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星宿到传说中的七夕节

七夕节是中国七大传统节日之一,七夕乞巧、牛郎织女相会,这些岁时风俗流传两千多年了,大家耳熟能详,并传到了日本、朝鲜、越南等国家。但是,牛郎织女为什么在七夕相会?最早七夕节俗记录于何处?七夕习俗是如何一点点丰富的?这些问题许多人就不是很清楚了,特别是年轻一代,知之不深,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故弘扬传统民俗文化,梳理七夕节的历史就变得非常重要了。

七夕节俗,来源于星宿崇拜而不是爱情传说。古人为观测日月星辰天象、占卜吉凶,将天空按东北西南四个方位划分为四组,每组七宿,共二十八星宿。二十八星宿名称为角、亢、氏、房、心、尾、箕、斗、牛、女、虚、危、室、壁、奎、娄、胃、昴、毕、觜、参、井、鬼、柳、星、张、翼、轸,是以市井生活物件和种类命名的,牛(郎)与(织)女最早是星宿名称。星宿起源,专家们推测最迟产生于西周。若以文物考查论,湖北随州出土的战国早期曾侯乙墓漆箱,上面首次记录了完整的二十八宿的名称。《诗经·小雅·大东》里最先提到“织女”和“牵牛”:“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东有启明,西有长庚。”陈节注译:《诗经》,广州:花城出版社,2002年,第307页。《诗经》为先秦时代的诗歌总汇,这首诗所描写的,是天上的织女、牵牛二星的辛勤劳作。此时的织女、牵牛仅仅是星辰的名称,还未产生相关的传说,也没有产生爱情纠葛。

到了汉代,星宿和传说一起丰富起来了。成书于西汉的《史记》,记载了上至上古传说中的黄帝时代、下至西汉武帝时期共3000多年的历史。《史记》在介绍各国国运及地理分布时,总要提到星宿分野,这种写法沿用至后世正史记载。史学界公认二十八宿最早用于天文,它在天文学史上的地位非常重要,到了唐代,二十八宿代表二十八个天区主体并基本固定下来。与此同时,牛郎织女的故事也始见于汉代文献与诗歌。《史记卷二十七·天宫书第五》载:“织女,天女孙也。”司马迁:《史记》,长沙:岳麓书社,2001年,第150页。织女,是天帝的孙女,即是仙女。织女神的形象隐现其中,这表明天女下凡爱恨纠葛的神话,至迟在战国中后期便已成型了。先秦《诗经》中的织女和牵牛,还只是天上的织女星和牵牛星,到了汉代《古诗十九首》之“迢迢牵牛星”,两颗星就幻化成传说了。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邬国平选注:《汉魏六朝诗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66页。


此诗借神话传说中牛郎、织女被银河阻隔不得会面的悲剧,抒发了女子与丈夫离别的相思之情,写出了人间夫妻不得团聚的悲哀。《诗经》说织女徒有虚名,不会织布,而《迢迢牵牛星》则说织女因相思而无心织布,隔河落泪,对水兴叹。到了曹丕的《燕歌行》、曹植的《洛神赋》和《九咏》里,牵牛和织女已成为夫妇了。曹植《九咏》注曰:“牵牛为夫,织女为妇。织女、牵牛之星,各处河鼓之旁。七月七日,乃得一会。”这是那个时代最明确的记载。据此推测,汉代,牛郎织女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轮廓已经基本定型,并常常用于比喻人间夫妻聚少离多的生活情境,后世诗文常常以此书写天上人间的爱情。

《淮南子》载:“乌鹊填河而渡织女。”陈元靓撰:《岁时广记》卷二六,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第297页。指的是每逢七夕,乌鹊便相连成桥,使织女与牛郎相会,故至今牛郎织女的七夕相会又被称为“鹊桥会”。在南阳出土的汉画像石中,右上方是牵牛、织女星辰,下面部分左边是挽着高高的发髻端坐的少女,右边是牵着牛、手持牛鞭子的男子,周到:《南阳汉画像石中的几幅星象图》,《考古》1975年第1期。此时,牛郎织女的故事已经被用作绘画或者雕刻的题材,被人们广泛接纳。

汉代以后,牛郎织女的神话传说不断丰富,在许多典籍、传记、志怪小说、诗歌等作品中都有相关的描述和记载。至唐宋,七夕爱情的主题在诗词中越来越丰富,超过了乞巧内容:或者热情讴歌牛郎织女的纯洁爱情,提出真挚的情感可以跨越时空,或者表达耳鬓厮磨的缠绵爱情,或者质疑天上爱情的真实性可靠性。最著名的当属秦观的《鹊桥仙》,简直是跨越时空的爱情宣言: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高建中选注:《唐宋词》,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23页。


宋代苏轼《鹊桥仙·七夕送陈令举》,提出对天上爱情的质疑:


缑山仙子,高情云渺,不学痴牛骏女。凤箫声断月明中,举手谢、时人欲去。

客槎曾犯,银河波浪,尚带天风海雨。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65页。


宋代李清照《行香子》: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李清照著,李月、张敏鹏编校:《李清照词集》,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年,第36-37页。


秋天,蟋蟀在草丛中幽凄地鸣叫,梢头的梧桐叶似被这幽凄之声惊落。此情此景,在词人看来,正是人间天上离愁别怨最浓最重的时候。通过“天上愁浓”的联想,作者把自己的心境与牛郎织女的离愁紧紧地编织在一起。

唐宋以后,七夕传说,以爱情故事见长,七夕的星宿起源渐渐被人们淡忘。但思念、相会、鹊桥等常在诗文中出现。

从全国范围来看,牛郎织女传说的主要内容是织女下凡,河边沐浴,牛郎收起其衣裳,二人结为夫妇,诞下儿女,最后被天帝和王母娘娘知晓,罚其每年七月初七才能通过喜鹊搭桥相会一次。部分细节,各地稍有不同。牛郎织女是我国几千年农业社会中“男耕女织”小农经济的形象化身,不能把这个传说故事的产生看作是一个偶然事件,而应该是社会生活的必然产物。牛郎、织女这两个人物标志性的身份特征代表着传统农耕社会的社会分工和家庭角色,牛郎织女传说本身就反映着农民的生活与愿望。

七夕节如何由传说故事而形成节俗?牛郎织女相会为何定在七月初七?“七”在《周易》的卦爻辞中有“反复”“归来”的意思。《周易·复卦》:“反复其道,七日来复。”《既济卦》中又说:“妇丧,其茀,勿逐,七日得。”意思是失去妇,指隐藏起来见不到,不要追寻,经七日可以得到。《周易》经文的形成,学者们一般认为在商末周初,与牛郎织女传说情节初步形成时间大致相当,故认为牛郎织女在七月七日相会应与此有关。

牛郎织女相会这一天,东汉中期以前只说是“七月七日”,至应劭《风俗通义》始简称作“七夕”。从此,“七夕”也就成了流传广泛的节日名称。晋周处《风土记》记载:“七月初七日,俗重此日,其夜洒扫中庭。然则中庭乞愿,其旧俗乎?”又说:“魏时人或问董勋云:‘七月七日为良日,饮食不同于古,何也?’勋云:‘七月黍熟,七日为阳数,故以糜为珍。今北人唯设汤饼,无复有糜矣。'”七月七日成牛郎织女相会之日,一是因为这一天为阳日;二是此时秋粮初收,农民情绪欢欣之故赵逵夫:《七夕节的历史与七夕文化的乞巧内容》,《民俗研究》2011年第3期,第33-34页。;三是农历七月,中原大部分地区秋高气爽,丰收时候达旦欢愉,是观星望月的最好季节,故望月萌生许多传说故事,许多节日习俗。农耕社会早期,人们对星神的祭祀活动主要是尝新和荐庙两项仪式,周代以前即有以新黄之穗荐田祖“尝新”之礼。农历七月七日向织女“乞巧”,也包含祈求丰收之意。这最早是秦人的风俗,随着秦帝国的壮大,先至中原,后至全国。随着“牛郎织女”的神话传说日渐丰满,其神性在织女星神上迁移,逐渐在整个中国范围内形成了传统的七夕节。到了汉代,由于王室贵族推崇,民间盛行七夕节祭月和乞巧。这种确定的信仰仪式,又进一步巩固了神话传说在人们心中的可靠性。于是,一个以农历七月初七为节期,以织女为祈祭对象的节日便产生了。七夕作为中国传统的节俗,与中国其他的传统节俗一样,同农时生活节奏一致。

关于七夕节日的记载,最早见于晋葛洪《西京杂记》卷三中:“西汉宫人至七月七日,临百子池,作于阗乐。乐毕,以五色缕相羁,谓为相连爱。”葛洪:《西京杂记》,重庆:重庆出版社,2000年,第121页。这是有关七夕节俗的最早的记载。说明那时已经产生七夕节,并且形成了乞巧的风俗。诗文也有记载相关习俗,如唐代孟浩然的《他乡七夕》:


他乡逢七夕,旅馆益羁愁。

不见穿针妇,空怀故国楼。

绪风初减热,新月始临秋。

谁忍窥河汉,迢迢问斗牛。彭定求等编:《全唐诗》(上),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898页。


元代卢挚《【双调】沉醉东风·七夕》:


银烛冷秋光画屏,碧天晴夜静闲亭。蛛丝度绣针,龙麝焚金鼎。

度人间佳令。卧看牵牛织女星,月转过梧桐树影。刘刚:《中华节令风俗文化·秋》,沈阳:沈阳出版社,2013年版,第50页。


七夕乞巧,卧看星际,或羁旅愁容,或恬谧感受,妇女穿针、蛛丝度绣针等风俗在此词中都有描述。

《宋史》卷六十二记载:“居前,宣祖至祖宗诸帝居中殿,元天大圣后与祖宗诸后居后。掌宫内侍七人,道士十人,吏卒二百七十六人。上元结灯楼,寒食设秋千,七夕设摩睺罗。”脱脱:《宋史》志第四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093-2419页。宫廷也庆贺七夕,设摩睺罗(小玩偶)。《西京杂记》卷一:“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俱以习之。”葛洪:《西京杂记》,重庆:重庆出版社,2000年,第121页。《荆楚岁时记》记载:“七月七日,为牵牛织女聚会之夜。”“织女则主瓜果。”“是夕,人家妇女结彩缕,穿七孔针。或以金银鍮石为针。陈几筵酒脯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喜子网于瓜上,则以为符应。”张华:《荆楚岁时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63页。南朝宋孝武帝《七夕诗》云:“迎风披彩缕,向月贯玄针。”又云“言此二星神当会,守夜者咸怀私愿。或云,见天汉中有奕奕白气。或光辉五色。以为征应,便拜得福。然则中庭祈愿,其旧俗乎。”守夜,祭拜牛郎织女二星;许愿,若天空有“奕奕白气或光辉五色”,则得愿。穿七孔针于开襟楼,蜘蛛结网等七夕节日民俗事项,在古人文章中都有详细记载。

粤地虽然偏安一隅,但是广东旧时风俗与中原同,即使是偏远的粤西地区,七夕习俗也大同小异。“七夕乞巧,女子以蜘蛛一对,鲜果一枚,插针其上,并以碗覆之,早次视蛛丝穿过孔者为得巧。”雷学海修,陈昌齐等纂:《中国地方志集成·广东府县志辑·雷州府志》,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第167-169页。有童谣云:“七月初七冚蜘蛛,七支香、七盅茶,七个娘子跪平平;蜘蛛公,蜘蛛母,穿过针鼻结个茧,三个嫁官四作奶。”此种风俗,城乡都广为流传。

梳理七夕节的历史,我们发现:中国传统七夕节的形成,与西周时期织女、牵牛二星的发现有关。牛郎与织女最初源于原始信仰中的星辰崇拜,是星宿的神化与人格化,后来才产生对织女星神的信奉和祭拜。汉代以后,民间神话传说附会,逐渐定型了“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随着平民百姓的口耳相传和相关文学作品的广泛流传,这个爱情故事内容、情节、人物也不断得到充实与丰满。随着织女神性的扩大,后世逐步形成了以祈求婚配、生子、农事丰收为主题的多元文化含义的七夕节俗。从现有材料看,星宿发现在前,牛郎织女的神话传说在后,七夕节俗形成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