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红与白

那时候，上海滩人等混杂。自晚清始，1845年开埠，英、美、法三国次第在上海城北划定租界，城中便有华界、租界、公共租界三个地域互相交接。葛元煦记：“此邦自互市以来，繁华景象日盛一日，停车者踵相接，入市者目几眩，骎骎乎驾粤东、汉口诸名镇而上之。来游之人，中朝则十有八省，外洋则二十有四国。”

城市空间逼仄，地界拓展；租界洋场兴旺，外来人口涌动。政治、经济、社会人员不同界别，集聚交汇；华洋混处，五方杂居。其奇特地域与社会格局，令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之上海社会，极具异质性、匿名性和流动性。这为中共长期领导的秘密工作和地下斗争，提供了较为有利的客观条件。

1921年7月，中共在上海成立，仅50多名党员；这是红色中国第一抹红。中共一大会址为望志路106号（今兴业路76号）。时为李汉俊哥哥李书城住宅。弄堂房子，其时周边尚未全部开发，属城市边缘地带，留有农田池塘，小桥流水。一大会议期间，除去在李宅举行正式会议及最后一天在嘉兴南湖闭幕，大部分与会代表的多数时间，是在百米开外的博文女校度过的。

博文女子学校创办于1916年，坐落于上海法租界白尔路389号（后改蒲柏路，今太仓路127号）。两层楼房，外墙青红砖相间，屋内铺红漆地板。创办人、校长黄绍兰，湖北蕲春人，是章太炎先生唯一的女弟子。她正直向上，十分关心国家和大众民生的进步事业。她领导下的博文女校师生经常参加各种社会进步活动。

一大召开前的五天——1921年7月19日，上海版《民国日报》上刊有张謇、黄炎培、章太炎、章梫等社会知名人士为博文女校招生及黄绍兰鬻书（即卖字）的启事，全文如下：

博文女学招生　黄朴君鬻书启

文艺专修科，注重中西文学，算术附属高小，国民各班均有余额插班，亦可寄宿，八月廿四号开学。名誉校长张謇，校长黄朴君女士。绍兰毕业北京女师范，学术湛深，文章、尔雅、六书、音均（韵）之学，深窥堂奥，性喜临池，楷法出入晋唐，于□更书体致力尤深，效北平翁学士书，几可乱真，造门求书者跃趾相接。创办博文女校，先后数载，家之为毁。此来学款不继，筹措益艰，君锐志进行，再接再厉，同人佩其毅力，热心劝仿海上名人鬻书助赈之例，酌收润金，以资苴补。君谦让未逮，强而后可。兹由同人公凝润格，□□代留心翰墨者忽贵远勿近交臂失之。

宗舜年、张謇、高野候、宗书年、黄炎培、黄厚成、张志潜、章炳麟、王承谊、张美翔、章梫　同启。

收件处，上海法租界白尔路博文女校。

当年，来自全国各地的13名一大代表中，有10名代表借宿于博文女校。一大代表之所以借住博文女校，主要是因为代表中的董必武、李汉俊、李达与黄绍兰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尤其李达夫人王会悟女士和黄绍兰关系甚好。于是，看中博文女校离正式会议地点较近，且僻静安全，又正值暑期，学堂入假；遂由王会悟出面联系，以“北京大学暑期旅行团”的名义借住。

毛泽东、何叔衡居住于二楼西厢房。

1923年，毛泽东在上海，住“三曾里”，位于闸北香山路公兴路口（今临山路公兴路口），其时，此为中共中央办公地。毛泽东在此一住近3个月，对外以“报关行”职业掩护。住所为石库门弄堂房子，一个门户里住3户人家，为毛泽东、杨开慧夫妇，蔡和森、向警予夫妇，还有罗章龙一家。3户都是湖南人。外人看上去，以为是一大家子。当时，上海通行散中有聚的居住方式——来自外地的同乡，相邻而居。

人口混杂，各地方言，也伴随各种生活方式和娱乐方式。酒肆茶楼，舞场影院，咖啡馆西餐社，跑马赛狗打麻将……一应俱全。多人会聚一桌的麻将台子，是比较合适的地下工作碰头形式。长此以往，牌经烂熟。郑超麟回忆：（陈独秀等人）常开会的地方是宝山路南边某同志家，大多夜里开会。有一夜，向警予说，很晚才开完会出来。弄堂里，独秀一面走，一面说：“他那个三番没有和成，真可惜，已经听张了，七束一定有，但总不出来……”直到看弄堂的开了铁门放我们出去，他才不谈牌经了。

“四一二”以后，中共在白色恐怖下，上海的地下活动有一原则，规定中共地下机关社会化——党的各级机关都以商店、住家、医院、写字间等形式存在；驻留机关和来往机关的人员穿着、语言、活动等，须与其公开的社会身份相符。住家则以夫妻为一家；进进出出的人，不必太多；烟纸店杂货铺，则可人来人往。与国际人士接头的机关，可开古董店，外国人进出不易引起怀疑。伍豪、向忠发的公开身份，都曾经是古玩商；邓小平在浙江路清河坊开烟纸店，公开身份是商店老板。

邓颖超回忆：我们在上海，“经常搬家，有的地方住半个月，有的地方住一个月，有的长一点，但住一年就了不起了。每住一处，改用一个名字。名字随我们起，二房东只要给钱就行”。

中共中央政治局秘密机关曾设在云南路447号（今云南中路171—173号），天蟾舞台后面，楼下是一家医院，唤名“生黎医院”，楼上挂牌“福兴商号”。此中共中央机关，被认定建立于1927年末或1928年初。中共中央常委经常在此开会。福兴商号老板熊瑾玎，老板娘朱端绶，皆为长沙人；两人原为假扮夫妻，后来假戏真做，结为夫妻。这个时期，中共领导人伍豪、瞿秋白、李立三、李维汉、邓小平、陈赓等人，常出入其间。

李维汉回忆：那时，开会的同志从天蟾舞台西侧云南路的一个楼梯上去，就可以直到开会的房间。房间内朝西的窗下有一张小桌子，开会时，小平就在小桌子上记录。这个机关从建立起到1931年1月六届四中全会以后，都没有遭到破坏。后来，大概由于顾顺章被捕叛变，中央才放弃了这个机关。

出永安里，从四川北路往山阴路去，右侧是一大片石库门建筑群，由四达里、恒丰里和恒盛里三条大弄堂合成。此三条里弄皆为石库门建筑，式样大抵相仿，联排三层楼房，清水红砖；总共包括300多幢相似的楼房，由三条大弄堂贯通，其间小巷夹弄穿透，似纵横阡陌，四通八达；陌生人进去，仿佛进入迷宫。

恒丰里104号（今山阴路69弄90号），是中共江苏省委第一个办公地点。这是一幢砖木结构三层楼石库门新式里弄住宅，建造于1926年。房子竣工后，先为中共中央党校所在地，记录在册的学员，有李硕勋、沈雁冰和杨之华等28人。

1927年6月26日，中共江苏省委在此召开会议，王若飞代表中共中央宣布江苏省委的领导成员。会议进行到一半，忽然有人急报，一个联络点的一位交通员被捕了。在场的人心头一紧：不好，这位交通员知道恒丰里的这个秘密机关。于是当即结束会议，大家迅速分散撤离。陈延年原本已安全撤离，但想到有文件尚未销毁，当日下午三时，他又与省委组织部部长郭伯和等人回到恒丰里，先在弄中暗处观察，见周边无大动静，便进门。但不到半小时，这幢楼房就被大批军警包围，陈延年、郭伯和、黄竟西、韩步先等四人被捕。7月4日，陈延年在上海龙华刑场英勇就义，牺牲时年仅29岁。

1928年1月19日，江苏省委召开常委会议，决定项英等5人组成省委主席团。2月15日，原浦东区委秘书唐瑞林被捕。16日，省委组织部部长陈乔年主持，于英租界北成都路刺绣女校，秘密召开各区组织部部长联席会议；上海市总工会也在酱园弄召开各区特派员和各区总主任联席会议。由于唐瑞林叛变告密，租界巡捕突然包围这两个会议的会场，陈乔年和郑复他、许白昊等负责干部11人全部被捕，收押于英租界新闸捕房拘留所，次日即被引渡到上海龙华国民党淞沪警备司令部看守所，拘押于天字监一号牢房。6月6日，陈乔年、郑复他、许白昊在龙华就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