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这是唐朝诗人孟浩然《过故人庄》中的诗句。邓启先看着满院姹紫嫣红,脑子里浮现出这首充满趣味的田园诗。

农村的悠闲宁静,清新愉悦的环境,更是让邓启先有把酒畅饮的冲动。“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是多么令人心动的美事啊!

姚老爸读书不多,但喜欢亲近读书人。虽然说不了文雅的话,生活的格调并不低。不单喜欢伺弄花草,家里的陈设还颇具文化气息。墙上悬挂水墨丹青,客厅摆设井井有条,水壶里的开水永远都是热的。是一个热爱生活,有生活品味的农民。

邓启先有感于姚老爸的生活格调,赞叹道:“姚老爸真是农民中的知识分子!看你家的布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单位领导的家庭呢!”

“邓老师真是过奖了,我哪有这个能耐。你才是我们铜锣小学出去的青年才俊,年青有为。我连玻璃板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啰。在单位好啊,我少华以后能像你那样坐办公室就心满意足了。”姚老爸开心得妙语连珠。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姚老爸的话像一根针,深深的刺在了他的心里,连呼吸都隐隐作痛。

羞于道出真相,邓启先把话题转到了院子里的花草。

“你院子里的花草真多,花了不少功夫哦!”

“呵呵……”姚老爸爽朗地笑道:“都是少华和少东种的,现在他们俩出外求学,我就接手了。”

“那棵菊花长得真好,怎么能种得如此繁茂。”

“这可是少华的宝贝花,去读大学了还不忘叮咛要我照顾好它。种了好多年了,他就是喜欢菊花。”姚老爸说起少华就乐呵呵。

“种花好,我也很喜欢种花。在市区没有那么大的地方……像你这个院子就很不错,姹紫嫣红的,满有生活情趣。”

“也是,你们城里人什么都好,就是少了很多田园的乐趣。将来少华进城里,我两老都不想去。就老死在铜锣村好了。农村人嘛,离不开他的根。”姚老爸情绪上来了,说话挺有水平的!

邓老师满是感触。从农村到城市,他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现在可能又被打回原形。农村的孩子,要成为城里人真不容易。难得姚老爸这么理智,对城里的生活不盲目向往,保持内心的平衡。自己这几年已被物欲所欲裹挟,活得很疲惫。

坐在客厅里喝茶聊天,宾主都很随意,就像几十年的老朋友,没有虚礼,是精神与心灵的放松。与一位比自己大二三十岁的老农民都能聊得很投契,也算是奇观了。邓启先自己都觉得奇怪。人生的际遇细究起来都很有趣,比如今天,本来是上班时间,谁能料到竟然跑到农村来拉家常?

午饭很丰盛,三个人的午餐,姚老妈做了整整一桌子菜。姚老爸从碗柜里拿出一瓶九江双蒸,问道:“要不要来点?”

“好吧,就来一点。”邓启先笑嘻嘻的说。

酒过三巡,话也多起来。姚老妈忍不住问起他的婚姻大事:“你那个……有女朋友没有?”(邓启先与青芸最终不能修成正果,少华以前已经讲过。)

“嗯嗯,有了……”邓启先借着低头吃菜来掩饰心中的不安。现在成了无业游民,茵茵还会跟自己吗?

“那就好。”姚老妈喃喃自语,说:“你们俩以前多好一对啊,到底还是走不到一起!”

“都过去的事了。来,我们喝酒。”姚老爸瞪了一眼她说。

姚老妈并不晓得他的意思,仍然自说自话道:“你现在有女朋友就好了,皆大欢喜,大家都发展得不错。听说,青芸在深圳做房地产老板了,前段时间还回了一次家,说要盖新房子。”

邓启先心中一震,倒酒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没流到桌子上。努力让自己平静,不动声色的与姚老爸碰了一下杯,仰头就“咕噜”一声吞了下去。

几年没有青芸的消息,突然听到她在深圳,并且还做了房地产的老板,思想上受到了莫大的震撼。他怎么也无法把印象中青春羞涩的青芸和干练的老板联系起来。对比青芸,自己现在的景况让邓启先无地自容。曾经耿耿于怀她的变心,再次在心头翻涌,酸楚涌上喉咙,溢在眼里。只能借杯中物浇心中块垒。

心情不好,加上青芸消息的刺激,邓启先很快就有了醉意。意识逐渐模糊……等他醒来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

从床上爬起,头还是晕乎乎的,隐隐作痛。看周围的环境不像是家里,一时迷糊,不知身在何处。楼下传来“咚咚”劈柴的声音,又到了傍晚煮饭的时候。

农村的傍晚是静美的,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在夕阳的映衬下充满人间烟火味。邓启先站在走廊里,揉了揉醉眼惺忪的眼睛,意识慢慢清醒。田野,远山,极目远眺,小河蜿蜒而过,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诗意盎然的黄昏美景。他努力回忆喝醉前的情景,慢慢有了些头绪。印象中自己也没喝多少,怎么就醉成这样,脑子仿佛断片一样,之后的记忆一片空白。好久没醉成这样的了,特别是过外贸局后,酒量被锻炼得越来越大。今天竟然被半斤米酒放倒了,真是令人汗颜的战绩。

情绪积郁于内而发泄于外,借酒消愁愁未消,反而醉了一个下午。昨夜一宿没睡,加上心中哀愁,自然不胜酒力了!迤然走到楼下,姚老妈正在厨房里生火煮饭。刚燃着的木柴又熄灭了,浓烟从灶膛冒出,整个厨房烟熏火燎的呛得人眼睛发辣。邓启先忙走进厨房,说:“姚老妈,让我来吧。”

“啊,你睡醒了。快到厅里坐,这里有我就行了。”姚老妈揉了揉泪蒙蒙的眼睛说。

“没事,让我来吧。我也是农村长大的,没那么娇贵。”说这话时,邓启先心中忽然有种自豪感涌上,平静而踏实。

毕业后这几年,人像浮于空中,脚不沾地的一路狂奔,追逐自以为的幸福。今天听姚老爸说要老死农村,农村人离不开他的根,犹如醍醐灌顶。自己一直停不下来,火急火燎的,不就是心如浮萍吗?原来,早已忘掉了根在哪里!

削松明,重新点燃细碎的树枝,待火烧旺后再放进大块的木柴。一边烧一边向灶里吹火,叮叮当当的忙活了好半晌,终于把火生了起来。

姚老妈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夸他真不赖,生火的本事还没有丢。

好像很久没得到别人的夸奖了,突然听到姚老妈的夸奖,心中有说不出的欢喜。美滋滋的犹如小学的时候,自己一个人扛着打禾机盖过河,受到邻居的表扬,说他长大了,能干大人的活了。过去的事重新在脑海里浮现,竟然那么清晰,仿佛就在昨天。

生完火,回到客厅,看墙上的钟已经快六点,想不到逗留了一整天,要回去了。

“姚老爸呢?我要回家了,谢谢你们的热情款待。”邓启先站在厨房门口向姚老妈道别。

“吃完饭再走吧。他去给马铃薯除草了。”

“不了,打扰了你们一整天。”

“大家都是自己人,客气什么。”

“不客气,谢谢你们。我先回去了。”邓启先喃喃自语的有点像听话的小学生。他还没缓过来,毕竟事业的转折太大了,断岩式的突变。

“你实在要走,也要等姚老爸回来,向他说一声再走吧。”姚老妈早就看出他心事重重,想以此来挽留他。

姚老妈说得也有道理,铜锣村回石坪村也不远,就再等等吧。邓启先又回到了客厅,一个人独坐。木纳的样子宛如陈叔坐在院子里看着对面连绵的青山,忘记周遭,忘记时间,木木然就是一个下午。

冬天黑得早,六点钟刚过天便暗了下来。姚老爸披着夜色回到了院子里。邓启先快步走出来,说:“姚老爸回来了,听姚老妈说你去锄草。”

“是啊,还有一点,不锄完又不甘心。”

“留一点下次去也行,农活一年到头都做不完,悠着点吧!”

“平时都要去看店,今天有时间,就把手头上的活干完先。你也知,农村的工做不完。”

“嗯嗯,是的。夜了,我先回去了。”邓启先向姚老爸告辞。

“吃完晚饭再走。你今天中午没吃什么就醉了,剩下一桌子菜,我和姚老妈两个人吃不完。”顿了顿,说:“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我看你满腹心事似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心中有事无法诉说,也不敢诉说,一个人憋着,早已让邓启先不堪重负。像这样,每天装着准时上班的日子不知还要过多久,何时才能稳定下来?这些都是一直萦绕心中,挥之不去的问题,也是让他寝食不安的问题。想过到珠三角去,又放不下陈叔。他是秀梅最放不下的亲人,自己不能不管。

若不是姚老爸提起,或许就这样苦撑着,熬着熬着就过去了。毕竟由小到大都是这样过来的。如今有人关心,情绪的堤坝瞬间破防,差点泪崩。长叹一声道:“唉……”话没说出来,已凝噎悲叹不能自己。

姚老爸心里明白,大概是遇到什么难过的坎了。他沉了沉气,说:“人活世上,高高低低总是有的,后生仔慢慢来……”

不知为什么,和姚老爸聊天总能让邓启先的心境慢慢平和下来。他没有什么华丽的词藻,却总能把话说到人的心坎上,慢慢熨顺心中的不平。他的阅历会从他的语言,甚至是额上的皱纹释放出来,让人有坦然面对生活中的艰难的勇气。在他的眼里,没有什么过不了的坎。和他相处,会受他感染,对生活有另一种想象。

“嗯嗯……我会的了。”有人理解,虽然是几句普通的话语,邓启先却是很受用。

“我们到客厅饮杯茶,等姚老妈煮好饭,食完饭先回去。”姚老爸诚恳邀请道。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祖宗传下来的生活经验真不错。老人虽然不能干什么活,但有老人在的家庭,无论年纪多大,心理上都会觉得年轻,都会产生精

神依赖。现在的邓启先便是这样,他对姚老爸就产生了某种依赖。

饮了几杯茶,情绪慢慢平复。邓启先理了理思路,开始把这几年的经历抽丝剥茧般吐露出来。从青芸的变心,到和秀梅、茵茵之间的感情纠缠,直至秀梅出事,自己因为伤心过度酿成翻译事故,最后因为机构重组,被分流到市里的农林加工厂,昨天刚辞职。

姚老爸一边静静地听邓启先诉说,偶尔抽几口水烟筒。厨房里的姚老妈已经做好饭,见邓启先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不敢打扰,也坐下来一起倾听。有人倾听,是一种幸福。邓启先越说越投入,恨不得把这几年的甜酸苦辣都倒出来。回忆过去,就是把之前走过的路重新审视一遍,或欢欣或苦涩,都是人生经历。

絮絮叨叨,邓启先说了一个多钟。三个人,坐在客厅里,茶壶里的水添了又添。说的人如释重负,毕竟憋了太久,终于有个宣泄口。听的人也不胜唏嘘,想不到邓老师这几年经历了这么多!对邓老师肯吐露心声,信任自己感到荣幸。

外面的风又大了。大山里,天一落黑便气温骤降。屋里的人诉说着生活的坎坷,屋外风声呼啸,真有点把酒话凄凉,人生几度愁的感觉。最易白的是少年头啊!

听完邓启先对往事的回忆,姚老爸一声叹息,手里拿着水烟筒“咕噜咕噜”地抽个不停。姚老妈则揉着眼睛,说:“今儿风真大,吹得眼睛涩涩的难受。”

屋里陷入了寂静。过好半晌,姚老爸才打破静默,说:“小邓啊,你真是太冲动了。十几年寒窗不容易啊!你这么轻易的就把工作辞了,往后怎么办?工厂虽然比不上外贸局,但好歹也是我们市里效益最好的国有企业。再说,你的业务能力摆在那里,往后商务局可能要用人,又把你调回去也未定呢!”

“姚老爸说得是,我昨晚也想过这个问题!唉!还是太年轻了,受不了那气。”

“人生嘛,就像个气球,受的气越多,你就会越强大。”

醍醐灌顶。想不到姚老爸竟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简单又实用,怎么不早点听到呢!人生就是这样,总是这样的时空错乱。如果一切都是刚刚好,那就是命好,运气好了。

见邓启先诧异自己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姚老爸嘻嘻笑,说:“这话是村头的李先生说的。当年我十几岁出去走南闯北。曾经在香港老板的厂里打工,后来因为在工作中被老板当众批评,一怒之下辞工回老家做泥水匠。事后悔到肠子都青了。那时我一个月工资已经有一千多,回农村做泥水,大工才十多块钱一天!和李先生聊起这件事,他就对我说了这句话。这么多年过去,每当我在外面碰到不畅快的事就想想他这句话。”

邓启先若有所思,颔首赞同。农民朴实的思想中含有大智慧,这都是他们实际生活中总结出来的经验,简单实用。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姚老妈忍不住问他。

“暂时还没有什么打算,还是在玉城市找工作吧。陈叔老了,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

姚老爸点点头,说:“有一点你要考虑一下,就是茵茵你打算怎么办?”

“他是好女孩,是我配不上她!”邓启先黯然神伤。

“你可千万不要这样想,她能等你这么久就一定不会因为这个嫌弃你!听我的,把真实情况告诉她,你们一起共同渡过眼前的困难。”姚老妈在旁边劝说。

听了姚老妈的话,邓启先精神一振,黯淡的眼睛重新放出光芒。

“真的吗?她真的不嫌弃吗?不过,她不嫌弃,她的父母也不会允许我们在一起!”刚打起的精神又泄了下来。

“小伙子,要勇敢点。她是个好姑娘,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姚老爸看着他说,慈祥的目光让邓启先倍感温暖。

“嗯嗯……”邓启先不觉热泪盈眶。此时心里充满感激。人生的道路上总会有某些令人沮丧的关口需要勇敢迈过,那些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的便是生命中的贵人。人善天不欺,今天,邓启动遇到贵人了。

“你虽然坎坷,但遇到的都是好姑娘!可能是你前世修来的福吧。你已经错过了一次,不能再错过第二次哦。”姚老妈殷殷嘱咐道。

“嗯嗯,我会的了。”邓启先心里暖暖的。

人的思想有时会走进死胡同,这时若没有人点化,可能兜兜转转都找不到出路。两老的话语让邓启先感觉豁然开朗,之前的顾虑都变成微不足道。

“还有,你辞职的事情尽快和家里人说。”姚老爸郑重其事地说。

“这个,我想等找到新工作后再告诉他们比较好。”邓启先有些犹豫。

“何为一家人?不就是同一屋檐下互相温暖的人吗?怎么能那么见外?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不想让他们担心。可是,现在又挨年近晚的,哪里那么容易找工作?你这样每天装作去上班,有一天被识破,岂不是让他们更伤心?困难都是一时的,大家一起商量,多一个人多一条路,总比你一个人在那里埋头苦思好!”

“那好吧,等我哥回来过年便告诉他。”邓启先终于下定决心。

从姚老爸家出来,邓启先轻松了许多,仿佛又找到了前进的方向。骑行于峰峦叠嶂,蜿蜒曲折的山路间,周围是“呜呜”作响的风声,若在平时,一定是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现在只觉得热血沸腾,连迎面而来的寒风都觉得不那么冷了。

回到家里,陈叔已经睡下。蹑手蹑脚的洗完澡,坐在屋厅里回忆姚老爸他们的话。有一段时间没打电话给茵茵了,干脆告诉她自己辞职的事,省得总是在哪里胡思乱想。无论结果是什么,都坦然接受。回来的时候,他已想通了。人有时候要潇洒点,得失随缘吧!连失去秀梅的痛都熬过了,还有什么不能熬的呢?

电话接通,一如既往的调皮,温柔中不失娇媚。

“咁夜仲未训啊?我以为你都唔记得佐我添。”

“点会呢!”

“嘻嘻……”茵茵笑着说:“系唔系挂住我啦?”

“嗯嗯……其实真系好想你。”

“好啦,比个飞吻来先。”

“啵啵”两声,邓启先真的对着话筒吻了两下。

“啵啵”,电话里传来茵茵的声音,说:“我都好挂住你,点算好?”

“好快我就可以去陪你咧!”

“才不信呢!你总是那么忙。”

“以后都不会很忙了!”

“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吗?”茵茵意识到邓启先话里有话。

“我辞职了……”

“什么……你辞职了?不可能的……告诉我,你是骗我的,对吗?”茵茵有些激动,话不成句。

“是真的……”说这句话时,邓启先心已冷了半截。他不怨茵茵,若是因为这件事而分手,也会坦然接受。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好半晌才听到茵茵哽咽的声音说:“你别以为自甘堕落我就会放过你。我告诉你,这辈子……不,下一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会缠住你……直到你死去!”

茵茵放声大哭,邓启先忍不住泪雨滂沱,握着话筒说不出一句话……直到手脚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