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城内,长长的城门道内,在头道门与二道门之间有两盏灯火高高的悬空漂浮,它们没有支架支撑却又纹丝不动。一盏明亮的刺人眼睛,一盏却又昏暗无比,仔细一看才会发觉,那盏暗灯根本没燃蜡烛。
一鬼吏带着一投胎之人从明灯道上缓缓走来,那投胎之人步履轻松惬意,想着马上就可以重返阳世了,心里不知有多么的欢愉,上一世他是行善积德的大善人,并未在十殿中受过刑罚和拷打,在鬼村为鬼的时间也不过二百年便可以投胎转世了,心知自己这一世必会投一个好胎,连平时青面獠牙的鬼吏看起来都说不尽的和善可爱,一路上话也多了起来。
另一侧是暗灯路,路上居然也有行人,其实大老远就听到了对面的声音,那是勾魂使脚上的铃铛,每当勾魂使完成任务之后回到地府时,铃铛响起的第一声便是平安回来的传信。
因为地府是安静严肃的地方,铃铛只会在初到地府时响一声,是以明灯路上的人行了这半天才看见暗灯路上的人走近。
那是一众三人,一勾魂使打扮的女鬼吏押着一无头女鬼迎面走来,其后还跟着一白衣少年。
说是无头女鬼其实并非无头,只是那头跟着身子在飘,看样子并不想安分的插在脖子之上,看那女鬼衣着华丽,生前似是富贵人之家,那女勾魂使只是用缚魂锁束缚在女鬼的手腕上,并不像其他勾魂使者一般那般粗鲁暴躁。
及看到她的容貌之时,那转生之鬼不禁更加感叹,为何勾自己来地府之时的使者偏偏那般凶狠骇人,原来地府还有这得姿色动人,温柔靓丽的女勾魂使啊。
那女勾魂使生的清丽过人,长眉细细,眉峰微微上扬,带着些清冷的傲气,狭长双眼,眼角眼尾都带着些锐气和似有似无的媚气,乌黑的眼球一如她一路走来的暗路,幽黑如深潭,清澈却不浊气,细细捕捉,还能看到她幽黑的眼底中隐藏着些若隐若无的红色,像是跳动的火苗幽沉而炽烈。
她的衣服是地府勾魂使统一的着装,一身黑色行头,只在衣袖衣襟边上饰以红线,衣摆上有淡淡的用红色丝线勾勒出来的曼陀罗花,那是一种开在黄泉路上的地府之花,低调的彰示着所着之人的身份。
而她身后跟着的少年确是一身纯白如雪的白衣,上用银线在领边勾勒着回纹装饰,看起来淡雅简洁,他眉骨微高,一双扬眉安枕其上,其下一双丹凤眼清澈温润,瞳孔中带着些静谧的蓝,好似星辰在暗夜中发出幽冷的光,鼻挺秀美,下巴精巧却不尖细,收敛的恰到好处,他年龄似是不大因为身量不高,看起来没比那个女勾魂使高多少,手里拿着与其年龄格格不入的一柄拂尘,带着些腼腆的笑,看起来是个极友善之人。
投胎人越发羡慕这被她们勾魂而来的女鬼了。
他悄声问着身旁的鬼吏:“想不到你们地府也有这等姿色的鬼吏,我还以为都似你这般面目骇人呢,好在临投胎之前还能有这等眼福”
他还未注意他说话之时他旁边的鬼吏身体有些紧绷,走路有些夹紧,大气都不敢出,两方人马擦肩而过时,对面之人轻轻点了点头以示礼貌,等走过几步之后,那鬼吏才稍稍送了一口气道:“你懂什么,你在鬼村住的时间少,还不了解他们,别看他们长得鬼模鬼样的,但是鬼不可貌相,你该庆幸去勾你的使者是如我们这般春风和煦的鬼吏,若是遇上她们可有你好受的。
那女勾魂使是五殿阎王手下的,名罗九,原是无名无姓之鬼,因在阎罗王手下,阎罗王便让她在阎、罗、王三姓中挑选一个为姓,她抓阄抽到了以罗为姓,又因她是五殿第九个勾魂使,因此便叫罗九。因她傲气的很,脾气也大,认为对的事便是阎罗王也拿她没法子,但她确实又厉害的很,在地府为勾魂使才五千年便已经是五殿阎王阎罗王手下的一等勾魂使了,我们私下里都戏称她为九爷,你可知另八位爷是谁?”
投胎人竖起大拇指道:“好歹我在地府也是活过二百年的鬼,七爷八爷的名头还是知道的,七爷是白无常谢必安,八爷是黑无常范无救,我说的可对?”
那鬼吏看他得意的样子,又问道:“那你可知其他几位?”
投胎人挠了挠额头,露怯的笑笑,鬼吏指点道:“你啊,还是鬼龄太短了,让我来指点指点你,别出了地府连我们大名鼎鼎的九位爷都不知道”
投胎人心里想着,反正投胎前还要喝一碗孟婆汤,还阳路上什么都不记得,面上却笑呵呵的好似虚心受教一般。
鬼吏看他恭敬,乐道:“一爷二爷文武判官,三爷四爷牛头马面,五爷六爷枷爷锁爷,这下可晓得了?”
“晓得了晓得了,那这位九爷......”说着那投胎人回头瞄那女使。
鬼吏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你胆子可忒大了点,她你也敢随意打量”
“为何不能打量,我看她刚才还和你点头致意,不像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啊?”
“这......,我倒是没与那位接触过,不过大家都这么说,还是谨慎些好,你想想她短短五千年间便能和其他八位爷齐名,可想而知她得有多‘残暴’
“那......为何称她为九爷而不是九姐?”
“大概是她的......行事作风?争法器、掌法术、晋职称、缚鬼魂,做事刚直,不会拐弯,五千年来没少给阎罗王惹事,第一次外出勾魂便惊动了月老和北斗星官,你说她得多有本事,若是惹恼了她,可真真是鬼见愁啊”
“这么夸张?”投胎人诧异道,实在无法将鬼吏描述的形象与刚才之人联系起来。
“反正这条路还长,索性我给你讲讲九爷刚来地府时第一次外出缚魂之时的事迹吧”
投胎人一脸期待的准备听故事。
“喂,这位九姑娘,他们好像在谈论的是你诶,看来我是个听话之魂,被你缚来竟没吃什么苦头”已经与那鬼吏擦家而过的无头女魂道。
“你也能听见?”罗九道。
“呀,原来你也能听见,我还以为你要是真如他们口中所说的,听到别人在背后议论你,定要回去叫他们好看”
“他们又没说什么”
无头女奇怪她竟然不生气。
“我们阿九是温柔的女鬼,不会与人为难的”白衣少年眯起眼睛笑道。
无头女鬼半信半疑的‘哦’了一声。
罗九侧眼看了星玄一眼刚才他说她温柔吗?这些形容词的含义她从不能真正的了解,她好像没有过多的情绪,喜、怒、忧、思、悲、恐、惊,她似从未感受过,只是在别人的述所中知道原来某种行为是怎样定义的,她所有的只有是非对错,她认为对的事情会坚持,认为错的事情会阻止,这是她最简单的处事准则。
那边鬼吏在幽幽的讲述着她第一次勾魂时的往事,就着那言语也勾起了她自己的回忆。
那已经是五千年前的事了,实在太久远了,好在他们做鬼的记忆里还不错。
一名空降女鬼直接到了阎罗王所在的五殿,没有选拔、没有比拼,直接成为勾魂使进入地府的公职人员编制,勾魂使高于普通鬼吏几等,只听令于上级勾魂使和各殿阎王,职责关乎地府之魂的数量,关乎各界生死魂魄的平衡与循环,因此十分受地府之人的尊敬。
勾魂使也是要通过选拔的,鬼村里的鬼魂可以自愿选择成为地府职人而不去投胎转世,地府职人也可放弃职位重新转世,但编制有限,除非有勾魂使愿去转世,否则勾魂使不会扩招。
罗九来的时候虽然赶上了勾魂使的空缺,但这种新鬼,直接作为勾魂使还是有些难以服众的,不过这种质疑的声音很快便消失了,她勾魂的能力还是有目共睹的,而这些年间,也不知当时是哪个勾魂使勾的她的魂而来,说不定是她生前具有强大的法力或是其生前认识什么特别厉害的强人,再或者便是那五殿阎王就是这么慧眼识精,认准了她是勾魂使的好苗子,总之她成为勾魂使的路还是很顺利的。
不过她第一次勾魂的时候倒是有些惊险。
当时她初来乍到,直接成为勾魂使本就不够服众,勾魂使所用的法器和法术要么是考核业绩来换,也就是勾魂的数量,要么便单纯的通过钱来换,也就是在世亲人祭奠的冥币。
她一初来乍到的新鬼,哪里有人祭奠,更何况五千年来就从未见她用过钱来换,‘业绩’当时自然也是没有的,是以阎罗王只给了她一把桃木剑,作为防身的武器,便派她去勾清源县西华街东起第二家屋子的吴氏女之魂。
这本不是什么难的任务,差就差在符箓功曹马虎了一些,少些了点内容,是以惊险了一点。
罗九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地府,但她在做勾魂使之前来地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印象中她一直是在阎罗王办案的殿后昏睡,外界之事模模糊糊的知道些,殿内每日都有勾魂使领着勾来之魂接受审判,她耳濡耳染,对勾魂一事倒也是熟悉,好像突然有那么一天她就醒来了,阎罗王见她醒了,只说她是酆都大帝寄放在五殿的无主之魂,原主是谁他也不知,想来是酆都大帝的朋友,他也不好多问,既然醒了便不能白吃白喝,因是无主之魂又无人祭奠,当个勾魂使还能领点阴俸,也好在阴间安身立命,正好五殿缺一人手,便把她安排到本殿当个勾魂使。
她领到任务之后,离开酆都城之时,也是在这条路上,遇到了风流倜傥的七爷谢必安,谢必安这个人好交朋友,为人又热情,对貌美之人更是青睐有加,打眼一瞧便十分欢喜,见这么个千年不遇的清冷女鬼成了勾魂使,风流潇洒的本性使然,非想着与之说上几句,以便日后能以朋友相称,于是上前行了一礼想要拦住罗九。
没想到罗九直接无视于他,目不斜视的走过,谢必安只好转身追上道:“新来的?我也是勾魂使者,我是一殿秦广王麾下谢必安,与你是同僚。看这身打扮不错,挺利落的。”
他又绕在罗九的身边上下打量着:“不过武器怎么只有这一把桃木剑啊?五殿的老头也太小气了吧?不知你此次去收的是哪一界之魂,万物皆经我地府投胎转世,不论人妖仙魔。人之魂是六界中最温顺最柔弱的,妖魂其次,仙魔之魂还会带着原主之法力,若是心存怨念,不愿转世,便极不好收服,我看五殿只派你一人前去,估摸着是去收人之魂,不过人若因冤屈而死,死后必带着极重的怨念化为厉鬼,其攻击能力倒是比温和的人类要难对付的多,只带着一把桃木剑倒是可以勉强防身,但要勾魂回来便十分吃力了”
谢必安绕着罗九絮絮叨叨的,好像十分热心肠的前辈想把自己所知道的缚魂守则一股脑的倒给后辈听,罗九听了他絮叨一路,最后清清冷冷的说了两个字,“好吵”
谢必安也算是自诩风华绝代,玉树临风的俏男子了,鬼村女鬼、十殿女勾魂使虽不能都为他倾倒,但是多看他两眼总是有的,虽说他平时更喜欢跟好朋友八爷范无救一起共处,但如此被人忽视还是有损脸面的。
不过他这人颇豁达,罗九不通人情,他也不馁,反而成功勾起了他相与罗九做朋友的想法,继续说道:“这都是前辈总结出来的精华,有我这个做过万年勾魂使的前辈引导你,可要少走多少弯路,别以为成了鬼之后便没有顾忌了,鬼也是会死会伤的”
说到这里,罗九终于偏头看了他一眼,她那尖狭的双眼只一瞥便好似带着股寒气而来,谢必安稳住心神对上她的眸子继续道:“看来你还不知道,其余五界众生之死都不算真正的死亡,除非魂散到无法重聚,否则他们死后魂还会经过地府,再进行投胎转世,而鬼却不一样,鬼死为魙,只有身为鬼的我们死了,魂不能转生,最终消散于天地间,才是真正的死亡。因此我们会伤会亡,天地间除了普通人族伤不了我们,其他的几界甚至人族的修道者都能伤的了我们,不过我看你这次去缚的是人之魂,危险不大,我这里有七个枣子送给你防身”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硬放在罗九的手心里,很爽朗的笑道:“别客气,就当是我给后辈的见面礼,记住我是一殿谢必安,若有不懂的记得来问我,黑胖子范无救是我好朋友,我若不在你找他也是一样的,祝你此去顺利”
他说着明媚的挥了挥手,便朝城门道里走去,末了,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谢谢’。
他开始以为是自己幻听了,随即会心一笑,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是个有意思之人呢,这个朋友果然交的没错,他心里已经把罗九算作了朋友。
罗九收了七颗枣子,路上便把那枣子吃了,照着批单上的姓名地址来到了清源县西华街东起第二家屋子来取吴氏女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