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孽海苦渡

第一章 洪波救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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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注。

洪水挟雷携电如千万只疯牛呼啸狂奔而来,至嘉州——这个三江(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交汇之处,掀起滔天巨浪,肆无忌惮地吞噬两岸的田地、农舍、森林。洪涛滚滚的宽阔江面上,到处漂浮着长长短短的椽木、家俱、稻草、牲畜、船只和死尸。偶有抓住一片木板或一根木梁而拼命挣扎向岸上呼救的人,声音却被涛声掩没得严严实实,岸上的人一片哭喊声,谁也听不见。

风声、雨声、雷声、涛声,凄惨的哭喊声汇成一曲悲怆惨绝的奇异交响,在阴霾浓重的长空回荡、回荡……

凌云山下巨大的红色岩壁,在一排排巨浪的撞击下,发出如雷的轰响。就在这片岩壁下,由于千百年的江水冲刷,江底形成了巨大的凹谷,洪峰在这里便形成巨大的漩流。这漩流在平常季节,也如魔鬼口袋一般,无论过往船只、人畜,甚至鱼鹰飞鸟,只要一沾边,就被“轰”一下吞进漩涡中,绝无生还的可能,更别提洪汛时节有多凶猛。当地人把这大漩涡叫做“魔鬼沱”。

正在这时,突见江面上漂下一只大船,桅杆已折断,船头已撞开裂口,船上一船工一边拼命搬弄舵把,一边呼救,这一切都无济于事。眨眼间,大船漂至早已张开血盆大口等待猎物的大漩涡。像有万钧磁力吸引,只见船一接近漩流一溜儿被喝了进去,船尾向天直立,那船工是怎么消失的,谁也没看清。接着,“咔嚓、咔嚓……”一阵巨响,船身被拦腰折断,船尾在漩涡中旋了两圈便没了踪影,随之,便有被嚼碎的船板和几片碎布从漩流中喷出……这一切,看得岸上的人惊心动魄。

洪水越涨越大,嘉州方圆百里一片汪洋。江中洪浪越来越猛,涛声如雷。此刻,三条江的洪峰齐头涌来,突然在江中涌聚成一条几百丈长的巨大“水脊”,其状如蛇、如龙,其势排山倒海。突然,有人喊了一声:“走蛟龙了!”人们立刻惊恐万状,纷纷伏地祷告:“龙王爷啊,千万要行行好,我们都是善良百姓,别扰我们呀,你一路走好,顺顺利利归大海,回龙宫呀……”说来也怪,这么一祷告,不到半炷香工夫,“水脊”果然消失了,“龙归大海了!龙归大海了!”人们一片欢呼雀跃。

“蛟龙”走过,不知又有多少田园冲毁,房屋倒塌。江面上陡然增加了更多的漂浮物。人们正说话间,突见上游漂下两个黑点。黑点越漂越近,才看清是两个在洪浪中挣扎的人头:一位中年妇女一手紧紧抓住一个小孩,另一只手抱住一段木头在洪流中起起落落。看来他们像是一对母子。眼看离大漩涡越来越近,母亲一边声嘶力竭向岸边喊叫,一边拼命挣扎,但这一切都毫无作用。正在这危急时刻,突然身后漂来一只“拌桶”,被母亲一手抓住。母亲仿佛只犹豫了一秒钟,便将儿子奋力托入桶中。这一秒钟她考虑的是什么?这只拌桶不大,只能承载一个人。也许她考虑的是让孩子上?或是自已上?或是两人同时上?不!从她那果决的动作可以断定,她把这唯一生的希望留给了孩子!待孩子在桶中刚刚蹲稳,她便使出全身力气,一掌向岸边推去。

“娘!娘!”孩子在桶中嘶声哭喊,两只小手在空中乱抓。

“……”娘没有来得及回应一声,便被一个猛浪淹没。只见那段托着母亲的木头在浪间闪现了一下,便一溜儿滑进了大漩涡……

天,还在下雨;远处,传来一阵阵轰轰的雷声。

岸上的人们似乎见惯不惊,表情木然。他们只把目光集中在那只托着一线生命希望的拌桶上。

拌桶在母亲的奋力推动下,摇晃着向岸边靠近。这时,岸上一个中年男人迅速从人群中钻出,手里拿着抓木料的“拦爪”,扑向水边。

眼看拌桶距岸越来越近,突然,一个回浪打来,拌桶颠簸着又向江中漂浮。

“娘,我要娘!我要娘……”孩子仍在不停地哭喊。

没有半点犹豫,中年男人迅疾一头扎入洪浪,向拌桶猛力追去。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孩子这时仿佛也突然变得懂事起来,不再哭喊,将一双小胳膊远远地向中年男人伸过来。

一丈,八尺,五尺,三尺……终于,大手紧紧抓住了小手。

孩子得救了!岸上顿时传来一片欢呼声。

当中年男人将孩子抱上岸时,人们一下围过来,抢着抱,轮着亲。

这孩子约莫六、七岁,眉眼清爽,五官端正,一双大眼储满了泪水,小嘴一噘一噘的,欲哭又止,喉咙里还在不停地嗓气。也许是营养缺乏,身子相当瘦弱,修长,像是一根晒干的豇豆,看起来与他的实际年龄不是很相称。

“哇!”孩子又哭了起来,“我要娘,我要娘!”

“莫哭,孩子,娘会回来的……”中年男人嗫嚅着,半天才说出这句安慰的话。

这男人人称“铁杠子”,生得粗壮结实,浓眉厚嘴,两腮硬碴碴的络腮胡上挂满了汗珠,上身裸露,饱绽的胸肌,像一块块粗犷黧黑的岩石,被汗水、雨水洗得油光发亮。

孩子仍在哭。

铁杠子想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更好的安慰孩子的话来。

人们开始打趣:“铁杠子真有福气,哪辈子烧了高香,天上掉下个宝贝儿子!”

“杠子,今后可要学着点儿,哄不了孩子当不成爹哟……”

“哈、哈哈,哈哈……”

铁杠子脸羞得青一阵红一阵。人们还要取笑下去,他实在受不了,“日你祖先人!”小声骂了一句,便披了蓑衣、戴了斗笠,抱着孩子径直往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