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黄帝与皇帝
一 序说
春秋以前之著作,如《书》之《多方》《多士》《立政》等篇及《诗》之《大、小雅》《周颂》《鲁颂》《商颂》等,其涉及前代之事,仅上溯及禹稷等而止。春秋时之铜器,如秦公有“鼏宅禹(绩)”之语,齐侯有“处禹之堵”之语,其上溯之人物,与《诗》《书》同。皆止以禹为最高最古之帝王,黄帝尧舜非所及也。《论语》《墨子》《孟子》,亦惟盛称尧舜禹稷之道,黄帝亦尚非所及也。
黄帝首见于《竹书纪年》,《竹书纪年》所载史事,迄于魏襄王之二十年(元前二九八年),旧说均谓为当时魏之国史。《史记·魏世家》集解引荀勖曰:“和峤云:《纪年》起自黄帝,终于魏之今王。”证以《山海经》郭注、《隋书·律历志》、《北堂书钞》、《太平御览》、《通鉴外纪》等所引古本《竹书纪年》,荀勖所引和峤之言,似若可信。然据《晋书·束晳传》称“其《纪年》十三篇记夏以来”,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叙》亦云:“其《纪年》篇起自夏殷周,皆三代王事”,是其书实亦不载夏以前事。《集解》所引荀勖语,不知何据?崔述《竹书纪年辨伪》云:
杜氏之《序》与《春秋》《经》《传》并传,不容有误。和峤之言,特出于荀勖之口,荀勖之言又仅见于《魏世家》注所引,递相传述,安知其不失真?……今书之起黄帝,其非原书之文,显然可见。(见《遗书》)
此说甚是。崔氏以此辨今本《竹书纪年》之伪,吾人更可据此进而辨诸家所引古本之失真。且荀勖、和峤,皆首次奉敕论次汲冢书,《纪年》当亦为勖所亲见,何劳更引和峤之说?《集解》所引,其不足信甚显。今本《纪年》固出赵宋以后伪作,即赵宋以前人所引,如朱右曾《汲冢纪年存真》、王国维《古本竹书纪年辑校》之所辑录者,亦未必能存其真,其出后人附益者正多,其所纪黄帝事尤不足凭信也(案,吾师吕诚之先生极疑《竹书纪年》,此亦《竹书》有窜乱之一证)。
《世本》亦载黄帝事,《汉书·艺文志》称为古史官所记,《意林》引杨泉《物理论》谓乃楚汉之际好事者所作,《隋书·经籍志》谓刘向撰,要其来源出于晚周列国史记,已经刘向之重编,亦非原始之史料也。
黄帝之名,始见于陈侯因。其铭有云:
其(惟)因(扬)皇考,(绍)练(缍)高且(祖),侎(嗣)桓文。
铭“”,《攈古录》释“勋庸”,孙诒让《古籀余论》审其不类,改释“堇啻”,云:“其义未详。”郭沫若《两周金文辞大系》谓即“瑾嫡”借字,但经籍亦鲜见“瑾嫡”连文。徐中舒《陈侯四器考释》、丁山《由陈侯因铭黄帝论五帝》(均见《中央研究院史言所集刊》第三本第四分)俱释为“黄帝”。案,“”本“啻”字,“啻”“帝”古同,买云:“用追孝于朕皇祖啻考”,亦借“啻”为“帝”,是其例证。近郭沫若著《两周金文辞大系考释》亦已改从徐说。陈侯因称黄帝为其高祖,高祖即远祖始祖,卜辞曰高祖夋、高祖亥、高祖乙,均远祖或始祖、太祖之称;《书·盘庚》“肆上帝将复我高祖之德,乱越我家”,高祖谓汤,亦太祖也。
陈氏以黄帝为其高祖者,于古籍亦有征。《世本·帝系篇》《大戴礼·帝系姓篇》《五帝德篇》均以虞舜出于黄帝,《大戴礼·帝系姓篇》云:
黄帝产昌意,昌意产高阳是为帝颛顼。颛顼产穷蝉,穷蝉产敬康,敬康产句芒,句芒产蟜牛,蟜牛产瞽叟,瞽叟产重华,是为帝舜。
是舜为黄帝之八世孙,而《国语·鲁语》《左昭八年传》又皆以陈氏为虞舜后:
昔武王克商,肃慎氏贡楛矢石砮,其长尺有咫,以分大姬,配虞胡公而封诸陈。(《鲁语》)
楚公子弃疾帅师……灭陈,……晋侯问于史赵曰:“陈其遂亡乎?”对曰:“未也。”公曰:“何故?”对曰:“陈,颛顼之族也,岁在鹑火,是以卒灭,陈将如之。今在析木之津,犹将复由。且陈氏得政于齐而后陈卒亡。自幕至于瞽叟无违命,舜重之以明德,寘德于遂,遂世守之。及胡公不淫,故周赐之姓,使祀虞帝。”(《左昭公八年传》)
《史记·陈杞世家》《田敬仲世家》,更有较详之世系。丁山谓陈侯因即威王,威王本名因,“”古或作“”,后乃省作“齐”,而日本高田忠《学古发凡》谓威王因齐之名,乃取得齐国之义,本字当作“因脐”,“”乃“脐”之异文,疑高田忠之说是也。因乃陈完十二世孙,陈胡公之廿三世孙。黄帝及其世系之传说,今既得战国铜器铭文为之佐证,则此等传说大体战国时已有之。
不宁惟是,《汉书·王莽传》及《新嘉量铭》载莽自述世系,亦以虞舜为黄帝后。《王莽传》云:“予以不德,托于皇初祖考黄帝之后,皇始祖考虞帝之苗裔。”《新嘉量铭》云:“黄帝初祖,德帀于虞;虞帝始祖,德帀于新。”《潜夫论·五德志》亦以虞舜出于黄帝,皆与陈侯因相合。徐中舒《陈侯四器考释》尝云:“睹此一证,可见王莽并不能臆造何说,即其《自本》,亦有依据,故经典种种问题,当别寻解决,而不能一概指为莽歆所伪造或窜乱。”其说是矣!惟王莽《自本》,本后出之说,万不能因此一端之同而遽信之。
黄帝之传说,实当以陈侯因所见为最早。再次则邹衍之终始五德说。邹衍齐人,其年代据《史记》当齐威宣之时,与陈侯因之年代相当或稍后。《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称邹衍作《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文选·魏都赋》注引《七略》云:“邹子有终始五德,从所不胜:土德后木德继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证以《吕氏春秋·应同篇》《史记·封禅书》所述,邹衍之五德终始说,确以土德为始,以黄帝为先。黄帝之传说,乃初见于战国时齐器及齐人之著作。最可异者,《史记》称邹衍序黄帝,为学者所共术,而《荀子》生当战国末季,其《成相篇》历述古帝王亦以尧舜为首,间亦上及尧舜以前之帝王,仅《成相篇》一见伏戏(“文武之道同伏戏”),《正论篇》一见大皞燧人(“何世而无嵬,何世而无琐,自大皞燧人莫不有也”),黄帝仍非所及。此何故耶?徐中舒因疑黄帝本出齐国之传说,并举武王伐纣,封黄帝后于铸之说,以为佐证。案《吕氏春秋·慎大篇》云:“武王胜殷,入殷,未下命封黄帝之后于铸,封帝尧之后于黎。”《史记·周本纪》云:“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褒封……黄帝之后于祝,帝尧之后于蓟。”旧传黄帝之后封于铸或祝,“铸”“祝”乃声之转。考铸公簠云:“铸公作孟妊车母媵簠。”铸之所在,旧说以济北国蛇丘县当之,见《左襄公二十三年传》“臧宣叔取于铸”语下之杜注。《后汉书·郡国志》亦云:“济北国蛇丘县有铸乡城。”铸器之铸公簠出于齐东,铸子叔黑臣所作鼎簠出于青州,战国时皆为齐地。黄帝之传说初见于齐人之著作,所传黄帝后之铸亦在齐地,则黄帝传说必尝盛传于齐国,故其事多近于齐东野语耳。
唯考《史记·封禅书》称秦文公已祠黄帝,则黄帝传说似战国以前已有之,但为天神而非人王,及战国而盛传于齐,始由天神而演为人王也。
陈梦家著《商代的神话与巫术》,又以黄帝为禹之化身。其证有三:
(一)《大荒北经》黄帝令应龙攻蚩尤,大兴风雨,而《大荒南经》“禹攻云雨”,《大荒西经》“有禹攻共工国山”。
(二)黄帝号轩辕氏,郭沫若说轩辕即是天鼋,金文如献鼎皆署“天鼋”二字以为族徽,案鼋与鳖同类,《左昭七年传》“鲧殛羽山,其神化为黄熊,入于羽渊”,《述异记》作“化为黄能”,《尔雅·释鱼》“鳖三足,能”,而《汉书·武帝纪》颜注引《淮南子》“禹治鸿水,通轘辕山,化为熊”,“熊”亦“能”之误。
(三)黄帝号有熊氏,而禹鲧皆有化熊之事。且所谓黄者,乃黄能之黄变化而来,而黄与玄色常相关及,如鲧为黄熊,又化为玄鱼(《拾遗记》),黄帝号轩辕,轩辕即天鼋,天鼋即玄鼋;又玄冥玄王(《诗·长发》)皆治水而有玄色,疑玄黄乃龙色,《吕览·行论》“鲧化为黄龙”,是鱼若能,亦可名龙,《易》“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是龙色为玄黄,是以黄帝、鲧、契、冥等,皆为龙属(水虫)之名,故皆称玄若黄也。《天问》“焉有纠龙,负熊以游”,毛奇龄、徐文靖并以为黄帝事,其实亦可谓之禹事、鲧事。
按陈说殊非。兹亦分三端驳之:
(一)共工与蚩尤非一神之分化,黄帝攻蚩尤事与禹攻共工事,亦非一事之分化。
(二)郭沫若《殷彝中图形文字之一解》(《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云:“其‘ ’字余则以为当读‘天鼋’,盖古之轩辕氏也。余近证得古十二岁名本即黄道周天之十二宫,寅之摄提格为大角,其次为卯之单阏当于轩辕(西方之狮子座),单阏一称天鼋,是则轩辕、单阏均天鼋之音变也。轩辕不必即黄帝,盖古有此氏姓,迄周初犹存而后已消灭,故后人遂附益之以为黄帝耳。”是郭氏以黄帝号轩辕出后人附益。且郭氏释此图形文字为天鼋,本属臆断,谓“天鼋”即“轩辕”,尤无实证。天鼋是否即能,益难言也(此类图形文字,余别有详考,此不暇深论)。
(三)陈氏既主禹鲧化能说,此乃又云皆化熊事。至于“玄鱼”之说,盖“鲧”一作“鮌”,附会其字而衍出。其说晚出。至《吕览》“黄龙”之说则又“黄能”之误。龙色不必皆玄黄,《墨子·贵义篇》称龙有青赤白黑四色(鲧化黄熊、黄能、黄龙之说,当从王引之以黄熊说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