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家小宅子门前的两根白石柱子一尘不染,供人拾级而登的台阶平日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枯叶也不曾有,彼时却被带着水渍污泥的黑色脚印弄得脏乱一片,同白到发光的石柱形成鲜明对比。脚印清晰可辨,一步一步慢慢地靠近白家大门。
先来开门的是白余毅,他叼着友人送的雪茄,傲慢不可一世。见来人眉眼低顺,卑微到蝼蚁都不如,他自然是流露出不屑,明目张胆毫不遮掩。
引人进屋却不招呼人坐下,白夫人从楼上下来,脸上涂脂抹粉艳丽非常。她摆弄着刚买来的貂皮披肩,心内甚是欢喜。
白家用人小茹正好回乡办事,白余毅和夫人便互相斟茶,吹嘘着今日的所作所为。被无视的人就像是不存在,隐藏的危险就这样一触即发。
血光之灾突然降临,没人来得及离开,亦没人来得及呼救。白余毅是第一个被害的,脖子上汩汩的鲜血浸染了他还未换下的黑色西装,里面的衬衣已分辨不出颜色,皮肉分离,内里的骨头清晰可辨,一颗好好的头颅被砍得差点同脖子分了家。
他死在了茶几脚边。
白夫人大概是想逃离,可是她没有往大门的方向跑,或许是凶手挡在房门口,又或许是白夫人想要上楼提醒不知情的女儿白佳慧快逃。总之,一切没有如她愿。凶手应该是个男人,他动作迅速地一把揪住了白夫人的披肩,甩到了身后的地上。
凶手抬起握有凶器的手往白夫人身上落去,一点也没有犹豫。白夫人倒在了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淋漓的鲜血溅得到处都是,精致的妆容也被深得发黑的血覆盖,死不瞑目。
最后是白佳慧……
陆江吟在叶超询问许景明和谢罗华的间隙,翻阅了他办公桌上的案卷以及夹在里面的几张案发现场照片,根据看到的内容,他尝试着在脑海里还原案发时的情景。
“喂——”
叶探长刚询问完许景明的时间证人谢罗华,回头想要询问另外两位,却见陆江吟埋头在他放在办公桌上的案卷中,不经人同意就随意翻看。见状,他欲扬声阻止,上前一步却被陪同而来的女生齐溪拦住了,她张开双臂一脸凛然。
“小丫头你干吗呢?”叶超有些好笑,双手叉腰同她对视。
齐溪知道陆江吟在翻阅案子的具体情况,她一直没吭声打扰,想让他多看一会儿。可能是出于一种直觉,她深信陆江吟可以找到答案。
“那个……我第一次见到像您这样智勇双全、善良可靠、待人宽容的探长,长得好看还骁勇善战!简直万里挑一!看在您自己这么优秀的份上,您能让他多看一会儿吗?江吟他可聪明了,没准能帮你破案呢。”
“我说有你这么夸人的吗?”叶超挑眉,语气忽而一变,“夸得还怪让人舒服的,来来来,多夸夸我,这高帽我喜欢戴!”
齐溪干笑一声,绞尽脑汁地搜索形容词,一眼就看到他别在身上的手枪,心里一咯噔。她可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这种危险的玩意,不知道重不重,拿在手里是什么触感。
“您拿枪的样子一定超级英勇!”齐溪竖起了两个大拇指,表情无比坚定。
叶超一直在观察靠着桌沿一丝不苟看案卷的陆江吟,不得不说两兄弟长得还是有点像的,但在他看来,还是陆江庭的长相更平易近人。这个弟弟面无表情的时候可是有点凶啊,小时候明明肉嘟嘟可爱得很,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事实上,有关原因他也心知肚明,虽然陆江庭曾经和他提过,但毕竟没有深入细聊。陆家夫人被害至今未抓到凶手,为了好友,他有试着再次进行调查,但刚开始总是很难。
“你是不是……”叶超想到了一些沉重的事儿,为了转换心情他忽而弯腰凑近齐溪狡黠一笑道,“喜欢那小子?”
齐溪的心蓦地一紧,身子条件反射地往后一仰,正好被上前来的陆江吟伸手拦腰护住。出于担心而自然形成的保护动作一气呵成,但横在腰后的手并未触碰到齐溪半分。陆江吟见齐溪自己站稳之后便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
“看完了吗?”齐溪欣喜,觉得自己为他争取了不少时间。
陆江吟点头:“嗯。”
叶超倒是把陆江吟的所为尽收眼底,小丫头不知情,他也懒得讲,两个小年轻的事他才不要掺和。眼下这起灭门案是他的重中之重,上头施压让他尽快破案。如果陆江吟能有所发现,他又何必阻拦,多个人想办法总比巡捕房的人都没辙要来得好。
“凶手不是景明。”陆江吟开口就给出了这样的结论,“解剖报告说白家一家三口的死亡时间在晚上九点到十点。三个人的死亡顺序白余毅排第一,其次是白夫人,最后是白佳慧。许景明去凶宅探险致使脚扭伤是晚上七点十分,他去完医院回家是八点钟。如果他脚伤的前提不成立,那么他就有可能是嫌犯。”
叶超略微惊喜地看着他,随即附和他:“假设他脚伤是假,那么他从家里前往白宅所需的时间正好可以完成一场谋杀。他有足够的作案时间。”
“是。”陆江吟不紧不慢地将现场的照片放到叶超跟前,镇定地说,“出现在白家的这双脚印目测大小为四十二码,鞋印完整且步伐整齐有力。这不是一个扭伤脚的人留下的痕迹,重要的是,许景明鞋码只有四十。”
这个结论叶超一眼便知,不需要陆江吟再多说一遍。他故意刁难道:“行凶人只留下一串脚印,并没有其他线索。可见其人狡猾,恐怕是有心想杀那一家三口。”
他对陆江庭的弟弟抱着没有缘由的超高期待,固执地认为陆江吟不应该只有这么点本事。这种“固执”大概来自于陆江庭,得空就和他炫耀自己家的弟弟有过人之处。
“倘若一切是他计划的,那么在杀人之前去凶宅实在是百害而无一利。时间证人提供的时间并不能为他开脱嫌疑,节外生枝的脚伤又会阻碍他的行动,就算他聪明到能想到小脚穿大鞋,也无法留下整齐完整的脚印。他没必要冒这样的险去完成谋杀,看起来实在是愚笨得很。而且白余毅身形比景明高大,一对一景明或许不是他的对手,短时间内杀光他全家实在有些勉强。再者如果真是景明干的,那么凶器又在哪儿?”
陆江吟读出了叶超内心的怀疑与试探,他没有因此退缩。在有限的线索之下,他能得出的只有这些,但足以反驳叶超:“你们怀疑景明,那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身为同学,陆江吟也甚少同许景明来往,两人兴趣截然不同。私下许景明更偏爱写写故事,必须承认他有写作才华,学校板报基本上都是他承包的。所以当他听到谢罗华说许景明也要参加试胆活动的时候,他也有些意外。
正因为如此,许景明的杀人动机也难以捉摸。一个向来文质彬彬的人大肆屠杀实在无法想象,以陆江吟自己的角度来看,表面上两家人之间根本毫无关联,许家贫穷,白家富裕。
唯一有关联的就是白佳慧,她和许景明年龄相仿,两人或许有交集也说不准。想到这儿,他看了眼身边认真听他说话的齐溪,忽然意识到某种可能性。
叶超听他终于问到了点子上,心里莫名松了口气。但他没有立即做出回答,思忖着这小子思路倒是清晰。但他们双方现在的说辞就如同齐溪在许景明家门口所说的一样,都是片面之词。
这时,一直认认真真听着陆江吟分析的齐溪收敛了崇拜的神色,悄声对他说:“我也只是听李爱瑶说起过,许景明和白佳慧放学后会一起回家,偶尔还能看到两人一起逛街。杀人动机什么的我不懂,但可以将两人的关系作为突破口。我想这个探长之所以找许景明,应该是知道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果然,陆江吟的猜想被验证了。
“你说这么大声我都听到了。”叶超不耐烦地用小指挖了挖耳朵,他没有将许景明和白佳慧的关系告诉陆江吟,就是想知道这些孩子能不能提供点新的线索。
齐溪尴尬地别过脸,看到了谢罗华扶着脸色苍白的许景明朝他们走来。许景明恍恍惚惚的没个人样儿,连带着一旁开朗的谢罗华都阴沉不少。
叶超拉住想走的陆江吟说:“如果想到了什么,或者发现了什么,随时来找我。”
“嗯。”
陆江吟将叶超这话当作了查案的特权,于是露出了点喜上眉梢的样子。他犹豫了一下又问叶超:“这两个月发生的三起流浪儿溺水事件,我觉得并不是单纯意外这么简单。”
叶超瞬间拉过他的领口,警惕地命令他噤声,之后凑近他耳旁低语:“此案正在进一步调查,暂且不要声张。如果你不小心发现了什么,不要莽撞,注意安全,第一时间通知我。”
“你先松开我。”陆江吟本就不太喜欢和别人过分接触,偏偏叶超个头又比他高了一点点,反抗也不是对方的对手,只能好声好气地求松手。
叶超放开他,还粗鲁地替他拍了拍胸前被他揪皱的领子,随口提醒他:“你大哥想着法子保护你,不让你再接触过往的事物。但我不一样,男子汉大丈夫没有过不了的坎。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陆江吟微微蹙眉,这话似乎另有所指。凝眉想了半天,他压着嗓子问了句:“你知道小一母亲的死和我母亲的死之间的关联吗?你查到什么了?”
“小少爷别激动。来来来,先把你的手从我衣服上拿开。”叶超摇头,才提醒完他就这个样子,他抚平自己的衣袖,再次劝诫道,“想要破案就要沉得住气,你不置身事外就看不清迷局。”
陆江吟情绪波动得厉害,他收回的手都在隐隐颤抖。置身事外说得简单,那可是他的母亲!可令人丧气的是,叶超说的是对的。
“我没有杀人,佳慧不是我杀的!我不可能杀她!我怎么会杀她……我们之间还有十年约定,我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呢?”
许景明突然崩溃,他在叶超面前的忐忑、神经紧绷这会儿演变成了强烈的后怕。因为他见到了佳慧被杀后倒在血泊里的样子,虽然那只是一张照片,但定格在小方格中的脸却弥漫着他从未见过的凄惨不甘。这不是他认识的白佳慧,不是他喜欢的白佳慧。
“陆江吟,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他将嘶吼求救对象换成了陆江吟,可能是出于自救的本能,又或许是他真心认为能够听他这嫌疑人说话的只有陆江吟了。
谢罗华没法看自己同学这副样子,忙安慰他说:“我信你,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他们一定会查出真相还你清白的!”
小孩子间的安慰在叶超听来软绵无力,平时和善之人也有可能被激怒做出反常举动。他们再年轻也会犯错。他仍对许景明持有怀疑,可惜暂时没有确凿证据。
“行了,行了,别在我这儿演苦情戏。我自始至终都没说你是凶手,但如果你真的不打自招倒也能节省我们很多人力物力财力,本来巡捕房人手就不够,案子还多。”
“先回家吧。”陆江吟不理会叶超的玩笑话,波澜不惊地说着。他没有给许景明安慰,也没有给许景明期待的回答。他不愿意做出还未有定论的承诺。
几个人离开巡捕房的时候,叶超还叮嘱许景明近期不要出远门,案子有进展会随时来找他。
许景明没有搭腔,他终于确信佳慧惨死的事实。
离巡捕房十步远的距离,他扶着墙蹲下身放声痛哭。
(二)
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许下的十年之约算起来也不过是二十几岁的时候。明明指日可待,如今却遥遥无期。“意外”抢先了一步,而且还是这样无法挽回的意外。
白余毅白手起家,同行竞争激烈,可他还是杀出了一片天,在上海站稳了脚跟。白佳慧自出生以来就锦衣玉食,自幼出入各种场合,见惯了很多大人的面孔,虚伪、阴暗和算计,都如同一张张面具,同脸孔严丝合缝地紧贴着。
腻烦了这些无聊的人之后,白佳慧遇见了许景明。
两人相见的那一刻就如电影里的情节,一眼定了终身。
女校和男校只隔着一条街,女生的骄矜让她们无法做出一星半点出格的事来。保守的思想还是禁锢着她们,但比以前又好太多了,她们开始敢于同男生争辩,谈论未来民主的发展。
他们组织了很多次活动,每次人都很多,他们偷偷地牵手,那一抹拼命想要隐藏的笑意确确实实地漾在嘴角,可大家都在笑,无人发现他们的甜蜜。
这样的交往持续了一段时间,他们的关系很快就被白家人发现了。白余毅和他夫人都尖酸刻薄,似乎有钱人就该扮演这样的角色。他们将世上所有难听的话都说与了许景明听,他们当着佳慧的面藐视许景明,轻视他的才华。穷人的一切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
“也就是说你当日去白家,被发现之后同他们吵了一架?时间正好是去凶宅的前一天?”陆江吟可算是在许景明断断续续的痛苦的陈述中捋清了时间顺序,“报案的用人小茹在案发当天正好回乡办事,次日回来发现一家死于非命随即报案。我猜是小茹告诉叶探长,你去过他们家的事实吧。”
许景明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即算是默认。事实上,但凡问一句“最近有谁和白家结仇或者有过冲突”,矛头都会指向他,他可是被白家一家人都当作笑话的。
是,在那一刻他觉得白佳慧也在笑话他的无用。
许景明家是矮小的小平房,拢共就只有三间房,一间父母用,一间他用,剩下那一间则是他们现在坐着的地方,算不上是客厅,因为他们吃饭也在这里。
谢罗华甚少和别人比较家境,但瞅着这地儿,竟然觉得自己家那逢雨就漏水的房子还算过得去。这心理安慰来得巧妙,他觉得自己这么想有点不正直,随即晃了晃脑袋。
他一晃脑袋连带着身子都抖了抖,双手试着撑在身后抵着的小柜子上,却不想摆放在上面的东西咣当滑落在地。
谢罗华惊慌失措地弯腰拾起,这个节骨眼上发出这种荒唐的声音来实在是讨打。
坐在椅子上的齐溪也连忙站起身帮他捡东西,两人神色都有些不自然,捡完东西之后各自无言。好像现在只有陆江吟说话不会觉得突兀,除此之外任何人开口都像是往许景明伤口上撒盐。
“这面锣干吗用的?”齐溪小声问谢罗华,有些没话找话。那个位置一离开就没有再坐回去的勇气了,面对白佳慧的死亡,她的悲痛不及许景明的万分之一,相较之下她的同情又毫无用处。
谢罗华瞅了眼他们捡回来的那面锣,摇头道:“我读书差,没什么脑子分析这种事。你等会儿问江吟,他肯定知道。”
“我不要问他,会显得自己特别笨。”
“那倒也是。”
柜边事不关己的两个人悄声聊起了不值得实质性探讨的话题来,但这些声音已经被许景明全都隔离在外了,他满脑子嗡嗡作响,恍惚间都记不起白佳慧的相貌来了。
“之后你就离开了吗?”陆江吟自然地接着问,不管多么平凡的事都需要进行了解,或许都会成为特殊事件里的关键。
许景明摇头。
当日被佳慧父母羞辱人穷志短——光靠一支笔能写出什么来?会变出钱来吗?
大人的质问总是和现实挂钩,钱是每个人都需要解决的问题,这对还远不能独立的许景明而言无疑就是咄咄逼人。
“……佳慧拉我上楼,反锁住门。她先是哭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生下来第一次被骂那么难听的话,我都没哭,她为什么要哭?”说着,许景明的悲恸又涌上心头,他强忍住反复发红的眼眶里的泪水,继续说,“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些钱给我,说是她私藏的。我家穷,可能无法供我上大学,她知道。在她看来能选择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念大学,要么及早做生意。”
陆江吟轻声叹息,感慨白佳慧的用心良苦。她大概是真的想和许景明共度一生,拿出了那点钱就和下赌注一般。
“那你拿了吗?”
许景明沉默地点头。他不知道白佳慧给了他多少钱,那裹在丝帕中的钱的数量到底是多少,他至今都没有打开来看过。那一晚回来的路上,男孩无用的自尊心发作,他甚至想扔掉这钱,扔掉这“施舍”,但扔掉就等同于结束和白佳慧的关系,他不甘心,他不舍得。
“能让我看看吗?”
“在我房间桌子的第一格抽屉中。”
陆江吟点头起身绕到他的房中打开抽屉,一眼就看到了那团粉色丝帕。小女生都爱这种颜色,爱这种让自己更愉悦的颜色。
他小心地拆开看到了里面的钱物,单凭肉眼这么看,这些钱似乎都够置办房产了。白佳慧是不是从家里偷拿钱了,就和自己当初去桥洞分发给满伯他们一样?
有这样的困惑也属正常,白佳慧再怎么私藏钱也不可能藏这么多。陆江吟摇头将钱和丝帕好好放了回去,放下去的时候意外在纸币中发现了夹在里头,只露出一点点的纸片。
它折叠得很好,若不眼尖很难被发现。
“景明,这是你同学啊?”
他刚想拿起仔细看,就听到外面许景明爸爸回来的声音,声音有些许苍老,也透露出疲乏。
陆江吟将抽屉推回,出了房门,同许景明爸爸打招呼。
“也不知道给同学泡茶喝。”许爸爸好像忘了自己儿子脚扭伤,一回来就责怪他。
许景明坐在那儿沉闷地低着头,一言不发。谢罗华和齐溪更加不知所措了,两人齐刷刷地摆手说“不渴、不饿、不用招呼”。
“现在工作真难找啊。”许爸爸的年纪和他们父母都一样,可皱纹却早已爬上了他的额头、眼角,他被生活摧残得迅速老去,“景明,你要好好念书啊,好好向这些同学学习。”
“佳慧死了!”许景明突然拍桌爆发,他声嘶力竭地冲自己的父亲喊,“佳慧死了!就因为我穷,我没有钱!我给不起她想要的生活!念书真的会好吗,爸?我都快念不起书了!这令人恶心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会结束?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们家过这样的日子?为什么?”
见儿子喊得青筋暴起,许爸爸一脸错愕,佳慧是谁他不知道,为什么死了他也不知道,就连儿子为什么会这样他也不知道。
“景明!”谢罗华一把摁住许景明颤抖的肩。这和那会儿的流泪有所不同,现在的许景明的泪水充满了不甘与愤怒,他不知道在恼什么,或许恼的是他自己才越发觉得悲哀吧。
三个人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安抚许景明,只能将他扶回自己屋待着。
告别时,齐溪怕许景明的父亲多想,便也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大抵上就是“许景明一个很要好的朋友突然过世,所以情绪激动”这一类和真实情况没什么出入的内容。
许爸爸听后似懂非懂地点头,站在自家门口送他们,眼神里还是有很多不解。
“哎,你说景明脚受伤到底是福还是祸啊?”谢罗华双手叠放在脑后,仰头叹气,“那一天怎么就发生了那么多事呢?景明脚伤、白家灭门、齐家失火……呃,齐溪那个,我不是……”
话说多错多,谢罗华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齐溪神色忽而凝重,和陆江吟出门在外甚至都快忘了自己家中的遭遇了,谢罗华一提,那种感觉突然爬上了脊背,阴冷瘆人。
“好了,就在这儿分开吧。”陆江吟扶着自行车,站在胡同口同谢罗华说,“我就不送你了,到家之后去邻居家借电话往我家拨一个。”
“好好好,一定如实并且及时向你汇报!”谢罗华又开始耍宝,嬉笑了一番后拔腿就跑,大概是害怕惹齐溪不高兴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但心里却还想着谷雨那一天,发生这么多事都是天意吗?
胡同口只剩下陆江吟和齐溪二人,陆江吟看向齐溪:“上来。”
齐溪走过去,无精打采地坐在后座上,不知道爸爸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好一点了?他如果好一点,自己心里会不会好受些?
“我饿了,一起去吃点东西吧。”陆江吟提议道。
齐溪轻轻点头:“好。”
陆江吟跨上车稳稳当当地往前骑,才至中午却好似度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尽管严格说起来好些事情并非发生在他的身上,却又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这个时代里,没人可以独善其身。
后座上的齐溪安静得出奇,提到家中失火时她便神色不对了,陆江吟揣摩不出她的真实心境,但经历过才知其中可怕。
“齐溪……”
他迎着春风唤了声她的名字,想要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可他还没有说点什么,就感到她轻轻地靠在了自己的背上。那弓着的背因为突然的亲近变得僵硬,不知所措。
“有点困了。”
齐溪脸贴着陆江吟的背,压抑了一上午的烦闷这会儿也难以发泄。她原本要说的是“我想回家”,可是她的家……说出来有些矫情,还是算了吧。
别人的苦难终究是别人的,自己的厄运则要自己面对。比起别人,齐溪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至少她身边还有个陆江吟,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孤立无援。
从前抱着一切随缘的心态,不去在意身边的人去或者留,现在想来是自己天真了。
如果离了陆江吟,她还会像现在这样吗?
“无论如何”这几个字就像是一块免死金牌,因为有陆江吟,她有恃无恐。
“到了。”
胡思乱想间,陆江吟已经带她到了一处热闹的地方。这地方齐溪不曾来过,所以陌生得很。
下了车,她信步在喧哗吵闹的行人中,回头不解地看着陆江吟。
“记得我们小时候,第一次上学哭着喊着不愿去时,我妈妈说的话吗?”陆江吟走到她身侧,伸手轻轻地拉了她一把,刚好侧身让推着平板车的老伯从旁而过。
齐溪见他提起母亲时的神色变了变,不似河岸边那会儿的悲愤,也不是面对叶超时的急切,这会儿的他刻意将愁苦抛之脑后。
“她给我们煮了鸡蛋面,说乖乖地吃饱了就不想家。”齐溪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年幼之事竟然还记得如此清楚,其他学校的趣事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嗯。”陆江吟笑了笑,看向弄堂里生意兴隆的小面馆对齐溪说,“带你去吃。”
齐溪望向不远处的“阿辛面馆”,明白了陆江吟的用意,她真的是所有遭遇不幸之中最为幸运的人了。有些话哪怕她没有说出口,陆江吟也都懂。
“老板,两碗面。给她多加一个鸡蛋。”
“我吃不了两个。”
齐溪总觉得自己胃口小,拒绝不了想着实在没办法再给他吃就行。
“区区两个鸡蛋。”陆江吟给她递了筷子,轻描淡写道,“去年秋天你可是一口气吃了十几个小红薯,我和大哥可都听齐叔讲了。”
“你……”齐溪脸一下子就红了,入秋闲来无事在家多吃几个红薯怎么了,那小红薯确实好吃嘛,家里也没人和她抢,只能不停地吃了啊,“我不多吃,小红薯坏了多浪费啊。”
陆江吟对她的反驳报以灿烂一笑:“嗯,所以鸡蛋也多吃,不然浪费。”
“小茹,两碗面,那边桌的客人!”
正值饭点,老板忙着煮面条,吩咐自己的妹妹帮忙打下手。说来也巧,前几天刚好走了一个伙计,妹妹上一份工作又遇上了点麻烦,暂时来投奔她。
“来,您的面。”小茹系着围裙,声音响亮清脆,干活麻利。她好好地将两碗面放到陆江吟和齐溪跟前,牢记着多加个鸡蛋的是这个漂亮小姑娘的,还叮嘱对方“多吃点”。
她笑容可掬,一下就拉近了同陌生人的距离。齐溪也点头微笑,好像没什么事情是不能用微笑解决的,无法用言语表达时,简单地笑笑也足够。
“你干吗?”齐溪怪好笑地在陆江吟眼前挥了挥手,“干吗一直盯着那人看啊?真是看不出来啊江吟,你喜欢年龄大点的姐姐!”
陆江吟本在思考问题,却被齐溪一开玩笑连想什么都忘了。他瞪了眼不正经的齐溪,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你才喜欢年龄大的”,但到嘴边才陡然间意识到这话不能乱说。
年龄大一点的姐姐不行,哥哥也不行。
“江吟,她叫小茹。”齐溪多瞧了几眼热情洋溢的小茹,忽然联想到了白宅的用人,她压低声音提醒陆江吟,“是不是就是……”
“所以我才看她。”陆江吟强行替自己解释了一番。
齐溪对陆江吟的敏锐感到不可思议又极度佩服,他怎么什么事都能第一时间注意到呢?
报案的人是小茹,第一个进入现场的人也是小茹,提出许景明有作案动机的也是她。
“姐姐!”齐溪忽然招呼小茹过来,换了一个哀戚苦楚的表情对她说,“能再给我加一个鸡蛋吗?我今天太伤心了,才知道自己的同学过世了,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着……”
突如其来的倾诉让小茹一愣,她打量了下齐溪和陆江吟,这两人的年纪都不大,莫不是……
这时候,陆江吟顺水推舟道了一句:“你别太难过,佳慧不想别人为她伤心流泪。”
“你们,你们是白小姐的同学?”
(三)
白家用人小茹得知陆江吟和齐溪的身份显得有些激动,眼里闪烁着的光,似乎是终于找到了倾吐对象,她很兴奋。这种兴奋里没有悲痛与哀悼,只有迫不及待的分享。
小茹干脆放下手中的活,交代自己的姐姐阿辛给这两个孩子免单,不仅如此,又多给他们两人加了鸡蛋。完成这一切,她安心地坐在他们中间,不等他们开口问就先说了。
“哎,他们一死,这世上高兴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一个下人也不喜欢在背后嚼舌根,但白家真的……说起来只有白小姐还算心肠好。你们是她的同学,也知道大小姐总归也是任性,自己认定的事情别人讲什么都不听。不过还是那句话,比起先生和夫人,她真的好太多了。”
“我只是回了趟家,怎么白家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同学你说说如果我在的话……哎,我在也没有用。没准现在也和小姐夫人他们一样喽。到底是谁这么狠心要赶尽杀绝?我真的是……”
说到无法继续的地方,小茹象征性地露出难过的样子来,伤心并不假,只是略微刻意。她一开始讲述定下的调子便不是哀悼,而是抱怨。
齐溪侧耳倾听着,其间悄悄看了眼陆江吟。在小茹众多直接或者间接的“埋怨”话语中,他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表情,漠然或淡然,纵使冷淡,也无法让倾吐的人停下发牢骚。
许是陆江吟有某种潜藏的能力,人们总是通过只言片语就放下所有戒心去信任他。齐溪很羡慕,羡慕的同时又暗笑自己身在其中。
“怎么了?”
大概是无意识地看了陆江吟太久,被他注意到了。他没有打断小茹说话,而是在她垂头叹息的瞬间用口型同齐溪交流。
齐溪浅笑着摇摇头,摆手告诉他不用理会自己。
“你耳朵怎么受伤的?”陆江吟等小茹暂时止住话语,盯着她红肿发脓的耳朵问,“四月了,应该不是冻疮,看着像是被强行拽下耳坠造成的。”
小茹干笑了一声,有丝丝惊慌地抬手捂住自己右侧的耳朵,身子顺势地转向了齐溪。袖子下滑,露出了微胖的手臂,她又失措地提上。
“干活的人难免磕磕碰碰的,这耳朵啊就是被姐姐的孩子弄伤的,小孩子嘛不懂事!两位同学还想吃点什么?面还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给你们添!”
“够了,谢谢你。”
别说陆江吟了,就连齐溪都听得出小茹已经急着想走了。
小茹站起身朝他们点点头,继续忙活去了。
陆江吟的神情总算是有了异样,他压低声音对齐溪道:“白家的事她应该有所隐瞒。”
齐溪表示赞同,紧接着说:“你看到她小臂上的瘀伤了吗?”
“嗯。”陆江吟看到了,那些掐痕像是防御时产生的,“吃面吧,晚些时候我们要去一趟白宅。”
“晚些时候是指晚上吗?”齐溪有些战战兢兢地提问。
陆江吟大口大口地吃面,咀嚼吞咽之后道:“有我在,不用怕。”
六个字就“打发”了齐溪,这瞬间就猜透她的陆江吟真的一点都不可爱,又相当可靠。
齐溪不好说什么,离了陆江吟,她一个人连夜游也做不到,现在连案发现场都敢闯了。
“我们两个人还不行,”陆江吟的面已经见底,汤水也没有放过,一饮而尽,看样子是真的饿了,“需要一个望风的。”
“什么?”谢罗华双手摊开,抵触至极地站在月光之下,面对着白宅扑面而来的诡异感,他表示一万个拒绝,“把我骗到这里来是想害死我吧?我把风?风把我还差不多!”
陆江吟虽然心里觉得这样做不太厚道,但眼下没有第二个选择。
他坦诚相告:“你是唯一的选择,这忙你非帮不可。”
月光清冷,谢罗华缩着双手表情极度不明朗,可在听到陆江吟胜似讨好的“唯一选择”之后,顿时喜上眉梢。他故意矫情道:“那我也不干,下次进巡捕房出不来怎么办?我爸妈可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你说你俩好好放着小姐、少爷不做,学人家叶探长查案做什么?”
陆江吟不吭声,一边的齐溪上前一步同谢罗华面对面:“我知道爱瑶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她的喜好我也非常清楚。听说最近往她家里打电话的男生也多起来了,毕竟我们爱瑶也是人见人爱。”
“行了,你俩赶紧进去,这儿有我!”谢罗华突然娇羞地脸红,不知道陆江吟什么时候把自己只提到一次李爱瑶的事情告诉了齐溪,他忍不住推了陆江吟一把,不甘心地碎碎念,“不就是放心不下齐溪拉我凑数呗,还扯什么唯一的选择……”
陆江吟被他的嘀咕呛得回不了话,看向齐溪见她也不太好意思地耸肩,那样子像是没办法才把谢罗华的心事公布于众一样觉得万分抱歉。
“那个什么,齐溪你可要对我负责哦。”在他们进去之前,谢罗华难为情地说,“我本来是不抱希望的,但听你这么讲我好像还能搏一把。”
“她为什么要对你负责?”陆江吟拧起眉头反问,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谢罗华一怔,赶忙恭敬地伸手送他们进门:“好好好,你俩继续。”
齐溪的笑容灿烂可爱:“我会记心上的,回学校就帮你问问。”
“还是齐溪仗义!”
陆江吟忽然就落了个“行事不仗义”的骂名,他也懒得辩驳,还是提醒了谢罗华一句“注意安全”之后才领着齐溪往大门走去。谢罗华倒是不怎么领情,不耐烦地摆手让他们速战速决。
好哄的人总是特别有趣,齐溪在进白宅之前的紧张感消失殆尽,多亏了乐观开朗的谢罗华,多亏了勇敢无畏的陆江吟。尽管她完全可以拒绝这场“冒险”,但不跟着陆江吟她要去哪儿?医院里的父亲,她无时无刻不在做心理准备,可上万遍的准备她还是会在见面的那一刻溃不成军。
“这大门是上锁的。”齐溪抓住门把推了一下,顿时愣住了。她惊讶的并不是门锁的事实,而是陆江吟肯定知道这门是锁的,不应该毫无准备。
齐溪转头,找了一圈,才发现蹲下身打着手电不停观察台阶的陆江吟,便也跨下台阶蹲下身询问:“发现什么了?”
一束光圈的范围内能看到的东西不多,只能慢慢移动,细心寻找。
“从现场照片看,台阶上有留下明显的脚印。我比对了一下,和照片上目测的脚印大小一致。”陆江吟伸手丈量了一下那个黑色泛浅的脚印,随后交代了一番自己在看案卷时脑海里还原的画面。
齐溪惊讶得微张嘴巴:“凶手家境不好这你也看出来了?”近似于无稽之谈,陆江吟的这番结论她不是不相信,而是觉得过于神奇。
“简单。”陆江吟仍旧盯着台阶一寸寸地搜看,平静地解答齐溪的困惑,“当时茶几上只有两个杯子,其中一个杯子上有白夫人的唇印。来者是客,他们没有为拜访的人倒茶,可见白家并不待见此人。而且那双脚印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非常卑微的距离……换个角度讲,就算来的人是有钱人,他之前到了布满湿泥的地方,回来之后也会尽快清洗干净,拜访他人自然也不会这么不体面,到处留下脏兮兮的脚印。而且案卷上写屋内的脚印稍干净些,但还发现了黏在其中的断草,甚至是——”
他忽而翘起了一边的嘴角,伸手问齐溪要了一块随身携带的绢帕。然后他用绢帕代替手指拾起了台阶上被人忽略的东西。
齐溪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他举起来的手,再次不解:“鱼鳞?”
叶探长在破案之前封了这地儿,白家出事之后这里一切保留原貌。陆江吟左右打量着这片沾着干燥泥土的鱼鳞,寻思着某一种可能。
“你们怎么还在门口磨蹭?”
谢罗华本来背对着他们谨慎地望风,漫不经心地晃了下脑袋发现他俩竟然连门都没推开,顿时觉得自己认真过头:“陆少,你能不能带着你媳妇速战速决?这里真的太吓人了,仅次于七十三号。”
陆江吟收好绢帕起身,望着月光下孤零零坚守的谢罗华略感抱歉,但是他刚刚说的话真的很想让人把他再度扔进七十三号宅子试炼胆量。
“不然你和江吟进去吧,我在门口守着。”齐溪大概也觉得“你媳妇”三个字有点招架不住,玩笑话听了一百遍也深觉难为情,她说完下意识地朝谢罗华走去。
陆江吟闷声叹气,伸出手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拉住了齐溪:“你一个人在外面还不如先回家休息,与其在家一个人胡思乱想不如跟着我进去。”
“你这么坚持让我跟进去不会是想捉弄我吧?”齐溪眉头一皱,忽然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自己跟着多半是累赘,脑子虽然不笨但绝对比不过陆江吟,他如此坚持不懈,肯定有诈,毕竟诸如此类的事情小时候就不计其数,“我不要。谢罗华要是不介意我就和他替换。”
“他介不介意我不清楚,反正我肯定介意,介意到没准半夜会撬你房门。”
“你,你这是乘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进去吗?”
“进就进!”
谢罗华有点听不懂他俩莫名其妙展开的对话,但是仔细一琢磨顿时觉得陆江吟手段高明,骗小姑娘和他出入危险的地方居然还能用激将法?实在是太不怜香惜玉了,这事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绝对不会让李爱瑶进这种晦气的地方。
“咦,我怎么好端端想到了李爱瑶?”谢罗华羞涩地自嘲,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后双手叉腰面带微笑,好像在月光下等候情人一般浪漫,什么把风早就抛之脑后了。
齐溪确定大门是锁的,也确定陆江吟不会带着她大晚上踹门或者翻墙,所以随口问了句:“你该不是还顺手偷了钥匙吧?”
“叶探长把钥匙夹在案卷中,我翻看的时候怕弄丢了,就暂时放进兜里保管。”陆江吟一边平静地纠正,一边还真的掏出了白家大门的钥匙。
“哎,要是被叶探长知道了你可怎么办?”齐溪愁眉苦脸地看着他磊落地用钥匙开门,第一反应就是替他担心。
陆江吟漫不经心道:“你可以替我求情。”
“我可是你‘同伙’,泥菩萨过江,你还让我求情?”
“嗯。”咔嗒一声,大门打开。陆江吟收起钥匙,一反往常说了句,“无论你做什么大家都会原谅你,毕竟这世上找不出第二个比你好看的。”
齐溪抬手就打了陆江吟一下:“我知道我好看!”
陆江吟看着她笑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一只脚已然踩进了黑暗操控的空间中。
“跟着我。”
陆江吟回头叮嘱一声后,整个人立即没入了黑暗中。
(四)
白宅一片死寂,夜晚的寒气因屋内杀戮惨剧而加重,变得无孔不入,一时分不清连连寒战到底是害怕还是阴冷。
齐溪紧跟在陆江吟身侧,不敢东张西望,也不敢离他太远。这屋内充斥着干涸的血腥味,没有当日的浓烈,却比事发那日还要瘆人三分。手电光仅有一束,照到的角落晦暗不明,即便被肉眼所见,也和隐藏在黑暗中的空间一样给人未知的恐惧。
光线扫过每一个角落,场景同陆江吟在巡捕房看见的现场照并无异样,点点滴滴都符合他白日里的猜想。只是茶几上、沙发上、地上残留的斑斑血迹,如不加以分辨竟和污渍并无两样。
“水杯、披肩、脚印……”陆江吟一边默念一边核对屋内物品数目以及摆放位置,基本吻合。
齐溪随着他移动的手电光望去,若有所思道:“这沾血的脚印应该就是凶手的吧,可这些脚印怎么来来回回的?照你说的,凶手追着佳慧上了楼,并在二楼走廊将其杀害。可凶手好像杀完人还悠然自得地在白家到处闲逛,你看一楼那间书房门口那儿都有血脚印。”
陆江吟移走停留在混乱脚印上的手电光:“不是悠然自得,而是慌张无措。”
“什么意思?”
“走。”
陆江吟凝眉拉过齐溪的手往血脚印通过的地方走去。凶手杀完人手持凶器在白家走动,所以发现的脚印旁都留有一滴一滴的血迹。当时看照片时他还有些迷茫,不知这多余又不完整的血迹代表什么,现在结合整个案发现场看倒是有了眉目。
“这书房怎么被翻得乱七八糟的?”齐溪惊讶地轻声道。书籍、抽屉全都被翻得一塌糊涂,令人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感。
随即,她像是回答老师提出的难题那般欣喜,肯定道:“凶手在找什么东西!”
“嗯。”
陆江吟点头,蹲下身照着散落在地板上的纸张。从文字内容看,应该是某项生意合同的其中几页,他又看了看附近其他的书籍,肉眼扫过之处明显有哪里不太一样。刹那间撞进眼中的异样感维持不到几秒钟,而类似这样短暂的感觉接连不断地从七零八落的物体中散发出来。
“凶手到底在找什么呢?”齐溪小心地蹲下,环顾四周也没明白陆江吟凝重的表情从何而来,只能自顾自地嘀咕。
老实讲,她极少见到陆江吟神情严肃的时候,平日里多半是不冷不热,神色也无明显变化,但近日里发生的这桩桩事件,倒是让她看到了情感更加外露的陆江吟。
“上楼去看看。”陆江吟直起身子,光盯着一处肯定无法了解全部,“我也不知道凶手在找什么,但根据叶超的调查白家并没有遗失任何物品。这种情况也存在两种可能,要么财物真的没有遗失,要么遗失的物品本身就不属于白家。”
“江吟,你是不是偷吃了什么才变得这么聪明的?”齐溪本想直白地夸赞他,可隐隐不甘心,只好用疑问的语气变相肯定他。
陆江吟提醒她注意脚下楼梯,并没有对何时变聪明一事做解释。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或许是有些不自量力地想终止到处躲藏的邪恶。只是终归是齐溪夸他,无论夸多少遍他也能高兴好一阵子。
两人上了二楼,白余毅夫妻两人卧室的杂乱程度和书房不相上下,只要是抽屉都有被拉开翻找的痕迹,就连白夫人梳妆台上的香水都东倒西歪。房内四溢飘散的香水味诡异反常,弥漫其中更显格格不入。
“到底在找什么?”陆江吟不解。
白夫人贵重的首饰赤裸裸地摆在梳妆台面上,白余毅从国外带回来的整盒雪茄也搁在床头柜上,甚至还有几百块的现金扔在一家人刚拍不久的合照前,这些凶手都视而不见,翻箱倒柜找的到底是存在的东西还是丢失的东西?
辗转到了白佳慧的闺房,相比较而言,白佳慧的卧室被翻找的痕迹稍弱了一些。书桌的抽屉虽然被一一打开,但只打开了三分之一,说明凶手并没有仔细翻找,仅仅是大致看了看。
陆江吟陷入沉思,目光落在白佳慧凌乱的床单上。白佳慧还没来得及逃回房中反锁上门就被凶手在走廊上杀害了,那么床单上的部分血迹是怎么来的?
齐溪见陆江吟沉默地走向床边,便疑惑地看着他。白佳慧生前所居住的地方,不经意落入这儿的尘埃都似乎有她生活过的痕迹。齐溪一直与所有物体保持距离,可她眼睁睁地看着陆江吟打量着那张床,然后慢慢坐下,像是被亡灵蛊惑。
“江吟?”她心里冒出一股寒意,不明白陆江吟此举的意义。黑暗中他以一种极为颓废的姿态坐在那儿,屏息片刻间好像成了另外一个不存在的人。
陆江吟置身于脑海中描绘出的画面中,听见齐溪惊诧的声音,缓缓解释:“凶手杀人顺序不变。但连着杀了三人,精力必然会耗去大半。所以他在杀完佳慧之后还站在她尸体旁停留了会儿,地上的垂落血迹分布情况可以说明。”
“按照血脚印的走向,凶手在杀完所有人后走向了佳慧父母的卧室,翻找无果又返回楼下书房一通乱找,然后又重新上楼直接拐进了佳慧的卧室。这些脚印痕迹颜色深浅不一。凶手最后似乎已经不再理会自己混乱的方式会留下什么证据,随意数次踩踏地上的血迹也毫不在乎。”齐溪皱着眉头讲完,顿觉自己颇有点班门弄斧的意味,又见陆江吟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一时间眉心拧得更加紧了。
“凶手最后回到这儿应该没抱什么希望,体力透支严重便垂头丧气地坐在了这儿,沾满鲜血的手撑在了身子两侧,故此留下了一些血迹,而凶器上的血迹也被他用白佳慧的被子抹干净了。”
“难怪这被褥之上会有这么奇怪的血迹形状。”齐溪恍然大悟。
这样的陆江吟让齐溪感到不可思议。分明就是同龄人,可他有的只是和同龄人一样尚未退去青涩的面孔,除此之外他的一切都与他们不一样。
陆江吟愁眉不展,这些根据实际情况推测出的答案并不能解决“凶手在找什么”这个难题,他仍旧不清楚究竟什么能让凶手铤而走险,不惜将白家灭门,到底是什么重要到必须拿命抵偿。
眼下杀人凶器不知,杀人动机未明,怀疑对象也仅找到了许景明一人。还需要更多的线索才行,不仅是白余毅的人际关系,白夫人和白佳慧都需要调查。
“还有最后一个房间。”
齐溪一时还没有明白过来,琢磨了一会儿道:“还有小茹!在白家工作了这么多年,吃住都应该一起。”
“是。”陆江吟顺手把手电筒交给了齐溪,自己叹了口气,用脑过度让他身体有点疲乏。
齐溪看着他这模样嗤笑了一声,上前挽过他的手臂帮助他起身:“江吟,你现在看起来比江庭哥哥年纪都要老成哦。怎么突然老了这么多?”
寂静环境下,女生清脆的笑声驱赶了内心的阴霾,阴沉夜色都仿佛即将引来黎明。
“是你催人老。”
陆江吟蓦地难为情起来,唯恐自己的神色浮上脸颊,被她弯弯笑眼捕获,随即抬手捂了下她的眼睛,借机走到了她前面。
“这怎么怪我呢?”齐溪笑着追上前,整个人忽然放松了很多。
两人再度下了楼,在楼梯左手边发现了小茹的房间。白余毅夫妻俩为人虽苛刻难以讨好,但看起来对自家用人还算不错。单间房空间不大却布置完好,有床有窗有书桌,甚至还有一面梳妆台。
“凶手没有来过这房间。”
进屋后,陆江吟和齐溪不约而同地得出这样的结论。一整个白家,唯有小茹的房间干净整齐如初,毫无闯入的痕迹。
“江吟,你觉得小茹会不会是凶手?”齐溪很自然地产生了怀疑。
紧闭的窗户挡不住微弱月光,那点点渗透进内的光线把婆娑树影一并洒进其中,将房内静止的一切映照得张牙舞爪。
谁无辜,谁有罪,恍惚朦胧辨不清。
陆江吟握着手电筒暂不理会这系列涌入脑海中的疑问。
“先看看。”
手电黄色的光线扫过房内简单的摆设,梳妆台表面完好无裂,可横竖打量都像是白夫人不要的旧物,扔掉不觉可惜,但若装作好心赠予小茹,下人满怀感恩的欣喜会让他们得到巨大的满足感。
陆江吟想着这些轻抚着台面,指腹所受到的摩擦感夹杂着少许灰尘。事发后未进行打扫,这些存在都极为正常。他脚步往床边移了一寸,不知道踩到了什么有些硌脚。
“齐溪,手电筒。”他撤开脚弯腰查看。
“给。”齐溪重新把手电筒交还到陆江吟手上,自己没有凑上前,怕影子挡住光线妨碍到他,便退到了窗边站着。
硌脚的小物体已经拿在了手上,陆江吟借着光一眼就辨清了,这是一枚翡翠耳环,当属上等品。他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忽觉这耳环眼熟,分明就是刚刚见过的样子。
“咳咳……”空气里弥漫的尘埃引起了齐溪的不适,她掩嘴咳了几声伸手向窗户,“江吟,我开个窗不碍事吧?”
“好。”陆江吟心思都集中在这枚价值不菲的翡翠耳环上,然而找遍房内其他角落都没有发现第二枚的踪迹。
齐溪小心地推开两扇窗,屋外凉丝丝的空气刺溜就钻了进来。
这早已不是初春之际,却隐约还有春寒料峭之意。她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都舒畅不已。
可还未来得及松气,放眼一望竟发现屋外几米处站着一个人!黑暗中辨不清面貌,远处的身子摇摇欲坠就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看似远不可及,实则步步逼近。
“江吟!有鬼!有鬼!”
齐溪吓得胆寒,捂脸跺着脚转身往陆江吟那边躲去。
听到齐溪突然的哭腔,陆江吟警觉地站起身朝向她,本能地拉住她往怀里一搂。
“谢罗华!”
当陆江吟看到时,可疑的人影已经撒开腿跑开了,根本不是什么鬼,而是心怀鬼胎之人。
于是他当即就喊了守在门外的谢罗华,与此同时紧抓着齐溪的手往大门跑去。
“看到什么人了吗?”急忙赶出来的陆江吟摁住谢罗华的肩膀追问,“分得清是男是女?往哪个方向逃走了?”
谢罗华在陆江吟的连连催问下哈着气道:“你喊我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往哪边看,等我注意到时只看到有人影窜到街对面,钻进小巷子里不见了。怎么了?是凶手吗?”
“不知道。”陆江吟有丝懊恼,倒不是无心放走了可疑对象,而是……他看向苦着脸的齐溪,怕是有些吓坏了。
“齐溪怎么了?”谢罗华还是会看脸色,瞬间明白陆江吟凝重的神情为哪般,即刻关心起了被陆江吟牵着手的齐大小姐,“见到鬼啦?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是,就是见到鬼了!”齐溪转身想走到一边,不愿自己的胆小被嘲笑,可一动才反应过来自己还被陆江吟抓着手。
陆江吟手心被牵动了一下,愣了愣便也松开了,神情依旧凝重不解,静默半晌之后道:“不早了,罗华你家远,骑我的车先回去。”
“有这种好事?”谢罗华立马兴奋起来,家里没什么钱,奢望不起自行车,没想到今天还能过过瘾,只不过——“那你和齐溪不是只能走路了?这么晚也没电车了呀。而且齐溪和你家又在不同方向,你俩……”
“我们住一起,不用担心。”陆江吟自然地解释。
谢罗华吃惊地大叫:“什么?你俩住一起?什么意思?哦!难怪那会儿在门口你说要撬齐溪房门……你们,你们私订终身了?”
“没有的事!我家不是……被烧了嘛。”齐溪无力又无助地解释。
谢罗华此刻已经迫不及待地跨过自行车跃跃欲试了,却还不忘调侃:“那你可以来我家住啊,或者去找你的好朋友李爱瑶啊。你这闭月羞花的大闺女被江吟欺负了可怎么办?”
“快回家吧。”陆江吟不想反驳,本来齐溪能够住进他家就已经够他开心了。别人怎么说他都不管,结果如此便好。
总归是齐溪脸皮薄,上前几步冲跨上车离开的谢罗华喊道:“你还是想想以后被李爱瑶欺负了怎么办吧!哼!”
陆江吟在身后望着她,表情忽明忽暗。
(五)
月渐清晰,齐溪和陆江吟漫步回家。一人走时漫长无边际的路段,却在相互陪伴之下略显短暂。回忆起来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儿时玩耍夜归晚了,江吟回家被责骂,而她则被陆母关切询问是否饥寒、是否开心。
幸福消失得太过突然,成长也是。
在通往陆公馆的分岔口,齐溪拒绝了陆江吟提出去医院看一看齐石良的建议。
这整整一天,想起父亲的时刻竟然只有一次。
齐溪坦诚地把内心的想法告知给了陆江吟,陆江吟安静地听完,没有半句责难,连无奈的叹息也没有,反而站在了她这边。
“不只是你。事发突然,齐伯父又伤重毁了容貌。虽是你父亲,你见此担忧害怕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见到他时也产生了奇怪的感觉,和你一样难以解释得更详细,只能简易归为害怕。”
所谓害怕的心情,无畏的陆江吟竟也有感知。
那到底是为什么?他们说着说着只剩沉默。
远方道路险阻且漫长,明明连一半都还没有走到,却似乎预见了结局。齐溪被自己杞人忧天的想法害得心思沉重矛盾重重。身边的陆江吟手垂在裤缝边,随着步伐幅度不大地摆动着。她看了一眼,想也没想伸出食指钩在他稍稍弯曲的手指上。
陆江吟陡然停住,怔怔地看着齐溪。她低着头认真注视着两人的手,嘴角漾起点点的笑意。陆江吟一时无错,不舍打断她稍稍明朗的心情,有想要攥紧她手的冲动,再三犹豫之下保持了原状。
齐溪突然笑出了声,纯真烂漫:“小时候你就是这样抓着我的食指跑,结果不小心就把我的手指弄折了,这事你还记得吗?”
“什么?”陆江吟惊诧地反问。
“做坏事的人总是忘性比较大,我可是好长一段时间都只能用左手拿小勺子吃饭呢。为了这小手指,我可流了不少眼泪,每天哭得可惨了。”
陆江吟怪好笑地还原年幼真相:“是你自己无故置气不愿和我牵手去念书,最后只塞给我一根食指牵着,走着走着摔了个狗吃……”
温情的回忆戛然而止,齐溪瞪着净说大实话的陆江吟,脸上写满了“你再说下去试试”。陆江吟清了清嗓子,识趣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可女孩的手指还像羽毛一样轻挠他的心,痒痒的,又令他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他长叹一口气,终于还是握住了齐溪纤细柔软的手,贪心地全数握进手心。
“回家吧。”
覆盖右手之上的温暖,齐溪感受真切,竟让她愉悦万分。好像一直在期待的事得到了回应,可她分明都不清楚期待的是什么就为之心动。
“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两人脸颊温热,一进门就被陆江庭拦住质问,语气严厉颇有长兄的风范。小孩见状到底还是没有底气地缩了缩脖子承认错误。
陆江庭所忙之事非常多,平日里待人接物再温柔亲切,也要偶尔板起脸教育自己不成器的弟弟和没准会被带坏的齐溪。
“现在都几点了?”陆江庭本想再接着教训几句,却不小心瞥见了两个孩子牵着的手,忽然骂不下嘴,“在外面晃荡了一天,齐溪该饿坏了吧?”
“谢谢江庭哥哥,我一点都不饿。下午晚些的时候吃了一大碗面以及两份煎鸡蛋。我到现在打嗝漫上来都是鸡蛋味。”齐溪尴尬又为难地老实交代。
陆江吟看了眼大哥的脸色,劝齐溪:“正餐还是要吃的。”
“我真的吃不下了。”齐溪没料到陆江吟会附和他大哥,略显意外道,“你下午吃得少才要吃晚饭呢。我那会儿差一点就冒出把你的那碗面也一起吃掉的歹念了。”
“那怎么不吃?”
“你也没想要给我吃啊,你连汤渣都没剩下。”
“原来你连我碗里的汤渣也想喝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陆江庭闭上眼轻声叹息,实在不想戏弄眼前可爱的弟弟妹妹,但又控制不住脱口而出:“好了,都到家了你俩这手要牵到什么时候?”
完全没意识到手还牵着,两人的表情有一瞬间不自然地凝滞,齐溪更是当即就抽开了手,紧张地抓着衣角,无所适从。
陆江吟还没有反应过来,手心就被钻进来的冷风取代了先前适度美好的柔软。他转头注视着身侧的齐溪,脸颊红扑扑的,一副为难无措的样子。
她是在意大哥才这样,还是……心里浮现的两种答案都让陆江吟闷闷不乐,忽而萌生的念头郁闷至极,近乎于生气。
这种没由来的恼火让他都理不清自己到底在气什么。于是他就这样不说话,看着齐溪和大哥道了声晚安,匆匆跑回楼上房间休息,而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客厅。
“怎么了?”陆江庭见弟弟脸色异常,打量半天似有所悟,“和齐溪手牵手走了一路,开心了一路,刚刚她甩开你就不高兴了?”
一语中的,陆江吟倒吸一口冷气,胡乱否认:“没有的事。”
“也是。”陆江庭故意笑着说,“小时候不就这样手牵手上学、玩耍,如今长大了也没什么不一样。儿时感情深厚到了现在依旧友好如初,确实不容易,应当好好珍惜。”
大哥三言两语再一次把陆江吟逼到了烦闷忧愁的边缘,他承认大哥所言毫无漏洞,甚至乍一听还颇感温馨,可为什么这样的话会让他浑身不自在?
“今天去巡捕房见到叶超了吗?”陆江庭见弟弟双眉紧锁、心事凝重,自知捉弄目的达成,便轻巧地换了个话题,“我白日里工作繁忙,也没有时间打电话询问。本想下班早些回家与你们聊聊,哪知你们像小孩郊游一样玩到这么晚才回。”
萦绕在心头的不适感没有消散,但听到大哥提到正经事,陆江吟也只能学着大人样暂且放过扰人的思绪和分分秒秒都“扰人”的齐溪。
“见到了,不过是在同学许景明家中见到的。”
大致的经过陆江吟稍稍讲了些,大哥毕竟忙于生意恐怕也没有过多精力听他们的遭遇。但白家灭门这么大的事儿,即便陆江吟不说,陆江庭也必然会通过各种途径知道。
兄弟俩坐在沙发上,陆江庭点头表示确有听闻。
“那你的同学会是凶手吗?”陆江庭随口问了句。
“不知道。”陆江吟摇头,但再开口时眼神坚毅,甚至透着点年少气盛固有的得意,“但现在怀疑的对象又多了一个。”
“哦?”陆江庭欣慰一笑,“看来你对查案兴趣颇浓。”
陆江吟倒是苦笑:“谈不上兴趣,只是专注于这样的事情好像能减轻以往无能为力的罪恶感,或许我根本查不到真相,但起码我永远在以各种方式接近它。”
陆江庭拍拍他的肩,冷不丁道:“嗯,用这样的方式无限接近齐溪也是可行的。从小到大你对情有独钟的事物总是从一而终,固执到令人发指。小时候牵了无数次的手,长大了依然还这么喜欢,我看你对查案的兴趣还远不及对齐溪的万分之一。”
“哥……”这番话彻底令陆江吟语塞,好端端的怎么又扯到齐溪身上了,刚刚平复的心情又被刺激得荒唐可笑起来。
“齐溪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当时年纪小只当肉嘟嘟的小女孩可爱,现在你们男生怕是只要见到她都会对她抱有好感吧。”陆江庭俯身拿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水,等家里两个小孩回来的时间里,因为担心,连水都不曾喝一口,现在可算是能安心了。
“你们?”陆江吟从大哥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丝丝的雀跃,“你们男生?不包括大哥你吗?”
“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陆江庭喝着茶斜睨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小茶盏后又说,“谁说不包括我?”
陆江吟只觉得头疼,大哥说话向来有些含蓄,可这些话里半真半假的内容他实在也难以区分。
“齐溪今天怕是没有时间去医院吧?”喝完了那一口茶,陆江庭又斟了一杯,“我回来之前去了一趟,齐伯父能开口说话,只是嗓音不如从前。”
“齐叔呢?他一直在医院照顾伯父吗?”
“除去为了齐家修缮奔波劳碌,剩余时间齐叔应该都在医院。这么大个家都摊在他一个老人家身上,也是劳累。所以我让他只尽心照顾伯父就好,修缮的事我来处理。”
“辛苦大哥了。”
陆江吟在这点上极为佩服陆江庭,大哥好像再忙都能抽出时间照顾到周边的亲人好友,换作其他任何人都断然办不到的。
话音一落,偌大的客厅便安静下来。蓝姨时不时地走出来询问是否需要煮茶,是否需要做小点心,但很多时候兄弟俩只是坐着,什么也不需要。
深夜,洗漱完躺在床上的陆江吟盯着天花板出神。
从白家灭门惨案到可疑黑影,从流浪儿溺水案又到母亲被杀案,所有种种一股脑地浮现在眼前。没有一起案子线索清晰,没有一起案子水落石出,尽管这才是他开始的第一天。
这一天里,没有因为案子进展太慢而着急,没有因为许景明被怀疑而产生过分同情迷失调查方向,没有因为夜半出现的黑影而惊慌失措,却因为齐溪甩开自己的手而惆怅难眠。
辗转反复终进入梦乡,却又回到了儿时和齐溪打闹的时刻。嬉笑声、说话声,时间拉扯着回忆,虚虚实实的梦境沉沉地拽着陆江吟,无法脱身。似光影流转,冰河入梦,耳畔的声音陡然间被全部抽离,这一次他居然一个人站在了寂静的七十三号凶宅门前,身边没了齐溪和大哥。
凶宅内点着灯,孤影晃动。渐渐地,影子慢慢扩大,就像水中波纹越泛越广。没一会儿,影子大到遮挡了灯光,高过了屋顶。它逐渐笼罩住凶宅,吞没了微弱的灯光,庞大如怪物栖身于七十三号凶宅之上,它就这样卧在那儿一动不动。
狂风忽而从怪物的方向咆哮而至,陆江吟被强风吹得面目狰狞,却始终没有倒下。怪物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那聚焦在身上的目光定住了他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
霎时间,遮天蔽日的黑影朝他猛扑了过来,风灌入耳喉口鼻,黑影钳制住他的四肢,仿佛万千怨念缠着他,势要冲破他的意志占有他的身躯。
之后,昏天暗地,再无意识。
(六)
“……哪有什么休息日,不被上头催死就算好了。”
“油条、馒头和粥。”
“都行,都行。”
一大早陆江吟就被不速之客的抱怨声吵醒,不用仔细辨认,光是听说话方式他就认得是谁。昨夜被梦折腾了一宿,只觉浑身不适却记不大清梦中内容。那些似曾相识又面目全非的片段不讲逻辑,随意串联,结果创造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梦境。
梦里,凶宅还是凶宅,他还是他。只是梦里的他俨然是如今的岁数,如今的模样,同事实大相径庭,但也能清楚明白梦中体会到的感受,那是当年他所经历过的残留至今的恐惧。
陆江吟也只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反正离开枕头后所有梦境都化为乌有。连日发生令人不幸的事情让他这个局外人都倍感压力。
“早上好。”
陆江吟洗去脸上的疲乏,穿戴整齐下楼。在看见了确是不请自来的叶超后,自然有礼地打招呼。
一旁的蓝姨见小少爷下楼来,忙给他放置好碗筷。
“齐溪呢?”陆江庭听见弟弟的声音,放下筷子,回身见只有他一人,便问,“还没起吗?需不需要蓝姨上去叫她?”
一家子都没料到叶超会突然大清早过来,以前也是有事没事都会来找陆江庭闲聊。陆年陆老爷很是喜欢意气风发的叶超,总觉得这小伙比自家孩子成器多了,见他来就热情地留他吃早饭,因此便让蓝姨提早了用餐时间。
陆年早些时候身体落下的小毛病随着岁数增长变得又多又不易好,只能遵从医嘱好好休息,勤锻炼身体来调养。这不,家里孩子还没醒,他就自个儿慢跑去了。
原本每个周末还要在家和两个孩子喝喝下午茶、打打羽毛球,自从齐家出事,齐溪暂住在这儿之后,家里三个大男人便取消了一切娱乐活动,专心照看她,不敢有一丝怠慢。
陆年对齐溪的好出于过世夫人对齐溪的喜爱,也在于齐溪是他未过门的儿媳妇。虽然两家在双方夫人相继过世之后再没有提过婚约一事,也无法确认当时两家夫人到底将齐溪许给了两个儿子中的哪一位,也逐渐不确定这到底是夫人信口开河还是真有此意。
大儿子陆江庭也未交往过什么女人,陆年不会开口问,瞎想时自然会联想到没准大儿子在等齐溪长大后好娶她为妻。但小儿子陆江吟又好像对齐溪有过于重视的情感,从小到大眼里、口中都只有一个齐溪……
陆年是猜不透啊,跑步间隙总担心两个儿子会为了同一个女人翻脸,那叫一个操心。可气的是,他这份杞人忧天的操心没有一个儿子发觉。
“不用,让她多睡会儿。”陆江吟拉开椅子坐下,刚想问大哥父亲是不是晨跑去了,就瞥见叶超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他,好似下一秒就要从他嘴里听见什么不得了的话。
陆江吟舀了一碗粥埋头吃着,避免和叶超有任何视线接触,生怕自己昨夜擅自进入白家一事被叶超知晓,而叶超一大早赶来,没准就是为了当着大哥的面教训他。
叶超见他心虚的样儿,玩心更大了,故弄玄虚对陆江庭道:“你知道你弟弟昨天都做了什么吗?”语气诚恳且不可思议,使得他后续想要讲的内容变得神秘惹人好奇。
陆江庭顺势就看了眼专心喝粥不作声的弟弟,又见叶超兴致勃勃的样儿,便笑着附和他:“做了什么?”
“他和那个叫作齐溪的小姑娘在我办公室搂搂抱抱啊!你说男女授受不亲的这成何体统?我是真没眼看,庭兄你这样教小孩是万万不行的啊。”
“哪里搂搂抱抱了?”陆江吟反驳。叶超不知道他进入案发现场倒是让人松了口气,可这人怎么能在自己家信口雌黄?
叶超瞟了他一眼,吊儿郎当道:“是,是我说错了。是你想搂搂抱抱,没搂到而已嘛。”
“你……”
陆江吟真的有点想把手中这碗粥扣在满嘴胡诌的叶超头上,奈何他是大哥的朋友,也是自己不得不低头听话的对象,只能作罢。
“不是不可,但一定要经过女孩子的同意。”陆江庭语重心长地教导,明知叶超说的是玩笑话,也一本正经地教育自己的弟弟,“获得女孩子尊重才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
陆江吟也不知从何反驳,只能沉闷点头。心里还在想叶超为什么突然要造谣生事,他明明没有做任何逾矩的行为,真是从天而降一口大黑锅。
“言归正传。”陆江庭也不过多纠缠于小孩子的事上,转头问叶超,“你昨天说跑去七十三号凶宅调查,那么案子有进展吗?”
凶宅?听到这个,陆江吟快速喝完了粥,一碗下肚却毫无饱腹感,随后又拿了个肉包子咬在嘴里,抬头一丝不苟地听叶超可能发现的线索。不过按理他去七十三号应该是去求证许景明当晚的行踪。
叶超说之前又瞄了瞄陆江吟,这孩子脾气还算可以,开这么过分的玩笑也没发火,到底是陆江庭的亲弟弟。心里多番赞许之后,叶超才提起:“你弟弟同学说许景明从楼梯上摔下来,我特意去看了看,楼梯扶手上确实有一大片灰尘被用力揩去的痕迹,推测是许景明摔下时重心不稳死命抓住扶手造成的。但现场一楼还发现了未燃尽的七根蜡烛,和他同学所说的情况相吻合。”
陆江庭端起蓝姨泡的茶,边听边微微点头。实际上他没有认真在听,毕竟也不是自己想知道的事。他问案件进展有百分之九十是替江吟问的。
“几年前你不是也有接到报案说凶宅疑似有人在活动吗?你也没查到什么,这次点蜡烛是不是也是类似的情况?”
叶超对此也相当费解:“是啊,当年搜了一大圈连个鬼影都没有。可是说来也怪,那事之后蹊跷的事就跟着多了起来。巡捕房有被人闯入的痕迹,可没有丢失任何物品。就连我家也被人私闯,翻箱倒柜的可什么也没被窃走。当时都说是触犯了凶宅的凶灵,还有几个没脑的居然建议我去凶宅烧点纸钱,你说他们是不是缺心眼?”
陆江庭笑而不语,只是一个劲地摇头。什么样的头儿就带出什么样的下属,他可是一点也不奇怪,叶超身边的人会提出烧纸钱这样的建议。
“真的有七根蜡烛……”可是谁点在那儿,作用是什么?陆江吟费解的同时,即刻将自己昨晚所遇到的可疑人的情况告知了叶超。
“我大概猜到出现在白宅之外的人是谁,所以今天想去证明一下。”
“你说什么?”叶超这会儿不关心案件出现的第二个嫌疑人,反而竖起耳朵质问,“你昨晚闯进了案发现场,在没有我的允许下?”
“就当你批准了。”陆江吟稍感心虚,但已全盘托出,这叶超也拿他没办法。
陆江庭看着少年初长成的弟弟,越发欣慰。只是好友叶超怎么看起来比自己弟弟还幼稚,从见到陆江吟开始就不停地抬杠,这样下去法租界的治安可真是令人担心。
“我什么时候批准了?你下次要是再敢不打报告擅自行动,我就把你铐回巡捕房!”叶超故作姿态恶狠狠地警告他,完了又数落陆江庭的不是,“你这个做兄长的真要花点时间管管孩子,不要只顾着药行生意。”
“不是有你替我管教着吗?”
“这倒也是。你放心,做朋友的一定替你把弟弟教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陆江吟心无旁骛地进食,全当叶超大言不惭的话是耳旁风。估计大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任由他胡说八道。
六点四十五分,几人用餐完毕。陆江吟便准备乘叶超的车一起继续调查。陆江庭也不阻拦,他知道弟弟在想什么、想要做什么,那所谓减轻内心罪恶的说辞他都明白。
他想保护陆江吟,可现在的陆江吟已经完全跳出他的羽翼独当一面。这里面或许还有叶超的功劳,若不是他放任江吟调查,或许江吟也不会从中获得救赎感,也不会固执地继续。
“江吟,你要出门吗?”
叶超和陆江吟才拉开车门就听见身后齐溪软糯的声音,两人停下齐齐望向她。这时候齐溪才发现叶探长的存在,忙毕恭毕敬地打招呼。
“眼里只有这个臭小子吗?”叶超手肘支在车顶上,皱着眉头不爽地问。
齐溪摆手难为情地解释:“不是不是,江吟个子高我一眼就注意到了。”
“哼,他能有我高?得了,你也别解释了,我也不想听。”叶超懒得追究,冲在一边看好戏的陆江庭挥了挥手,自己先坐进了车内以便耳根清净。
陆江吟见状关上车门来到齐溪跟前,观察了下她的脸色,确定她有好好休息才放心,对她说:“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那我今天去医院看看爸爸和齐叔,我可能会晚点回来哦。”齐溪故意这么说,好像会让简单的对话变得有趣。
“除了医院你还要去哪儿吗?”陆江吟没有从齐溪俏皮的话语中明白乐趣,反而煞有介事地上前一步严肃地追问。
齐溪脸上的笑意被他的一本正经吓到消失,她只能尴尬地说:“你快去办自己的事情吧。”
“嗯,”陆江吟欲言又止片刻,还是遵从内心说了句,“那你,要比我早到家。”
“好……”
陆江庭和齐溪同站在台阶上目送着离开的陆江吟和叶超,车子出了大门右拐就看不见了。齐溪若有所思,嘴角的笑意也若隐若现。一旁的陆江庭看得真切,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在说明某个立马要成真的事实。
“江吟到底是长大了,知道了何为占有欲。”
“嗯?”齐溪不解地看向他,“什么占有欲?”
陆江庭抬手摸摸她的头,微笑道:“就是我现在作为哥哥,关心你也只能在他看不见的时候进行。”
“为什么?”
“因为江吟会不高兴。”
周末天气晴朗,气温回升,可这一路上陆江吟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被开车的叶超调侃是遭人牵肠挂肚。他也只能难为情地看向车窗外不作回应,比起受凉感冒,他也希望这是被人挂念。
“停车。”
还没有到既定的地点,陆江吟就看到了寻找的目标,随即唤叶超将车靠边停下。他推开车门下车往对街走去,身后的叶超只能急急跟上。
川流不息的街上,陆江吟同行人擦肩而过,不小心撞到一起也顾不上,还是身后的叶超替他道了歉。
拨开那如层层云雾的人群,陆江吟终于拦住了行色匆匆的目标。
“又见面了。今天不用去面馆帮忙吗?带着行李是要去哪儿?”
叶超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看着那人惊慌失措的脸,心里也咯噔了一下。陆江吟昨晚看见的可疑人是白家的用人小茹?
“你,你们……”小茹下意识地将行李往身后藏了藏,奈何根本藏不住分毫,眼神闪躲,却刻意扯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原来是小姐的同学啊。嗯,准备回乡下去呢。夫人老爷都已经不在了,我也不好一直留在姐姐家添麻烦,就买了车票回老家。”
“恐怕你暂时不能回去了。”这时候叶超跨了一步站到了陆江吟前面,双手叉腰故意露出了腰间挂着的明晃晃的手铐。
小茹一时紧张地后退:“我,我只是回老家,我可什么也没做呀!”
“昨晚九点到十一点你在哪儿?”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陆江吟代替叶超行使了询问调查的权利。在这样嘈杂惹人注目的环境下,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亦没有时间编造谎言。她既准备离开,那么定是心急如焚的。
小茹低头不停地转着眼珠子,时不时咬着下唇:“我昨晚就在姐姐家帮忙照顾小孩。”
“昨晚有人想要潜进白宅,但那人并没有想着从正门进入,而是绕到了你所在房间的窗外。不从正门进是因为看到门外有人守着,还是本就打算从你的房间进入?如果是后者,那么她是一开始就知道你房间窗户未上锁,还是目标就是你的房间?”
陆江吟沉着冷静地应对,观察着小茹的反应。身旁的叶超没有打岔,探长的威严依旧在,只是他暂时放心地将这个局面交由陆江吟控制。
“应该不会吧,我的房间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小茹又笑了笑,这次笑容很是短暂急促,“我真的不太清楚,该说的我都说了。一会儿我该赶不上车了。”
“那——”陆江吟不慌不忙地将握拳的手在她眼前摊开,“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小茹盯着那枚在阳光照耀下色泽更为通透的翡翠耳环,看到的一瞬间眼眸里的喜欢慢慢转成了厌恶。她下意识地抬手抚上了受伤还未痊愈的耳垂,回过神又立马放下。
“问你呢,这是你的东西吗?”叶超扬起下巴逼问,声音骤然升高,全然不顾大庭广众之下造成的影响,“剩下的在哪儿?在哪里买的,有票根吗?能不能拿给我看一下?”
两面夹击显然让小茹陷入了完全被动,她心情越发紧张,浑身紧绷。
此时,陆江吟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他踩着坚定的步伐逼近小茹,将其逼到了墙边。小茹的事情不足以成为灭门案的真相,却也是不可缺的组成部分。
“我曾经问过你耳垂是如何受伤的。”陆江吟的目光落在她陡然间想要侧身隐藏的耳朵上,他没有退让,继续说,“你身上的瘀伤和耳垂的拉伤都是和白夫人争执造成的,我想争吵的原因,应该就是这对翡翠耳环。”
小茹垂死挣扎:“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怎么可能和夫人吵架?这耳环……”
“是你偷来的。”陆江吟打断她,斩钉截铁道,“你既是白家用人,就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一家前不久拍的照片就摆在卧室中,而照片中的白夫人所佩戴的首饰就是这套。”
小茹瞬间大惊失色,她想要反驳,可看着眼前这个和白小姐同龄的少年,竟有些不寒而栗。
“我推测你在打扫卧室时看见了梳妆台上的首饰,一时贪念便顺手拿了。被白夫人发现时,你应该正好在自己卧室佩戴这耳环,所以在那里你们产生了肢体冲突,想必白夫人动手过于粗鲁,才会导致其中一枚耳环遗落在房内。当天白夫人是否要辞退你我不知道,但你那天不在场的说辞一定是假的,你并不是请假回了乡下,而是一气之下——杀了他们。”
“没有!我没有!我只是……”小茹震惊地抬头,泛红的眼眶充满了害怕与无辜,她无措地寻找能够相信她无罪的人,可眼前这两个明明一表人才的男人此刻都凶神恶煞。
叶超故装恍然大悟,压低声音道:“原来你就是凶手,杀了他们一家之后还贼喊捉贼,制造自己不在场的证明。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不会去乡下找证人?”
威逼利诱的手段成效明显,叶超和陆江吟一唱一和,让小茹在杀人凶手和小偷之中做出了明智的选择,艰难地承认了。
那日所有经过基本如陆江吟所说的那般。一时动了坏念头,想要窃取白夫人的翡翠首饰,她确实很喜欢,喜欢到想要占为己有,然而,才拥有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东窗事发了。
“白夫人揪着我的头发,用力扯下了一枚耳环,用各种难听的话骂我,说我今日偷首饰,明日就……就学会偷人了。我实在忍受不了才还手的,我也不过是推了她一把,她一点事都没有,真的,你们相信我!她说要解雇我,我什么也没收拾就跑了出来。当时姐姐家也不敢去,我就在外头晃荡了很长时间。小姐他们被害的当晚我还在‘千祥衣’看绸缎纱罗……投靠姐姐总不能空手去,所以买了布匹送给姐姐。可是等解气了想回白家收拾东西,才发现他们全家都遇害了……”
三个人这时已回到巡捕房,再次进到这森严的氛围中,小茹说话声音夹带着丝丝颤抖,但为了不受牢狱之灾,她只能坦白。
“昨夜我回去真的只是想拿回自己的东西……”小茹缩着脑袋做了最后的陈述。
陆江吟和叶超并肩坐在小茹的对面,听着她的阐述,虽然有些残酷,但他还是不得不戳破她企图伪装的善良,那一点点想要保全的人性。
“你想拿的还包括这套首饰吧?”陆江吟到底还是说了,他直视着小茹的眼睛,语气平平却近乎苛刻,“如果只是收拾自己的物品,没必要大半夜偷偷摸摸地绕到自己房间的窗外。”
话音一落,小茹便掩面而泣。那不是委屈的哭声,也不是无辜的哭声,而是没想到自己竟会成为这样一个难堪的人。
“小茹的时间证人不难找,去‘千祥衣’一问便知。再派人去白宅看看,应该能找到被白夫人拽走的另外一枚耳环。以白夫人那种盛气凌人的姿态,耳环不一定会在首饰盒内,有可能在垃圾桶里。”
叶超送陆江吟到了巡捕房大门外,出去时听到陆江吟如是说。他点点头表示会去找一找,但小茹的嫌疑目前为止无法洗清,所以还得在巡捕房待一会儿。
“有件事你不觉得很奇怪吗?”陆江吟站在门外转身又对叶超说,“小茹提到了她在报案之后的那晚去了凶宅,祈愿白家亡灵可以超生。”
“奇怪的并不是她的举动,而是为什么又是凶宅。”叶超很快就理解了陆江吟的话。一件事情出现的频率过高,绝对不是巧合。
陆江吟沉闷地叹息,想起小茹提到这个细节时轻描淡写的口气,好像凶宅祈愿是再寻常不过的举动。
那么,这种行为何时开始,又是何时盛行的。
“她也说看到了地上的七根蜡烛,只是没有点燃。这事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也就是说许景明他们当晚去凶宅,你们那个同学谢罗华看到地上点燃的七根蜡烛的,那个点蜡烛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推景明下楼的始作俑者。”
“不然没法证明点燃蜡烛和推景明下楼两件事的关联性,这只能是唯一的可能。”陆江吟的思维和叶超极为相近,他能明白叶超拗口的话中所要表达的含义。
“没错,那个人害怕被人发现点蜡烛的事实。”
“重点是,那个人为什么会担心被人发现他的存在。”
他们站在门口自然而然地分析起来,虽然暂且不知白家灭门案凶手是谁,但任何在调查案件中出现的疑问都有可能成为揭开真相的关键。
“哦,对了,你从白家阶梯上找到的鱼鳞,在白余毅的伤口上也有找到。”叶超又叫住了终于转身要离开的陆江吟,补充了线索内容,“法医认为,造成伤口的凶器应该是一把类似于菜刀的工具。一直没找到凶器也真的是很麻烦……”
“那片鱼鳞是在脚印留下的淤泥中找到的。也就是说不仅凶器上有鱼鳞,凶手鞋子上也沾有鱼鳞,那么这个凶手会不会是……”陆江吟甚至觉得答案来得过于轻巧,他有些不确信地说,“渔夫或者是专门杀鱼的?还有一件事,我想你也应该知道,就是凶手杀完人之后翻遍了白家上下,唯独小茹的房间例外,白佳慧房间凌乱的程度也相对较低。凶手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白余毅手上,我怀疑是类似于文件之类的物品。”
叶超顿时眼前一亮,拍了拍陆江吟的肩膀,高兴道:“我马上去查!你早点回家,我就不送了。你这小子还是挺招人喜欢的,那么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
“什么?”陆江吟万分嫌弃从他嘴里说出来“招人喜欢”这样的字眼,但还是耐着性子听他讲。
叶超故意神秘地凑近他耳朵,悄声道:“这个秘密就是——你喜欢那个小姑娘,我和你大哥都看出来了!”
“你有病!”陆江吟红着脸骂出了有生以来最粗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