果真的是放牛人,那么现在流传的故事就不应该只有更夫这么一个版本。吓人之举若是无心,那么无心之人绝对不会放任自己被谣传成妖怪,他还应该反过来笑话更夫胆小。”

齐溪没有将人心想得这么复杂,陆江吟说的这些听起来角度有些刁钻,她似懂非懂。正因为不太能理解,所以她格外佩服陆江吟。

“你好聪明啊。”她发自内心地夸赞。

陆江吟一怔,对这突如其来的夸奖有些难为情。他指了指桥洞,回到正题:“就是这儿。”

两人随即弯腰探进桥洞内,齐溪看见了一些席地而睡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挤在这一孔桥洞之中。

以桥面为分界线,桥上与桥下完全是两个世界。

“你离家出走的时候就躲在这儿吗?”齐溪恍然大悟,她诧异地看着毫无顾忌往里走的陆江吟,紧紧跟在他身后,“刚刚你看的那份报纸……那个孩子之前也住在这儿吗?”

陆江吟回身点头算是一并回答了她的两个问题,继而问她:“需要扶着你吗?”他对这个桥洞熟悉得很,即使不低头注意脚下也能走得顺利。

年少时他也曾想过带齐溪来他的秘密基地玩,但这想法被大哥迅速扼杀在了摇篮里。大哥反问他,如果吓到齐溪怎么办?他能否保证所有流浪的人都是好人,不会对齐溪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胁?

年长几岁的哥哥说的话在当时听来有些费解,更有点耸人听闻,但至少警醒了陆江吟。他就是从那个时候意识到人是分好坏的,一直到母亲被害之后,这个想法就更是根深蒂固了。

“没事,我看得见路。”齐溪摇头拒绝,迈步跟上。

陆江吟沉闷地叹气,他认为安全的地方仅是对他而言,这不代表对齐溪来说也是安全的。白日里有人出去沿街乞讨,一天下来也要不到几个钱,倒霉的时候坐在人家店门口休息还会被人追赶打骂,有的乞讨不成又想着出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一份工作,至少有个盼头。留下的老弱妇孺虽构不成威胁,但他还是伸手过去,隔着衣服料子抓住了齐溪的手腕。

“这不是小江吗?有段日子没来了啊,看来不闹离家出走了,长大喽。”一位弓着背只穿着一件坎肩白褂子的老伯蹒跚过来,戏谑着好久不见的陆江吟。

“小江?”齐溪偷笑,真会给自己取昵称。

“满伯,我有事找你。”陆江吟开门见山,拉过齐溪随着满伯的步子来到一处垫着简单席子的小角落,角落摆着一张缺了角、高低不平的矮桌,上面放着一盏酒,只有一盏。

满伯没有别的爱好,每天就爱喝点小酒。他总是从酒馆那儿赊酒喝,他也不多要,一盏就够。老板也没想积少成多,满伯来了就给他倒满一小盅。陆江吟以前也会从家里偷酒出来给满伯,但满伯嫌弃洋酒没有家酿的醇香,于是就拒绝了陆江吟带的酒。

过了很久之后陆江吟才知道,满伯从酒馆老板口中得知他是陆家的孩子,便不想占这个有钱人家小孩的便宜,当然,满伯也确实不爱洋人的玩意儿。

陆江吟简单地向满伯介绍了下齐溪,遂问:“您知道小一的事吗?我曾经见过小一和他母亲来过这儿,但今天我好像没看到小一的妈妈。”

小一?齐溪微微点头,看样子报纸上那个孩子江吟真的认识,名字叫作小一。不过小一真是可怜,还未来得及长大就离开了人世。

满伯忽略陆江吟后面具体、重要的话,认真打量了下齐溪,一拍脑门明白过来:“噢——她就是你小时候常嚷嚷着长大要娶的……”

“满伯,多余的话不要讲。”陆江吟生硬又及时地打断了满伯,这老头喝了点酒就爱说胡话。

桥洞光线不好,他也不敢回头去看齐溪的反应,只能接着问:“小一死了,这事您知道吗?”

满伯端起了小酒盅一口下肚,酒味留香,他咂着嘴满足又漫不经心道:“小一妈妈也死了,就在小一失踪的第二天,死得那叫一个惨哟。”

“什么?”

陆江吟皱眉,却拦不住满伯打开的话匣子。他条件反射地回身捂住了齐溪的耳朵。两人猝不及防地对视,近距离接收到齐溪好奇的打量,陆江吟只惆怅自己没有第三只手拿来捂住她的眼睛。

(二)

“小一妈妈怎么……怎么出的意外?”

陆江吟不相信小一和其他几个孩子溺死无疑点的结论,但因他只认得小一,便来找满伯了解一下小一的情况,没想到竟然还牵扯出了小一妈妈的事来。

满伯只喝了一盅酒就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部说了出来。

小一是突然失踪的,十二号那天,小一和往常一样说要去挖点野菜吃,实际上他走的路线都是固定的,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走多远?那条来来回回走了不下一百次的路怎么想都不可能迷路。

“这桥下面的小溪都快干涸了,所以小一总爱跑到那条河边去玩,偶尔还能在岸边石块下翻到小螃蟹。之前走了无数次都没事,怎么偏偏那次就出意外呢?所以大伙儿都说啊,那河会吃人!之前就有两个小孩淹死在里面了,死的样子都和小一差不多。你说古怪不古怪,小孩子大冷天的怎么会脱光衣服下水呢?这分明就是被河里的神给蛊惑了,自己走下水的!那两个孩子好像还是小一的朋友,几个人经常在河边玩耍,虽然我也只看过一次……”

陆江吟仔细听着,全程不忘捂住齐溪的耳朵。齐溪也没有反抗,就乖乖地任由他捂着。

接二连三地发生骇人事件,因为思想的束缚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自然地就沦为口头谈资。

这么想来,孩子的死倒是和更夫所见到的恐怖之事有着相似之处。而且孩子溺死一事正好发生在更夫见到河神之后……竟有这么巧?

“小一妈妈呢,怎么死的?”陆江吟感慨归感慨,暂时不去理会那些离谱的说法,一心想为小一找到真相,从重重迷雾中找到突破口。

满伯叹了口气,比起小一的死,他似乎更为在意小一妈妈的死。他担忧地瞅了眼齐溪,这小姑娘唇红齿白、衣着亮丽,看样子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你让你的小……朋友听了可别害怕。”满伯心地善良,说归说还是得提个醒。

那天找到小一母亲尸体的时候,有个妇人当场晕了过去,好几个汉子都吐了。

陆江吟看了看齐溪,心知捂着耳朵也阻挡不了声音的进入,只是多少希望她能少听到一些。

“我没事,满伯您说。”果然还是听得见,齐溪蹲在那儿回答道。

满伯捡起四方小桌下的长衫披上,这长衫还是别人不要扔在门外被他拾到的,别说,大小还挺合适。幸好夏天快要来临,可以不再挨冻。

他盘腿坐着开始从头讲起那血腥的一幕。

小一一般下午两三点就会回家,小一妈妈肯干,找到了给人洗衣服、洗床单的工作,洗洗晒晒等回到桥洞都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可那时小一仍然没有回家。

“再懂事的小孩也有贪玩的时候。”满伯说这话时故意瞧了眼陆江吟,可把他臊了一脸,“一开始大家都没太在意,六点,说实话也还早。但天色完全黑下来,小一妈妈就觉得不对劲了。”

小一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嘴馋得很,无论如何都会回来吃晚饭。但饭煮好都不见人,小一妈妈就自个儿出去找了。满伯他们也担心小一,也分头去找了,找遍了小一常去的地方,喊了无数遍他的名字得不到半点回应。天黑看不见路,他们又买不起电筒,连点蜡烛都觉得奢侈,找了一圈没见着人,心里想着白天再找,孩子没准在什么地方歇脚。

“你说谁能想到孩子死了?”满伯语气里有内疚,觉得自己没有尽全力去找那孩子,一心想着孩子贪玩不着家,“死”怎么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

陆江吟无言,其实“死亡”太常见了。北平战乱,民不聊生,每个人都有一百种死去的方式。疾病、饥饿、战争……甚至一只小小的蚊子都能要了人的命。局势动荡不安,即便逃亡到上海也一样,粉饰过的太平总有崩塌的一天,而那一天或许随时都会来。

“我们回到桥洞时,小一妈妈还没有回来。我们商量一下决定先休息,隔天一早再出门找。第二天早早醒来,大个牙子说小一还没回来,不止小一,小一妈妈也没见着人。我们就是木鱼脑子,还以为小一妈妈大半夜回来又一大早出门去找孩子了……真是没想到小一会出意外,小一妈妈也会出意外。”

满伯心情沉重地垂下头,又摇了摇。可怕的事情发生一次就好了,谁承想会接连不断地来呢?

陆江吟听出了这其中的时间差,刚想问却被齐溪抢先。

“小一妈妈会不会当天并没有回来,换句话说,她可能在小一失踪的当天夜里就出意外了?时间上可能并非是第二天,只是你们发现她死亡的时间是第二天。”

陆江吟看着她略感惊讶,却听她说:“我本来也不是个笨蛋啊。”

“这个谁知道。我们出发前都没意识到这点,直到大个牙子在一条没人居住的巷子里头找到了小一的妈妈……”

满伯觉得自己根本无法描述出那个惨烈的画面,欲言又止好几回。他活了大半辈子,觉得那些被炮弹击中后断手断脚甚至丧命的人的惨样已经够恐怖了,没想到——

大个牙子第一个发现,连话都喊不出,跌坐在墙边,想要站起身去通知其他人,但浑身发软,完全使不上劲。他惊惧万分,被定了穴一样挪不开眼。恐惧和反胃都在折磨着他,可他愣是不受控制地瞪大着眼睛。他颤抖着搓了搓眼,短暂闭眼的瞬间他问自己这有没有可能是幻觉,眼前的不可能是个人,兴许是被顽劣的孩子开膛破肚掏尽了棉花的玩偶,兴许那一大片鲜红的东西只是颜料……

“呕——”浓烈的血腥味直冲脑门,大个牙子所有的“兴许”灰飞烟灭。他吐了一地,脏了自己的身,脏了这条没有人烟的巷子,脏了只剩躯壳的小一妈妈的灵魂。

满伯和其他人赶到的时候,都在某个瞬间产生了这样的疑问,那是小一妈妈吗?整个人像是浸泡在一大片鲜血中的傀儡一样。这可是青天白日啊!她悄无声息地躺在这巷子的尽头。

纵使是任人宰割之后的绵羊,皮毛尚且还有价值,可她就像是随意丢弃的抹布,一文不值、肮脏恶心。

“太可怕了……”满伯轻叹。

忽而变得阴暗窄小的桥洞里进来一阵冷风,吹得齐溪打了个寒噤。她一哆嗦察觉到陆江吟的不对劲,他捂着耳朵的手正在轻微地抖动。她注视着他的脸,发现他一直盯着满伯,那眼神里流露出了的情感似曾相识。

这似曾相识的模样让齐溪伸手握住了陆江吟的手腕,想安抚他不知何来的莫名恐慌。这一举动却吓了陆江吟一跳,他警觉地回头瞪着她,恍惚间才意识到自己失了态。

“那小一妈妈的尸体最后怎么样了?”齐溪问。她用耳朵听也能细致描绘出当时的景象,但到底不是亲眼所见,害怕虽有,倒不至于如满伯一般。

满伯看向齐溪,声音略微低哑:“埋了。”

“埋了?没有找警察吗?”齐溪讶异。这可不像小一的溺死,有失足落水的意外可能性,小一妈妈这分明就是被人杀害了。

满伯苦笑:“找啦,警察看到的时候也都哇哇吐了。查是查了,但根本没有一点发现。小一妈妈身上那么多个血窟窿,又被……又被划开了肚子,他们当然知道是被人杀死的,可是找不到线索你能怎么办?租界的探长倒是现在还在调查,说什么医生,帮警察查案的医生叫什么来着?说了小一妈妈的死亡时间,但我们都吓坏了,哪里记得住这个。再说了,死的又不是什么上流社会的夫人小姐,我们这种贫民,贱命不值啊。”

“不是。”

陆江吟声音阴郁低沉,齐溪和满伯不知道他在否定什么,而这话之后他许久都没回过神来。桥上人力车夫的脚步声、车轮声、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他们不关心惨死的生命。桥洞内的苟延残喘也无人在意,死了几个人而已,时间会掩埋他们的。

满伯和齐溪都等着陆江吟,尤其是齐溪,甚至有些想阻止陆江吟。她隐约间能猜到陆江吟为何会出现这般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深知那几个字说出来的艰难性,只是没想时隔多年他误打误撞还能遇到类似的事情。陆江吟原以为人死了变成尘埃,日子一久便也落定,再无反转的可能。

看来时间会作假,痛苦消失是假的,人死了安息也是假的。

“满伯,生命无贵贱之分。”陆江吟缓缓说道,“你相信我,我会为小一和小一的母亲找到真相。我一定会的。”

他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

两人告别满伯出了桥洞。临别前,陆江吟硬给了满伯二十块钱。这是他能拿得出的最多的零用钱了,平日里买书花了不少钱,还有一些日常开销,这个月就只剩这么点了。

“你怎么了?”齐溪打量着他,不想随意揣测他的想法,便直接问。

陆江吟带着齐溪去往小一常去的河边。听到齐溪的问话,沉默良久之后,他的眼神都变了一变,好像要说出这件事就如同下地狱一般痛苦。

“你知道我十岁那年我母亲突然遇害……”才说了半句,又停下,回想起那一幕都感觉自己浑身冰凉到无法动弹,他深呼吸努力地平复心情,半晌后说,“母亲死时的样子和满伯描述的小一母亲的样子如出一辙。”

“这……这怎么可能?”齐溪停下了脚步,为这个她有过联想的答案感到无比震惊。

“唯一不同的是,我母亲被发现的地方是自家门口,且身上好好地裹着一块新布。”陆江吟看着她,忽觉自己冷静了下来,“齐溪,什么样的人会如此残忍地杀害我的母亲,为什么杀了她又将她移尸到家门口?是挑衅?是示威?又或者纯粹是娱乐?”

“江吟,你……”齐溪听得越发不寒而栗,她觉得陆江吟很反常,他的这些话冷冰得像把刀子,可这些刀却都是刺向他自己的。

“帮派误杀?抢劫?报复?为什么要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陆江吟的情绪陡然间到达了一个顶点。

齐溪从小没有母亲,江吟的痛苦她只能从别人对她的嘲笑中感同身受。但江吟的妈妈待她视如己出,疼爱有加。得知江吟的妈妈离世的那一天,她在家哭了一整天。比起从未见过的母亲,她早已把江吟的妈妈当作自己的妈妈一样,所以无论是谁夺走了她的生命,都绝对不可原谅。

“江吟,我相信你,”齐溪同他面对面站着,语气坚定,“你一定能抓到凶手的!”

少女信任的样子令他动容,更不知前路深浅。他们被本能的好奇心和使命感驱使着,去做一些并非是他们这个年纪可以承受的事。他们或许是无知的,但他们绝对是最无畏的。

“奇怪。”

来到河岸边,齐溪看了看四周环境。这里视野空旷,河岸两边都有人时常走动。一大早,捕鱼的渔民会来这儿,附近洗衣服的妇女会来这儿,形形色色的人出没,为什么会没有目击者?

“按理应该会有人看见小一,如果他真的脱衣下水游泳。”

陆江吟也注意到了,照满伯之前所说,发现小一的正是捕鱼去集市上卖的渔民。当时沿河边一通找也没发现小一的衣服,或许小一根本不是溺死在这条河中,只是被人脱光衣服抛下去的。

“没有见到小一的尸体,很多事情就不能轻易下结论。”陆江吟说着想到了那个法医,去找叶探长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让自己见一见法医了解情况。

“我说你们这些小孩都离这条河远一点!”

不远处警告声传来,陆江吟和齐溪不约而同地望了过去,一个身着蓑笠的中年男子拿着划桨面色凝重地朝他们走来。

对方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忽而没好气地说:“有钱人家的孩子别瞎凑热闹到处乱跑,这条河可是会食人的!苦命的孩子死了就死了,反正查不出来,身上也没受什么伤,草草了事又顺手推给了河里的神明,害我捕上来的鱼都卖不出去,欠别人的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

陆江吟也不在意对方冲他们撒气,拉过齐溪往身后一藏就问道:“这个月溺死在水里的孩子是你打捞上来的吗?”

“是啊,网一收就兜上来了。”渔夫嗓门洪亮,往地上一杵划桨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你认识那孩子?你要认识的话,看在我打捞起那孩子的份上给我点打捞费,我这为了他可失了好多生意。”

死人通常会让人觉得晦气,尤其是横死的人。齐溪远眺水面,波光粼粼,一派祥和。三个小孩竟命丧于此,也不怪大家会传河神吃人了。

齐溪对渔夫的态度表示理解,摸了摸兜有些尴尬,这几日也没少花钱,现在只能勉强拿出来一张十元的纸币。

“不好意思,钱不多。谢谢你的帮忙。”

可能没想到齐溪真的会给钱,渔夫惊讶之后高兴地收下了,脸上的神情温和了些,说话语气也不再那么骂骂咧咧的。

“我们听说死在这里的不止小一一个孩子,还有一个是他的朋友……这个您了解吗?”齐溪趁热打铁询问。

渔夫收好钱,扼腕叹息:“算上上个月的,这河里啊一共死了四个孩子呢!”

“四个?”陆江吟蹙眉,怎么突然变成四个了?他看的报纸上一共只收集到了三个孩子的死亡时间,分别是上个月的二十八号、这个月的九号以及十六号。

“你打捞上来小一的尸体是这个月的几号?”陆江吟追问。

渔夫不假思索地回答:“十六号。”顿了顿又补充,“我还记得上个月第一个孩子的死亡日期是九号呢。我没别的优点,就记个日子还算可以。你说赚钱要是和这本领一样该多好。”

齐溪听罢深觉怪异,不由得看向陆江吟。满伯说小一失踪是这个月的十二号,发现死亡时间是十六号,那么当中这三天他去了哪里?

陆江吟联系起法医解剖后的一点报告内容,小一胃里含有食物,身上无外伤,表明生前有被好好照顾。

可之后呢?

陆江吟意识到小一的失踪不是偶然,而是有预谋的。他必须对比之前另外两个孩子的失踪以及解剖情况,还有那个他刚刚才知道的存在过的“第四”个孩子。

疑问重重却无法立即解决,两人略微懵懂地带着谜题坐着最后一班电车返家,此时天色已晚。

陆江吟将齐溪送到家门口,齐溪就把一直抱在怀里的外衣还给陆江吟,又顺手递给他一份报纸,就是那会儿在车上陆江吟看得格外仔细的那一份。

陆江吟犹豫着接过,看着齐溪问:“给我做什么?”

“你帮我去追缎带那会儿,拿报纸的先生刚好下车,我就问他要了这份报纸。你当时不是看得尤为认真嘛。”

这么说来也是,就算齐溪没有帮他要,他也会去买一份。陆江吟目不转睛地看着齐溪,没头脑地冒出一句:“我看你也很认真。”

“什么?”齐溪断句没断明白,误以为陆江吟笑话她也认真地看过这报纸,随即解释,“我才没有你看得入神呢。你看得半个身子都弯下去了。”

陆江吟莫名叹息,大概也是没料到自己会口无遮拦说出那样的话来,语气稍显无措:“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停顿一下又一声叹,“明天见。”

“噢,明天见。”

两人道别后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落日余晖消散在云端。

街路上人来人往,分开的两人很快就看不见了身影。

陆江吟走了两三步后干脆回了身,一直到齐溪走进大宅内彻底望不到了才作罢。

相伴至今,过于熟悉的两人怎么会不生厌?

可奇怪得很,从小一起长大天天见面的人为什么总看不够?

是不是只有他这样?

(三)

“啊——”

万籁俱寂的小街巷,下课后和班里男生偷溜跑出去玩的谢罗华踏着月光回家,战战兢兢地走到拐角处被突然蹿出来的陆江吟吓到差点归西。

“你有病是不是?”谢罗华跌坐在地上,背抵着墙气呼呼地骂道。

陆江吟站在他跟前,怪好笑地伸出手拉了他一把:“我怎么知道你这么不经吓。”

谢罗华起身后立马甩开了陆江吟的手,仍旧后怕地贴着墙,恼羞成怒道:“干吗呢,这么晚还不回家?不是说有事要办,怎么这个点还在外面?”

“刚把齐溪送回家。你呢?”

“呵,你俩可真是……”谢罗华习惯性地嘴贱想拿陆江吟和齐溪开玩笑,但转念一想他今晚遇见的事更值得一说,便丧气地摆手,“别提了,我和许景明几个人一起去凶宅试胆,差点把命给搭进去。景明好好地上个楼梯突然摔了下来,现在还搁医院躺着呢。我这不赶着回家让我妈给我做个辟邪的锦囊。”

陆江吟反问:“凶宅?”

“嗯,就是那荒废很久的七十三号宅子。传闻宅子主人不死不灭,就是人间蒸发了。原先住在那附近的人受不了半夜时不时听见的诡异声音都搬家了。还有一些不怕死的大胆之人信奉一种说法,什么只要在那里待上几天,虔诚祈福就能获得长生,甚至是让已死之人重生!”

七十三号宅子的传说陆江吟也知道,小时候和大哥还跑到过宅子跟前,壮了半天胆子愣是没更近一步,就别提推开那扇惊悚的门了。

想起来当时齐溪也在,记不太清楚后来那扇门怎么就被齐溪打开了,后续发生的事情也有些离谱。

他们仨好像看见了荒废的宅子里头有人影,那个时候年纪小,总觉得一晃而过的影子庞大恐怖。年长几岁的大哥也被突然出现的影子给吓了一跳,但碍于弟弟妹妹在场,他强打起精神理智分析有可能是流离失所之人暂时借住。

齐溪当真了,从小兜子里掏出了几颗糖放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满脸天真地说要给流浪的人一点甜。陆江吟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看着她放下糖之后,拉着她头也不回地逃出了那宅子。这之后陆江吟接连三天做噩梦发高烧,服药也无用,家里没辙听信建议还请来道士驱邪呢。

真是可笑至极,驱邪仪式结束后,烧还真退了。

“许景明是不小心摔下来的还是被人推下来的?”陆江吟本能地提出了疑问,无非就是这两种可能。只不过在鬼宅探险,后一个想法显然有些可怕。

谢罗华后怕地摸了摸自己冒冷汗的后脖子,压低嗓音道:“许景明痛得哇哇叫,他这一叫谁顾得上他是怎么摔下来的!而且当时上楼的就只有他一个!你说我们要怎么想?没吓尿就真的亲妈保佑了!”

真是一点都不冷静。陆江吟在心里替他们感到丢人,一个个书都白念了,既然敢去怎么还不敢证明鬼神的虚无。

“你别用那种‘没出息’的眼神看着我,真的很可怕!”谢罗华推了一把陆江吟,站在这无路灯的街角又不停地想将自己积累的恐惧和盘托出,“那宅子不是空无一人吗?我呸!肯定有古怪!一楼偏厅左侧尽头的地板上还点着蜡烛呢,我好死不死还数了数,一共七根!”

诡异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按照谢罗华所说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他明明之前有看到蜡烛之后的墙面上贴着一张黑白照,但因为照片尺寸太小,当时他太害怕也没顾得上往前一看,不知照的是谁。可当他们扶着许景明离开,再次路过偏厅时,那照片居然不翼而飞了。

谢罗华手舞足蹈地描绘着夜闯凶宅的经过,实际上他们从进去到出来一共只花了十分钟不到的时间。这十分钟里,他们光顾着哆哆嗦嗦了。

这群人里面许景明胆子最大,所以不顾同学劝阻毅然决然地要到二楼一探究竟,结果莫名其妙就摔了下来,男孩们的胆子被戳破,同学又受了伤,完全没来得及宣扬科学思潮就草草离场。

陆江吟沉思半晌没有说话,谢罗华、许景明他们的遭遇在某种程度上说明,凶宅确实并非空无一人,至少能够证明去那里的不止他们一拨人。坊间传闻去七十三号宅子祈愿能够得到满足,那地面上点着的蜡烛或许就是人们在许愿,但许景明的受伤能够得到的解释就非常之多了。

“欸欸,陆江吟你别突然越走越快啊……”

谢罗华冲着背对着自己自顾往前的陆江吟招手。这条巷子的路灯前些天也坏了,走到尽头便看不见一丁点身影。

“跟上啊。”陆江吟回头,有些问题还是要问当事人比较清楚,他举起手中的电筒晃了晃,“你不是怕鬼吗?”

谢罗华不屑地“嘁”了一声,对陆江吟随身携带手电筒这事表示惊讶,同时又深感庆幸,于是便乖乖地听话往前走。

两人认识的时间不长,谢罗华一开始认为富家少爷身上天生带着穷人勿近的气质,他们眉眼都流露着对阶级的崇拜、对权力的欲望。他们总是炫耀自己流连于风月场所,回学校夸夸其谈上层社会的所见所闻。

谢罗华本质上对贫富悬殊没有特别的概念,这个概念现在愈加模糊,得益于和陆江吟成了朋友。

于是他义无反顾地往深渊中那一缕光明靠近,毕竟“近朱者赤,近江吟者无畏”。

陆公馆。

晚饭饭点一过,陆江吟就迫不及待地跑回楼上房间独自待着。书桌前摊开的不是学校发的书本,而是齐溪为他要到手的报纸。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又从左手抽屉中抽出了之前买来的那两份报纸,与之叠放在一起,细细地琢磨三者间的关系。

“蓝姨,我来吧。”

陆江庭接过蓝姨手中切好的饭后水果,亲自给弟弟送上去。别的不说,不管父亲陆年对陆江吟多么苛刻严厉,做哥哥的总是能给弟弟最好的庇护。

陆家家教甚严,比起齐溪,陆氏两兄弟的童年要少了很多快乐。但幸好他们家总是欢迎齐溪的到来,每次齐溪一来,陆年就让兄弟俩陪着齐溪到处玩。齐溪也算是将他们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的半个恩人,每当他们回想起童年最开心的时候,脑子里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齐溪的脸。

后来陆年让陆江庭去国外学化学,他二话不说就去念了。学成归来,陆年有意带着陆江庭熟悉商业上合作的伙伴,带他出入各种上流社会的场所。

这么做,就算是外人,也知陆年早已有将药行交给大儿子管理的打算。

“江吟?”陆江庭叩了叩弟弟紧闭的房门,吃饭的时候就觉得弟弟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弟弟长大了,似乎也有了自己的秘密。

房内窸窸窣窣响了一阵,陆江吟才姗姗来迟地开了门,脸上倒是平静如常。他本想问陆江庭有何事,低头就看到大哥手中的水果,便自觉地侧身让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苦读诗书。”陆江庭隔着距离就发现陆江吟并非在勤学,于是径直走向书桌将水果放在了没折叠好的报纸旁,语重心长道,“上次见你也买了份报纸回来,是有了收藏报纸的爱好,还是报纸上的专栏有你感兴趣的内容?”

陆江吟也不辩解,他倒不是不爱学习,相反还挺喜欢。同学手抄的诗词他也能翻上一翻,偶尔念到的一些诗他甚至觉得不输唐宋荣光。历史浓烟滚滚至今,诗人仍有满腔的热血、感慨需要释放,这不正说明时代还远不算上好,远不够前进文明?

现在国运维艰,每个人都在尽微薄之力为之奋斗。强国富民还需要多久才能到来,陆江吟不知道。整日坐在教室时会想,他能为国家做些什么,雄心壮志是掩埋心底还是付诸实践?

学校极少有人来的角落中,参天大树遮蔽了聚集在那儿的同学。师兄慷慨激昂地说着爱国活动,不管是什么身份,只要是中国人都不应该做亡国奴,都应该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打倒共同的敌人。

国家危难,人人有责,那被激起的满腔热血令人无法坐以待毙。

陆江吟听得握紧了拳头,却陡然间记起小时候因为一句“劫富济贫”被父亲差点打断腿的往事,如今要是和父亲说投身革命,不知会不会也遭到反对。

人生的选择权似乎还不在自己手里,不管现在还是将来。陆江吟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会使理想受挫,会将沸腾的热血浇熄,但眼下确乎只能如此。

“大事做不了,只能做些小事。”沉默许久,陆江吟才做出了回答。这个回答是对自我怀疑的解释,亦是一种妥协。

陆江庭不肯定弟弟说的话指代什么,只是看到三份报纸暴露出来的专栏内容都与流浪男尸有关,他也翻到过但没往心里去,毕竟战乱年代死亡是极为常见的,更何况死的还是流浪儿。

“书不好好念,想学查案?”做哥哥的庇护弟弟是理所应当,但适时泼点冷水也非常有必要,陆江庭挑眉问,“那你和父亲说一声,没准会同意你去警局当个小探长之类的。”

被一语中的的陆江吟敛眉不吭一声,想查案是真的,毕竟在他看来短时间内死了三个流浪孩童实属反常。至于当探长,他是真的没想过。

“法租界还是公共租界?”陆江庭又问。他问的不是陆江吟成为探长之后想要选择的管辖区域,而是问这三起案子发生的范围。

陆江吟自然也知道大哥没这么无聊,遂上前再次翻开报纸:“法租界。”他指了指最新发现的这具尸体的照片,“这孩子我认识。”

“哦?”陆江庭可算明白自己弟弟为何执着于此,“你的零花钱就是花在他们身上了。”

“他生来就有六指。”

陆江吟并不在意大哥的奚落,说着照片上给出的事实。反正他自小就觉得家里的钱花不光,拿去救济也是好的。家里本身又是开药房的,如果可以,他连药也会偷点去,但这个一直行不通,大概是真的怕被父亲打断腿……

“一年前他和他的母亲避难到了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在地里挖野菜。野菜没挖到,还被农夫家的狗追着满地跑。我就顺手给了他几块钱,就是那时候看见了他的六指。”

“尸检结果表明他胃里有食物,死之前有好好进食。”陆江庭在弟弟的说明之下也认真看了看报纸上的医学结果,也觉得有些费解,“这教授说尸体暴露在外不及时处理会引发很多疾病,说他们会成为疾病的传染源……这文章的侧重点还挺出人意料。”

陆江吟看不见别的,只是有些痛心一面之缘的孩子就这样死了,而且死得如此蹊跷。他想要知道这孩子身上的衣服为什么不见了,死之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巧都是流浪儿童溺水身亡呢?明明四月的气温还不足以让孩子们脱光衣服下水玩耍,更别提之前死的孩子了。

“看你样子似乎挺想为这孩子申冤。”陆江庭收回放在报纸上的手,面带笑意看着自己愁眉不展的弟弟问,“法租界巡捕房的探长是我的朋友,要介绍你认识吗?”

“谢谢大哥。”陆江吟这才舒展了眉头,露出了轻松的模样。

陆江庭微微点头,转身要走时又叮嘱他:“别一个人去,带上齐溪一起。”

在自己房间听到了齐溪的名字,陆江吟的神情稍显不自然。他低头叹了口气道:“女孩子跟着去只会添麻烦。”

陆江庭笑了笑,视线下落停留在他的裤袋上,提出质疑:“那你留着麻烦女孩的缎带做什么?”

“我……”

陆江吟心急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心跳莫名加速,不知是被大哥发现了心慌,还是就连自己也理不清的情愫在作祟。

“齐溪还喜欢吗?”陆江庭看着那露出一截的缎带问。

陆江吟将缎带全数拿出置于手心,心里嘀咕着反正他是不喜欢。但看了眼笑吟吟的大哥,他只能不情不愿道:“你送的,她哪一次说不喜欢?”

“那你呢?”陆江庭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这个问题他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不曾考虑,只是想要看看弟弟可爱的反应。

陆江吟一愣,合上手掌:“和大哥一样。”

“我可和你不一样。”陆江庭轻声笑着快速做了回答,抬头发现弟弟错愕惊讶的表情,遂又强调了一遍,“我和你不一样。”

陆江吟捏紧手心,他自然知道大哥不会问自己是否喜欢一条女生的缎带,这么一来,大哥问的就是缎带所拥有的对象。

原来不一样吗?一瞬间,陆江吟心里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兄弟俩自小就知道其中有一人和齐溪有婚约,如果他们当中有人悔约,那么这婚事可以不作数。

现在大哥早已过了弱冠之年,娶妻生子本就是正常的事。他迟迟不结婚,会不会是因为齐溪?若两家父亲做主的话,齐溪大概会和大哥成婚吧。

陆江庭见弟弟有些失魂的模样又轻松地说:“相信我,她能帮到你。”

大哥所说的“帮忙”陆江吟不太能深入理解,有关于今日所知小一母亲的死,他也没有告诉大哥。或许是不敢说,也或许是不愿意说。大哥已经很辛苦了,为了他这个弟弟所坚持的“自由”牺牲了太多。不想大哥为他操心,不想大哥陪他一起痛苦。

如果可以,他希望接下来的事情都由他一个人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