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闹铃响了起来。
许禾换好衣服出门。
滨海位处西北,没有早茶文化,店内招牌上全是面食,她点了碗牛肉面,趁着店员做面的空当,查起了地图。
几分钟后,戴着小圆帽的服务员端上面来:“您的面,慢用。”
吃完面,许禾打车去了荷园路,下车后跟着导航七拐八拐,到了一条巷子里。
日头升高,驱逐了清晨的最后一丝冷意。
这条巷子一眼看不到头,脚下路面由凹凸不平的石块砌成,踩上去走一趟像是给脚底做了一次按摩,浑身都舒爽起来。
巷子内很热闹,人声喧哗,左右两边都开着小吃店,香味飘得到处都是。店外等着不少赶着上班的年轻人,店内则大多坐着习惯早起的老人。
许禾跟着导航上的路线,又走了十来分钟。地图上那条绿色路线越走越短,终于,变成了一点,导航提示她已经到了目的地。
许禾抬起头,眼前出现了一家旅行社,招牌用蓝色打底,上面印着“世纪华年旅行社”几个白色大字,右上角还有个图标。
许禾皱眉,又重新导航了一次,导航却说离目标近,无法进行路线规划。也就是说,这家世纪华年旅行社,也许就是她要找的春华秋实旅行社,只不过改了名。
许禾隐约觉得自己这一趟白来了。
她推门进去,前台见有人来,立即放下了手机,露出漂亮的微笑:“您好!”
许禾站在台前:“你好,我想问一下,这里以前是不是叫春华秋实旅行社?”
听到“春华秋实”四个字,前台小姐的脸色立马变了,目光带着警惕地盯着她:“你想干什么?那家早倒闭了,跟我们旅行社可没什么关系……”
恰好这时外面来了一对小情侣,前台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松了一口气:“小姐,你要是没什么事就赶紧走吧,别打扰我做生意……”
眼见前台开始招呼那对客人,没有工夫理会她,许禾拿起挎包出了门。
春华秋实旅行社已经倒闭了,只是百度信息还没有更换。
许禾在巷子里徘徊了一会儿,才找了家店铺牌匾比较老旧的面馆走进去。
临近九点,巷子里人潮淡了许多,面馆里三两个人刚好付完账准备走了。
面馆老板是个六十来岁的老汉,面相很和蔼,腰间系着沾了油污的围裙,一口的本地话,口音却并不难理解:“姑娘,你要吃点啥?我在这干了二十年了,做的面都是地道的本地口味儿!”
许禾想找的就是这类人。
许禾点了碗拉面,老板在取面,她就坐在门口离他最近的位置,边等边问:“老板,我问你个事儿,原本在这儿的那家旅行社怎么改名了?”
老板动作不停,熟练地捞面下锅,叹了口气说:“嗨,不是改名!你说的是‘春华秋实’不?那家旅行社十年前就倒闭了!”
拉面下进开水里,锅盖一盖,老板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有些唏嘘:“当年那个新闻知道不?大沙暴!死了五十多个人呢,就是他们旅行社一个叫李明凯的人带的团!这事情一出,不少死者的家属从老远的地方跑到这儿来了,说要找旅行社要个说法。一开始说得好好的,保证团员安全,怎么就出事了呢?”
几句话时间,面好了,老板端上来后就坐在许禾对面,唠嗑似的说了起来:“那几天,每天都有人去旅行社里闹,白天闹晚上也闹,什么能砸的东西都用上了,直接把人家招牌给砸烂了。不仅招牌砸了,社里的其他人也被打了,保安拦都拦不住!”
老板目光盯着远处,仿佛真的透过门前碧绿的树叶看到了当初的那个场面。
“负责人滚出来!不然我们就撞门了!”
“滚出来!滚出来!”
几十个家庭,几百号人,男男女女,全堵在春华秋实门口。
社里的员工根本不敢出来,也不敢开门。
他们不开,外面的人就真的撞起了门,十几个壮硕的男人一齐发力,玻璃门没挡几下,就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这些人一股脑儿冲了进去,把躲在楼上的人全都揪了出来,不管男女,就是一顿打。
有人报了警,但是警察来的时候,不少人已经被打晕过去了,地上全是血。
围观的人没人敢去拉一把,生怕殃及自己。
闹了好几天,春华秋实旅行社也被砸得差不多了。
“最后说是赔偿,可团员少说也有三十来个,一人赔个几十万,社里哪有那么多钱呢?”
许禾听得认真,不知不觉一大碗拉面也见了底:“后来呢?”
老板“啧啧”两声,开始说起了反转剧情:“后来啊,警察那边突然说在医院里抓到了导游,那导游正抱着他刚出生的儿子呢就被抓了,这个团根本就不是李明凯带的!”
许禾没想到中间还有这样的事,于是问道:“不是他是谁?”
老板眼里也有愤怒,更多的是造化弄人的无奈:“是他一个兄弟代替他带的团!”
许禾眉心紧蹙。
当年那个时候,临时换导游这样大的事情,竟然也没人发现。
许禾:“他兄弟是谁?”
老板终于意识到什么,看向她说:“姑娘,你问这个事,是那场事故里有你亲人?”
许禾点点头:“是。”
老板动了怜悯之心,原本就和蔼的脸上又浮现了几分同情:“叫啥我不知道,不过听说是失踪了。我猜多半也是死在沙子里了,只是尸体不知道被卷到了哪里,所以才找不到。”
见许禾并没有什么愤怒的情绪,也不像那类不讲理会动手的人,老板才又说:“我有个弟妹叫岑雪,当年在旅社里当过一段时间的前台,不过后来也被那些人闹怕了,就搬回老家住了,你去问问她?”
原本唯一能找到梦里那个女人的途径已经被堵死了,却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许禾感激地向老板道了谢,然后付钱走了。
翌日,许禾带着行李,打车到了林城区。
林城区是滨海市内最落后也最偏僻的一片区域,从这里可以坐车到云浮城。
云浮城十分偏远,路上没有公交车,出租车一般也不会跑这么远,所以只能坐面包车去。面包车也是准点出发,一天只发四趟车。
许禾今天起了个大早,就算这样,等到车时,车内也全都坐满了人。
许禾当即就想干脆包一辆车过去,多花点钱也没关系,没想到司机已经降下了车窗,跟她说话:“姑娘,去云浮城?上来吧,还能坐!”
他话音刚落,车厢内立即响起大大小小的抱怨:“都已经这么挤了,还要拉人,赚钱也不是这么个赚法吧?”
谁知司机没听见似的根本不搭理,只想着多坐一个就多一份钱,已经下车帮许禾把行李装好,让后座乘客腾位置了。
去云浮城的路又远又偏,谁也不想得罪了司机,只好嘟嘟囔囔地动了起来。
车门“呼啦”一声打开,许禾对上里头所有人的目光,脸色不太好看。
面包车内空间狭小阴暗,转个身都能撞到人,原本规定只能坐九个人的车厢,粗略看过去就有十四个左右,男男女女互相交谈,全都说的方言。
司机让后排的人挤一挤,勉强腾出了半个空位:“姑娘,上去吧。云浮城这地方去的人多,你错过我这一趟,就得再等一个半小时,说不定下一趟比我这趟还要挤。”
许禾想了想,还是上了车,原因无他,司机说得确实有道理。
许禾虽然高挑,身材却纤瘦,坐在那半个位置上倒也不是特别挤,就是环境实在太差。坐垫破破烂烂,座位、地毯上全是肉眼可见的灰尘。
许禾喜欢干净,先用纸巾把自己的位子擦了一遍,才内心抗拒般无奈地坐下。
面包车缓缓开动,沿着公路往里走,市区的热闹渐渐隐去,目光所及就越加荒芜。
太阳升高,晒得泥白色路面都变得刺眼起来。
远处半空中压着一层霾,随着风隐隐流动。
大约一个小时后,窗外连房子也看不见了,只剩下一大片草地,四周静得出奇。
车内的人大多闭着眼睛在睡觉,鼾声此起彼伏。
不知道是谁有汗脚,在这么拥挤的空间里,一股脚臭味弥漫开来。
许禾只觉得再这么待下去,自己身上就全是脚臭味了,她没坐过这样的车,顿时有点想吐,根本没办法在这种环境里入睡。
她坐在窗边,伸手想开窗透透气,窗户却像是被黏合住了一般,怎么也推不动。
许禾咬咬牙,猛力拽着窗户上的把手往后拉,终于把窗户拉开了一个小口。
一股风灌了进来,许禾狠狠呼吸了两口,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七月的天气,风里带着燥热,不过总归驱散了那股总是缠绕在鼻尖的脚臭味。
灰色的面包车缓缓行驶,将周边景物抛到了身后。
许禾这才发现,这条路上车子确实不多。
又过了一个小时,他们前方出现了这条路上的唯一一个加油站。
车子晃晃荡荡的,周围又人挤人,脚臭味混合着人身上的汗味,许禾坐得久了,脑袋里一片混沌,一股恶心的感觉从胸口泛了起来。
她趴在窗口,努力把异物感压下去,忽然车子一震,在加油站边上停了下来。
许禾微微掀起眼皮往前一看,才知道他们的车被人拦了。
前边有车抛锚走不动了,车主想问问司机能不能带着走一段。
司机下去跟人交涉,一车的人也借此机会在加油站上厕所的上厕所、买东西的买东西。
许禾既不想上厕所,又没有东西可买,就走远了几步蹲在路边大口呼吸。
过了几分钟,许禾觉得自己好受了一点,才站起来看周边风景。
这附近视野开阔,能瞧见黄土上长着的荒草。
这片地方虽然荒,可云浮城和县内其他好几个地方却是实打实的旅游景点,原因无他,这边有历史遗迹,还有沙漠、戈壁和石群。
许禾在路边看着司机收了那位车主五百块钱,笑得眼睛都没了,忍不住嗤了一声。她正想回车上,忽然不远处速度飞快地开过来一辆黑色吉普车。
隔着一段距离,她都能感觉到车上蔓延的一股煞气。
果然,吉普车根本没有减速的意思,势头极强地冲了过来。
许禾心下一惊,连忙往后退,心里却在想:这林城区的人,都这么不讲道理的吗?
这念头刚升起,吉普车就直接擦着她的衣摆开了过去。
许禾心跳一滞,缓了半天才记起来拍胸脯顺气。
刚才她粗略地扫了一眼,坐在副驾位子的那个男人是个独眼,一只眼戴着个眼罩,脸上布满青紫伤痕,看起来格外吓人,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额头上竟然渗出了冷汗。
这个时候的许禾,根本想不到她和独眼还会再见面,也想不到她会因此几度身陷险境,扯进一桩陈年旧事里。
就在这时,司机拿绳索牢牢牵制住了那辆抛锚的车,吆喝着众人上车要走了。
正午时分,面包车终于穿过拱形城门,停在了云浮城设立的车站内。
说是车站,其实也只有丁点大一块地方,交通工具也都是灰蒙蒙的面包车,一眼看过去,除了车牌,其他都是一样的。
许禾带着行李去了网上订好的民宿客栈安置好,才拿着面店老板给的地址挨家挨户找人。
云浮城说小不小,是一座实实在在的老城,到处黑瓦白墙和石板路,每家每户门前都挂着两个红灯笼。
许禾在城里晃悠了半天,才找到了和纸上对应的地址。
云浮268号。
这是一家玉器店。
陆岩背靠着墙壁,神情淡漠,右手指尖夹着根烟,已经快抽完了。
就在这时,前面跑来个熟悉的人影:“岩哥,确认过了,都说没看见。你那边呢?”
陆岩摇摇头。
李子川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把气喘匀,怒道:“那俩孙子,躲得倒是挺快!”
陆岩没说话,兀自沉思了一会儿,烟雾悠悠往上飘,模糊了他的面庞。
过了会儿,他掐灭了烟头,随手把烟蒂丢进了身边的垃圾桶。
李子川看他忽然动了,眼睛里亮起光,立马追问:“岩哥,想起什么了?”
陆岩抬脚的动作一滞:“没有。”
李子川奇怪道:“那你干什么去?”
陆岩双手插兜,回头淡淡睨了他一眼:“上厕所。”
李子川:“……”
陆岩从公共厕所出来,没走几步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略微熟悉的嗓音,像在跟人争论什么。
玉器店内,一群人正围着许禾指指点点。
许禾气得一张白皙的脸微微泛红,有些恼火地一再解释:“我都说了,这镯子不是我弄掉的,所以我也不会赔你钱!”
玉器店的老板娘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身材微微发福,此刻双手叉着腰大声说:“不是你是谁?刚才你向我打听人,手臂碰倒了我摆在柜上的玉镯,现在玉镯碎了,你不赔钱谁赔钱?”
她三言两语,讲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围着许禾的人就开始指责起来了。
“看着漂亮,没想到心这么黑……”
“做了还不承认,教养那么差呢?”
“打碎了人家的东西不赔还这么理直气壮,真是见识了。”
许禾明白自己是遇上碰瓷的了,这人就是仗着刚才她进门时店内没有别的人看见,现在嗓门一大,引来一群看热闹的人嚼舌根,逼她给钱。
许禾环顾四周,握紧了手,掌心里写着地址的纸片已经揉成了一团。她冷笑了一声:“我刚才连你柜台都没碰到,怎么就打碎了你的镯子?”
老板娘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微胖的身躯跟着一抖:“你还不承认?黄金有价玉无价,我这镯子可是一等一的新疆和田玉,价值二十万,你要是不赔钱,我就报警了!”
许禾被她气笑了,但是理智还在,做手术的人,自身定力惊人地强。她说:“行,你报警。一个玉器店,随便碎个手镯就是二十万,你却连监控也不安,谁知道你是不是专门讹钱的?”
许禾摸出手机解锁:“就怕你不报警,要不要我帮忙?”
她说着就真的按了110。
老板娘吓得一双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这……这不在她的计划之内啊!
许禾的电话还没拨通,陆岩拨开人群走了进来,开口就是两个字:“警察。”
众人皆一愣:“?”
这可真是史上最快的出警速度了。
陆岩把警察证一亮,老板娘脸色都变白了。
老板娘本来想着许禾年纪轻轻没经历过事,又没有同伴,大约是一个人来旅游的游客,就想敲她一笔,根本没想到许禾被这么多人指着还那么镇定,没说两句就要报警。更可怕的是,人群里居然还真有警察!
看到陆岩,许禾也是愣住了。
陆岩走到她身边,低头睨了她一眼。
许禾个头只到他胸口处,骨架又小,这么站着,被他挡得完完全全。她微仰着脑袋,先前披散着的浅棕色长发被扎成了马尾,脸颊因为气愤而泛着粉红,露出的一截脖颈却白皙干净得令人口舌生津。
陆岩移开视线,不去看她一字肩上衣露出的圆润的肩头和明晰精致的锁骨。他把警察证摆在老板娘面前:“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有一个问题要问。照你的说法,是这位小姐不小心打碎了你的镯子,当时有其他人在场吗?”
老板娘眼珠乱转:“没有,但是警察同志,镯子就是她打碎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我不可能骗你……”
陆岩打断她:“玉器店里没别人,你把镯子拿出来做什么?”
老板娘没想到他问起这事,手指在裤缝边上揪了又揪:“我给手镯换包装纸,谁能想到这位小姐就给我打碎了呢?”
陆岩又问:“那你换下的包装纸呢?”
老板娘一顿,她随口一编的理由,哪有什么包装纸?她面色红了又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陆岩视线移到玻璃柜台上摆着的两截白色断玉上,只瞥一眼就笑出声,嗓音低沉,带着点儿哑:“你这玉色泽、润度都不对,中央还有掺杂的棉质,一看就是卡瓦石仿造的,叫价二十万,真欺负人不懂玉石看不出来?”
陆岩拨了个电话,言简意赅道:“来几个人,这有家玉器店真假混卖讹人。”
这下老板娘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她这店里的东西的确真真假假。遇到懂点玉的,她就拿真货,遇到不懂的,就拿仿冒的。怪就怪她舍不得打碎真的和田玉来讹许禾,所以用了个仿冒品代替,结果这回钱没有讹到,反而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看热闹的游客也知道自己冤枉了人,一时间表情都有些讪讪,悄悄地全离开了。
店内恢复了安静,许禾看着老板娘坐立不安,想说什么又说不出的样子,十分解气。
见陆岩打完了电话,许禾说道:“想不到你还对这方面有研究。”
陆岩点了下头:“工作需要。”
“今天的事谢谢你。”许禾看着他外套下掩着的左手,“手臂好点了?”
“好多了。”
许禾大概没见过比自己还要沉默寡言的人,一时有些无言。
门外风一吹,许禾闻到陆岩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顿时蹙起了秀气的眉:“你没去医院?”
陆岩看了她一眼,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去了。”
许禾又说:“医生没跟你说恢复期间不能抽烟?”
陆岩像是真的仔细想了想,然后才说:“不记得了。”
许禾脸色沉了下来,冷冷勾了勾嘴角:“尼古丁会影响伤口愈合。你不拿身体当回事,我一个外人自然也不能多说什么,保重吧。”
许禾走了,还是被气走的。
陆岩在原地站了会儿,半晌,挑起了嘴角。
许禾走出一段后,才觉得自己有点过激了。
身体是陆岩的,她就是个随手帮忙的医生,陆岩抽烟关她哪门子的事?
想通了,她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回到客栈,许禾点了几个特色菜,坐在楼下大堂里等着吃饭。她从早上到现在只吃了两个包子,早在来的路上就消化完了,早已经饿得不行。
原本以为能在岑雪这儿知道点消息,结果人家住的地方已经成了玉器店。许禾觉得,全世界都在为难她。
饭点已经过了,大堂里就许禾一个人。
点的菜没多久就上全了,梅菜扣肉的香味让人食欲大开。
许禾扒了口流汁宽粉,她是南方人,喜欢米食,但在西北这个以面食为主的地方,实在讲究不起来,何况面食比米食管饱,她没法挑剔。
一口粉还没咽下,许禾就听见一道不确定的声音在喊:“许小姐?”
她看向客栈门口,那儿逆着光站了两个人。
两人已经走过来了,前面的男人步子很大很急,后面的人步子虽大却很稳。
李子川几步过来,面上十分惊讶地说:“真是你啊许小姐,我还以为看错了呢。真巧,你也住这儿?”
“嗯,是挺巧的。”许禾看了他一眼,余光又扫扫他身后的高大身影。
几次见面,许禾都没过多打量过陆岩,这么沉下心来看,才发觉他确实长得很好。他脸上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唇红齿白,嘴边的青色没有影响颜值,反而为他添了几分匪气。他与那类近来为女人追捧的“小鲜肉”不同,因为工作性质,他自带气场,男人味十足。
是她喜欢的款。
许禾视线转回李子川那张讨喜的圆脸上:“你们怎么来这儿了?”
李子川正想说话,门口又走进来个人,是宋银。
“岩哥,没有!各个点的兄弟们从昨天我们打电话交代的时候就留意了,都说没看见。”宋银边说边拿手掌当扇子扇风,走了过来,“独眼这人精明得很,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他一屁股坐在李子川身边,满头的汗:“水呢水……”
他视线扫到许禾,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儿,露出了跟李子川同样的惊讶表情:“许小姐?”
陆岩给他倒了杯水:“喝完说话。”
宋银连连“哎”了句,然后仰头把水灌了。
许禾面色却有些奇怪,一口粉咽下去,才不确定地说:“你刚才说独眼……”
陆岩把视线移到了她身上:“怎么,你见过?”
“你别这么看着我。”许禾把筷子放下,才说,“我上午来云浮城的时候,在路上看到过一辆黑色吉普,吉普的副驾上就坐着个戴眼罩的男人,你们说的不会是他吧?”
当时吉普车擦着她开过,给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副驾上的男人也实在太有特点,她就记住了。
陆岩看着她:“左眼还是右眼?”
许禾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右眼。”
李子川立刻一拍大腿:“那就是他!”
真亏了许禾记得清楚,她一直都有到了任何地方都会记住建筑物的习惯,没想到这会儿记了个人,还真有用。
“车在加油站前面的岔路口右拐了。”
陆岩沉默了一会儿:“进了云浮城才有公路去其他地方,往右走是山路,他们是怕被我们找到,所以绕路了。”
许禾光听就知道这事儿不小,她又想起了什么,问:“你的手臂是他伤的?”
“是。”
李子川一听来劲儿了,脸上全是激动的神色:“许小姐你是不知道,当时岩哥一对二,冒着掉进断崖的危险,硬是把独眼偷的东西给抢了回来,那场面够我吹岩哥一百年!”他彻头彻尾的一副崇拜像,说起这事来双手都闲不住。
许禾几乎能从他说的话中拼凑出当时那个不畏生死的陆岩出来。
“川子,”陆岩实在听不下去了,“去点餐。”
“好嘞!”说到吃,李子川也不说什么陆岩的英雄事迹了。
宋银这才找到机会问许禾:“许小姐,你接下来去哪儿玩?”
许禾先前离开玉器店的时候就在考虑这件事,这会儿也想出了个大概:“进戈里沙漠吧。”
那个女人算是找不着了,许禾只能去沙漠碰碰运气,说不定看到沙漠,场景重现,她能记起点什么东西。
这一趟来都来了,许禾也不怕再麻烦一点。要是再没有什么进展,那她也无能为力了。凭着一个梦,她背着家人来了滨海,又进了沙漠,也算对得起那个女人了。
入夜。
许禾洗完澡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又翻了个身,她挠挠脖子,终于忍受不了,开灯坐了起来。
并不算大的房间被光线充盈着,视野变得开阔起来。
许禾抬起手臂,原本白皙的手臂上一片红。
她皮肤容易发红,一般是接触的东西不干净的原因,好在除了发红变痒并不会有其他症状,过一会儿自己就好了。
已经十一点了。
许禾拿了件外套披在身上,开了门往外走。
一楼有个后院,平时客人喜欢在那儿纳凉,不过这个点了,大多数人都睡了。
月色清冷,洒在地面,映着走道摆件孤傲的影子。
院子中央那盏孤零零的灯还亮着,照着周围四五把躺椅。
墙角处种着棵石榴树,这个季节开了一树橙色的花。
树旁的那把躺椅边上倚着个男人,看不清容貌,他垂着的右手指尖有星点火光。
许禾走得近了,才说:“看来你这伤是好得差不多了。”
烟就真的那么好抽?抽烟黑肺,对身体百害无一利。
陆岩身形一动,看了过来。
不明不暗的地方,他目光清亮,面部棱角分明:“是已经好了。”
他的手臂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愈合不了,许禾随意哼了声:“随你吧,反正你连医嘱也不遵。”
陆岩掐了烟,旁边没有垃圾桶,只能把烟头揣回口袋里:“怎么还不睡?”
许禾抱臂靠在灯柱子上,离他几丈远:“睡不着。”
灯光洒在她身上,陆岩才发现她宽大外套没能掩盖住的脖子处泛着红。
她皮肤白,身上一有印子就格外明显,那一片红,看起来竟十分刺眼。
“你怎么不睡?”许禾把他的问题抛了回去。
“烟瘾犯了。”
“……”
“过来。”
“做什么?”许禾动也不动。
他周围全是烟草味,虽不难闻,许禾却也不怎么喜欢。
“你站那么远做什么?”陆岩干脆自己走了过来,“我又不会吃了你。”
在许禾疑惑的目光中,陆岩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圆盒出来。
这个圆盒很小巧,整体呈银色,很古老的样式。盖子上花花绿绿地画着一个民国时期的女人,穿着旗袍,乍一看还以为是旧时代女人用的腮红。
许禾打开盖子,盒子里膏体散发出一股薄荷的味道:“这什么?”
“万金油。”看她不懂,陆岩又说,“花露水用过吗?跟那一个效果。”
许禾总觉得自己无意间被陆岩笑话了,因为一瓶万金油。
“很晚了,去休息吧。”陆岩站在台阶上,回头说。
月光落在他脸上,将他刚毅的脸庞柔和了不少。
许禾看着他被月光柔化的脸,心底猛然一颤,惊觉他的脸竟然隐隐透出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许禾下意识地叫住了他:“陆岩。”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叫他的名字。
不是陆哥,也不是岩哥,而是陆岩。
女人的声音清亮,听起来十分悦耳。
短短两个字,却比以往任何人叫他都好听。
显然陆岩也觉得意外,往回走的动作停了下来,再次回头,等她说话。
许禾仔细想了想,才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陆岩半边脸隐在黑暗里,嘴边的笑若隐若现。
“许小姐。”
他嗓音低沉,入耳很有质感,让许禾想起了那年寒山寺的古钟声。
“你这样的搭讪方式,也太老套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