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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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否该这么理解,大无畏号希望我们都说点谎话?”理查德问。

大无畏号船主点点头,很高兴大家这么快就领会了他的意思。

“只是一点销售手腕,似乎也是解决我麻烦的唯一办法。要是今天在场的各位都同意的话,除非有人直接问起来,请不要提及我的船漏水的问题,最好都别主动说起这个问题。”

“说得更直接一点,你是想让我们说大无畏号不漏水吗?”理查德耐心地问。

“这么说有点太过了。”

船主们的所有会议,像潮水的起落那么自然,都在理查德改装的吨级扫雷舰上举行。吉姆王号永远刷着崭新的灰漆,毫无瑕疵,使周围其他船只相形见绌,是对其他疏于打理的船只的无声责备。吉姆王号的吨级几乎是周围船只的两倍,十分体面,就像此时的理查德,身着得体的深蓝色西服,主持着会议——虽然他本人并不想承担这份责任。住在巴特西河段,被一些漂亮的房子俯视着,还在伦敦港务局伦敦港务局是一个自筹资金的公共信托基金,由1908年伦敦港法案设立,负责管理伦敦港,维护和监督导航,并保护河流环境。的监管之下,当然意味着一定的行为准则。无论是陆居还是船居的人中,理查德是最不愿意把这些规矩亮出来的人,但总得有人做这件事。好在他不用声明“职务”。皇家海军志愿后备队RNVR,全称为Royal Naval Volunteer Reserve,(英国)皇家海军志愿后备队。战争服役的经历和他整个人一直以来的气质,足以为他树立威信。

理查德甚至都不想主持会议。若是有个委员会,他可能还更高兴点,但这些船主——有些都不是船主,只是租的船——可不是什么能组成委员会的成员。吉姆王号几乎泊在巴特西桥的影子里,而上游两百码处、垃圾处理码头和酿酒厂的近旁有老朽的木制泰晤士驳船,在驳船与吉姆王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驳船上的居民,既非坚实陆地上的生物也非水生生物。他们本希望比现在的状态更受人尊敬。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早期,成千上万的人住在切尔西岸上,有不错的职业、丰厚的收入;船居者也渴望像其他人一样在陆地上生活,但失败了,这让他们十分痛苦,不得不撤回船港;那么多其他的东西也随之漂走了,或被冲到潮汐的泥泞之中。

像大多数潮汐生物一样,从生物角度来说,他们可以说是成功的。他们不会轻易被驱逐。但是卖船或离开这个河段,就像孤注一掷,就像那些曾经的两栖动物在历史早期阶段登陆了,但很多物种在这种登陆的尝试中灭绝了。

理查德环顾桌子一圈(桌子很结实,黄铜镶边),每个人表现得都很好。想要躲开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何况是威利斯主动就自己的事征求大家意见,理查德细心地记下大家的反馈意见。

“罗切斯特号?格蕾丝号?蓝鸟号?莫里斯号?轻松时光号?敦刻尔克号?无情号?”

理查德以船的名字称呼他们,这么做无可非议,因为毕竟从技术层面上来说,船都泊在港口,他们都待在船上。莫里斯,一个和蔼可亲的小伙子,一来到这个河段就意识到理查德会一直这么叫下去,那样的话,他自己就会被称作“唐迪启普尔随吉安四世”,该船名用烫金字体刻在船头,为避开这个称呼,他把自己的船重新命名为“莫里斯号”。

没人想先表态。威利斯,65岁的海洋艺术家、大无畏号船主,双手放在桌上,头略微低垂着,只有尖头顶上花白的头发可见。下游轮船汽笛的一声长嚎打破了沉默。这是泰晤士河特有的信号,是在说“我要开始了,要涨潮了”,虽然船只仍然歇在泥泞上。

听到厨房一丝轻微但明显的声响后,理查德借故礼貌地走开了。也许他再回来时,他们在这个尴尬问题上能有更多可说。

“你怎么样,洛丽?”

劳拉正把什么东西切成小片,她面前放着一本烹饪书。她扫了他一眼,眼神里有疲惫、不满以及英格兰中部郡长大的教养,她这一眼里本该有绵延数英里的草地和田野的边界。理查德知道她忠于他,那就意味着到目前为止,她仅向他但还未向其他任何人抱怨过现在这种生活方式——住在伦敦中部一艘船上,而不是一所漂亮房子里的生活方式。每个月回娘家时,她都会与这种建议做面对面的抗争,她告诉娘家人,住在泰晤士河上的人都很有意思。但在他们两人之间,就没什么可装的了。理查德虽能把自己生活过的每一个阶段,都悄悄地抛诸身后;对每一件事,都能给出合理解释,但却没法说清他对吉姆王号的一往情深。他完全买得起一栋房子,事实上,改装吉姆王号花费不菲。如果河流仅仅只是他梦里的牵挂,而不是现在这样白天也让他魂不守舍,那么他就不会去深究对它的这份依恋。

“我们就快开完了。”他说。

劳拉甩了甩她湿润的长发。理论上来讲,她的长相有赖于诸多人的服务,我的发型师、我的上一个发型师、我的医生、我找的另一个医生——当我发现第一个医生没有治好我时;但无论有没有他们的关照,劳拉都是漂亮的。

“装了新的排气扇,厨房没那么糟糕了吧?”理查德继续说,“当然,总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水汽……”

“我恨你。你不能把那些人赶走吗?”


厅里,莫里斯来晚了,正说着一些支持威利斯的话。莫里斯的同情心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他的工作是在附近酒吧找到合适的男性,然后在傍晚时分,将他们带到船上,具体时间安排是灵活的,但这份工作并不赚钱。莫里斯生来就不是挣钱的料,但他也不反感挣钱,他对什么都不反感。喜欢他的人很难说清楚为什么喜欢他,因为他对敌对友似乎视同一律。比如说,他有个不受人待见的熟人,就把莫里斯号货舱的一部分用来窝赃。理查德和劳拉是少数几个不知道这件事的人。然而莫里斯为此几乎感到几分自豪,因为哈里并非他的客户,而是需他帮助且不予回报的人。

“我也得跟哈里说说,不要提船漏的事。”他说。

“他知道什么?”威利斯问。

“他以前在商船队商船队,一个国家的商业船只及其船员的总称。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商船队为保障英国不断从海外得到物资供给厥功至伟,许多艘船被敌人的潜艇击沉。干过。要是有人来看大无畏号,也许会有人征询他的看法。”

“我从未见他跟人说过话。他不常来,是吗?”

就在这时,吉姆王号受到了惊扰,从船头到船尾猛地前倾了一下,但没有任何东西掉下来,因为每一样东西在吉姆王号上都被固定得恰到好处。船像是长叹了一声,轻轻摇晃了一下身子,然后升了起来,潮水已将它托起。

与此同时,一阵不安的战栗在桌旁的船主们之间传开了。接下来的六个小时——也许稍微短点,因为巴特西河段涨潮持续五个半小时,退潮持续六个半小时——他们就将住在水上而不是陆地上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船上的那些补丁啊、拉伤啊、补洞啊正经受着考验,他们熟悉自家船的弱点,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他们担忧,且急不可耐地想要回去看看,最近补的那个洞或者糊上的那条缝有没有又坏掉。泰晤士河驳船没有龙骨,只浮在近滩的浅水中。罗切斯特号的伍德罗是唯一比较镇定的。他是一家小公司的退休董事,热衷于船只维护。虽然对伍迪来说,涨潮的潮水没什么威胁,但仍让他颇为烦恼,因为在他看来,罗切斯特号水位线下方的线条最为优美,而在未来十二小时里,那些线条都将被潮水淹没,无迹可寻。

河段上每一艘驳船发出的每一声不祥的敲击声,哪怕只有关橱柜门的声音那么大,都会紧跟着更大的声音:边条的、木材的、护墙板的,那些声音接踵而至,轰轰作响,甚至还会发出像人一样的呻吟声。这些疯狂的老旧船只,没有货物压舱,被水高高托起,等待主人归来。

理查德像个洞察秋毫的指挥官,隔着坚实的柚木板仍觉察到了会议中的这份不安。即便几个世纪前被派去公海,他也不会被变节的士兵攻其不备。

“我还是让他们回去吧。”

“要是你愿意,可以留下一两个人喝一杯。”劳拉说,“要是有人愿意的话。”

她经常无意识地模仿她父亲的声音,并且,像她父亲一样,出于无聊,她也开始偶尔酗酒了,但理查德爱她爱得深切。“今天我拿到了《乡村生活》。”她说。

他已经看到了。吉姆王号上任何新的东西很容易就能注意到。杂志在乡村地产广告那页翻开着,上面有一片草地,草地上有棵投下树荫的雪松树,背景是一栋正方形房子,这样才显出草地的意义。月复一月,每期杂志都有类似图片,只不过房子大小和所处郡县位置有所不同,给人的印象是那些浏览《乡村生活》的人似乎一成不变,或者说没人真正看出什么变化。

“理查德,我并不想要那栋房子,再翻过几页,有些小点的地方。”

“我也许会请尼娜·詹姆斯留下来,”理查德说,“我的意思是格蕾丝号那位。”

“为什么,你觉得她漂亮吗?”

“我从未那么想过。”

“她丈夫不是离开她了吗?”

“我不知道具体情况。”

“邮递员以前常说格蕾丝号没什么信。”

劳拉说“以前”,因为邮递员已不再送信了。他两次从莫里斯号没有固定好的跳板掉进河里,一上午的信件全泡成了大河里的一堆垃圾。英国邮政总署理由充分地通知河段他们不再派送了。他们感谢吉姆王号的布莱克先生两次救了邮政员工的命,他们将记住这份感激之情。从那以后,就得自己去船坞办公室取信,劳拉觉得这简直就跟住在国外没什么区别。

“我觉得尼娜没什么不对劲。”理查德继续说,“真的,我看她挺好的。我不知道我想不想跟她单独在一起。”

“为什么不知道呢?”

“嗯,我猜她也许会放声大哭,或者突然把衣服全脱光。”这种事其实在理查德身上发生过,那时他碰巧在内斯特—塞奇咨询公司,那是一家投资顾问咨询公司,当时他们正考虑以更加现代和开放的理念重新设计整个办公室。

他回到会议厅,参会者如释重负地抬头看着他。船摇晃着,他却站得很稳。他暗示说无论事情如何困难,最终都会趋于好转。确实,从他站在门口的姿势就能看出来;倒不是因为他对自己有把握,而是因为他对可能性有很好的判断。

威利斯正在感谢年轻的莫里斯对他的支持。

“嗯,你为我说话……患难见……”

“别客气。”

威利斯从桌旁欠身站起。“不管怎么说,我不信那家伙在商船队干过。”

这件事暂且先搁置吧,理查德想。他果断但永远十分有礼貌地走到舱口阶梯处,护送这拨散兵游勇回舱。任何时候,走到甲板上都是一种解脱。秋天的第一场薄雾使得看清整个河段不那么容易。海鸥像船只一样漂浮,在吉姆王号周围盘旋,白色羽毛在吃水线处弄脏了。

“你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把船上的麻烦处理一下,”他对威利斯说,“卖船通常需要一段时间。漏的地方主要在船尾吧,是吗?……你的四个抽水泵都在运行吧,我的意思是……每一个都还好吧?”

大无畏号的情况实在不好说,威利斯觉得还是什么都别说的好。他仅仅做了一个手势,有点像一个小军官的致敬礼,然后就跟着其他人出去了。他们得走过陆地,沿着堤岸走上长长的一段。河段的中间部分被小船占着,主要是为了过冬,有些船已经绑上了双层防水油布。这些船仅供人们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启用。驳船船主得走到酒厂码头那儿去,穿过莫里斯号的前甲板,还有跟他们自己的船连在一起的跳板。伍迪得走过莫里斯号、格蕾丝号和大无畏号,才能到罗切斯特号,只有莫里斯号紧挨着码头。

本季最后一艘游轮正经过此处,准备前往邱园邱园,又译为奇游植物园、基尤植物园、基佑园等,正式名称为“邱的皇家植物园”,坐落在英国伦敦西南郊泰晤士河畔列治文区。,客舱的灯都亮着。“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到巴特西河段了。在您右边的是聚居的艺术家,住在那些船上的人就像住在塞纳河上的人一样,过着艺术家的生活。是的,有人住在那些船上。”

理查德把尼娜·詹姆斯留下来了。“我想让你跟我们一起喝一杯,劳拉希望你愿意。”

尼娜的性格并非完美,但她有一种本能,能看清别人不开心的原因,这本能仅一次失效,那就是在她自己的丈夫身上。此时此刻,她很清楚理查德不开心,会议令人失望,没一件事有个结果,连讨论都不令人满意。

“我很想知道现在的确切时间。”她说。

理查德立刻就开心了,因为他只有在对事情特别有把握时才开心。确切时间!也许尼娜想看看他的天文钟。在小船上,那些钟一般走得不准——因为钟会受到温度变化的影响——他不知道尼娜是否明白这一点,当然,还有船的晃动也会影响。他不仅能告诉她时间,还能告诉她潮水通过每座桥的状态,这倒不是任何人都想了解的。

劳拉把酒瓶、杯子和一大满盘零食通过厨房传菜口递了出来。

“那儿有点什么味。”

沥青味清晰可闻,是驳船船主留下的,他们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修修补补,所到之处都留下了沥青味。

“亲爱的,要是你不喜欢那味,我们去船尾吧。”理查德边说边端起盘子。他从不让女士拿任何东西。三人走进了一个类似包间的房间,有内置储物柜、红色靠垫。一个小快艇炉发出温和的光,出风口的暖风调得恰到好处。

劳拉一屁股坐下。

“没有老公在身边的日子,感觉如何?”她问,同时递给尼娜一大杯杜松子酒,“我一直想知道。”

“也许你想拿些冰块过来。”理查德说,冰块很多。

“要知道,他并没离开我。我们只是现在不住一起而已。”

“那是你这么说,我想知道的是没有他你怎么过。寒夜冷衾,那是肯定的,虽然理查德在这儿,你直说无妨,要是你顾及他的感受,那真是抬举他了。”

尼娜看了看他俩。能谈谈这事,对她来说真是一大解脱。

“我做不了女人做不了的那些事。”她说,“我没法把《泰晤士报》翻展得平平的,没法把地图按照原折痕折好,不会拔瓶塞,不会把钉子直直地钉进去,我不敢一个人走进酒吧,点杯喝的,而不去想别人怎么想我,不会向自己这个方向划火柴。我受过很好的教育,有两个孩子,能把生活打理得很好,还有很多基本的事情,我也知道怎么做,但那些事我不会,碰上那些事时,我感觉自己都快哭晕了。”

“我可以教你怎么折地图。”理查德说,“一旦你掌握窍门,一点都不难。”

劳拉的两只眼睛似乎靠得更近了,她努力集中注意力。

“他是在船上离开你的吗?”

“他不在的时候,我用仅剩的那点钱,自己做主买了格蕾丝号,这样我和女儿有个安身之处。”

“你喜欢船吗?”

“我习惯了,我在哈里法克斯哈里法克斯,大西洋沿岸加拿大诸省最大港市。长大,我父亲在布拉多尔湖布拉多尔湖,位于加拿大新斯科舍省布雷顿角岛中部,是一个潮汐咸水湖,面积1098平方千米。边有个小屋,我们在那儿有船。”

“希望你现在没什么维修方面的问题。”理查德插嘴说。

“有雨水漏进来。”

“哦,护墙板,你可以试着在甲板上也铺上油布。”

理查德很想弄明白为什么有些人能得过且过,但他就是没法理解。

“我个人总怀疑对这些老旧的船只修修补补到底明不明智。我是这么看的,那些船只应该被看作可损耗财产,让它们一年年那么坏下去,同时也可以让你节省许多维修费用,几年后它们一钱不值了,被拖走就行啦。”

“那我就不知道我们该住哪儿了。”尼娜说。

“哦,我以为你会说你们就会到岸上找个地方。”

“哦,会的,会的。”

“我不是故意让你苦恼的。”

趁着他俩谈话的机会,劳拉又灌下更多烈酒,这让她变得好疑多问,倒不是不友好。

“你的羊毛衫在哪儿买的?”

两个女人都穿着标准厚度的海军蓝毛衣,侧缝的底部有半英寸开口。因为房间很暖和,尼娜把袖子卷起来了,滚圆的前臂上是金色的汗毛。

“大减价时,我在皇后镇路尾买的。”

“没我的厚。”

劳拉向前倾斜过来,抓起一把,用食指和大拇指感受紧实的针眼。

“我能看出好坏,我敢说没那么厚,理查德,你想摸一摸吗?”

“可我对针织一窍不通。”

“那把炉火开大一点,开大点,你这个白痴!尼娜快被冻死了!”

“我很暖和,谢谢你,刚刚好。”

“你得更暖和些!理查德,她是你的客人!”

“要是你乐意,我可以把炉子调一调,”理查德如释重负地说,“我可以调一下控制器。”

“我不需要!”

尼娜知道,若不是忠于劳拉,理查德会乐意让她做点或说点什么。

“什么东西我们都能拿来烧炉子,”她说了起来,“浮木、废弃的焦炭,任何能烧着的东西。莫里斯告诉我,去年冬天他不得不去大无畏号借一支蜡烛,以便把他冻上了的木柴箱给化开。然后,他在招待一个朋友时,又没法让炉子烧旺,为了让它燃着,他把火柴盒和奶酪棒都扔了进去。”

“把木柴箱放甲板上就不是个明智的做法。”理查德说。

出于某种原因,劳拉带着极大的兴趣费劲地听着:“奶酪棒能燃烧?”

“莫里斯认为会。”

劳拉不见了。尼娜刚准备说我得走了,劳拉就趔趔趄趄地走了回来,抱着一大听奶酪棒。

“福南梅森店福南梅森店,全称为Fortnum & Mason,福特纳姆和梅森商店是英国伦敦皮卡迪利大街的一家大商店,里面还有一家大餐馆。该商店以出售昂贵、罕见的食品著称。的。”

理查德一看到有东西要拿,就站了起来,劳拉躲开她,踢开了北冰洋牌炉子的盖子,把奶酪棒一把把扔进熊熊燃烧的炉底。

“好热!”

火焰蹦得老高,发出一股灼热的燃烧的奶酪味。

“太棒了!好热!还多着呢!厨房里都是!我们让理查德扔吧,我们都来扔吧。”

“有人来了。”尼娜说。

甲板上的脚步声就像是对被困受害者的解救。她熟悉小女儿坚定的踏步,但还有一个更重的脚步声。她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

“妈,我闻到了煳味。”

一番短暂的努力斗争之后,理查德关上了北冰洋炉的铜盖。尼娜朝舱口走去。

“蒂尔达,谁跟你一起呢?”

蒂尔达六岁,脚上的长筒橡胶雨靴沾满了泥,站在开着的舱门处。

“是沃森神父。”

尼娜有一会儿没说话,蒂尔达吼道:

“妈,是那个好心的老神父。他找到格蕾丝号上了,所以我把他带到这儿来了。”

“沃森神父一点也不老。请把他带下来吧,也就是说……”

“当然,”理查德说,“您来点威士忌吧,神父,来点吗?”他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但据他所看过的电影,他以为罗马天主教神父都喝威士忌,会讲长长的故事。果真如此,此时倒挺有用。理查德说话时带着平静的威严。尼娜敬仰地看着他,真想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不,我现在不进来,但还是谢谢您。”沃森神父大声说。此刻,透过舱口的一小片天,能看到蒂尔达橡胶雨靴旁神父摆动的裤腿。“就说一两句话,詹姆斯夫人,如果您现在跟朋友正忙着或者不方便,我等一会儿也行。”

神父一向觉得自己是个不太受欢迎的客人,让神父吃惊的是,尼娜已经出来了。已经下了一会儿小雨了,神父雨衣上的雨滴闪闪发光,反射出岸上的灯光和泊船的光。

“我担心小家伙都要湿透了。”

“她是打不湿的。”尼娜说。

一到岸边,沃森神父的语气就变得严肃起来。“我来是为了孩子的事,您一定已经猜到了。我替修女们传个话,特免修女会的口信。”有时候,他想:如果他有爱尔兰口音,或者说话时有些古怪的转折,他是否就能把派给他的那些令人尴尬的差事完成得更痛快些呢。

“您的女儿,詹姆斯夫人,这个蒂尔达,还有十二岁的那个。”

“玛莎。”

“一个让人愉快的名字。但不是圣者的名字,我认为。玛莎在上帝造访时忙着干她自己的家务活据《圣经》记载,耶稣和门徒停在距离耶路撒冷约两英里的伯大尼玛莎家中,玛丽坐在耶稣脚前听他的话,而玛莎却为供应餐点而分心。(编者注)。”

据说沃森神父说这些话都是自发的,但他不可能大老远从教堂跑来,就为了讨论玛莎的名字。

“坚振礼坚振礼,一种宗教礼仪,行过这一仪式的人就成为基督教会的正式成员,仪式通常在受洗数年后举行。时,我想她会接受另一个名字,而且不应该再耽误了。既然你们决定把家安在水上,我建议用史黛拉·马里斯,海洋之星。”

“神父,您来是为了投诉孩子们逃学的事吗?”

他们走到了码头,那儿光线很暗。这个码头属于造酒厂,像所有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酒厂一样,酒厂渴望着能恢复十八世纪应有的欢乐氛围,已经申请将这个地方变成一个时尚啤酒园。但这个想法与这个河段腐朽、忧郁而又一成不变的精神对立。该计划被搁置后,整个地方就租给了各种小型制造商和仓库管理员;破碎的棚屋和仓库一定仍然是某人的财产,成堆的板条箱一定也是,虽然箱子上的模板刻字早已褪成白色。

尽管鼠患无穷,且无人打理,这地方仍是个码头。河的边缘,维吉尔的鬼魂伸出他们的手臂,渴望更远处的河岸;活着的但丁也会被摆渡人拒绝在《神曲》中,卡隆拒绝让但丁上船,维吉尔告诉他,只有犯下罪孽的幽魂才急着乘卡隆的船。(编者注),不多的几块连接陆地和水的跳板,标志着两处的连接点,这肯定是让人停下反思的地方,即便你会像沃森神父那样,被一罐十加仑加仑,容积(体积)单位。1加仑(英制)约等于4.5升。的杂酚油绊倒。

“詹姆斯夫人,我不习惯这么暗的光线。”

“神父,看着天空。眼睛一直盯着天空最亮的地方,就会一点点适应。”

蒂尔达已经跳着蹦着跑到前面去了,只要是能听见水、看到水的地方,即便光线暗淡,她也感觉自如。觉得自己尽到了对神父应尽的礼仪之后——这份应尽的礼仪是她母亲和姐姐加给她的,她啪的一下跳到了莫里斯号上,四处探了一圈之后,箭一样地穿过相连的跳板,上了格蕾丝号。

“请您原谅,我不想再往前走了。正如您所说,是关于上学出勤的事。具体情况您也清楚,她们告诉我说这事关法律。”

尼娜想,沃森神父得告诉她这一点,肯定很郁闷。当他接受神谕,宣誓服从神圣意志成为天主教牧师时,一定没想到还得做些督学工作,这离他的期望得有多远啊。站在这个昏暗的码头,还被一罐杂酚油绊得鼻青脸肿,这份工作根本也不该由修道院牧师负责,而是某个管出勤的校务人员该做的!

“我知道她们最近上学不规律,可是神父,她们身体一直不好。”

即便是沃森神父也不可能吃这一套。“你的小家伙身体和精神都好得让人震惊。事实上,我想她也许能受训成为妇女辅助服务队的成员,她们在上一次战争中可是立了大功,当然,我指的就是那个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去那里服役并非与基督徒生活不相容。”

“您知道,孩子都这样:她今天好,明天又不好。”尼娜对事实的态度是灵活的,更像威利斯的态度,不像理查德的。“玛莎也一样,在她那个年龄,也就只能指望那样了。”

尼娜曾希望用这种暗示提醒牧师即将到来的青春期,但相反,他似乎很坦然。“如果那是麻烦所在,您更应该把孩子交给有经验的修女。”他多么固执,“她们希望下周一的课堂上能见到您的两个女儿。”

“我尽力。”

“詹姆斯夫人,那很好。”

“您不到船上来坐一会儿吗?”

“不,不,我不想第二次冒这个险了。”第一次发生了什么?“我现在好像迷路了。请问通往陆地的路怎么走。”

越过摇摇晃晃的舱门,前面一览无余,尼娜指明了通往岸上的路:先左拐,到帕蒂森街后向右直行至国王路。即便是完成了一项地狱里的任务,神父看起来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如释重负。


“妈,晚饭我做好了。”尼娜回到格蕾丝号时,玛莎说。要是尼娜更像她的大女儿,她会对自己更满意一点。但又瘦又小的玛莎,既不像妈妈也不像爸爸,她黑亮的眼睛表明,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世界的缺点和不足。孩子认识到自己的父母比自己还不成熟的关键时段,玛莎早都经历过了。

“我们吃烤豆子,要是沃森神父来,我们得再开一听。”

“亲爱的,他不来,他回家了。”

尼娜感觉很累,在船的龙骨上坐下,龙骨在平底的驳船上从一头伸到另一头。这么依赖自己的孩子是不对的。

玛莎在格蕾丝号的厨房里自信地忙起来,厨房有一个黄铜水槽,两个环形天然气圈连着卡乐天然气罐。水从甲板上的一个容器引到水槽,船港的人每二十四小时会注满水。在这里做饭是需要点创意的,玛莎在嘶嘶作响的豆子平底锅上放了三块锡板加热。

“吉姆王号上好玩吗?”

“喔,一点也不好玩。”

“我会喜欢吗?”

“哦,不会,我觉得你不会。布莱克夫人把奶酪棒往炉子里扔。”

“布莱克先生说什么呢?”

“他想让她开心,让她开心,我不知道。”

“沃森神父想要什么?”

“难道他一点都没跟你说吗?”

“我敢说他本来是打算说的,但我派蒂尔达送他出去找你了,她需要运动。”

“那他什么都没提?”

“他只是下到这儿来了,我给他沏了杯茶,我们一起说了一段请愿忏悔。”

“他想知道你们最近为什么没去上学。”

玛莎叹了口气。

“我一直在读你的信,”她说,“信都散在舱里,大部分你都没看。”

信不仅是尼娜与陆地的联系,还是她与过去经历的联系。其中有来自她在加拿大的姐姐路易斯的信,提到她会让一两个路过伦敦的熟人到尼娜这儿来玩,或者给一个可爱的奥地利男孩找一个合适的家庭,那个男孩比玛莎大不了多少,他爸爸是个公爵,也在做进出口生意,信里她姐姐还会回忆某个特别棒的人,或者她的一个朋友的朋友曾经非常非常难过的往事。还有一两份账单,不多,因为尼娜没有信用账户,还有老校友的一张明信片,开头是我敢打赌你不记得我了;然后是两个慈善捐款请求,由沃森神父转给她的,居然寄到了格蕾丝号这样没希望的地方来。

“有爸爸的任何消息吗?”

“没有,妈,我最先找的就是他的信。”

那这件事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哦,玛莎,我头疼。烤豆子应该正是我需要的。”

蒂尔达进来了,湿湿的,从头到脚黑得像煤炭。

“威利斯给了我一幅画。”

“画的什么?”

“吉姆王号和海鸥。”

“你不应该要的。”

“哦,我也给了他一幅。”

她一直等在大无畏号上看水从主漏口进去。水都上到舱的一半高了,几乎快到威利斯的毯子那儿了!尼娜十分担心。

“没事,水会随着每次退潮退出去。他得在退潮的时候让人来看,然后在开始涨潮之前把他们赶出去。”

“他肯定可以维修一下的。”玛莎说。

“不可能了,时运不济。”蒂尔达说。吃了一两勺豆子之后,她就睡着了,头已经耷拉在了桌子上。不管怎么说,给她洗澡是不可能的,因为只有在退潮时,她们才可以把洗澡水倒出去。

此刻,潮水涨得很快,雾已散去,洛慈发电站东北角四根硕大的烟囱冒出浓浓白烟,慢慢垂下,变成暗褐色。灯光闪烁,宽阔的河面上,有无数V形浪潮,把河流无法掩饰的东西展露无遗。要是泰晤士河上以前的做法仍在继续,船民仍从溺水者口袋里掏硬币的话,那现在就是他们警醒的时候了。天空中大片大片秋云飘过透明的紫罗兰色天空。

晚饭后,她们就着炉光坐着。尼娜惊讶地发现她该给她姐姐回信了,她姐姐嫁给了一个成功的商人。她提笔写道:亲爱的姐姐,请告诉乔尔,对两个女孩来说,在首都伦敦中心——具有历史意义的河岸边长大,本身就是一种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