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吾师沈从文先生
开了一上午会,回家,妻子告诉我:“沈公去世了。”她说小龙(沈先生的大儿子)打电话来,说“爸爸昨天晚上去世了”。下午,我打电话到沈家,接电话的是三姐(沈师母,我们习惯上叫她三姐),她说:“昨天晚上八点钟心痛,——以前没有这样的症状,痛得很厉害,抢救了,没有用。”我问:“沈先生八十几了?”——“八十六。”我很遗憾,去年年底从美国回来后一直想去看沈先生,因为事忙,没有去成。妻子打电话给三姐,三姐说:“我们知道,曾祺忙。”我们和三姐都认为有的是时候,——沈先生这几年的病情是平稳的,而且渐有好转,没有想到突然恶化。三姐也说:“没有想到。”我问三姐:“你还好吗?”——“我挺好。”从电话里听起来,三姐的情绪很镇定,很平静,我说:“我新出了一本书《晚翠文谈》本想送给沈先生和你看看的……”三姐说:“那就寄给我吧。”晚上,我又打了一个电话去,接电话的是小红(沈先生二儿子小虎的女儿),我问了沈先生临终的情况,小红说了一点,说:“我叫大伯(小龙)给您谈吧。”小龙接了电话,比较详细地说了沈先生的病情。小红、小龙的语调也很镇定,很平静。
晚上我有客人,不能到沈家去,明天我就要动身到浙江桐庐去,机票已经定好,想写一副挽联送去,妻子说:“不用了,沈先生有遗言,一切从简,不开追悼会……”我知道,沈先生一生最反对对个人的纪念活动。他八十岁那年,曾有少数作家想举办一个小小的庆典,他坚决拒绝,生日那天,到一个亲戚家“避寿”,只吃了一顿面条算数。沈先生一生不慕荣利,他的全家都非常淡泊,他的丧事多半是会无声无息地了结的。
沈先生不要什么“哀荣”,也不会有多么盛大的“哀荣”。但是他一生的工作会永远流传下去,他的作品在海内外已经产生越来越卓著,越来越深刻的影响。我们能够无视于这样的事实?“盖棺事则已”,什么时候能够给沈从文一个公正的评价,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给他一个正确的位置!
一九八八年五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