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我们时代面临的挑战

第一章 来自过去的智慧之光:它的价值与局限

关于人类命运的问题并不总是醒目地存在于人们的脑海中。显然,当生活似乎已足够安逸的时候,大部分人就不会再去关注未来,而只注意对当下的实际目的有用的东西。一般情况下,只有在陷入混乱的时代和前途岌岌可危的局面下,人们才会越出现实的视野范围,警醒地关注未来。就我们这一代人而言,我们正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了非同小可的重压与焦虑感的时代。等待着我们的将是什么?当它降临之际,我们又该如何应对?在当下的处境中,诸如此类的问题正在迫使我们对之加以关注。

未来在真正降临之前一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因此,我们只有通过观察过去才能找到未来的智慧之光。过去的经验是我们得到关于未来智慧的唯一途径。经验是历史的别名。当说起“历史”的时候,我们通常会想到人类的集体经验;但我们每个人在各自生活中积累的个体经验也同样是历史,这一点千真万确。在个人和公共生活中,经验都受到高度重视,这是不无道理的;因为人们普遍认识到,经验可以帮助我们作出判断,使我们能够作出更好的选择和决断。无论在顺境还是逆境中,我们在处理社会事务时总要未雨绸缪。在规划未来的时候,我们竭尽所能地控制、塑造它,以便使之符合自己的期望。这种试图控制、塑造未来的自觉努力似乎是人类所特有的行为。它是令我们有别于共同居住在这个星球上的其他生物的特征之一。我们只有在展望后才能进行规划,而展望的前提则是经验之光为我们照亮未来。

因此,毫无疑问,经验之光是颇具价值的。它是我们在面对未来时仅有的向导。然而,既然我们借以观察未来的领域属于人文社会的范畴,我们就不得不追问自己:在这样一个领域里,经验之光带入我们视野中的、关于未来的信息有多少是可靠的呢?在这样一个领域里,过去是否能够给予我们关于未来的、足够精确的信息,以至于我们可以充满自信地预测未来,并相信这些预言有朝一日将会变为现实,从而得到应验吗?

在我们同自然世界打交道(这跟我们处理彼此间和同自身的关系有所不同)时,这个问题是存在着确定答案的。在这种情况下,有效的控制——或对尚无法触及的领域的正确判断——只是一种简单的实际操作。我们可以设计一连串化学反应,只要操作得当,我们就能确定这些反应将会得到何种结果。类似地,我们也可以组装一台机器,并确信它可以运转起来。在天文学领域,我们实实在在接触过的只有地球的近邻和卫星——月球;然而,至少在最近的2500年里,许多天文学家们都已成功地预言了月食,其精确性足以令门外汉们感到惊异。当巴比伦的天文学家们在较长的一段时期内积累了关于若干天体间相对位置关系的大量准确观察后,这种预测就已成为可能。凭借着对这种无生命世界领域的过去经验,天文学家们就能够成功地预测某组天体在未来某一特定时刻的相对位置关系。人类之外的其他生物的生活规律不像天体运转那样容易把握。尽管如此,播下种子并期待收获的农夫们一般情况下都能通过自己的劳动得到回报,除非他们试图在极度干旱或含有有害化学成分的土壤上耕种;同样,虽然我们对遗传行为的认识尚显粗浅,但牲畜饲养者们也往往能成功地养育出具备他们预期品质的家畜。总的来说,牲畜饲养者们和农民们成功的原因在于,他们像天文学家、工程师和化学家们一样,在经验指导下进行操作。显然,这些做法都有可能取得一定程度的成功,因为在所有这些领域中,自然的结构都有章可循,其运转符合一定之规。总体而言,在这些领域中存在着“万物恒常”[10]的规律。于是,在上述范围内,经验的价值事实上是绝对的。在这些领域里,经验可以帮助我们在拥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作出预测。

相反,在人文社会领域里,经验只能帮助我们进行猜测。诚然,在这一领域中,过去发生的事情也会重现。但它们并不一定会重现;而且它们的首次出现本身也不是必然的。经验能够揭示未来可能会出现的一种或多种情况;然而,无论它展示了多少种可能性,我们永远都不能确定自己得到的这张清单不会挂一漏万。事实已反复证明,真实发生的事情可以是此前从未被记录过的某种状况。因此,与任何其他活动领域相比,在人类事务中,过去对未来的启示作用都是一个较不值得信赖的向导。在私人生活中,没有哪个有理智的人会指望,自己过去的经验能让自己像做数学演算一样地预测未来。个人经验可以增强我们进行猜测时的眼力,但也仅此而已;我们通常称之为历史的集体经验对我们来说其实也没有更多的帮助。

既然精确的数学计算在我们对自然世界的推测中取得了极其辉煌的成功,那么,是什么因素导致它在处理人类事务时失去准星了呢?显然,人文社会世界中的一个未知量便是人类主动选择的重要能力。

毫无疑问,在人类可以进行开放性选择的情况下,任何人都无法断定其邻人会作出怎样的决断。我可以认真细致地研究邻居的举止多年。我可以观察到,他在面临反复出现的形势时多次作出同一方式的回应,其恒定性几乎可与地球环绕太阳的周年运动媲美。在这种经验的启示下,我会在头脑中勾勒出我邻居“性格”的图画,并在此基础上确定其人格的恒久状态;这样我就可以斗胆预言,当类似情形再度出现时,他还会一如既往地作出同样的反应。假设我的邻居是天体或某种化学元素的话,我预先就可以确定,事实将会证明我的推演。即便他是家养动植物,我对此也有相当的把握。然而,由于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只能冒险依赖我对他行为习惯总结出的经验。但如果我真的完全信赖这种经验(这也是我唯一的依靠),那么我早晚都会犯下错误。他的反应可能在100次里都是一模一样的;但到了第101次的时候,他仍然有可能背离我的预期,从而否定我的预测方法。因为他这一次可以选择与此前一直坚持的做法不同的方案。事实上,在抉择者本人往往都只是到了真正作决定的时候才知道有哪些备选项的情况下,旁观者又怎能奢望自己能够作出准确的预测呢?我们所有人都经历过在面临重要问题时艰难抉择的焦虑,甚至是痛苦。

人类具有作出无法预测的选择的充分自由,这涉及神学与哲学上的自由意志问题。人类意志的充分自由究竟真实存在,还是只不过是一种幻象呢?在所有神学家和哲学家们参与过的争论中,这个问题可能是最难得出定论的。它或许根本无法用神学或逻辑术语进行解答。如果我们改用心理学上的术语来表述这个问题的话,它或许会更容易回答,但也未必如此。当我们拓展自己的研究,进入心灵潜意识的深处时,心理学分析可以表明,在这一层面,人类的心理活动受到“自然法则”的支配,后者的规律性堪与天体的物理运动相媲美。然而,在自觉意识和意志的层面,心灵似乎仍会自主和自动地进行活动;并且,在研究人类心灵的初期,我们尚无法就人类意志的充分自由究竟为真实抑或幻象的最终答案进行猜测。

幸运的是,在当前这个研究阶段,我们可以暂时把这个问题搁置起来。我们需要的只是这样一个结论——这个结论本身是毋庸置疑的——即人类并不具备对其未来选择的先见之明。因此,在这个领域,我们无法作出万无一失的预测,而只能斗胆进行猜想。世人无力预测人类未来将会选择的道路,这一事实使得人们无法以对过往人类历史的知识为基础,去预测人间事务未来的发展轨迹。当研究社会问题的心理学方法(迄今为止,这种方法也不过仅仅诞生了一个世代)成功地研究了心灵本质这个广大的未知世界之后,无论我们那时发现的意识、意志和心灵的其他成分间的关系究竟怎样,这条结论都站得住脚。人类心灵中的无意识成分或许也是像构成人体的物质成分一样严格符合某种恒定规律的。人类潜意识和人体的运转可能是相互紧密配合的。然而,无论自然将心灵与肉体设计得多么整齐划一,无论研究人性的学者在探索自然法则方面取得了怎样的成功,任何试图以此为基础,来对某个人未来的行为作出颠扑不破的预测的企图都会因为一个变量的存在而失效;我们对这个变量既不可忽略不计,又不能将它在过去事件中所呈现出的数值恒定地照搬到对未来的预测中去。这个桀骜不驯的变量就是人类意志在面对不同场合下的同等挑战时,可以选择不同回应方式的充分自由。在自觉意识和意志的世界里,挑战和回应似乎并不符合一成不变的、从而可以预知的因果关系。

如果人类事务的未来发展轨迹确实是不可预测的话(从本质上讲,这可能是人类心灵构造本身注定的结果),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对于理解人文社会领域的事务而言,过去的经验并无启示意义,因此对人类历史的研究其实是毫无裨益的呢?在我们对过去的研究中,我们是否应将人类历史视为“垃圾”,集中力量记录良种牛和小麦品种的谱系,或汇纂天文观测记录的图表呢?自然科学领域的学者们已习惯了其研究领域内的严格准确性,因此他们可能会倾向于认为,这种精确性是任何领域内有效研究的必备条件。他们还会在此基础上断言:对人文社会领域的研究是不可行的。如果科学这个字眼指的是(这也正是它今天常见的含义)一种可能用来做出颠扑不破的预测的方法的话,我们可以承认,世上并不存在一门人文社会科学。但倘若我们因此而摒弃史学研究的话,那就有点过于迁就科学怀疑论的看法了。以启发心智为目的的研究并不一定是科学性的。在无法进行精确预言的情况下,推测也是不无裨益的;当然,其前提是我们在研究人文社科领域时必须认清过去对未来的启示意义的局限和价值。同遗传学和天文学中的情况一样,在这个领域里,对“从哪里来”的解答可以帮助我们去应对“到哪里去”的问题。

事实上,人类社会范围内的“从哪里来”和“到哪里去”正是本书的主题。我们将试图研究那些在当前给我们带来严重焦虑的问题,并逐一回顾历史,去看看历史记录中描述的情形是否同我们有关。我们的目标基于这样一个假设:如果我们当真发现了历史上的先例,并且我们没有把它错认为一张精确的科学设计蓝图,那么这些先例就确实能够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自己当前的处境,并且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更为成功地处理这些问题。这个目标虽然算不得什么宏伟理想,但它至少是值得一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