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上红卫军的运输车,在去往P城的路上。我被负责运输的大兵安排在卫生物资的车斗里,和一群伤员挤在一起。我左避右让,尽量不去占用他们的疗养空间。幸好,伤员们也够谨慎。其中一位蓄着八字胡的军官体贴的告诉我: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只不过陷入了谈判的僵局。我看出来了,这位被子弹射穿耳朵的军官在视听上产生了类似希望的幻觉。因为与他同行的副官正吃力的求助我,用他伤残的右脚轮替左脚打着士兵稍息的动作。牛头开始询问前线的战事了,他们误以为我俩是向后方传达捷报的战地记者。看看牛头的全副装备就知道了,再配上脸庞的伤疤,活像个该拿普利策国际报道奖的野生记者。
车内的气氛一度高涨,而后跌入低迷的喃喃私语中。我紧张的站立着。听他们祷告着一些诵词。很快,昏昏沉沉的倦意侵犯了他们的信仰,在萦萦绕绕的睡眠中他们扼制不住发出断断续续悲痛的呻吟。我平静下来,我想起了上衣口袋里老大哥的记事簿,可能有对P城的描述。然而我并不十分愿意了解战争的初始和蔓延,但还是翻到了关于P城的那页,令人争论的是——我又发现许多不比寻常的地方:
在P城,这座充满财富和冒险的不朽城镇,有着历来被奉为激发人性好恶、潜力大陆的桂冠之称。
而像我这般热血兼顾颓废的青年,更喜欢把P城叫做中途岛。
无数像鸟儿迁徙的人类,不是找到了归宿,就是走向了殊途。
很荣幸,我正是这无数飞鸟中的一尾——遗憾的是,我永远是那羽翼未丰的雏鸟。
智者可曾说过:去吧,还有飘遥的远方。
当我绞尽脑汁,思索这句话的起源时。我这愚钝的脑袋莫名想起了达尔文的进化论,只有高中学历的我,只记得中学的生物课本上倒是有段记载,陈述了长颈鹿的脖子由短变长的经历。因为食草家族的庞大扩充,送到嘴边的食物越来越少。觅食的艰辛使得生存的方式开始了转变、分裂。
唯有使劲伸长脖子才能吃到树冠的叶子。这一论证成为长颈一脉的发端。
动物中有长颈鹿,人类中自然也有老狐狸。
当然,人分许多种。有些人混来混去,熟然不知究竟要做哪一种。我要是落到如此田地,难免是要爆几句粗口的。
“真他妈邪门。”这就是我的口头禅。
属实连猫狗都通晓的事情,我在这里的所作所为,我想再次做个声明:
我的那些朋友确实不够我扳两遍手指头。交际对我的影响就像是刚看完一幅蒙娜丽莎的同时,脑子里则在幻想另一幅梵高的自画像。既两者同时蚀刻在脑海里,好像有些人可以交替往来,也可以互换终止。并不会被告知是助推了某件事物停留的罪魁祸首,另外可能的话,还能避免意外的伤害。
总之淡忘的人,感情的沉淀更像是搁浅。
我的朋友很少,既可怜又可笑的少。这种形似悲伤苦涩的论调,很像携身随带着推销产品。新手上路,吃过的闭门羹肯定不会少。
我的主观世界便像巨大的冰山的一角,内心深处仿佛总有受难者的呼喊,它们连成一串,企图将它吹倒。不想它却因为大而嶙峋而倾泻冰雪,淹灭一片寂渺的同时也拯救一片庸碌。
可我还是要靠着它们维持日常的生活,不然谁能摆脱无聊琐碎的时光。
我为什么不能幸免?
我写这些,难道都是为了击垮我那些去而折返的平静岁月?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愿再做一个没有什么过去,只求安于当下的人。为此,我需要向那些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们告别。
学生时代,我并没有引以为傲的特长,普普通通的长相,个子不高,几乎脱离了周围女生偏爱的又酷又帅的模范标准。毕业后,辗转了几份工作,也没能在金钱效应中得到什么显著成长。
今天,是我窘迫面临失业的最后一天。一家制药公司试用了我,简迅传来时,我兴奋的碰洒了水杯,反应过激的满嘴爆粗。明知其中有欺诈的成份,却还是欣然允诺。日夜煎熬了几天以后,好歹缴获了基本的药理知识。
晨光熹微,我睁眼醒来,瞄了一眼闹钟,稍微起的比平时早些。洗浴室里洗漱完毕,觉得又多空出了点时间,所以我又刻意在着装和礼节上多下了会功夫。
六点一刻,准备就绪的我推门而去,结束了蜗居的日子。走在路上,不禁有两次回望祖父母和那所老房子的臆想。离得越远,感觉愈加亲切。近而生厌的束缚感正在慢慢褪散。等到阳光照彻丘陵、荡开云雾、云雀高飞的时候——我脚步加急,早已走完了村口到公交站牌的路程,踏上了去往大都会的足迹,虽然只有四个小时的车程。
现在,我正坐在会客室里的一张软卧沙发上。刚刚填完了几张表格,潦草的签上自己的姓名、住址、家庭背景,等等。内容都有哪些事项,我没太注意,抬头望向别处,眼角一扯而过。要怪只能怪生而为人却抵挡不了太多诱惑。站在我面前的影子,高挑又冷落,绝对称得上视完美为天赐的尤物。我甚至能感觉得到,掩藏在她眉梢、唇角的一颦一笑,近乎一个细微的含蓄动作,都能营造出传神的意味。少说也要吸引一千多双眼球的吧。不知道都有哪些晃荡男人在她的鼻息下醉生梦死过。
“你这么看我,”她说,然后她故意用怂恿的语气问我:“我该收你多少视听费好呢?”
“啊!多少?”我吃惯了这一套,我应该留有后手。
看来,依她那样的身材,是能感受到偷窥者的目光的。被她这么一刺,我有点扛不下去,索性尼姑骗和尚,接着装懵。“不好意思,你实在长的漂亮,我没安什么坏心。”
拿着真话套假话,明明这主意很low,可舌头硬是不听使唤,它私自撬开了我这张臭嘴。
“是吗,您是这样想的。”她倒会顺着我的话往下接。
“对啊,现在是这样。”我说,顺手将那张填完表格的钢笔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会。抛光打磨的完美无缺,闪闪发亮的一支钢笔。
“能借我用一下笔吗。”她起身走向办公桌,想在我的资料上盖上印戳,大概是在找笔签上甲方的空缺。
此时,英雄牌的钢笔闪亮着在我的无名指间转了最后一圈。
她想拆我的台,分散我的表演欲,想看我怎么将钢笔锋利的笔尖插进手心。我没照她的意思来,我是一个有心机的傻瓜。我想赶在笔帽脱落的时间撒手,我想让她带我去安静一点的洗手间,也试着想让她替我揉皱一张纸巾,替我擦擦哪儿,没有人会在这个空裆里出现。
嗯,很好,纯粹是我一厢情愿。我望着她淡蓝色的眼睛,心智丧失似的,如乖乖就范的顽童,认真的把笔递了过去。没有片刻的回旋,等我回笼心神,会客室里又多出一个人。
“你好。”他问。
我看清了坐在老板椅上的是谁,一个身形迷你的短尾猴。长相还算英俊的男人。
“你好。”我说,并配合着站起身,恭敬的鞠了下腰。
“邱泽先生,祝贺你成为贵公司的一员。”这时女人撤走了茶水,端来酒杯。那个矮小的汉子举杯示意我给自己来一杯。“这是我的秘书,以后就是你的生活助理。”
这着实让我吃了很大一惊,待确定对方脸上没有玩弄我的表情,才敢囫囵吞枣的说声谢谢。
“对了,她叫欣怡。”他说着,手指不再修长的趴在桌面上,而是温和的交叉在一起。老板椅仿佛在轻轻承受他的决策和重量,动作缓缓,饱含力量。
“那您怎么称呼,该叫你老板吗。”我见他似乎不太情愿走到我面前展示他的体魄。而有意凭着那张温和、帅气、且淡定的富贵脸,稳住一场永远不会失控的局面。
“请坐,不用站着和我说话。”他笑着为自己暖场。“我姓江,你可以叫我江哥。”
“江哥好。”我脱口而出。旁边的欣怡皱了皱眉,看来是想暗示我少耍嘴皮。
瞧瞧,我是真想用唇角努起一朵微笑,送来安慰她,表示我会听她的话,不会再见竿子往上爬。我几乎是在喉咙眼里嗯了一声,如果她能听见的话。
“邱泽,我可以叫你邱泽吗。”
“可以江总。”
“嗯,邱泽,你了解自己签的这份合同吗?”他问我,让我觉得明知故问的好处,就在于我会给出差不了多少的答案,让套在腿上的绳结更紧一些。
“不是很了解,但我相信江总的为人。”
“你是不是有点轻信过人。”
确定绳结的松紧,他需要拧一拧。我了解欺凌和压榨,你躲过了人身攻击,不要得意,你还要被许多东西压榨。
“盈利若分多少,吃亏便是常事。”
“我劝你看在我给你安排的助理的份上,再重新考虑一下。”
我说了,他没当真。我们在意的不是同一件事情,他的可能是利害关系叠加在一起的变异体。我的,尚未确定,寻找匆忙。
“江总,公事公办好吗。”欣怡好像没料到江总跟我的谈话会拉她下马——趟这条浑水过河。
“考虑的话。”我的语气就此停顿了一会,像欣怡起身推开的那面玻璃扇门,一摇一摆,一时之间还难以定夺。
我牢牢注视着那扇门,期望着欣怡能为我的决定而转身。
想知道为什么。我会赌上这一把。“给我时间。”
“好,你要几天?”
“一天。”
“好,那就一天,一天以后,请告诉我,你的选择。”
“多谢。”
话音刚落,门外,欣怡刹住了脚,回头,转身,快步走到我眼前。不料,却狠狠甩了我一记耳光。
一记耳光若包裹着许多含义,像这一记我读解的很轻松:稍加修饰,就会变成一则无耻下流,衣冠禽兽的评语。如此辛辣,又如此殃及牲畜,不知造孽了多少众生。
也许是我太放浪,值得一顿劈头盖脸的调教,因此我感到了羞耻,在我意料之外。我坦然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