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齐溪,你不要难过。你爸爸肯定会康复的,我看他现在说话都清楚了很多,一定很快就能出院回家。我过来时特意从你家那边走过,房子都有在好好修理呢,你就放宽心。”
好朋友李爱瑶趁着周末家中无事,便陪着齐溪一起去医院探望齐石良。
齐家发生这样的事,坊间传闻都有丝丝鬼神难辨。李爱瑶虽都不太信,可看到齐溪愁眉不展、心绪不宁,也不得不出起这些边缘化的主意。
“不如我们也去凶宅祈福吧。”
两人在医院的长廊内走着,齐溪从李爱瑶嘴里听到了这样的话不免一阵胆寒。她搞不明白凶宅与祈福之间的必然联系,也不懂人们怎么会将心愿寄托在不祥的废宅上。
“为什么大家会去凶宅祈福呢?祈福难道不是佛寺、庙宇才可以的吗?这到底怎么回事?”
李爱瑶挽着齐溪的胳膊,似懂非懂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很早很早之前就有人传出来,凶宅能够实现人们的愿望,但需要付出点代价。具体什么代价我也忘了,这么多年过来供奉的东西也变得五花八门,寻不到当年的踪迹。”
传闻想要追溯源头自是极难的,混杂其中的真真假假的讯息难以区分。人们习惯性地为道听途说的传闻添油加醋,最后事件的真实样貌究竟是怎样却再也无人问津。
好朋友手挽手来到了走廊中间位置,不知为何有些累,两人便心照不宣地挨着一起坐下来。放眼望去,在医院走廊上稍作休息的都是一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家。
他们有些孤单地坐在轮椅上合眼小憩,有些则百无聊赖地打量这两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原本无神暗淡的双眸在见到旺盛生命力的瞬间变得清亮无比。
“真的有些怪哦。”李爱瑶滔滔不绝地围绕凶宅讲起了自己身边发生的事儿,“也就近段时间,我妈妈就说舅舅好好的一个人不知道怎么了,三天两头往凶宅跑,整个人都变得神神叨叨的,工作完了也不出来见人。妈妈说他肯定是中邪了。”
“你舅舅怎么了吗?为什么要去凶宅?”齐溪掩饰不了惊讶与内心产生的诡异之感,这是她第一次听李爱瑶讲起家中事。活生生真实存在的例子让她动摇,凶宅是否真的存在某种神秘的力量,可怕到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就是不知道怎么了才说舅舅中邪的嘛。两家本来就不怎么亲近,现在干脆都不联系了。说来也奇怪,舅舅都带着望望回来了,怎么舅母会一人独留在香港地区呢?哎,说起来我都好久没见到望望了,上次生日托舅舅送给他的小木马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七十三号凶宅啊,其实是因为那户人家一夜之间全失踪了,警方破不了案而已。”
李爱瑶惆怅的话语被旁边的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爷爷打断,他实际上从一开始就有意无意地听着这两个小姑娘聊天。他干瘪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击着轮椅扶手,显得十分安逸。
齐溪看向他,目光瞬间被他大拇指又黑又长的指甲所吸引,忽觉失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抬头注视着这位爷爷的脸,斑斑点点的老年人的脸并不会让人觉得害怕。
是啊,衰老并不会使人恐惧,同样,绷带后面那张血肉模糊分不清是谁的脸,也不应该成为恐惧的根源。
“爷爷,您知道凶宅呀?”李爱瑶坐在外侧,听到爷爷的声音便好奇地探出身询问,“那您能和我们讲讲凶宅为什么会是凶宅吗?”
老人家忽然目光深邃,他花费很长时间酝酿心中所想。这在齐溪看来老人似乎极为愉悦,这种愉悦像是被忽略很久之后得到的重视,尽管给予他重视的不过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但他不在意,哪怕说的是与自己无关的事儿。
这七十三号宅子的历史追溯起来仿佛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情。老人家说那房子里曾经住着一家三口,这一家人是否其乐融融无人知晓,见过他们的人也少之甚少。并非他们不喜与人相处,不愿与人友好交往,而是他们搬来没多久之后的某日,甚至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天,他们一家三口,消失不见了。
“您的意思是他们人间蒸发了?”齐溪对这个并无任何修饰词却诱人深陷的故事格外认真。
老人家郑重地点头:“别说雁过留痕,但凡活着的人怎么可能没有踪迹?但偏偏就这么奇怪,周围没人看见他们走出过家门,更没人能准确地说清楚他们消失的时间。就这样,一星期之后邻居报了案。”
邻居报案是否出于关心不予评价,但绝对出于自我保护。左邻右舍注意到这家人许久没有动静之后,深更半夜熟睡之际竟然听见孩子和女人呻吟的声音。那阴森微弱的低哼声就像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一样,沉闷窒息又抓心挠肝。
夜不能寐必然恼人至极,再加上听见过诡异声响的周边人一致认为,声音来自于七十三号宅子,为了求证也为了还夜晚一个宁静,遂商量报了案。
“本以为至少报了案能心安,没想到破门而入,所有人都被里面的景象给吓傻了……”
暗影中,天花板上咯吱咯吱晃动的吊灯,保持着左右左右的规律摇摆不停。餐桌烛台上点着的残蜡早已熄灭,摇曳不定的不是烛火,而是人心。他们拿手电筒一扫,才见地板上被拖拽出的长长血痕和墙面上喷溅的大面积血迹。所有人都惊惧着发不出声,愣愣地置身于重重鬼影的七十三号宅子内。
老人家深深地叹了口气,回过神自动略过了脑海中回忆起的可怕细节:“那一家三口不是失踪了,而是被人杀了。但是——没有找到一具尸体。”
“什么?”齐溪和李爱瑶被这样的结论吓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李爱瑶更是哆嗦得一把抱住齐溪的手臂,挨着她直摇头。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查不出前因后果,七十三号宅子就这样在时间的碾压下一点点荒败,围绕着它的神秘感也越来越浓重,最后成了人们口中的忌讳之地。
“说来也不是很遥远的事情,也就在十几年前吧。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有人传出来,只要到七十三号供奉凶灵,任何愿望都能满足,包括起死回生。”
“可能吗?”齐溪的说话声都因为骇人的故事情节而自然减弱,她小心翼翼地问,“真的会有人相信这么荒唐的事情吗?”
“就是呀!什么起死回生,哪有这种事情!”李爱瑶也附和质疑。
老人家盯着她们的眼神充满了“少年不知世事”的意味。这个世道就是这么古怪,越离奇的事越有人信奉。
“信则有不信则无。事情过去那么多年就算如今有了结果,也没人在意了。我还曾听说七十三号宅子的主人吸食过福寿膏呢,只是没人真看见了。按我猜,他们一家保不准是主人在吸食福寿膏后突然失去心智,杀了全家最后自杀了。好多事情光是听闻是远远不够的。”
“不知道这么问您会不会有些唐突……”齐溪捏了捏自己的手,鼓起勇气问,“您看起来好像很笃定自己的猜测?”
李爱瑶讶异地扯了下齐溪的手,这种话不必说定是唐突无礼的。不过她倒是从来没见过齐溪这稍显强势的样子,与平时温柔平和的她判若两人。
有点像谁呢,这冷静又理智的模样?
老人家见齐溪听出了话语中无意隐藏的部分喜出望外,这部分故事他和太多人说过,说的次数多了,别人就当他如说书的一般,全然不往心里去。
“我……”
“小姐!”突然出现的齐叔打断了老人家的话语,三两步上前站在齐溪跟前,脸上恢复了平常的亲切,他微笑着道,“这快到正午了,小姐该早些回去,别让江庭少爷担心。还有爱瑶小姐,一早上陪着小姐照顾老爷辛苦了。”
李爱瑶笑着摆手:“不辛苦,不辛苦。伯父没事我和齐溪就放心啦,最辛苦的还是齐叔您。”
齐叔双手垂下轻轻抓着灰色长衫,微笑着朝李爱瑶微微点头。余光注意到那位老人家仍想拉着齐溪继续交谈的模样,他侧身挡住了老人家的视线,又道:“小姐接下来要去哪儿,我开车送你们?”
话说到这儿,齐溪便也站起身。才过了几日,齐叔看上去老了大半,鬓边的白发多了很多。为齐家奉献了大半辈子,从无怨言的齐叔让齐溪有些难过。
“没事,我和爱瑶去外面走走,明日放学后我再来看爸爸和您。”齐溪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伤感,“齐叔,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齐叔笑着点头:“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小姐、损坏齐家名誉。请小姐放心。”
齐溪没有将齐叔的话全数听明白,隐约觉得这番忠心耿耿的话没有一个合理的因果关系,但又不觉这有什么不对劲,齐家正经历艰难又糟糕的时刻,情绪有所影响太正常不过。
“那我送小姐到门口。”齐叔做了个请的手势。
齐溪点点头,回身朝那位老人家挥挥手,表示日后会再来。老人家什么话也没说,目送着齐溪离开。周身恢复安静,恍惚间他像是根本没有对任何人讲起陈年旧事,刚刚的交谈只不过是他的臆想。
“起风了,您回病房休息吧。”护士过来,同老人家耳语了几句,便推他回了病房。
孱弱多病生机渺茫者,护士见得多了,所以并没有将老人家萎靡不振的状态当回事。正如他自己所言,没人在意过往,没人在意真相,没人在意他即将枯死的生命。
“齐溪,你怎么看起来心情更不好了?”出了医院,李爱瑶见齐溪反倒更愁云密布了,心想大概是之前那位爷爷说的话让她觉得难受了吧,这凶宅定是邪恶之地,怪自己居然还提什么去凶宅祈福,简直太愚蠢,于是尽力弥补提议,“我们要不要去逛逛洋货店?或者是去喝茶?对对对,大上海附近开了一间小吃店,我们去尝尝?”
“下次再和你一起去好不好?”齐溪承认自己对凶宅极为在意,甚至觉得蹊跷,且不说那位爷爷说的是否可信,单是白家灭门时谢罗华他们就在凶宅一事都古怪恐怖,“我想去七十三号看看。”
“干吗要去那儿?别去别去,你一个人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办啊?”李爱瑶强烈反对,苦口婆心道,“我可就只有父母疼,你不一样,你还有陆江吟和他哥哥疼你。万一你遭遇了什么,他们找我算账,我倾家荡产也没法挽救啊!”
“你说什么呢?”齐溪苦笑,不过李爱瑶提到了陆江吟,她倒是想起了谢罗华,想起了自己对他的承诺,便笑着转移话题,“爱瑶,你记得上次来学校帮我请假的那个男生吗?”
李爱瑶“嗯”着疑惑了一下,随后点头:“记得!一个浓眉大眼、傻傻的男生。你不知道他多好笑,来帮你请假又不知道你在哪个教室,局促得呀,好像快哭出来了呢。”
耳畔微风和煦,齐溪脸上的笑意稍显轻松自在。感觉不坏,做个朋友看来不是什么难事。她继而详细介绍说:“他叫谢罗华,是江吟的同学也是朋友,是个非常有趣的男生。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呀你会忘记烦恼,是个很不错的男生哦。”
李爱瑶听着听着,狐疑地凑近齐溪眯着眼睛打量,半天后“啧啧”道:“齐溪,你该不是移情别恋了吧?陆家兄弟俩你都不喜欢呀?喜欢那个呆头鹅?”
“啊?”齐溪满脸惊愕,是她表达有问题还是李爱瑶误会了什么?怎么听完她对谢罗华的介绍,爱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你等等,我只是觉得谢罗华这人不错,想着你们或许能成为朋友,所以试着介绍你们认识。你是怎么就从我这番话中得出我……”
移情别恋?她移谁的情?别谁的恋?
李爱瑶见齐溪无措着急的样儿,心里一阵满足。平时就对齐溪和陆家的关系充满好奇,但人家的私事又不方便追问,今日见陆江吟的哥哥开车送齐溪来医院,顿时大开眼界。
“说真的,你有了解过自己的心意吗?按我看啊,江庭哥哥就不错。年龄比我们大,肯定更懂得照顾人,为人稳重,性格温和,绝对是夫婿的不二人选!”
齐溪掩嘴偷笑:“你这么喜欢,需要我去帮你和江庭哥哥说一声吗?不过这样一来,谢同学就有点可怜了,他还没来得及努力就失去了你的芳心。”
李爱瑶聊到了兴头上,根本不顾齐溪三番五次提到谢罗华,穷追不舍地问:“你喜欢谁嘛,或者是更喜欢谁?是陆江庭还是陆江吟?告诉我嘛,我真的好想知道!换我肯定二话不说选陆江庭!”
“哈哈哈……”齐溪的阴霾一扫而空,她自然知道爱瑶在开玩笑,遂也没有当回事,“是啊,江庭哥哥真的不错。那我就选江庭哥哥,嫁给他成为陆家少奶奶,做一回坏人,夺你所爱。”
“齐溪你好讨厌啊!”
两人没遮拦地聊着女孩子的悄悄话,忽闻清脆的几声车铃响,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竟没想看到了三步外的陆江吟和谢罗华,两人神色不尽相同。
一个将惊喜全都写在了脸上,一个则黯然沉默……形容不出来的别扭。
很不巧,陆江吟是后者。
齐溪见陆江吟阴沉严肃的样子有一瞬的慌张,不知道他和谢罗华出现在附近多久了,不知道自己和李爱瑶的玩笑话是不是被他听见了,如果听见了,又听到了多少。
诸如此类的担心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搅得齐溪心里七上八下,找不到安定的角落。她谨慎地看向陆江吟,却刚好同他定定的目光撞了个满怀,不知怎么又心虚别过脸望向别处。
陆江吟走上前,看着不知何故避免和自己视线接触的齐溪问道:“伯父好些了吗?医生有说什么?是大哥送你来医院的吗?”
这一连几个问题齐溪虽都能一一答上,但这第三个问题横竖听都似乎存有私心。齐溪极为平常地做了回答,陆江吟听了也只是淡然地点头。
“你怎么会来这儿?”气氛有丝丝的微妙,齐溪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开始便想问的话。尽管她并不知道陆江吟和叶超去了哪儿,可总归还是想知道。
陆江吟双手插袋,看了看她道:“过来碰碰运气。”
“嗯?”
“没什么。”
这一次换陆江吟首先移开了视线,他扫了眼和李爱瑶交谈甚欢的谢罗华,不好意思打断,于是就站在齐溪身侧,不再言语。
“……江吟真是料事如神!他本就是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遇上了齐溪。嘿嘿,还有你。这不正好车子可以还给他,让他带齐溪回家。李同学,你知道他俩住一起的事吗?肯定还不知道吧!”
“什么?”李爱瑶震惊地看了眼站在一侧互相不说话的齐溪和陆江吟,想要知道更多内幕的心情只能一再按捺,半天才回一句“我才没有你这么多嘴无聊呢”!
“哈哈,口是心非。”
相较于谢罗华和李爱瑶的热闹,齐溪和陆江吟更显尴尬、冷清。包含在“没什么”三个轻描淡写字眼中的内容未被陆江吟本人说透,却被旁人一语道破。
“你不捂我的耳朵了吗?”齐溪问。
陆江吟一愣:“什么?”
“这样我就可以当作没听见,可以假装不知道你想碰的运气——是我。”
陆江吟注视着齐溪,被她甜美的笑容感染得无法克制,会心一笑。
他似乎这才反应过来,齐溪换上了薄衫,薄薄的衣料风一吹就会轻轻摆动,美不胜收。
他这才知季节变更,夏风徐徐。
(二)
陆江吟没有从谢罗华手里要回自行车,成全他送李爱瑶回家的小心愿。
同谢罗华分手后,他和齐溪站在分岔路口,相视一笑。
两人绕过街路两旁开门营业的商店,错开了班车时间,避开了吵闹的中心,和那晚一样慢慢地走路回家。下午的时光悠远漫长,擦肩而过的人都在阳光下出现了层层的影子,金光灿灿好看夺目。
“江吟!”
在下一个拐弯处到来之前,在下一个离家更近的路口到来之前,齐溪抓住了陆江吟的手腕。这时斜扫过屋顶的点点阳光落在她的发间,动人美好。
“我们走那边好不好?”
陆江吟顺着齐溪指路的方向望去:“那边都是菜贩的活动地界。”
“我从来没有逛过这种集市,”齐溪急得拨了下被风吹进嘴里的头发,卖力地解释,“想买点晚饭的食材不可以吗?”
陆江吟蹙眉,抬起手也帮她拨了拨头发:“晚餐想吃什么,我让蓝姨来买。”
指尖蜻蜓点水一般地划过了齐溪的脸颊,变得有些灼热。一时间也分不清是相互触碰产生的热量还是齐溪本身的温度,不管哪样都惹人在意。
“而且新鲜的蔬菜果类早上来买才好,这都下午了……”
齐溪没辙,只好坦白道:“我就是想和你晚点回家。”
简单的话犹如扔进水中的石子,层层晕开的波纹就似控制不住的欢喜,范围越来越广,影响越大越大。
齐溪见陆江吟愣愣地看着自己不说话,只好直接拉着他往前走了一步:“太早回家也无事可做,不如在外闲逛一会儿。”
这一刻,陆江吟头上的天空从阴雨绸缪转而晴朗明媚。
原本这条街还不是菜贩聚集地。早些时候,菜农早起将种植的蔬菜瓜果摘下,挑担于街头巷尾或空地上买卖,新鲜的时令瓜果常常被抢空。现在政府设置了菜市场,菜贩们就不用走街串巷吆喝了。
“……有几天没见到他了,这摆摊的钱都没上交呢。”
“那家伙就知道抽大烟赌钱,哪里来的钱交?老婆带着孩子早跑了!”
“真的?他还抽得起大烟?不过我早就说了他这人看面相就不靠谱。我那儿有个算命先生,算得可准了,改天介绍你们过去……”
跨过布满水渍的坑坑洼洼,又不小心踩到了别人择下的烂菜叶,齐溪和陆江吟脸上浅浅的笑在听到鱼贩子不经意间聊起的内容后定住。尤其是陆江吟,视线全数落在鱼贩子摆在厚厚砧板上的杀鱼刀上,目光所至还有黏糊糊沾在杀鱼刀上的几片带血鱼鳞。
他将齐溪拉向身后,以防过于靠近溅起的水渍脏了她的衣鞋。他自己则迎着浓烈的腥味蹲下身,打量着这几个鱼贩子盆中养着的活鱼,随口问:“这鱼刚捕捞上来的?”
“绝对新鲜!这位小爷您放心,您看这条!”鱼贩子是光着膀子的壮汉,单穿着一件白褂子,胡子拉碴、笑容豪爽,单手从水中抓起一条鱼,随后双手捧着控制着鱼摆尾,“您看看!”
鱼摆尾的水渍落在了陆江吟的衣袖上,他盯着这条鱼的同时又问了句:“你这可以帮忙杀鱼吗?”
“当然可以!”壮汉满口答应,但还是谨慎地问了句,“那您看这条怎么样?要了的话马上就帮您处理好。”
陆江吟瞥了眼旁边摇着草帽扇风的其他鱼贩子,指了指水中的另一条道:“这条。”
等他站起身时,发现齐溪已经跑向隔壁摊点,和其中一位挽着袖子、嗓门洪亮的中年妇女聊上了。不仅是中年妇女,那几个暂时不招呼生意的鱼贩子都乐意与她交谈。
他们看着齐溪时都笑得分外羞涩和克制,那种小心翼翼又忍不住多看几眼的模样陆江吟很熟悉。以往放学一起回家,他见过太多追在齐溪身后开玩笑的男生,都是这样的表情。
也是,谁能拒绝齐溪?
“是吗?我隔壁那户打更人家的儿子就在清心中学读书呢!就是那个半夜被鬼怪吓得屁滚尿流的老许!哈哈哈,按我说啊,老许纯粹是老眼昏花,是该换份工作喽。”
齐溪怔了怔,随后问:“那你们有听说过河神食人的事吗?”
“哎哟,小姑娘家这种话可别乱说,小心神明听见!”大妈神色慌张得就差捂住齐溪的嘴了,她看了看旁边噤声的大老爷们,小声同她说,“前段时间我们鱼都不好卖,可不就是被那事给闹的!最难卖的就是阿强捕捞上来的鱼,他的鱼啊都是那条河里捕的。这些天没见到他人,我们还猜是不是出海捕大鱼去了。”
说完,又一阵哄笑。
齐溪脑海中一些琐碎得快要被遗忘的细节突然在这一刻拼凑了起来,她急急地问:“阿强是不是……长得高高瘦瘦的?曾经在那条河里捞上来一个溺死的小孩?”
对面的鱼贩子面面相觑,表情出奇地一致。一个蓄着一小撮山羊胡的男人悄声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大家都觉得这事晦气!自从捞上来小孩的尸体,阿强就不太正常了。”
“哪里是不正常?分明就是抽大烟抽坏了脑子!”旁人厌恶地给阿强添加“罪名”。
杀鱼的壮汉这会儿麻利地划开鱼肚子,摘去了一些不可食用的内脏,手上血淋淋的腥臭味十足。他将杀好的鱼放在干净的水中清洗了一下,又抽出几根稻草穿过鱼的嘴巴打好了一个结,交到陆江吟手中之后才插话道:“他要不是抽坏了脑子会欠那么多债?把祖宅房契都给抵押出去了,老婆不带着孩子跑难道日后睡大街?”
“房契?”
陆江吟手中提着鱼,眼前的万事万物瞬间被脑海中的风暴席卷而空,存在角落的零碎信息继而开始一点一点地铺满整个画面。清晰的思路就如同从鱼头往下蜿蜒的水滴,顺着鱼身不紧不慢地往下,最后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
而这水滴的声响只有陆江吟听见了。
“齐溪,我们走!”陆江吟上前一把抓起齐溪的胳膊将她拉了起来,语气急促似来不及解释,手上拎着的鱼此刻也有些碍眼。
“我刚问了阿强原先的地址,我们要去找他吗?”
“先去找许景明。”
陆江吟干脆利落地回答,脚步越来越快,十分懊悔将自行车借给了谢罗华,看来日后成人之美之前务必要先成全自己。
“你……”走出了这条街,人力车夫就将车拉到了他们面前,陆江吟对着齐溪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但还是扶她先上了车,“你先回家,和大哥说晚饭不用等我。”
齐溪坐在车上,看得出陆江吟心切,便伸出手道:“鱼给我。你注意安全,一定要回来吃晚饭哦。”
“嗯。”陆江吟郑重地点头。
车夫拉着车离开,他看着因为担心而频频回头的齐溪略感心焦。车来人往的街路上,陆江吟停在原地思索选择哪一条路才可以最快抵达许景明家,结果一晃眼看到叶超的车快速往和自己相反的方向驶离。
“这么着急,是发现了什么新线索吗?”陆江吟纳闷。
太阳还未西沉,所有人仍在拼尽全力赶在黑夜来临之前多输出劳动力,获取更高的报酬。陆江吟穿梭在这些人之中,经过大上海时灯红酒绿的景象已渐渐显露。
“许……”
待他第二次来到许景明家门时,刚张嘴呼唤就被敞开的房门惊得噤了声。屋内一览无余,椅子倒翻在地无人扶起,而静坐在一小方客厅内的许景明的父亲许德清垂头丧气、两眼通红,紧抿唇不说话。
陆江吟叩门踏入,仍不见许景明。窄狭的院内,许景明的母亲埋头洗着衣物,就连外人来了也无察觉。她一边手搓着衣物,另一只手却时不时地拭去泪水。
这个气氛极差的场合下,陆江吟本想上前开门见山地询问,正好被站起身的许德清所见,他吃力地迎了出来。
“景明是不是与你们吵架了?”陆江吟确认道。
许德清无奈地摆摆手:“出去了。”
家丑不可外扬大概也包括儿子和父母顶嘴,陆江吟没有追问,也无意打探他们的家事,只是——“我能去看看景明的房间吗?上次随身携带之物似乎遗忘在那儿了。”
前半句为真,后半句不得已编了谎。
许母一直没有吭声,听到陆江吟这个请求,立马扔下了手中的活,双手在围裙上胡乱揩拭,急忙说:“孩子屋里太乱了,我先去收拾一下。”
陆江吟顾不上细想,伸手抓住了许母:“不必。您忙自己的。”
“这,不太好吧……”许母求助一般看向了许德清,可自己的丈夫也正在气头上,并没有帮腔。她就这样看着陆江吟穿过院子,走进客厅,推门进入了儿子的房间。
屋内杂乱是男孩子的本性,可也还不至于乱到需要整理。陆江吟阻止许母是想知道他们为了何事争吵,现在看来事情很明朗。
房门处的门槛下落着一条手绢,那正是当日白佳慧赠予许景明的,撒落一地的钱的数目也与那日他在抽屉中见到的一致。
想必是被父母不小心发现了许景明不曾动过半分的钱,质问他这些钱从何而来。许景明痛失所爱又被当成嫌疑人询问,根本无法理会父母的用心,一味地发泄自己压抑的情绪。
这些点点滴滴很容易就从这个房间内得出答案,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要的东西在哪儿?或者说疑似凶手寻找的东西在哪儿?
“找到了吗?”许母站在门口看着站在床沿一动不动的陆江吟问,“你是我儿子的同学?我们家虽然穷,可我一直和他讲做人要正直,不能贪图富贵。可景明居然……”
“您错怪他了。”陆江吟的视线正一寸寸地搜索着房间内的每一个角落,“景明没有做任何违背道义良心之事,他拿着这笔钱只是为了怀念某一个永远失去的人。”
许母低声叹气:“是吗?可这笔钱也确实……”
陆江吟扭头看许母,并没有继续为许景明说话:“这钱是如何掉落在地上的?其间有看见夹在钱中的其他东西吗?”
“哎,也怪我做娘的多事。看他心绪不宁又不知出了什么事,昨日开始连饭也不吃就把自己关在屋内。今日我下班早,想回家替他收拾里屋,拉开抽屉就见到了被粉帕兜起来的钱……你说我怎么能不担心?担心孩子误入歧途跟了什么坏人,做了什么坏事……”
为人父母这点操心不无道理,陆江吟明白地点点头。
“那孩子一见我拿他的东西马上就扑过来抢,他爹看见还以为景明打我呢。这不就变成这样了……”许母话语心酸,叹气连连。
“他脚扭着也跑不到哪里去,过会儿就回来了。你别担心。”许德清也过来,隔着一定距离生硬地安慰许母,往里面看了眼陆江吟又问,“东西找到了吗?需不需要我们帮你找?”
陆江吟顺水推舟:“伯母,我还是帮您一起收拾吧。”
许母笑笑没有说什么,遂了陆江吟的意。许德清则背着手在客厅来回踱步,这会儿家里要是有酒,他恐怕就要喝上几口解千愁了。
地上的钱被如数捡了起来,仍旧没有陆江吟想要的。这时,许母又拿着扫帚入了屋,她有些歉意地道:“扫出来的灰尘可能会脏了你的衣服,先到外面等一会儿。”
陆江吟哪能真的走出屋外,就看着许母扫地。她才弯腰轻轻扫了下柜角处,连同灰尘碎屑一起出来的竟是一张叠成一小方块的纸。
“就是这个了!”陆江吟立马弯腰捡起,露出了连日来最开心的笑容。
许德清也探身进来,关心地问:“找到了吗?找到就好啊。”
“打扰了。”陆江吟拿着此物告别了许景明父母,走出许家之后,街路两旁灯已亮起。
夜幕降临,陆江吟迫不及待想要将此发现告知叶超,可又怕齐溪等着急,还是决定先赶回家和齐溪吃晚餐。
走出这条巷子,陆江吟重回主街,往家中方向走时,听见了身后的喇叭声。他回身又被灯光刺了眼,随后就知来人是谁。
“上车。”叶超头探出车窗,冲着孤零零走着的陆江吟招手。他正好办完事想去陆家蹭个饭,这就顺便把陆家二少爷带回家。
陆江吟上了车就问:“下午的时候你去哪儿了?”
“喏。”叶超爽快地把一张纸递给了陆江吟,却不正经地问,“齐溪呢?今天怎么没陪你?”
陆江吟低头看着字条上的字迹,忽而反应过来,这不正是齐溪走之前告诉他的陈伟强的地址吗?那还是齐溪同鱼贩子打听到的,怎么叶超也知道?
“我们查了白余毅的经济状况、债务问题,他借债给了许多人,且利息颇高,但借债之人仍旧源源不断,钱还不起就拿白余毅认为值当的东西抵押。抵押进来的值钱物都被白余毅存进了银行。我们根据调查名单上的借款人逐一排除,不过陈伟强家无人,扑了个空。”
叶超开着车和陆江吟互相交流着这一天的成果。
“是了,杀了人怎么可能留在家中等着别人守株待兔呢。”
陆江吟迎着对面晃过来的车灯抬眸,话语中已然对白家灭门案有了定论。只是,陈伟强人在哪儿?如果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会不会沿着细细碎碎的线索找到许景明家中?
“你说什么?什么杀了人?”叶超皱着眉头反问,“你是说陈伟强就是凶手?这么巧吗?证据呢?”
“我见过这个人,就是他打捞起了小一的尸体。我可以画他的画像。”陆江吟有了定论,更需要能证明这个定论的证据,而他希望这个证据能自己跑出来,“你再去问问小茹,对陈伟强有没有印象。”
叶超挑高眉,苦笑着问了句:“到底你是探长我是探长?你现在是在给我下命令吗?”
“当然你是探长了。”陆江吟皱眉,想着这人怎么这么计较,然后叹着气将纸片轻拍在他的肩上,“这是在许景明家中找到的被抵押的房契——陈伟强的杀人动机。当然,这些事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可以选择不听。”
“欸,你这臭小子!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扔下去,让你赶不回去和你未过门的媳妇吃饭?”叶超一边单手接过房契,一边骂骂咧咧的,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教训了。
陆江吟一怔,看着叶超问了句:“你确定齐溪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吗?”
“我”字上加了重音,叶超听出来了。他并不清楚齐、陆两家具体的情况,当然更不知双方父母到底将齐溪许配给了谁。但这个年代,谈不上好,也不比曾经封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当真,也可当笑话。
“你这话怎么问我呢,我哪知道?当时我又不在场!不过我想你大哥是知道的,别问我怎么知道你大哥是知道的,只可意会。”
说了等于没说,陆江吟的窃喜一瞬间又化为乌有。
“其实你也不能问你大哥,你真正该问的人是齐溪。她要是不钟情于你,就算许给了你也毫无意义。”叶超最擅长的就是泼冷水,他发现陆江吟的好玩之处就是提到齐溪就能立刻变脸。
陆江吟听到这话之后似有颓废,想起了白日里听见齐溪和李爱瑶的对话,大概不问也知结果。他曾经无数次地纠结过这个问题,却总觉得还不到时候。
该问,该如何问?
“哎,我可真是羡慕你们这些无抱负的年轻人,只管谈情说爱、吟诗作对。现在的局面还真的是和你们蠢蠢欲动的小心思不相配呢。”叶超突然冷嘲热讽,毫不留情地打击这个家国抱负无法实现,就连小情小爱都不能如愿的少年。
只是一语言毕,陆江吟越发寡言少语。他承认叶超说的话是对的,也承认自己毫无出息。就连父亲也总是觉得大哥更为值得托付一切,所以,齐溪喜欢大哥也是正常的吧。
(三)
次日,还没到上学时辰,谢罗华本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为人处世之道,一大早便骑着车来接陆江吟上学。陆老爷精神抖擞,一开门就见到拦在大门外冲他笑嘻嘻挥手的少年,皱眉一想,完全不认识。
“门口那小子是谁?”陆年随口就问一同下楼来的陆江庭,“没大没小的,冲我挥什么手?”
陆江庭也没见过谢罗华,见这小子浓眉大眼,年纪与江吟相仿,又同穿着清心中学的制服,座下骑的还是江吟的车,怎么看都应是来找自己弟弟的。
陆年也看出了点端倪,随之哼了声:“上楼去把那不争气的小子给我叫起来!八成是来找他的,也不知道在学校里念的是什么书,成天瞎混。你这当大哥的是怎么教他的?”
“是。那要现在就把他打醒吗?”
“打……”陆年无语地抬手指了指大儿子,又极度没辙地放下,“大清早打什么人,好好叫他起来,嘱咐他别总是往外跑,多学点好!”
“知道。”陆江庭失笑答应。
父亲嘴上虽总是数落江吟的不是,心里却一直偏宠着弟弟。这一点陆江庭从小便知,只是从未提起过。他遵从父亲安排的一切,便是想着让弟弟今后的日子可以多些选择,可以享有相对的自由。他自愿承受的一切自然甘之如饴,绝不埋怨半分。
“对了,齐家宅邸修缮得如何了?”陆年出门之前又多问了一句。药行的事他管得也少了,工作之外的事情又并无太多了解。因此便辛苦了大儿子,虽诸事繁忙却处理得有条不紊,如今连齐家的事也要操心。
“还在进行,需要点时日。”
陆年长叹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背过手朝大门走去。这几日耳边风不是没有,人们纷纷声称齐家是被业火降罪不该与其再有瓜葛。人言可畏,陆年多少还是听进了心里,只是齐溪毕竟无辜。
那场火终究是有些古怪,陆年不想深究其中的蹊跷之处,一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二来是自己的小儿子似乎比任何人都对齐家的事上心。他横竖拦不住,不如放任小儿子去做,反正背后有大儿子管着,应该也闯不出什么祸来。
时间尚早,谢罗华见到了陆家张罗的早饭忍不住吞咽口水。大哥陆江庭也招呼他坐下吃完再走,他本开心答应,却被陆江吟无情地拒绝。
“为什么不吃早饭就去学校?我看你家蓝姨蒸的包子可好吃了!还有那粥,我从未闻到过有粥能煮得这么香的!还有啊还有……”匆匆地被拽出了陆公馆,谢罗华并不觉得哪里奇怪,等他看向陆江吟时,才发现对方脸色不太好,和昨日听见李爱瑶和齐溪谈话的神色如出一辙,“啊!对了!你怎么不和齐溪一起去学校?你俩吵架了?为什么吵架?她……唔唔唔——”
陆江吟本就心烦,听到谢罗华的唠叨更是烦上加烦,大清早不能动手打人,只能用手捂住他啰唆的嘴巴。
“你干吗呢!”谢罗华被捂嘴半天才想起自己自由的双手,立刻推开了陆江吟,抹了抹自己的嘴巴后仍旧穷追不舍,“你是不是因为齐溪说想嫁给你大哥心里难受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陆江吟不语,只是暗暗捏紧了拳头,假如谢罗华再多说一句,就忍不住要打掉他的牙了。
“不过你大哥真的风度翩翩、气宇不凡。”谢罗华转而夸起了陆江庭,细想一番又假意安慰陆江吟,“我要是女的我也喜欢你大哥。”
陆江吟哑然失笑,连连摇头:“你,我都看不上,更别提我大哥了。”
“嘁!谁稀罕你兄弟俩的喜欢!”
“也是,让爱瑶喜欢上你就已经够不容易了,我兄弟俩就不凑热闹了。”
“你叫她什么?爱瑶?”谢罗华见陆江吟心情稍稍好转,玩笑话便一个接着一个,“只有我才能这么叫!你得连名带姓叫她!”
陆江吟翘起嘴角挑衅道:“爱瑶。我偏要这么叫。”
“好啊,陆江吟!你不仁我不义!”谢罗华拉住他前进的脚步,瞪着他一字一句道,“从今天开始我就要亲切地称呼齐溪为‘溪’了。溪——溪溪——”
“不许这么叫齐溪。”陆江吟刚刚回升的情绪瞬间又冷却了下来,他扶着自行车,有些后悔没有带上齐溪。从昨天开始到底在别扭什么,他明明知道。
谢罗华大笑着搭住他的肩,并没有再纠缠称呼的问题,只说:“走吧,上学去。两天没见还怪想念同学们呢,不知道除了许景明之外的其他同学有没有被凶宅吓到做噩梦。”
凶宅,这每一天怎么都能提到凶宅?陆江吟看了看谢罗华,抓下他横在自己肩上的手,问道:“我们是朋友吗?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好兄弟吗?”
“当然是啊!”
“那好,改天再陪我去一趟七十三号。”
“什么!魔鬼!”
几天过来,外头风云暗涌,可学校、学校里的学生们依然是朝气蓬勃的样儿,从不被形势所扰。陆江吟进入教室,想起了叶超说的话,那些话或许是不痛不痒的玩笑,却犹如一枚细小的银针扎进了心脏。
家国兴亡,怎么能置身事外?
上课时,陆江吟靠窗坐着却无心听讲,窗外鸟鸣声、车笛声以及走廊外老师走过的脚步声都能让他分心,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
“江吟,江吟!”下课铃声一响,谢罗华便离开位置冲到他跟前,神色巨变,“你没注意到吗?景明没有来上课!他那脚伤也该好了吧,慢点走肯定不碍事,难不成是故意翘课?”
许景明!陆江吟突然明白自己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么大一个活人没出现他居然毫无察觉!是昨夜就未归还是今日出了什么事,横竖令人不安。重要的是不知叶超那边情况如何,给他画的陈伟强的画像有没有起到作用,是否已经抓到了陈伟强。
“你去哪儿?”谢罗华看着突然站起身的陆江吟问,“下一堂课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不会又要请假吧?”
“谢谢。”
“喂,你——”
谢罗华真的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子,怎么这么多管闲事呢。不过这次稍稍有些遗憾,遗憾今日齐溪没有一起,不用他帮忙请假,不然就可以跑到对面见一见李爱瑶了。
陆江吟飞快地跑出学校,骑上车就扬长而去。正好被在教室外稍作休息的齐溪看见了,隔着沿路一排的梧桐树,她惊讶于陆江吟即逝的背影都能令自己眼前一亮。
今早她是被陆江庭送来学校的,询问陆江吟的去向,江庭哥哥也不过顺带说了句“和同学一起走了”。她心底有些奇怪,这会儿明明还有课,他骑着车着急去哪儿呢?
“看什么?”李爱瑶出来也探身查看,没有发现什么,但看齐溪的神色,想了半天又问,“是见到陆江吟了吗?”
齐溪点头,忽而心一横:“爱瑶,帮我请个假。”
“你去哪儿啊?”李爱瑶抓都抓不住齐溪,伸手扑了个空,“还有一堂课呢,齐溪!请假怎么说啊?”越到后面声调越高,因为被喊话之人已经越来越远。
“胃疼!”
李爱瑶无奈摇头:“什么胃疼,怕是心疼吧。”
大街上,陆江吟风驰电掣地前进,自由控制着车子穿梭在人群拥挤的长弄小巷中。这一次他没有先去许景明家,而是直接去了巡捕房。
到的时候,门口的警卫拦住了他。站岗的警卫换班轮值,所以这一天当值的并不认得陆江吟,因此又只能跑进里面报告给叶超。
“你今天不上课吗?怎么跑到这里来?”叶超走到了外面来,此时阳光已有些强烈,他手挡于眼前,眯着眼睛,“人还没有抓到,但画像已经分发下去了。白家用人小茹看了那幅画像也记起来,曾经确实有个戴着草帽、浑身有鱼腥味的男人来过家里找白余毅,腰间还别着一把杀鱼刀。因为白余毅从来没有让他进门谈话,卑躬屈膝的样子小茹见过几次,听到的谈话内容大致就是恳请白余毅能够宽限还款时日……”
还没有抓到,这可不是个好消息。虽然才不过隔了几个小时,但还是太慢了。陆江吟没沉住气,拧眉出主意:“你假意让人来认领白宅搜到的不属于他们家的东西,陈伟强自会上钩。”
叶超抬手打了陆江吟的脑袋一下:“还用你个小子教,老子早办了!只是特意将时间安排在了傍晚,这大白天的就算他听到风声也不敢露面。也派下面的人到处寻找了,有消息会……”
还没听叶超说完,陆江吟就心急如焚地骑车离开了,叶超本想和他提点别的事情,却没来得及。
“头儿,刚刚那个少年是?”旁边警卫打量着离去的陆江吟问。
叶超“嘁”了声:“陆江庭的弟弟,才十七岁呢,书不好好读,想着破案了。不过,他倒是厉害,竟然找到了房契这么重要的东西。人聪明也就罢了,还长得挺不错,你说是不是挺气人的?”
“不气不气。这有钱人家的少爷本就比不过!”
心倒是宽哪。叶超肆意地笑了笑,刚扭头准备回去继续工作就看见了跑得气喘吁吁的齐溪,只好又停下脚步看着她费劲地跑到他跟前。
“不巧,那小子刚走。”叶超又一眼看破,一针见血。
齐溪弯腰,双手撑着膝盖拼命喘气,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听到叶超这么说,她也就暂时松了口气,却也不着急走。
“这又是谁?”警卫纳闷,今儿个怎么这么多人跑巡捕房来?
叶超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刚刚那小子喜欢的对象。”
“哦……”
叶超推测齐溪应该是悄悄跟着陆江吟来的,也没问原因,只是问:“要不要进去喝口水?你再不蓄体力怕是要追不上了。”
齐溪休息够了,起身摆手:“不是,我还有件事昨天忘了告诉江吟。我在和鱼贩子的聊天中得知,阿强在一星期前被同行目睹去了七十三号。您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这些人都是去了七十三号才出了事情?而且有传阿强会抽大烟,他一个赌钱连房子都抵押掉的人怎会有钱去买大烟?不觉得有问题吗?”
“你的意思是,七十三号可能存在我们还未察觉到的问题?”叶超也警觉了起来,“陆江吟也说,散落在地的是纸张、合同类的文件物品,能证明凶手在找类似的物品。这说明他当时神志清醒,不至于抽了大烟……”
齐溪点头:“但也有可能行凶前抽了大烟导致神志不清去白家灭门,杀完人之后才恢复神志呢?”
“当务之急是找到阿强……陈伟强,万一他手上还有福寿膏之类的东西,吸食了可不堪设想。我去他家也并未发现杀鱼刀,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随身携带凶器。”
“嗯,您快去忙吧。”齐溪赶紧催促,她脑内一直在思考一个东躲西藏、几近无家可归之人会去的地方。她没有超越自身年龄的勇气参与案件中,也不敢班门弄斧、自以为是地破案,她想的只是能让陆江吟安心。
叶超转身欲走又犹豫着回头:“你要和我一起去吗?陆江吟也不知道急着去哪儿,你现在怕是也追不上。我是送你回学校还是……”
“不用,我自己回去就行。”齐溪歇息了一会儿,擦了擦额头的汗,“找到陆江吟可要把他安全送回家哦。不然我就和江庭哥哥说,你置江吟于危险之中!”
“欸,你这孩子……”
叶超没料到自己竟然三番五次被小孩子揪住辫子扯,又摆出一副大人的气势佯装要教训她。可是他还没张嘴,齐溪就朝他做了个鬼脸飞快跑开了。
一直观望的警卫见此场景忍俊不禁,叶超一个眼神瞪过去又立马稍息立正。
这个时候,抓紧找到陈伟强才是正事。
另一边,陆江吟紧赶慢赶总算是来到了许景明家中。两扇咯吱咯吱作响的木门一前一后地虚掩着,屋内许母的啜泣声明显,比起昨日暗自抹去泪水的隐忍,此时更多的是无助。
“景明昨晚就没有回来吗?”陆江吟赶忙上前询问,屋内只有她一人,许父许德清并不在家。这一家子状况频频,明面上看都是围绕着许景明,实则根源在于白家灭门,在于七十三号。
许母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他的话。倒是邻里犹豫再三进了门,将事情告知了陆江吟。许景明昨日傍晚有偷偷回来,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出门了,说是不会再上学也不会再回来。许德清定然对儿子这番不懂事的话火冒三丈,扬言出了这门就再也别回来。
“所以景明真的没有回来?”陆江吟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他并不知道许景明离家出走的真实缘由,他只能追问于邻里,“那你们有听景明说要去哪儿吗?”
两个妇人相看一眼,颓然摇头。其中一个细想了一会儿,不是很确定地回答:“他和老许吵架摔门离开的时候,喊了一个什么码头。实在是没听清,也不知是不是这两个字。”
码头,是坐船走吗?陆江吟左思右想,现在去追必然来不及。傍晚回来收拾的东西,应是搭乘晚上的海船离开。许景明去了哪儿,为什么上午气得出走,傍晚回来就坚定地离开,这期间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四)
“女鬼,女鬼……女鬼啊!”
桥洞外偏瘦高个的身影佝偻在一线灯光之下,他蓬头垢面,双眼惊惧地直视着前方比他矮一大截的人。
他的双唇不自觉地微颤,见鬼般地瞪大双眼,暗黄的双眼,青黑的眼圈,如同活死人一般。他辨不清真假,只觉得眼前出现的妙龄少女是那早已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白佳慧!
“别来找我,别来找我!我不是有心的,我不是!”
他到处躲避落在自己身上的光线,可桥洞外、河边两岸没有高大的树木,没有丛生的杂草,他无论怎么躲都袒露在“女鬼”的视线范围内。连滚带爬也好,慌不择路也罢,那束光线总是追着他不放,像是书中的仙人要将妖魔鬼怪降服一般。
“喂,你别跑,我不是……”
声音如鬼魅,阴魂不散,他无处藏身,恐惧的脸孔深埋在苍白双手中。待抬起,面目扭曲狰狞,逐渐可憎。他哆嗦着身子,双唇早已失去血色,而手却慢慢伸向腰间。
“死人,都是死人,没事的没事的……反正死过一次了,再死一次也不打紧……没事的没事的……”形势急转而下,只见嶙峋的身子从光影中忽而变得凶猛且戾气无比,腰间抽出的明晃晃的刀比手电筒的光还要刺眼。他龇牙咧嘴,似笑非笑,摇头晃脑地朝着那束光源拖沓靠近。
低矮的杂草被践踏踩平,掉落的枯枝折断的声响干脆。前方手持手电筒的人被吓得晃了一晃,就在这个空隙间,刀光剑影瞬间加速逼近。
“……我不是白佳慧!你追我做什么!我只是想劝你去自首啊!”
莫名成了女鬼的齐溪见情势不对,立马转身就跑,肉身之躯想挡住锋利的刀可真是痴人说梦。但转身时,她的手不小心擦到了边上长着刺的植物,一下便划拉出了一道口子,手一疼手电筒便落到了地上。假若弯腰捡,阿强的刀便会立马架在她的脖子上,也有可能当机立断就砍下来。
不能死在这里,还要把这事告诉叶探长,得赶紧跑,这是齐溪告诫自己用来拼命逃离的信念。
“你是女鬼,女鬼,杀了就没事,杀了就没事……”阿强举着杀鱼刀,嘴里碎碎念着似乎早已丧失了理智,只觉得这忽然出现的女孩容貌姣好,身形和白佳慧无异。而这个世上会来找他的除了被他杀掉之人的孤魂野鬼还会有谁!连他最爱的老婆孩子都离他而去了,这世上根本不会有活人来找他,不会!
还差一点,齐溪就能跑上街道,可是上坡路陡峭,一打滑整个人都摔倒在地,沾满一身的草屑污泥,狼狈不堪。齐溪哪管得上疼痛,咬牙挣扎着爬起。
可一站起身,刀光便杀了过来。
齐溪躲不及,下意识地闭眼听天由命。就在此时,忽感身后一道强劲有力的力量将自己的身子拽向一边,刀锋狠狠落下却扑了个空,与此同时,枪声响起,直接打飞了阿强手中的刀子。
事情突发混乱,齐溪还没搞明白,就见及时出手相救之人上前一脚将阿强踹翻在地。
“给我抓起来!”
叶超的声音骤然拔高,同行的巡捕房警员一并齐刷刷上前举枪对准陈伟强,将其戴上手铐押上车。
被押往街边的阿强面如土色,经过齐溪跟前时他还是颤颤巍巍地停下了脚步,神志不清地嚷着“女鬼,女鬼来索命了”。
所有人都看向了齐溪。
齐溪获救,一颗悬着的心已然放下,不再害怕。他既已认定自己是女鬼,是死去的白佳慧,那么就当是吧。于是她直视着思维已和常人不同的陈伟强,一字一句道:“我不是女鬼,我是你的报应。”
阿强听后顿时两眼发黑,双腿一软,任由警员拖走。
“先起来。”
这时齐溪才听见耳畔熟悉又温柔的声音,她抬头看向身侧,才发现原来那会儿保护自己的人是陆江吟!
她被他扶起,脸上笑吟吟:“你怎么会来?是不是也猜到陈伟强会躲在这里?我也是来碰碰运气的!”
陆江吟神情凝重,伸手摘去了她发间的小叶子:“看来你没有我运气好。你碰到的是坏运。”
“怎么会?陈伟强不是抓到了吗?你不是来了吗?”
陆江吟愣了愣,夺人眼球的不仅是璀璨的星辰,还有比星辰更灿烂的齐溪。他原本又急又气,现在又全部都化为了绕指柔。
“有没有受伤?”他问。
齐溪拍拍衣服,掸去了一些泥尘:“没有。幸好你们及时赶到,不然那把刀可就落在我脑壳上了。”说着又强调了一遍,“我没事,你不跟着叶探长去听听他为什么要灭门吗?”
“杀人的理由没什么好听的,都是借口。”陆江吟冷淡地回,他叹着说,“不用关心这个,我们回家先检查一下你身上的伤。这一天只吃了一餐,饿坏了吧?”
“是有点饿。不过刚刚实在是太害怕了,我都……”齐溪正说着,一个回眸却落入了陆江吟深邃又意味深长的眼中。猝不及防的对视,让彼此间的沉默变得微妙又深刻。齐溪微张着嘴,欲言又止,就连垂在身侧的手指都不敢动上一动。
陆江吟凝视着她,心生愧疚。他问她疼不疼、有没有受伤,她都像个傻瓜一样笑容明媚地否认,狼狈成这样子却还在为他操心。
“不怕。”他到底还是心疼,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遵从本心,像哄孩子一般对她轻言软语,“不会有下次了。”
齐溪听了陆江吟温柔的声气,全身仿佛通了电一般颤了一颤。霎时脑子一片空白,就连他说什么都无法听清。小时候玩耍,不管多亲密,都不曾有过这样的心思动摇,是长大了还是真的男女有别?
“你俩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巡捕房?这么晚了可没人送你们回家,只能等我审完再送你们回去。陆江庭那里我打过电话了,知道你们还没吃饭,我会安排的。再说了,为了把这个案子的报告写完,我让文法医也在巡捕房等着呢。有法医在,这小丫头身上的伤不碍事的。”叶超也不管是否打扰到两个小年轻,叉着腰毫无眼力见地打断他们,“我就直说了,你们这个样子回去免不了挨一顿训。别忘了,你俩今天可是逃课,可千万别想着陆江庭会给你好脸色。”
最后这句话明确指向了陆江吟,齐溪听罢只能从陆江吟的温柔乡中慢慢抽离,然后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情。叶超说得没错,自己逃课可能不会被罚,但江吟就……
“我还是挺想知道这世上为什么会有人如此凶残狠毒。”齐溪看着他,又稍稍别过脸悄声提醒,“去听听吧,没准能得到七十三号的一些线索。还有你忘了吗,小一是他捞上来的,是他说那条河里溺死了四个孩子。我们至今都不知道第一个孩子是谁。”
陆江吟愁眉不展,倒不是因为齐溪所说正是他困惑的事情,而是都这个时候了,她竟还想着帮自己。他从昨天开始就愁肠百结的心绪,到了此刻又因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变得愈加难以排解。
“行了,行了,走吧。”叶超一挥手转身朝街边走去。
陆江吟和齐溪紧跟其后,来到昏黄的街灯下,陆江吟这才看清齐溪手上的伤,顿时心一紧,烦躁之感更甚。
坐车前往巡捕房时,齐溪问陆江吟怎么会和叶探长一起出现在那附近。陆江吟倒也没有保留地说了个明白。
那时,从最后一班轮渡出来已是晚上,去之前陆江吟就猜会一无所获,但结果真的如此,还是不免丧气。所有码头都询问不到许景明一点消息,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
或许不是码头,是那人听错了。陆江吟几经折腾毫无办法,他推着车本来准备直接回家,走了几步又停下。内心的不安愈加强烈,这是一种无能为力的先兆,也是一种坏事情发生的预感。
“所以你就来找我了?”齐溪期待地问。
陆江吟清了清嗓子,诚实地说:“没有。找不到许景明,我就想先去找叶超问问进展。还没到巡捕房就遇到了他,巡捕房的人一路盘查总算听到有人说见过陈伟强。于是我们一路寻过来就找到了桥洞这儿……”
“哦。”齐溪平淡地点头,所以也是碰巧才救了她呀。
陆江吟看了她一眼,又愧疚万分地道歉:“没有料到陈伟强会躲在那里。”
“可是我料到了!”齐溪忽然情绪高涨,激动地炫耀,“我比你聪明!”
“嗯,就这一次。”陆江吟摁住她胡乱摆动的手,还是没忍住生硬地问她,“你为什么不好好上课?叶超说你跟着我跑了好几条街?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坏了?”
齐溪不想回答,轻巧地转移话题:“我好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睡一会儿。”说完歪头轻轻地靠在了陆江吟的肩上。
这一自然亲昵的靠近让陆江吟顿时屏息,尽管心脏跳动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快、都要疯狂,他还是只能做到缩紧双手置于膝上,局促不安一目了然。
“啧啧啧……”
开车的警卫和叶超深谙少男少女的心思,相视一笑后不约而同地发出暧昧的声音调侃陆江吟。
此时的陆江吟就像是书中被点穴之人,只能任人捉弄,无法反抗。也是,这会儿陆江吟除了紧锁眉头还能做什么?齐溪就靠在他的肩上,呼吸均匀,睡得安稳。
通往巡捕房的路畅通无阻,叶超脸上不见平日与他们开玩笑的不羁样,下了车就命人带着陈伟强进入了审讯室严加审讯,他自己也一同进去,说好要照看陆江吟和齐溪,却一句叮嘱都没有。
广袤的星空下,陆江吟和齐溪有些傻愣愣地站在门口,像两个犯错被罚在家门外思过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
但是没过一会儿,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戴着金丝框边眼镜、穿着白褂子、长相文质彬彬的男子。他扫了眼这两个面露疑色的孩子,知道是刚刚叶探长嘱托他照顾的人,便冲他们笑了笑。
“您好,文法医!”齐溪反应最快,只听叶超提到一次便记住了。
“叫我文韬就好。叶探长说你身上有些小伤,让我帮忙检查一下。虽然巡捕房没有专设法医室,但简陋的医务室还是有的。那么请不要嫌弃地跟我过来吧。”文韬半开玩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齐溪笑得腼腆,点点头就准备跟着走。
陆江吟虽也认出这人应该就是叶超所说的法医,但态度远没有齐溪热情。看着齐溪和对方有说有笑的,他忽觉这儒雅的法医碍眼非常。
“你是三岁小孩吗?”陆江吟不悦地一把抓住齐溪的手腕,“怎么随随便便就跟人走?”
齐溪被质问得有些发蒙:“没有随随便便啊,他是法医啊。”
“法医怎么了?”陆江吟声音越发低沉,“法医就不能是坏人,就不会骗你这种傻瓜吗?”
齐溪轻轻地推了一下陆江吟,小声提醒他:“你干吗当着别人的面说坏话?不都说了他是法医,是叶探长让他过来的嘛。”说完之后,她还往前走了一步向文韬道歉,“您别往心里去啊。”
文韬向上推了推眼镜,又看了眼脸色不佳的陆江吟,对齐溪说:“理解。”
随后,三人一起走进了审讯室对面那间不怎么大的医务室。要不是因为齐溪身上有伤,陆江吟才不会跟着这个“来路不明”的法医走呢。
“手臂和双膝上有擦伤,手背上还有小刺扎着,需要先拔除。”文韬检查了一番之后,拿出了消毒棉和医用镊子,“手给我。”
齐溪坐在小圆凳上,乖乖地伸出布有几条血痕的双手。因为肤白娇嫩,显得那几条划伤的伤痕尤为触目惊心。
文韬托住她的手,镊子还未触碰她半分,就听陆江吟紧张地说了声“你轻点,别弄疼她”。
“江吟!”齐溪摁住他的手腕,同他商量,“不如你去叶探长那里看看审讯结果?我只是一点小伤,清理下伤口就好。你在这里,我会分心。”
陆江吟凝眉:“你分什么心?”说着又莫名瞪了眼文韬。
“就,就会……反正你在这儿,我光顾着看你,就不能好好配合文法医处理伤口了。总之你先去叶探长那儿,我这边好了马上就过来!”齐溪说着说着红了脸,垂下头又推了他一把。
文韬眼含笑意,也道:“既有事就先过去,一定还你一个完好无损的心上人。”
陆江吟听他这话稍稍惊讶了一下,又不能还口,只能不理会文韬,转头对齐溪说:“那你好好在这儿处理伤口,一会儿我就回来。”
“好。”齐溪听他松口暂时离开,自己也算能自如地面对文法医。
待陆江吟恋恋不舍地离开之后,文韬小心地一根一根拔去她手背上的刺,随口问了句:“你们就这样帮着叶探长查案吗?”
“没有。”齐溪摇头,手背上偶尔传来痛感,但也能忍,“是江吟无意中发现溺水的孩子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流浪儿,觉得他死因蹊跷,想要查。谁想到又遇上了白家灭门……”
“溺水的流浪儿?”文韬头也不抬,将刺拔净之后往上抹了点药水,“他们是单纯的溺死。”
文韬的陈述句让齐溪想起曾经在《申报》上所见的那几篇解剖溺亡孩子的文章是由他撰写的,顿时敬佩感油然而生。学识丰富,又风度翩翩之人最是令人仰慕。
“那您能和我具体说说那几个孩子的情况吗?”
文韬笑眼一抬:“是替刚刚那个男生问的吧?”
齐溪只是垂眸傻笑,没有言语。
陆江吟从小就横冲直撞,做任何事都由着性子胡来。但齐溪总是会站在他那一边,支持他做任何事。并非是因青梅竹马的这层关系,而是她相信陆江吟的本心,相信他骨子里的正义,相信他是个温柔善良之人。
“阿嚏——”
陆江吟坐在叶超身后的座位上,已经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这几个喷嚏都打断叶超审讯好几次,他都觉得有些难为情,心里却在犯嘀咕,莫不是齐溪和那个文韬在背后议论他?
“你再出声就滚出去!”叶超终于忍无可忍,回头怒斥了他一句。主要是眼前的陈伟强经过了文韬简单的治疗,神智正在逐渐恢复,但对他的问话还是闭口不谈。
陆江吟突然被怒骂了一声,气得在叶超背后握拳挥了挥,但念在案件处在关键时刻,只能忍气吞声。
他瞟了眼垂头不语的陈伟强,漫不经心地抛出一句:“你再不说话不仅连这儿都滚不出去,你的妻子孩子这辈子也别想再见了。”
平淡的语气警告感十足,吓得陈伟强一颤,顿时抬头警惕地看向叶超。对视一眼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其身后的陆江吟,总觉得这少年好像在哪儿见过。
“你老实交代,我才能让你去见你的妻儿。”叶超特意挡住了陈伟强看陆江吟的视线,抓紧时间逼问。有关于杀人动机、杀人凶器,他全都要准确地知道。
此时此刻,陈伟强体内残留的福寿膏的毒性得到了控制,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正因为明了才少了些不必要的恐慌,他有些忘了当时杀人的冲动,只知后怕。
一片狼藉的白家、东倒西歪的尸体以及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场许愿之后得到满足的泄私愤的梦。
倘若只是一场梦也就罢了,醒了就醒了。可这不是梦,他杀了人,害了足足三条人命。他自知已无宽恕可能,但想到妻儿忽然间就崩溃了。
话未说,泪先流,故事潺潺而来。
陈伟强以捕鱼为生,一家人都靠他这点微薄的收入过活。其妻生性纯良,勤俭持家,所以陈家尽管贫寒,日子倒也还算过得去。
可没想到安逸的日子禁不住一点诱惑,陈伟强在狐朋狗友的哄骗之下深陷赌钱的旋涡中。一开始只是赌点小钱,后来将所有收入都投进其中。最后没钱参赌,无良朋友竟劝他卖妻卖儿。
这样的朋友自然是恶毒至极,可被恶习所染陈伟强真的有在考虑这个问题。他从前觉得妻子温顺、持家有道,现在竟厌恶她什么也不会,和孩子就是蛀米虫,吃他的用他的,一文不值。
邪恶的念头一旦产生就会不断泛滥,泛滥到下雨之夜从小赌坊出来他就准备实施。
叶超和陆江吟自然知道后续并非如此,陈伟强必然是在这途中遇上了白余毅,产生了联系,否则就不会有接下来这桩惨案。
陈伟强听了他们的想法先是点头,后摇头。大致上八九不离十,不过不是他碰巧遇上了白余毅,而是经人介绍。他就这样一个坑又一个坑地踩入,用祖宅房契换下了妻儿。
“所以你真的是为了房契杀了他们一家?”叶超真心觉得一张纸三条命,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陈伟强木讷地点头,追悔莫及也只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供述:“我只是在气上头,我没想真的要杀死他们。我后悔了呀!我不想再赌了!我想好好靠捕鱼还债!可是,可是白老板不答应啊!他不答应我没有办法,到期了全家都被赶出了房子。老婆带着孩子跑了,不要我了……我能怎么办!”
“有人目睹过你去过七十三号?为什么要去那里?”叶超乘胜直追。
陈伟强掩面,手上的镣铐叮当作响。
七十三号,是让他突然之间从捕鱼的鱼贩子成了杀人凶手的起点。
所有人进七十三号的理由都差不多,为了解决痛苦,为了让日子安顺,甚至为了不劳而获。
“你说什么?福寿膏是从七十三号拿出来的?那你见过给你东西的人吗?在哪里?居然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私自贩卖流通福寿膏!”叶超对陈伟强交代的事情勃然大怒。
陈伟强一哆嗦忙解释,他只是按照传说的做了而已。跪在凶宅里磕头,等他抬起头时面前就放了福寿膏。他就是吸食了福寿膏才胆量十足,提着把刀就去了白宅。本是觉得好商好量拿回房契就罢手,可白余毅冷嘲热讽、盛气凌人,姿态实在是令人难以隐忍。
“……他不仅不肯还我房契,甚至,甚至还让我将妻子卖入窑子,卖身还债。当时他们一直在笑,一直在笑,我想跪下磕头求饶,可越看越觉得他们只想让我死!他们真的很可怕,我是情急之下才反抗的!我真的不是,真的不是有心想杀他们的!”
福寿膏的致幻作用叶超很清楚,陈伟强当时看到了什么,他无从猜测。那时候陈伟强见到的已经是幻觉了,可他砍杀的却是真实无比的人。
“那你还记得你捞上来的小一吗?那个溺死的流浪儿?”陆江吟从叶超身后走上前,双手撑在桌面上,俯身靠近陈伟强,“你说那条河里死了四个孩子,你告诉我第一个是谁。”
陈伟强盯着这个少年,终于想起了对方是谁。他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摇头道:“第一个淹死的孩子应该不是流浪儿……”他说了一句,并不明白溺死孩子和他案件的关系,但还是往下说,“他脚上穿的可是小皮鞋。我记得那日是三月九号,那天我也和你提了这个日子……”
叶超奇怪地看向陆江吟,心里琢磨着怎么突然多了一个溺死的小孩。
“三月九号?”陆江吟重复着这个日期,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他沉吟片刻忽然大喊,“齐溪!齐溪!”
声音振聋发聩,叶超都被喊得堵住了耳朵。很快,齐溪就匆匆地从对门跑了过来,身后跟着法医文韬。
她紧张无措地看着陆江吟:“怎么了?怎么了?”
陆江吟抱住她的双肩,严肃地问道:“你记得打更的老许见到河神的那晚是几号?”
“三月十六啊。”
十六?十六……陆江吟抬眸,那种无凭无据、全依诡异直觉得出的结论令他难以启齿。
“江吟,三月十六哪里有问题吗?”齐溪见他脸色不好,遂追问。
陆江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直费解不语的叶超。陈伟强的案子已尘埃落定,现在没人关心。可另一个案子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