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1年12月—1883年9月

1881年12月,海牙

那些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装在我心里无法忘却的东西,都将通过我的绘画表达出来。那么一年以后,我的作品会变成什么样呢?

圣诞节那天,我和父亲大吵了一架,最后父亲对我说我最好还是离开。喔,既然他说的如此坚决,我只好当天就走了。发生这场争吵的原因是我不愿去教堂,我还对他们说如果强迫我去的话,我就再也不踏入教堂的大门,就像在埃顿时那样;我还说我认为他们的整套宗教观念实在太可怕了,我的人生已经过得够糟心了,而且还需要考虑那么多的问题,我不想再想其他的事情了。但是,哎,其实背后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其中一件就是夏天凯和我发生的那一段故事。

我回去找到莫夫,跟他说:“莫夫,你听我说,我不能再待在埃顿了,我必须搬到其他地方住,最好是这儿。”然后,莫夫说:“那就留下。”于是我租到了一间画室——这是一间带凹壁的房间,正好合我的用处——在施恩伟格的市郊地区,离莫夫有十分钟路程。房租一个月只要七十荷兰盾。光线只能从南面透进来,不过这扇窗户倒是又大又高,我想等我住进来一段时间后房间就会变得温馨起来。你可以想见我有多么高兴!

我已经在这安置下来了,一切已成定局,无法挽回。不过总有一天我得靠自己起步,我该怎么做呢?现在的时机是不太方便,但我怎么才能改变这种情况呢?

你可以想象我现在是多么地烦乱。但我从中还是得到了一种满足感:我已经走了那么远,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虽然这条路很艰难,但我能清楚地看到它就在我的眼前。

父亲说过我需要钱的时候他就会借给我,但现在是不可能的了。我也不能再依赖于父亲帮我解决问题。怎么办?我还不知道。至于我和父亲的关系,我想已经很难缓和了。我们的观念和看待问题的视角太不一样了。

到了1月1日我就会搬进新画室。我不需要床,只要在地上放一条毯子就够了。但莫夫还是坚持认为我需要买一张床和一些新家具。他说:“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借钱给你。”据他所说,我应该穿得体面点儿,不要太节省了。

我不想同其他画家有过多的交往。我同莫夫交谈得越多,越发觉他充满了智慧,也越值得我信赖,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现在我知道我该往哪个方向发展,也不必再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所以我不应该再回避与其他人的交往,也不必刻意融入他人的圈子。

用你的话来说,我的家具是纯正的“康斯太勃尔风”;虽然这个词是你发明的,但我这儿似乎比你那儿还要更“康斯太勃尔”一些。比如说,我有一张结实的餐桌和一套真正的餐椅。

莫夫借给我一百法郎用来付房租和买家具,还要把窗户和采光调整一下。你知道,我一开始是很怕这种欠债的感觉的,但现在——哎,只能这样了,因为从长远来看,有一些自己的物件比一直找那种所谓的配家具的房间要划算得多。我一直指望着你再给我寄来一百法郎,这样我至少不用担心一月份的开销。

莫夫说我应该马上开始学习,这给了我很大的希望。而现在既然我有了自己的画室,那些怀疑我还处于业余水平的人还有那些以为我整天游手好闲的人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并不认为是一种不幸,相反,在所有纷乱繁复的情绪中,我感觉到某种安宁。就如同在危险的中心存在着某种安全。如果我们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呢?那样的生活对我来说就会变得非常难熬。涨潮了,它就快要淹到我的嘴唇了,可能还会涨得更高,谁知道呢?但我会卖命工作,奋战到底,努力打一场胜仗,争取到最好的结果。

但现在,弟弟,我有了一间真正的画室,我简直太高兴了!我从前根本不敢想这么快就能拥有一间自己的画室。莫夫正忙着自己的一幅大画,画的是几匹马正极力将一艘渔船拖上岸。我在海牙生活得很愉快,我在这儿找到了许多美丽的风景。我得试着把这些东西表现出来。

我们已经商量好,我必须得定期请模特;模特很贵,但最终想来这也是最有效的办法。最糟糕的是我口袋里已经没有钱了,所以我还没办法请模特来给我画;而且最近天气很差,人几乎不可能待在室外,虽然我尝试过几次,但还是不行,所以最近我没有什么事可做。这两天我好几次因为焦虑而感到头昏脑胀。我一直在找模特,已经到找了好几位,但是却没办法把他们雇来。在莫夫面前我不能露出为难的样子,因为他已经做得够多了。他答应我,要立刻帮我申请成为普仕里[84]的会员,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去那里照着模特练习绘画,每周两晚,而且也可以和其他画家有更多的交集。

德·波克好像不打算跟我有更深的交情,也不想在技法上有所提高,看样子他的那根脊梁骨还没立起来,而且一旦别人同他说一些基础性的问题,他就会发脾气。他对风景很有感觉,他知道怎么画才能显得更有魅力,但别人很难抓住他画里的这种感觉,因为他表现得过于朦胧,而且缺乏厚度。

今天,在绝望之中我去了古皮尔的店,因为我想看在上帝的份上或许能让特斯蒂格借我些钱。他给了我二十五法郎,这些钱要挨到你下次给我寄信的时候。如果我们和特斯蒂格先生能相互同意达成一份协议,那也许会好一些。因为你知道,提奥,我必须对未来有个准确的预期,我得提前计算规划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如果他不相信我的话,他可以控制相关的开支。但如果我不能延续这三周的工作进度的话,那就太糟了。

这是你我奋斗拼搏的时刻,我想我们会取得进展。

你说:“目前莫夫把你吸引住了,所以你就夸大他的好,而那些跟他不一样的人就不合你的胃口,因为你想在每一个人身上找到他的特质。”

我又给父亲写了封信,表面上把这个问题说清楚了,我告诉他我租了一间画室,顺便向他送去新年的祝贺,然后我希望在新的一年里我跟他不会再发生争执。我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也不需要向他有更多的表示。

你说:“总有一天你会对此追悔莫及。”我亲爱的弟弟,我想我之前已经后悔得够多了。我已经预感到这件事会发生,我也极力想避免,哎,可我没有做到,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还要接着忏悔吗?不,我没有时间再去忏悔了。我越发地热爱绘画了,就像水手热爱大海。

如果这个冬天我还在埃顿,或许一切都会好得多,也容易得多,尤其是在经济方面;但如果我又开始考虑这些,忧虑就又会找上我。只要我在这儿,我就得设法把日子过下去。我在这儿全身心投入到绘画中,我还能说什么呢,埃顿和海克都是过去的事了,但我从中未免不可获得一些灵感。

至于莫夫——是的,我确实很喜欢莫夫,我和他之间有某种共鸣。我很喜欢他的作品,能够向他学习,我自认为很荣幸。但是和莫夫一样,我也不能将自己局限于某种体系或理论之中,而且除了莫夫和莫夫的作品,我也很爱其他一些风格迥异的东西。至于我和我自己的作品,或许是和他有些相似,但是肯定也有我自己的特点。我喜欢某个人或者某件事的时候,是投入了严肃的感情的,有时也会掺杂着火热的激情,但我不会自然而然地认定这些人是完美的,而别人就是没有价值的——永远不会。

我的画室开始像些样子了。我希望你有机会能来看一看,我把我所有的习作都挂到了墙上,我想请你把你手头上留着的也都给我寄回来,或许我能用上。它们可能还卖不出去,我很想找出里面所有的缺陷,但其中还是有些自然的流露,因为我创作的时候都是怀着某种激情的。

我房间里还有花,有一些是球茎的。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些装饰品。我从一家叫“绘画”的店里低价买回几幅漂亮的木刻版画,不是那种印刷复制品,而是第一版拓印的。这正是我一直以来所渴望的东西。其中有几件极好的作品,比如说,菲尔德斯的《无处可栖与无家可归》、赫尔科默斯的两幅大画,以及《爱尔兰移民》,特别是弗兰克·霍尔[85]的《女子学校》以及沃克[86]的《一扇旧门》。

啊,这就是我要的东西。

找到这么一些漂亮的画实在令我神清气爽,因为,伙计,虽然我自己目前还画不出如此精致完美的素描,但我挂在墙上的几幅刻画老农的习作证明了我对这些艺术家的热情没有白费,但我必须努力画出自己的东西,一些现实主义的作品,但也不能没有感情。

我现在手头上一共有十二幅矿工和在挖土豆的农民的人物画,我在想是不是可以把它们加工一下,因为这里周围都是沙丘,如此我就能好好研究一下土地和天空的画法,然后把它们大胆地画入人物画中。虽然这些都是习作,不是什么要紧的画,但是,当然了,我还是希望能让它们看起来更好一些,有自己的特色;不过布拉班特的那一系列作品风格很鲜明,说不定它能给我赚来些钱呢?

莫夫最近向我示范了一种新的绘画方式,那就是如何画水彩画。嗯,我最近已经完全沉浸在其中了,但坐下之后还是只能乱涂乱画,到最后又把它们通通抹掉。我尝试着画了几张小型水彩画,还画了一张大的。但是提奥,我要告诉你,当我第一次拿着我的钢笔画去找莫夫的时候,莫夫说:“你现在必须试着用炭笔、粉笔、画笔和擦笔来画画。”一开始用这些新工具的时候我遇上了不少该死的问题。我一直保持着耐心,但似乎没有太大的帮助,于是我有时变得很不耐烦,甚至把炭笔都跺碎了,整个人都非常沮丧。不过,一段时间之后,我就给你寄去了一张用粉笔和炭笔画的素描,画笔也用上了。后来我带着一堆这样的画去见莫夫,当然了,他还是批评了我几句,说的也都在理,不过我的确取得了一定的进步。

我现在又处于一种耐心和焦虑反复发作的时期。莫夫说我至少得用十幅画来练手,在那之后我才会知道怎样才能用好画笔。不过未来会更好的,所以我尽可能地把心情放松下来,即便出了错也不轻易气馁。

还有一件糟糕的事,那就是最近的天气不大好,所以这个冬天我的日子着实不好过。不过我还是挺享受的,尤其是想到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一间画室,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

他们告诉我今天有人来找我。我想应该是特斯蒂格先生。我希望是他,因为我想和他讨论一些事情。他留下话说明天会再来。

我有一幅水彩画画的是我画室的一个角落,有一个小女孩在那儿磨咖啡粉。我在寻找合适的色调,她的头和一只手上得有光,要传递出生活的气息,要从昏昏沉沉的背景中突出出来,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烟囱和火炉、钢铁和石块的质感,以及木地板。如果我能画出想要的感觉,画面里应该有四分之三是绿皂风格,只有那小姑娘坐的角落需要被处理得温柔又柔和,充满关怀。但是你知道,我还不能把我感受到的都表现出来,关键就在于如何解决困难。目前,绿皂的部分表现得还不够,该柔和的地方也不够柔和。无论如何,我已经把草图印在了纸上,也达到了我想表达的意思,我想这算是一幅好画。

提奥,我在模特身上真是伤透了脑筋。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些模特,但要把他们请到我的画室却很难。今早,一个铁匠家的小男孩没能来,因为他爸爸想让我付给他每小时一荷兰盾的报酬。至于我,我答应你我会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工作上,但是要请模特的话,工作的进度就要由我兜里的钱来决定:我是可以全速作画,还是只能半速,或是根本无法作画。你当然知道,我自己是喜欢开足马力的,但是——哎,你懂我的意思。在我得到更多的施展余地和自由度之前只能勒紧缰绳。

我目前已经在这定居下来了,可每天都会冒出一些小的开销。虽然每月一百法郎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因为我只买一些必需品。而且在生活上尽可能地节俭(我去施粥所[87]吃饭);但如果我每天都必须付钱给模特,要让他们有饭吃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支持我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一周又过去了。我现在有一个每天从早到晚都能定期来画室的模特,他很棒。我一直在练习水彩画,愈画愈喜欢。明天一位老妇人又要来给我做模特。

同时,我想继续练习小幅钢笔画,不过应该会和今年夏天画的那幅大画有很大的差别:我想稍微强调那种原始和质朴的气质。我不在画室时,经常会在施粥所、三等候车室或者类似的地方画速写。但是室外实在是太冷了,尤其是对我这种技艺还不熟练,画得也不够迅速的人来说,通常就要坐上很长时间,而且如果想要把这些草图派上用场的话,我必须再多加一些细节。

你看,我并不是一天到晚无所事事,我想在这儿扎根。莫夫来看我了,特斯蒂格先生也来过,我高兴极了。我取得了一些进展,如果我学会了画水彩画,那么不用多久,我就能卖出自己的作品。特斯蒂格先生对我的画也有些看法,等到这些小画像些样子之后,他很可能会买下来。还有我寄过给你的那张画着一位小老太太的草图,我最近又完善了许多,总有一天它会被卖出去的。

相信我,我整天都在磨练技艺,这对我来说很有乐趣,但是如果我无法继续努力工作,或者说没办法更努力地工作的话,我会很沮丧的。至于画作的尺寸或者被画主体,我很乐意听从莫夫和特斯蒂格先生的意见。我最近在画一些大画。莫夫昨晚对我说:“你现在画得像是水彩画了。”啊,如果我已经获得了这种夸奖的话,我想我没有白白浪费时间和金钱。而且既然我已经开始在相对比较大幅的画上尝试使用画笔和色彩浓度搭配,那么我想我又能够再冒险画几幅小画了。

我感觉,提奥,有某种能量储存在我的身体里,而我要尽我所能把它发挥出来,释放出来。现在你得为我的所有东西买单,这已经够糟的了,但比起去年冬天已经有了好转。我得努力工作,一旦我的笔头能表现出更多的功力,我会比现在更努力。只要我们现在积极地继续推进下去,我想不久之后,你就不用再给我寄钱了。

我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最近不太好。我感到很痛苦,最后只好躺到床上去。我最近不是头痛就是牙痛,心急得像火烧,这周简直令我害怕得透不过气来,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度过这一关。我从床上爬起来,又躺回去。我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发着烧,焦虑难耐。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精力在慢慢地流失,不过热忱和勇气还在。

每天零散的开支看起来没多少,但加起来还是很令我担心。我的绘画材料没剩多少了,其他的也都坏了,比如说,这周我的画板受了潮,卷得像木桶一样圆,因为它实在是太薄了,而我的画架在运送途中也被搞坏了。我的衣服也需要打理了,这一点莫夫已经向我暗示了好几次。你知道,我的衣服大多是你的旧衣服,只不过拿去改成了我的尺寸而已,其余的就是买的现成的,但用料都很差。所以我看起来很邋遢,而且很多衣服还沾上了颜料,所以简直没法体面起来,鞋子也一样。我贴身的内衣更是快成了破布了。你知道,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得到任何收入了。

我觉得造成现在这种状态的真正原因是我和莫夫说好我要请模特到户外搞一次写生,但是我现在一分钱也没有了,而莫夫一定会觉得这是由于我太害怕而导致的怯场。而有些时候,一个人总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某种消极的情绪,不过只是暂时的,通常就是发生在欢愉的间隙。一个人感到空虚无助的时候,就是最痛苦的时候。

只要我继续努力工作,不久之后,我就能用自己的作品赚钱;但在那之前,我必须想太多我不愿意去想的事情,这实在是一种负担,甚至令我无法安心工作;当我坐在模特前时,我不知道从哪里才能找钱来付给他,我也不知道我明天还过不过得下去。我必须静下心来才能工作,而不管怎样,现在都能难做到这一点。我认为一幅画成功与否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画家创作时的心境和客观条件。因此,我尽力保持一种愉悦而清醒的状态。但有时,就像现在,一种沉重的压抑情绪将我占据,接着就是无休止的谴责。这种情况下,唯一要做的就是继续工作,就像莫夫、以赛列以及其他很多人一样,他们是我们的榜样,他们知道如何在不同的情绪下工作并收获不错的效果。

莫夫来探望过我了,我们再一次达成共识,一定要保持勇气,渡过一切难关。但是我也生自己的气,因为我无法做我该做的事,在这个时候,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深邃黑暗的井底,并且被捆住了手脚,无可奈何。

现在我好些了,过了这么久,昨晚终于又从床上爬了起来,到处翻来翻去整理房间里的物品。今早有一位女士自愿来做模特。我和莫夫商量过应该让她摆什么样的造型,我试着画了一会儿,但我还是做不到,那一整夜我感觉到无比的软弱。不过,我只要再休息几天就会好起来,只要我足够小心,消极情绪就暂时不会再来找我。总之,我感觉自己没有从前那么健壮了,过去我从来没有在床上躺着超过一整天。

哎,我的青春已逝,我对生活的热爱和我的精力依旧,只是过去那轻松自由、无忧无虑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不过我还怀有一线希望,一旦我恢复了健康,一切就都会好起来。莫夫也说会好起来的。但总体来说,我画的水彩画还没达到能卖的程度。莫夫看到了我的一幅画:那线条很厚,构图也很混乱,画面黑乎乎的,呆滞得很。为了安慰我,他说:“如果你的画现在就有某种通透感,那它不过是有一种美感而已,等到以后它也可能会变得很厚重。而你目前正在集中精力刻苦钻研,所以它看起来很厚,到了以后,画得快了,也就轻了,也就透了。”如果真是这样,我不反对。你从我这次给你寄的这张小画上就能看出来,这幅画是在我画了一幅尺寸相对比较大的笔触很厚的画之后画的,从头到尾只用了一刻钟。正因为我在那幅大画上下了大功夫,所以当那个模特无意间摆出那个姿势时,我才能在一张剩下的沃特曼[88]碎纸片上草草画得这张简笔速写。但是要一直如此尝试画水彩画,其中的代价是很大的:要花费许多纸、颜料、画笔、模特和时间。

不过我认为继续维持下去依旧是最为经济节省的办法。因为艰难的日子总是要经历的。今年夏天你在埃顿的时候曾经谈起要我画水彩画,那时候我甚至还不知道从何下笔呢。

绘画对我的吸引力越发地强烈起来,现在如果我必须写一封信或者去找一个人,我得花点力气才能让自己从当前的工作中脱离出来。我去看特斯蒂格先生的时候也随身带着几幅画,他说这些画比其他的都要好,他让我再画一些这样的小画。我现在就忙着画这些画。我还画了一张新的钢笔画,是一位坐着织线的老妇人。他发觉我的画稍微有了长进,这令我很高兴。还有,我和我的模特也渐渐地相互熟悉起来,所以我必须接着画她。在最近的两幅习作中,我似乎更能抓住人物的性格了,所有看过这两幅画的人都这么说。

几天前我写信给C.M.告诉他我在这儿已经有了一间画室,我请他来海牙的时候务必通知我,这样他就能来看我了。森特叔叔今年夏天也跟我谈过,他说如果我画完一幅尺寸比较小的画,而且最好是水彩画,那么我一定要寄给他,他想买下来。

如果你搞清楚那些杂志需要什么类型的画,你一定得告诉我。我想他们应该会需要那种钢笔人物画,我真的应该多画一些能供他们二次创作的人物肖像。

最近我有时和布莱特纳[89]一起外出画画,他是一名年轻的画家。他画得非常好,和我是不同的风格,我们经常一起在施粥所和候车室画草图。他时不时会来我的画室看木版画,我有时也去拜访他。

昨天我在莫夫那上了一堂课,他教我怎样把手部和脸部的色彩画得更轻盈。我必须得试着忘掉从前自学的一些东西,学着以一种不同的角度看待事物。一个人要培养出准确观察构图比例的眼力是很不容易的。我感觉我最近那两幅画的比例比之前的要好得多,而这正是我目前最大的问题,感谢上帝,这一点正在发生改变,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

对我来说,与莫夫相处并非总是易事,反之亦然,因为我们都一样心急,他教我需要费很大的力气,而我理解起来也一样费劲,而且我还得把这些知识应用到实践中去。但我想我们已经开始相互理解,而这种情感要比表面的同情深刻得多。他最近正忙于画他的大画,真是壮观极了。他还在忙着画一幅冬景图,还有一些其他的漂亮的画。我想,他在每幅画和每幅素描里都把自己生命的一小部分投注了进去。他有时累得要死,最近他说:“我似乎没什么力气了。”凡是当时看到他脸上那幅神情的人一时半会儿恐怕难以忘记。

今天是2月18日,特斯蒂格先生用十法郎从我这儿买了一幅小画,于是我得以挨过这周。但是他只要小幅的水彩画。我再一次向你保证,我正在努力画一些更容易卖出去的东西——那就是水彩画——但是也不能一蹴而就。考虑到我才刚学不久就已经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我想离成功也就不远了。现在,至少已经有一只羊过了桥。

这周除了特斯蒂格先生买去的画,我还画了三张习作。我很高兴,我感觉我的画又有了一些进步,我又有了继续前进的勇气。不管别人怎么说,素描是为最基础性的,也是绘画当中最难练的部分。因此,我敢说我一年之内一定能创作出能卖的作品。我们必须加油,兄弟,你和我都必须继续前进,总有一天我们能收获那成熟的果实。

今天下午我在画模特时德·波克刚好来拜访我,他看见我的模特时说他也想把她请去给他画人像,话是这么说,但最后他并没有这么做。我很高兴我一直在研究人物画,这是值得的。如果到目前为止,我只画一些风景画的话,虽然能卖出一些价格便宜的作品,但是以后我一定会陷入死胡同。虽然画人物要花费更多的时间,而且画起来也更复杂,但我想从长远来看,研究人物更为值当。

最近莫夫几乎没怎么帮过我。今天早上我还为一件事烦恼,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莫夫的身体很不好——还是那个老毛病。不过我确定,他近来对我表现出的刻薄一定是他受疾病的困扰造成的,并不是因为他觉得我的作品不够好。他说:“我不是随时都有心情教你东西的,有时候我实在太累了,像这种时候,看在上帝的份上,你最好等上一阵,找个好点儿的时机再来。”

现在莫夫只准怀森布莱克一个人见他,我想我可以去找怀森布莱克谈谈。于是我今天去他的画室拜访他。他一看见我,就笑着说:“你一定是来找我聊莫夫的事的。”怀森布莱克告诉我,那天他来找我是因为莫夫派他来看看我的情况,因为莫夫对我的画不太确定,想听听他的意见。后来怀森布莱克告诉莫夫:“他画得简直太好了,我自己都想临摹他的习作。”怀森布莱克还对我说:“他们叫我‘无情剑’,我的确是这样的人,所以我如果没有在你的习作中看出一些好来,是不会对莫夫说这样的话的。”现在,如果我想了解什么东西,而莫夫又在生病或者忙于他的画作的话,我也许会去找怀森布莱克,他告诉我不必担心莫夫态度上的改变。然后我又问他对我的钢笔画有什么想法,他说:“那些是你最好的作品。”

我告诉他:“我看周围的事物,就像看到一幅幅钢笔画。”他说:“那你一定得用钢笔练习画画。”然后我告诉他,特斯蒂格先生看到这些画之后把我怒斥了一顿。“别在意,”他说,“当莫夫说你是个天生的画家时,特斯蒂格不同意,于是莫夫和特斯蒂格争锋相对起来,莫夫一直站在你这边替你说话,我当时就在现场。要是再出现这种情况的话,我也会站在你这边,因为我已经亲眼看到了你的作品。”

我不太关心他们说的“站在我这边”,但我必须承认,我有时实在受不了特斯蒂格一次又一次地告诉我:“你必须开始考虑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了。”这种说法是多么可怕啊,而我所能做的就是保持冷静。我如此努力地工作,一分一秒都不放过,他们怎么能因为我还没有卖出自己的作品而责难我?

我在想,能时不时地拜访怀森布莱克这类的聪明人真是一种荣幸,特别是他们还不厌其烦地向我展示他们最近的创作,就像今早那样,虽然那幅画还没有完成,但他们向我解释了打算怎样画完这样一幅画。这正是我所需要的。如果你有机会看别人画画,不管是油画还是素描,一定要仔细观察,因为我认为,如果艺术商能看到这些画是如何被创作出来的,或许他们会改变之前对这些画的判断。的确,一个人凭借本能也能莫名地懂得许多,就我来说,看艺术家工作和自己尝试创作都会让我对事情有一个更清晰的判断。

今天有一个小孩来给我当模特,其间他必须得休息半个小时,而我用这半小时写了些东西。

提奥,你千万别生气,也不要认为我在挑你的毛病,但是你给我写了一些好听的话以为可以逗我开心,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开心。你说你看到的这幅小型水彩画是我目前最好的作品——哎,并不是这样的。因为你手头上的那些习作实际上比这一幅要好得多,这个夏天的钢笔素描也要更好一些,这幅小画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把它寄给你只是想说明我现在也能画水彩画了,这不是什么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其他的画中有更为严肃的研究,其中的人物也更具造型感。如果我对特斯蒂格先生有什么意见的话,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他鼓励我要根据自己的性格和气质形成自己的绘画风格,而不是从模特身上刻苦钻研磨练功夫,但他说的那种风格并不能完整地表达出我想表现的东西,相反,我的作品会因此而大打折扣。

能卖掉一张画我当然应该感到高兴,可更令我高兴的是听到像怀森布莱克这样的真正的艺术家对我其中一幅卖不出去的习作或者素描的评价:“这是本性的真实流露,连我自己都想临摹。”虽然钱对我来说很重要,尤其是在当下,但是最重要的还是要创作出一些严肃的作品。

是啊,怀森布莱克对一幅风景画说过一样的话,上面画的是一片草坪;莫夫也这么说过我的一幅人物画,画的是一位老农在炉边沉思,他似乎从火焰腾腾升起的烟雾中看见过去浮现在眼前。一幅画或许会一直流传下去,或许不久就会被人遗忘,但创作者一定要洞察到事物的本质。

除此之外,我会尽量避免跟在别人后头走人家的老路,无论他们是谁,不管他们是艺术商还是画家,我唯一要跟随的人就是模特,因为绘画的时候如果没有模特来提供参照的话显然是不正确的,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的。

提奥,黎明即将破晓之时毕竟是值得庆祝的,而我现在真的能看到一线光明了。能画人,能画某种有生气的东西,这种感觉非常美妙;不错,这也非常难,但毕竟很壮观。你写信说你就快回荷兰了,我实在太高兴了。等你来,我希望我们能在画室度过一段安静惬意的时光。

自从我收到你寄给我的信和钱以后,我每天都会请模特,一心沉浸在绘画当中,对其他事一概不闻不问。我这里来了一位新模特,或者应该说不止一位模特,因为他们家里已经有三个人都来我这里做模特了:有一位四十五岁的妇女,有点儿像弗列尔画里的人物;接着是她的女儿,大概三十岁;还有一个十岁或十二岁的小孩子。他们都是穷人,我必须得说他们都很乐意来做模特。那位年轻的女士算不上漂亮,但透出一股优雅的气息,对男人有点吸引力。她穿着黑色的美利奴上衣,戴了一顶款式好看的软帽,肩上还披着漂亮的披巾。你不必为钱的问题而感到不安,因为我一开始就跟她们约定好了,我说我以后会再补一些钱给她们,因为我现在给的实在太少了。

明天我有一场儿童派对,有两个小孩会来,我得一边逗他们一边画画。下周日一个孤儿院里的小男孩要来,他长得非常美,样貌很清秀。

我想把画室弄得有些生活气息,在邻里中尽可能多结交一些人。要说我不会与那些过于传统和保守的人打交道,这大概是真的,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与那些穷人和所谓的普通人相处得又很好。我有所失,但也有所得。有一些事我只能放下,我对自己说:毕竟,这么做是对的,我既然是一名艺术家,就应该生活在我能够理解的维度,表达我能够表达的东西。我在与模特交流的过程中总会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并从他们身上学到许多。今年冬天,我遇到过一些人,他们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现在又是一个月的开始。

布莱特纳正忙着画一幅大作,画的是熙熙攘攘的市集。昨天傍晚,我和他到街上找画里所需要的各种类型的人物,以后再请模特来家里扮成那些人的样子照着画。我曾经用这种方法画了一位在格斯特(疯人院就在那附近)见到的老妇人。

我必须得让人来买我的画,可是如果我能负担得起的话,我其实应该自己留着目前的所有作品。我在画单个人物时,总是把他放进群像的视野中,比如说,放在一个三等候车室内、一个当铺中或是某个室内。但是,这些大的构图一定要有一个酝酿、成熟的过程。比方说,要画三个女裁缝,你必须得先画上至少九十个女裁缝。

特斯蒂格先生来看望过我。

你在二月十八日的信里写道:“特斯蒂格在这儿的时候,我们当然会谈起你。他告诉我,不管什么时候你需要任何东西,都可以去找他。”可是,为什么呢?那时候,前些日子,我问他要十法郎,他的确给了,但却一直在责骂我,说我管不住自己。如果这钱是给我自己的,我当时就应该把这十法郎砸到他脸上去,但是这钱是要付给模特的,她是一个生着病的穷苦妇女,我还是不让她等着的好。所以我忍住了,没有还嘴。但是以后的六个月里我估计都不会再去找他了,不再同他讲话,也不再给他看我的画了。

亲爱的提奥,你可能会说:“你一定要同特斯蒂格处好关系,他就像我们的大哥哥一样。”但是,我亲爱的弟弟,他对你也许很不错,但这么多年来,他展现在我面前的只有他那刻薄冷漠的一面。

从离开古皮尔到开始画画之前(我发现我没有立刻开始画画真是个错误),我在国外没有一个朋友。我孤立无助,遭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在伦敦时,我常常不得不在野外过夜,那次在波里纳日,我连续三晚都睡在荒野之中)。他那时给过我一片面包吗?他鼓励过我吗?我想没有。那几本巴尔格的书是在我真真实实地求了他四次之后,他才肯借给我的。当我把第一批素描习作送去给他看时,他送给我一个调色盒。我心里明白这些最初的习作一点也不值钱,但是你看,像特斯蒂格这样的人估计要争论说:“我和他是老相识了,我应该帮助他渡过难关。”他或许知道,我为了活下去真的特别需要那笔钱。

我在布鲁塞尔时给他写信:“我想在海牙工作一段时间,跟其他画家加深联系,你说这有可能吗?”他想把我搪塞过去,给我回信说:“噢,不,当然不行。你真是不明黑白。”他建议我最好继续用英语和法语讲课,或者去临摹斯米顿和缇利的画,尽管后者并没有住在我附近;除此之外,布鲁塞尔的好几位石板印刷画家都已经把我给拒绝了,我没有工作可做,百无聊赖,结果就是这样。

今年夏天,我又把我的素描向他展示,他说:“我没想到你会画成这样。”但也没有收回之前的话。毕竟,我来海牙的时候没有询问他的建议,所以他竭力想把我甩掉。他嘲笑我想做画家。我猜想,在真正见到我之前,莫夫以为我只是一个生手,当他发现别人对我的描述和我本人完全不符时,他似乎感到很震惊。我没向莫夫要过钱,但他却对我说:“你目前正需要钱,我会帮你赚钱的——你应该相信,现在苦日子到头了,太阳正为你而升起,这是你努力工作的结果,当然了,你配得上这样的结果。”莫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帮我安顿下来。

要是我什么活儿也没干,特斯蒂格当然有权斥责我,但事实上我整天卖力做着苦工,就像是一头耕牛(正因为我干了那么多的活,而他却觉得这一切似乎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他就大错特错了)。对于一个耐心的、勤奋的、持续的、卖命干活儿的人,这样的责备是不可理喻的:

“我敢肯定,你不是做艺术家的料。”

“我不赞成这件事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你起步太晚了。”

“你必须得学会养活自己了。”

你一定得明白,这些事儿都太过分了,不能就这么算了,这些话时常令我感到沮丧。我想,这事该有个了结了。

在我经济上陷入极度的困难时,我会忘了自己,我想,我得试着做出一些能迎合他人所好的东西,结果着实糟透了,莫夫完全有理由生我的气,他说:“这样不行,把这些画都撕了吧。”特斯蒂格也很生气,但是他完全忽视了我的画里也有一些好的地方,他直接问我要“能卖出去的”那种画。哎,现在你一下就能看出莫夫和特斯蒂格之间的差距。

到目前为止,莫夫说的话的实质都围绕着:“文森特,你画画的时候,你就是个画家。”于是,我一周又一周认真地学习,认真钻研下笔的功夫,钻研构图比例,钻研透视法。而特斯蒂格却不看重这些,只说“这些可卖不出去”。他说:“少用模特,因为这样比较省钱。”我很想知道那些费很大精力和时间到处寻找自己请得起的模特的画家对此会怎么说。找到合适的模特并不容易,要把他们请来也不容易。大多数画家为此感到很受挫,特别是当画家必须把钱省下来请模特而不敢在吃喝和衣服上花钱时,更是如此。而对于一个人像画家来说,没有模特就什么也画不成。

特斯蒂格甚至说我的素描“就像是某种麻药,它让你感觉不到痛苦,你用此来麻痹自己,于是就不再去想画不出水彩画的事了。”这话说得很微妙,但只是一种轻率的臆断,既肤浅又说不到点上。我画不好水彩画的首要原因是我还不够认真,我得在构图比例和透视上再多下一些功夫。

我认为特斯蒂格应该过一周我这样的生活,做一做那些我不得已而为之的事,这样他就会明白,这不是什么梦,不是需要深思的问题,更不是什么麻醉药,这是一个人为战胜各种困难所必须保持的清醒。如果人们真的明白什么是一无所有,知道口袋里没有一分钱的日子是多么的艰难,我想,他们就不会责怪我在穷困潦倒的时候接受你的接济,这就像是汪洋里的一块小木板,让我还不至于被穷苦淹没,而我也不必再理会那些责骂,免得烦心。我难道不配用这些钱吗?有了这些钱,我才能够继续工作啊。我只希望,兄弟,你能尽快到我这里来,亲眼看看我是不是在骗你。

够了,不说那些了。他总是用一种批评的眼光看我的画,其实这些画有很多地方画得非常好,当然,我也不指望他会说出什么好话。至于他买或是不买,我觉得这完全是另一回事,与私下的争执或者在某些问题上的不同见解完全无关。我希望他做出买或是不买的选择是取决于我的画本身,而不是针对我。如果他喜欢我的画,那就让他买(等我取得更大的进步时),如果不喜欢,那就不要买。他可以买给他自己,或是买给其他业余爱好者。但是,让先入为主的反感影响个人的判断是不大公平的;反之,倾倒于某位艺术家的个人魅力而忽视其作品中的缺陷也是不公平的。

我照着模特画正经的习作,这比他那些什么画能卖出去、什么画卖不出去之类的经验之谈要更切合实际。而且在这一点上,我自己本身就是画画和卖画这个行当里的人,我不需要他那些自以为是的教育。

在最近的素描和习作中,我的个人风格已经开始显现,可是这些画特斯蒂格还是看不上。这样的话,我宁愿失去他这个朋友,也不愿在这件事上再次向他妥协。或许你会觉得我说得太过分了。但我不可能把这些话收回。不过我也得告诉你,我对他没有敌意,若是让这件事搅得我们俩之间的关系出现了裂缝,那才会叫我心烦意乱。哎,从现在起,特斯蒂格是特斯蒂格,我是我。

已经两点了,我还有一些工作要做。尽管有时我感觉快要被烦心事压垮,但我仍然保持着镇静,支撑我的是严肃的工作态度和热切地思考。尽管有时我暴躁的性格会让这种热情变得有些过火,但总体来说,我的头脑依旧冷静。在艺术上,你不能有太多的忍耐——忍耐会破坏艺术的和谐感。

相信我,在与艺术相关的事物中,有句话说得很对:诚实是最好的策略,宁肯把更多的精力花在一次严肃的习作上,也不要为了迎合大众而刻意制造某种高雅。在我陷入烦恼的时候,也曾渴望过这种高雅,但是认真思考过后我觉得:喔,这行不通,我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用属于我的那种粗矿的手法去表达严峻的甚至有些粗糙的真实。

或许,我现在就能画出能卖出去的水彩画,只要我拼命地工作。可是,这就相当于把水彩画放进温室里,强迫它现在就开花结果。你和特斯蒂格必须得等到它自然成熟的时节。我跟他说:到时候,你自然能得到你的水彩画,现在还不行——还没有到时间——别着急。我能说的只有这些。我不会故意迎合那些业余爱好者和画商的喜好,那些喜欢我画的人自然会来找我。时机到了画就会成熟,你要是非要将它催熟,它也不会甜。

特斯蒂格上次来看过我之后,我画了一幅一个孤儿院的小男孩在擦鞋的人像素描。那天我的手好像不大听使唤,但小男孩的形象大致有了。虽然目前要控制好下笔的手还不太容易,但它还是得学着画出我脑海里的东西。于是我又画了一张画室的速写,有火炉、烟囱、画架、脚凳、桌子。当然了,这幅画也卖不了,但对于练习构图和透视非常有帮助。

我一直盼望着你的到来。我很想知道你那富有同情心和充满自信的眼光会如何看待我的作品。你来的时候别忘了给我捎些安格尔纸。我特别喜欢用那种比较厚的纸,我想,这种纸一定很适合画水彩习作。

提奥,奇迹发生了!

C.M.叔叔请我为他画十二幅表现海牙风光的小型钢笔素描画,正好,其中有几幅我已经有想法了。

C.M.来找我之前似乎跟特斯蒂格聊过。至少,他的开场白和特斯蒂格说的一模一样——“自己挣些面包钱。”我一时冲动,告诉他:“自己挣面包钱,你这是什么意思?自己挣面包钱,面包难道不是我应得的吗?如果说我没有资格吃面包,那就是说,我不值得这些,这的确是一种罪过。每个诚实劳动的人都值得拥有自己的生活,但不是每个人都如此地幸运,能够有机会自己挣钱,即使那是他应得的。这真是一种不幸。”所以,如果你对我说“面包不该你吃”,你就是在侮辱我,但如果你只想批评我,说我确实没能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因为事实的确是这样,好吧,就算是吧。但是,给我戴上这么个帽子又有什么用呢?你光说这些没用的,我的生活不会因此变得好起来。于是,C.M.再也不说“自己挣些面包钱”这样的话了。

又一次,如同晴天霹雳。那时,我正在谈论关于表现力的问题,碰巧提到了德·格鲁,C.M.突然打断我:“但是你知道吗,在私生活方面,德·格鲁的名声很不好。”我不能就这么干站着,听他那么说勇敢的德·格鲁神父。于是我回答道:“我一直认为,当一位艺术家向大众展示他的作品时,他有权把私下的那些内心的挣扎和痛苦隐藏起来,留给自己(这些情感直接关系并影响到艺术家进行艺术创作时所遭遇的困难)。当艺术家的作品看起来无可指摘时,评论家就把矛头转向他们的私生活,这种做法非常不道德。德·格鲁是一位大师,同米勒一样。”

我开始担心C.M.会不会生气,不过幸运的是事情出现了转机。我把我的作品夹拿了出来,里面装着许多小习作和速写。起初,他什么也没说,直到我们走到一幅小画旁,那是我在午夜十二点与布莱特纳一起游街时做的画,画的是从泥炭市场看帕德莫斯街(靠近新教堂的犹太人老街区)的景致,回来后我又用钢笔把这幅速写加工了一番。

“你能多画些这样的城市街景图吗?”C.M.问道。“当然可以,有时我厌倦了整天对着模特作画,画这些就是为了换个心境,这里还有几幅是弗雷斯特格、格斯特,还有鱼市。”“那我就定十二幅吧。”“好的,”我说,“可这是交易了,我们最好提前定好价钱。我已经给这样的小幅素描定好价了,不管是钢笔素描还是铅笔素描,两法郎五十分,你觉得合理吗?”

“没问题,”他说,“不过要是画得好的话,下次我再请你画十二幅阿姆斯特丹的。但是那时候可得我来出价,这样的话你也能多赚些。”

对于这么一个多多少少让我有些紧张的拜访,我想,结果似乎并不算坏。我会竭尽全力把这些画画好,让自己的风格显现出来。我觉得,伙计,市面上还有许多这种类似的需求。再做些练习,我就能每天画一幅出来。你看,如果这门生意真能做成,我不仅能以此糊口,就连每天请模特的那一荷兰盾也都不成问题了。就快进入夏季了,白天的时间总算是变长了一些,我得给自己挣些“汤钱”(这意味着清晨或者晚上画一些能卖出去为我赚点面包钱和模特费的画),以便更好地钻研模特。

明天早上我会出去找个新的绘画题材。

对了,我刚刚遇到了莫夫,他高兴地谈起他的那幅大作,而且他答应我很快就会过来看我。

另外有一件事让我受到很深很深的触动:我告诉一个模特今天不要来了,可是这个穷苦的女人还是来了,我非常不高兴。“我知道,可我不是来当模特的,我只是来看看你晚上有没有吃的东西。”——她给我带来了一盘菜豆和土豆。

毕竟,还有那么一些事让你觉得活在世上是值得的。

哎,我说,提奥,米勒可真伟大。我从德·波克那儿借来了宋思尔[90]那本伟大的著作。我简直要被这本书吸引进去了,我甚至忍不住在夜里醒来,点起灯一页一页地仔细阅读。

我昨天刚刚读到米勒的一句话:“艺术即战斗。”

我一直在努力地工作,从早上忙到晚上。我已经完成了C.M.订的那十二幅素描。我希望他能尽快把报酬结清。这些画绝对比他见过的那张样品要好。

目前,我正在练习头部素描。我必须同时练习手部和脚部的画法,这是十分要紧的事。等夏天到来,寒冷再也无法阻止我画画时,我得试着画一些裸体习作。不完全是学院式的造型。我很想找一些矿工和女裁缝那样的裸体模特。要想学会感知和观察衣物之下的身体结构,理解动作和造型,我估计得画十二幅男女模特的裸体习作,这样的练习对我大有帮助。每一张习作都需要花费一整天的时间,但更难的是要找到合适的模特。模特裸着身子坐在我面前所产生的害怕心理,往往会使我打消最初的计划。我已经有过不止一次的经历,即便是画一个老太太,一个像里贝拉[91]画里的那种老模特,我也会有顾虑。

今晚我在普仕里。那儿有活人画,还有托尼·欧佛曼斯搞的一出滑稽戏。我不喜欢他们,所以没有留下看戏,而且我实在无法忍受挤满了人的大厅里那种空气不流通的感觉,不过我还是想看看活人画,尤其是其中有一场仿照了尼古拉斯·密阿斯的蚀刻版画《伯利恒[92]的马厩》,我曾经将这幅画送给莫夫。这幅活人画的颜色和色调都非常好,但是表达方式显然不太对。我曾亲眼见过画里的那种场景,当然不是耶稣的降生,而是一只小牛犊的诞生。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的情形。那是一个夜晚(在波里纳日),牛棚里有一位棕色皮肤的农家小姑娘,戴着一顶睡帽,每当母牛因为产痛而浑身震颤或在接生过程出现问题时,她的眼里便盈满怜悯的泪水。这是多么单纯、神圣、美妙的场面,活像是一幅柯勒乔[93]、米勒或者以赛列的画。

莫夫有意把他最近的作品送到沙龙展出,就是那幅表现渔船被拖上岸的大画,这是一幅杰作。我从未听过哪个布道能把那种无奈的倦态讲得如此透彻,我也不敢想,大概只有莫夫的这幅画还有米勒的作品才能做到。

这就是无奈,真正的无奈,不是牧师口中的经文。那些老马,那几匹衰老瘦弱不曾被公正对待的老马,黑的、白的、棕的,它们就静静地站在那儿,就那么顺从地忍耐着,心甘情愿。它们还得再拖一段船才算完全上岸,这个苦役就快完成了。稍微休息一阵。它们喘着粗气,浑身是汗,但是并没有发出不耐烦地低吼声,它们没有抗议也没有怨言,什么反应都没有。它们的脾气早就被磨没了,很多很多年以前就没了。它们早已向生活妥协,甚至到这个年纪还在劳动,即便明天就要被拖到屠宰场的剥皮工那儿去,哎,那就这样吧,它们也准备好了。在这幅画中,我感受到某种无声的深奥的实践哲学,好像是说:“学会忍受而且没有怨言,这是唯一的实践,这是伟大的学问,是必修的课程,是解决生活中的问题的唯一方案。”我想,莫夫的这幅画要是被米勒看见,都要在它面前驻足许久,然后自己咕哝着:“这幅画里,有一颗温柔的心。”

我目前正处于把之前的苦力转换为乐趣的时期。每过一周我都有很大的进步,画出来的作品都是一周之前无法做到的,像是又回到了青春时代。我清楚地意识到,除了疾病,没有什么能把那股在我体内蓬勃生长的力量带走。能好好地观察一件东西,接着仔细地欣赏它,在脑袋里思来想去,最后说:我要把它画下来,要不断地加工和完善,直到它跃然纸上——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棒了。

喔,提奥,我的弟弟,你为什么不放弃一切来做一个画家呢?只要你想,你就一定能做到。我有时候怀疑你的身体里一定藏着一个著名的风景画家的灵魂。我想,你一定能将桦树勾勒得栩栩如生,还有那田野里的犁沟,你还会画出漂亮的雪景和天空。

提奥,到目前为止你都还是一个自由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事,但是一旦你跟古皮尔和孔帕尼先生达成协议,答应一辈子为他们的公司卖命,你就将失去自由。在我看来,你这么早早地把自己限制起来,总有一天,或许就在人生的某个时刻,你很有可能会后悔。你一定会说:也总有一天,一个人或许会后悔自己成了画家。但这个人充满了信念和爱意,在别人觉得无聊的事情当中他却总能找到乐趣——那就是学习解剖、透视和比例——他存活了下来,慢慢地坚定地成熟起来。我很尊重你目前作为艺术商的身份,但是除非一个人有自己的手艺,能用自己的双手进行创造,否则,我很怀疑这份工作的可靠性。比如说,我认为雅各布·马里斯[94]的社会地位比特斯蒂格的要可靠、独立得多。

天呐,我为什么应该感到害怕呢?我为什么要在乎特斯蒂格的“卖不出去”和“毫无吸引力”呢?每当我感到意志消沉的时候,我就去看米勒的《播种者》和德·格鲁的《贫民席》,这时,特斯蒂格就显得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微不足道,而他说的那些话也是如此的苍白无力,我的灵魂得到了升华,然后我把烟斗点燃,继续画画。

提奥,你或许会问,这些对你是不是也适用。我的问答是:“提奥,是谁一直给我买面包的钱,是谁一直在帮我?这些对你当然不适用。”但是有时候,我的脑袋里会出现这样的想法,为什么提奥不是一个画家呢?什么时候所谓的“文明”才终于不再干扰他自己的想法?

至于特斯蒂格,我是在他人生的一个特别时期与他相识的,那是他刚刚“发迹起来”的时候。当时他给我留下了相当强烈的印象——他是个重实务的人,聪明绝顶,积极乐观,无论对大事还是小事都精力十足。于是我对他满怀敬意,总是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把他看作是比我高一等的人。但后来我对他产生了怀疑,而且越来越深,但我从来没敢把“手术刀”对准他,仔细分析解剖这个人。我曾经以为他是故意把自己搞成生意人或者凡夫俗子的样子,而把自己大多数的情感和那颗温暖的心隐藏在铁面背后。但后来,我发现他那身盔甲简直密不透风。我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就是一块铁板,还是在那铁板的最深处、最内在的角落还有一颗人类的心脏在静静地跳动。

每当我听他谈论“吸引力”和“可以卖出去”的时候,我不过置之一笑:一个没日没夜努力工作的人创作出来的作品,一个绞尽脑汁想在画里加入一些性格色彩和真情实感的人的作品就不可能是没有吸引力或者卖不出去的东西。提奥,你可别变成像特斯蒂格那样的拜金主义者。

今天的天气多么好啊!到处都是春天的迹象。我不能把人物画的功夫落下,这是我的首要任务,但我也不能一直不到室外去采风。

我还没怎么画过裸体的习作,但我现在已经开始做这一方面的练习,预计得画三十幅习作,或许是因为巴尔格教会我理解自然,因此有几幅很像巴尔格的风格,那么这些画的原创性是不是就打了折扣了呢?最近我开始画人体局部的习作——头部、颈部、胸部、肩部。你知道我临摹过《炭笔习作》,但直接从生活中取材摹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练习册上的线条都很简单,你只要用钢笔沿着画就行,但当你坐在模特面前时,你得自己找到那些能够勾勒出人物性格的主线,如此,只要几笔,就能把人物的本质表现出来。

真的,提奥,就是最近,自从我来海牙之后,每个月的开销都要超出一百法郎,可是如果不这么做,我就没法请模特,也就没法取得进步。我见过其他画家的情况:他们定期请模特,画得少而且慢,可即便这样他们也不敢保证画的质量。那些英国画家,尤其是给《绘画》供稿的画师,几乎每天都请模特。在一个人已经有很多年的经验积累,对人物画也已经颇有一番研究之后,凭借自己的记忆来画人物也还算可行,但是一上来就依靠记忆作画对我来说实在太冒险,就连以赛列、布洛默斯[95]和纽格里斯[96]都不会这么做。

今天,为了表达对你感激之情,我给你寄去了一张画。我由衷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否则我很难熬过这个冬天。去年夏天,你给我看米勒的大型木版画《牧羊人》,当时我就想:一根简单的线条可以表达多少东西啊!当然了,我无法像米勒那样,能够把那么多想要把表达的凝聚在简单的轮廓中。但我确实尝试着把一些情感融入到人物当中。我只希望这张画能让你感到高兴。以我所见,《悲哀》是我到目前为止最好的一张人物画,所以我想把它寄给你。我想,如果在这幅画后面放上一张灰色的裱褙,会显得很好看。

当然了,我不常以这种风格作画,但我非常喜欢以这种方式处理的英国绘画,所以我试着这么画一画也不奇怪;而且这是要送给你的画,你是这方面的行家,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在其中加入了一点感伤的调调。如果因为没有喷固定液导致你看到这幅素描上有些地方会反射出讨厌的光点,你只要拿一大杯牛奶或掺水的牛奶浇到画上,然后自然风干,你就会看到它呈现出一种饱和的炭灰色,效果非常奇异,比普通的铅笔画要生动得多。

你说有些素描作品可以跟一种未经修饰的铜版画片相媲美,我在一定程度上同意你这种说法。但我认为,给这些素描带来这种奇特效果的(我感觉那些爱好者如此追捧这种风格是有些道理的)并不是因为画家作画时被某种强烈的情绪纠缠而导致的某种手颤,而是与画家选择的材料有关(铜版画的情况当然不同,那是由铜版画上的毛刺造成的)。我自己的习作当中也有许多这样的画,看起来很像我说的那种“非修饰型”。要在“非修饰型”上得到更妙的效果,我认为不能用粉笔,得用浸过油的炭条。

用油浸过的炭条能创造出伟大的作品,我从怀森布莱克那儿亲眼见过,油让炭粉更有聚合感,同时,画出来的黑色变得更浓郁也更柔和。但是我告诉自己,我最好一年以后再采用这种方法,因为我想用自己的双手把美刻画出来,而不是用画材增加视觉上的美感。等我取得了更多的进步,我就可以开始注重穿着和外表了——我将使用更容易出效果的画材。如果那时我体内的能量还没有被耗尽,事情就会加倍地顺利起来,我也将取得意想不到的成绩。但是,无论你期待的是哪种成功,首先必须经历的是与自然当中的各种事物进行一场白刃战。

C.M.结清了上次的报酬之后又向我订了一组画:六张特别定制的城市细节图。这项任务很难,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会试着去画。因为他告诉我,画这六张画将会得到与那十二张画相同的酬劳。

一个人是可以依靠绘画谋生的。无论怎样,艺术家不是那种靠每个月的固定收入过活的人,如果想打个比方,艺术家这个职业和铁匠或者医生的相似度比较高。我清楚地记得你在我打算成为画家的时候对我说的话,我当时觉得那些话不切实际,根本没听进去。一本关于透视的书彻底打消了我的疑虑,那是卡萨涅的《素描基础知识指南》,读了这本书一周之后,我开始画厨房的内部摆设,里面有炉灶、椅子、桌子和窗户,它们各就其位,房间里满满当当的,然而,就在之前,在绘画中找到正确的透视关系和深度对我来说还是如同巫术或是纯粹的巧合般的概念。只要你画好了一件东西,你就会产生一种不可抵抗的渴望,好像还想再继续画一千样东西。我必须继续画上一年,至少再画几个月才能达到眼准手稳的程度,到那时,我便没有画不出的东西,如此,我就能高产地创作出能卖的画。我只需要这几个月的时间。我不能再快了。只要保持一定的耐心,我便能给出好的作品。只要我的作品夹里装满了习作,他们之后就一定会用金钱回报我。我应该学好自己的专业,而不是由于生活窘迫而急于卖出几幅小画。

等什么时候人们开始说我会画点素描,但还不会用颜料的时候,我大概就会突然拿出一幅油画作品来。思考绘画有两种方式:不该做什么和该做什么。该做什么,即多用笔少用色;不该做什么,即多用色少用笔。因为要从画素描转向画油画其实很容易,但如果没有必要的习作练习的积累,事情就很难办成。你看,绘画中有很多东西就这么轻易地被人们给忽视了。室内的画总有其合适的透视关系,风景画有伟大的线条做支撑,而在我看来,没有对裸体的研究这一切都不可能实现。所有画的本质都在于素描,只要一个人娴熟地驾驭了素描,他就能找到出路,而我自己,则默默地走在这条路上。

而现在,是的,我知道母亲生病了,而且我还知道别的一些令人伤心的事,有我们自己家里的,也有别人家的。我对此并非无动于衷,而且我想,如果我真的对这些事情毫不关心,我是无法画出《悲哀》这幅画的。但自从夏天以来,我终于渐渐明白,我和父亲、母亲之间的这种不和谐已经成为一种慢性恶瘤,因为我们之间的这种误解和隔阂已经存在了太久太久。而现在,问题已经严重到我们双方都不得不默默承受这种煎熬。

我是说,如果很久以前我和父亲母亲就开始尝试建立一种更密切的理解和关怀,分享彼此的酸甜苦辣,始终铭记父母和孩子永远是血脉相承的,那么我们或许还能够帮助对方。这些小矛盾并不是我们哪一方故意挑起的,它们从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咎于匆忙的生活和艰难的情形下产生的“不可抗力”。

哎,父亲和母亲都找到了令他们舒心的工作,我也找到了我的。一个人和他的工作之间有某种亲和力,但我们很难为亲和力下一个定义,而且在这个问题上,很多人都没有一个正确的判断。因为,我的弟弟,尽管困难重重,我在创作上从不懈怠,并且时刻充满活力。

今天,我又画了一幅裸体习作,是一个跪姿的女人肖像,昨天画了一个在干编织活的姑娘,不过也是裸体。我还画完了一幅女人的肖像素描,很像《悲哀》里的形象,不过更大一些,我觉得比上一张好;我还在画一张街景素描,人们正在挖地,好像是在建下水道还是在埋给水管,画名为《沟渠中的掘土人》。这是在格斯特画的,我在雨中,站在泥里,周围都是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人喧哗吵闹,也有人露出茫然的深情。我的速写本里尽是我试图抓住那些转瞬即逝的印象的痕迹。这是给C.M.准备的。

我也画一些风景画,比如说,我画过一家施恩伟格的托儿所。提奥,我已经决定不要成为风景画家,我画风景画时,里头必须有人物的感觉。

今天我给你寄去一幅画,画的是兰·梵·米尔德沃特大道上的菜园。虽然这张画“只是黑白的”,还是“那种卖不出去的”,而且“毫无魅力”,我仍旧希望画里能体现出一些风格。我真想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竟然可以强迫一个艺术家改变他自身的技法或是艺术观!我认为这种行为极度缺乏教养和尊重。在绘画中,一个人千万不能在意一张画能否卖出去,确保这张画自有它存在的价值,保证这是一件严肃的作品,这才是他的责任;即便对当下的情形感到失望,一个人也绝不可变得随意懒散,将自己置身事外。

近来天气变得很冷,时常刮起大风,搅得我心神不宁,因为这样我就没办法继续画C.M.的城市图景了,不过,天气就快温和起来了。

我有时会想:如果我的生活稍微容易一点,那我的工作效率和效果将会提升多少啊。不过我现在依旧在努力工作,你从我上几张画里就能看出来了,我逐渐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它能扫去一切阴霾。但你知道,尽管生活本身已经令我精疲力竭,但是几乎每一天都还是会有各种新的难题或者其他的状况出现,这还不包括在绘画上需要解决的各种疑惑。

当这些我曾以为能够依靠,能同情我的人,比如莫夫和特斯蒂格,变得漠然、对我怀有恶意甚至是敌意的时候,我心里就烦得不得了。一月底的时候,莫夫对我的态度忽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从前对我有多亲切,现在就变得有多疏远。我把这归咎于他不满意我最近的作品,我焦虑不安,情绪低迷,甚至得了病。

后来莫夫来看我,他让我放心,说一切都会好的,并且一直在鼓励我。但再后来,不久之后的一天夜里,他又开始用另一种口气跟我说话,好像站在我面前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我想:我亲爱的朋友,他们是不是用污蔑和诽谤给你下了药,可是我在暗处,不知道他们在你耳边煽的什么风、点的什么火。莫夫一来就一边模仿我的措辞和举止,一边嘲讽道:“你的脸看起来像这个……,你说起话来像那个……”完全是恶意的丑化,不过他对这些的确很在行,而且我必须承认,他学得真的很像,只不过这是一幅刻意扭曲过的讽刺画。我回答道:“我亲爱的朋友,如果你在伦敦的街道上体会过浑身湿透的滋味,或者亲身经历过波里纳日那寒冷的夜,如果你真正经历过饥饿,高烧不止和无家可归,那你的脸上大概也会有丑陋的皱纹,你的嗓子也会变得跟我一样沙哑。”

他说了一些从前只有特斯蒂格说过的话。然后我问他:“莫夫,你最近见过特斯蒂格吗?”“没有,”莫夫说,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大概十多分钟之后他说漏了嘴,说特斯蒂格前几天去看过他。我于是想道:亲爱的特斯蒂格,有没有可能是你在背后搞的鬼呢?

尽管我还是时不时地去拜访莫夫,但他总是那么情绪化,对我的态度也很不友好。而且有好几次我去拜访他却被告知他不在家。我去看他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他也再没有来过我的画室。

在与莫夫的交谈当中,我发现他变得越来越狭隘了(请容许我这么说),他从前可是一个心胸宽阔的人。他告诉我必须照着模像画画,这是最首要的事。我讨厌画模像,但我的画室里挂着一些手部和腿部的石膏铸像。他有一次和我说这件事,就算是美术学院里最差的老师也不可能用那种口气,我当时忍住没说话,但等我到家之后,我气得把那些石膏像都扔进了煤仓里,这些可怜的铸像碎得满地都是。我想:除非世上再没有活物的手和脚可画,否则我绝不会照着模像画画。然后我告诉莫夫:“喂,别再跟我说石膏像的事了,我不想听。”

后来,莫夫给我送来一张便条,他说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不想再和我产生任何交集。尽管我没有照着模像画画,但我并没有闲着。提奥,我必须得说,在脱离了束缚之后,我的工作热情竟然越发高涨起来,而且比之前还要严肃认真。等两个月的时间快要过去时,我给他写了一封信,恭喜他完成了那幅大画。

现在,两个月早已过去,而他还没有来看我。从那时起,我们的矛盾就是特斯蒂格引起的,我只好写信给莫夫:“就让我们握手言和吧,放下彼此之间的仇恨和怨恨;不过你似乎觉得要教我很难,而对于我来说,听从你的指导也要费一番力气,我无法达到你说的要‘绝对服从’你的一切要求。那么,这种教导和被教导的关系就不必再进行下去了。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我对你的感激之情,这是我欠你的。”

莫夫没有回信给我,而我也再没有见过他。

促使我对莫夫说出“我们最好分道扬镳”这句话的,是我发现特斯蒂格真的影响了莫夫。有一天特斯蒂格告诉我,他会督促你不再寄钱给我:“莫夫和我会好好督促你,直到你不再拿你弟弟的钱……”于是我不再怀疑,我发现:他背叛了我。因为我知道莫夫以前表明过他对你寄给我钱这件事的态度,他说如果你能再为我负担至少一年的开支的话,对我是很有好处的。

提奥,我虽然有缺点,犯过错,脾气也很急躁,但我从没想过要让别人吃不上饭或者把他们的朋友给抢了去。我虽与别人发生过言语上的争执,但是仅仅因为两人的观念不同就要置人于死地,这不是正直的人会做的事,至少这种手段是不正当的。你背弃了别人,还要夺走他的生计,这不叫体贴,也不正派;这既没有教养,也不人道。我不过是一个想要努力工作的人,但是遇到了一些困难,正因为如此,我需要安静、平和地生活下去,还需要别人的一些同情,否则实在无法继续工作下去。

我勉强撑过了这个冬天。但你能想象这对我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吗?有时候我真的感觉自己的心就要碎了,因为——你知道的——我爱莫夫,一想到他所带给我的欢乐一下子化为乌有,我就非常难受。

特斯蒂格跟我说:“你以前失败了,现在也照样做不成事,这就是一个恶性循环,改变不了的。”去你的吧——不,现在情况不同了,你这套理论不过是一个诡辩而已。我不适合做生意或者钻研学术研究并不意味着我不能做一个画家。相反,如果我真成了牧师或者艺术商,我反倒成不了画家,因为那样的话我就不会辞职或者被开除了,而且我也就不会回来练习素描和油画。

因为我确实有一副“画家的手腕”,我没法停止画画。我问你,自从我开始练习画画那天,我有没有怀疑过,有没有犹豫过,有没有动摇过?我想你很清楚,我一直鼓舞自己向前,当然了,我在这种战斗中也一天天地强大起来。你已经看到我寄给你的那两幅画了。它们都不是偶然画成的,我的画现在就可以达到这种水准,而且只要保持日常练习,我还会继续进步。所以,我的安排是有它的道理的,这样下去,我就不必再为生活必需品担心——好像随时就会失去它们,我的心里也不会老感觉这些东西是靠别人施舍来的。生活必需品大概就是面包、衣物、房租、模特费以及各种画材。所以我是这么安排的,没有那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只要有人想买,我就给他们画。一个手艺人应该得到他的报酬。

我担心我画得越好,碰到的困难和对立面就会越多。我会遭很多罪,尤其是那些我无法改变的个人特征,一定会为他人所诟病。首先,是我的相貌、言谈以及穿着。甚至在将来,等我赚了一些钱之后,我也要随时搬动住所,以便与大部分艺术家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是我对问题的见解,也是我的创作所要求的,不容妥协。

比方说,现在让特斯蒂格去格斯特的一个沙坑旁瞧瞧那些工人忙活着把水管或者煤气管道埋进地里,我想看看那时他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他会画出一张什么样的草图。在码头、小巷、街道上漫步,在各色房屋内、等候室里或是沙龙里闲逛——那可不是消遣时光的好方法,除非你是一名艺术家。就这一点来说,艺术家宁愿到最脏最乱的地方去画画,也不会去午后茶话会上陪漂亮女士谈闲天,除非他确实想画这些女士。

我想说的是:寻找绘画主题,同劳工们生活在一起,在某一个地点对着自然景物写生,这些都是粗活儿,有时候甚至是脏活。商人的那些礼仪和穿着标准确实不适合我,也不适合那些,比如说,要在格斯特的某个洞里画画的人;它们适合那些要常常跟阔少爷和贵妇人交际,向他们推销奢侈品以便从中获利的人。如果我干得了特斯蒂格干的活,如果我适合做那个的话,我就不适合干我这一行了,而对于我这门行当来说,我这个样子最好不过了。

我,一个在高档商店里穿精致外套会不自在的人,特别是在目前这个我最不该挥霍的阶段,要我做这些一定会使我感到无聊,而我也会扫了别人的兴;但是,我在格斯特、在荒野或者在沙丘上工作的时候完全就是另一副模样。那时,我丑陋的模样和破旧的衣服与周围的一切都非常协调,我可以自在地做我自己,愉快地工作。如果我穿着一件高档衣服去找模特,那些工人就会怕我,会讨厌我,也许就会多收我的钱。

那些嚷着“海牙没有模特了”的人跟我不是一路人。那些为《绘画》和《感染力》供稿的画家,他们是从哪儿找来的模特?他们会不会去伦敦最穷的那些巷子里亲自寻找模特呢?还有,他们对人的认识和理解,是天生就存在的,还是通过与他人一起生活,仔细观察那些容易被人遗漏的细节而逐渐形成的呢?我与我的绘画对象生活在一起是不是就贬低了自己呢?当我走进工人和穷人的家里把他们叫来我的画室的时候,我的身份也由此而降低了吗?

那么,如果人们批评我的生活习惯、思想、穿着、相貌、谈吐,我该怎样回答呢?

我这是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没有教养呢?这算是鲁莽或是不成熟吗?你看,在我看来,礼貌是建立在友好待人的基础上,建立在任何一个有心人能体会到的必要情感体验之上,是愿意帮助他人、对他人有所用处;还有,是人们对群居的渴望和拒绝孤独的需求。因此,我竭尽所能;我画画,并不是为了惹恼他人,而是为了让他们开心,让他们看那些大家没有注意到的,但却是值得留意的东西。

我不敢相信,提奥,我竟然是一个应该被社会淘汰的那种厚颜无耻、粗鲁无礼的禽兽,或者就像特斯蒂格说的:“没资格再留在海牙。”

我去看莫夫和特斯蒂格的时候没办法如愿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但是请以我的名义告诉他们,事情究竟是怎样的,你的措辞更好一些,记住,用语一定要时髦又不失风度,告诉他们,他们给我造成了多么大的痛苦。要让他们明白这一点,他们不知道,他们以为我是一个没有知觉漠然人情的人。你这么做就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只希望他们能够客观地了解我。莫夫之前待我很好,从各个方面细心地帮助我,但一共只持续了两周,实在太短了。

我想跟你谈谈我对于未来的计划,关于我如何继续工作,但你得先到我这里来。

今天我遇到了莫夫——是在沙丘那一带——当时气氛很不友好,他在谈话中说得很清楚,他跟我彻底结束了,再也没有任何关系或纠葛。莫夫的话说得那么重,就算是他想收也收不回来了。我邀请他来我的画室看我最近的作品,顺便把事情讲开,但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我绝不会再来看你,一切都结束了。”

最后他说:“你的性格真叫恶劣至极。”

于是我转过身,自己一个人走回了家。

莫夫认为我说的那句话冒犯了他,我说“我是一个艺术家”——我不会收回这句话的,因为这句话意味着:永恒地追寻和探索,不满足于已知的发现。据我所知,艺术家这个词意味着:“我在探索,我在斗争,我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我的创作之中。”而这和“我知道,我早已经发现了”这种说辞恰恰相反。

我的脑袋能听进去别人说的话,提奥。如果有人说“你的性格真叫恶劣至极”,我又该怎么办呢?

他们怀疑我——这种观点正向四处蔓延——认为我有所隐瞒:文森特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哎,先生们,我告诉你们,你们褒奖那些有文化、有教养的人,这样做当然没有错,只不过你们得分清真正的绅士和伪君子:抛弃一个女人和照顾一个被遗弃的人,这两者哪一种算得上成熟、体面、具有男子气概呢?我以为这是很自然的事,没什么复杂的,只要自己知道就行了。在我看来,任何一个值得尊敬的人都会这么做的。

今年冬天我遇见了一个怀孕的女人,她肚子里怀着那个男人的孩子,而他却把她给抛弃了。一个怀孕的女人在冬天不得不在街上走来走去,她必须糊口,我想你明白这意味着她得做什么。我把她请来做我的模特,整个冬天都在画她。我没办法付给她当模特的全部工资,但还是勉强能帮她把房租给付了,感谢上帝,我把自己的面包和她分享,也算是给她和她的孩子一个避风港,免得受冻挨饿。

我开始了一段新生活,并非刻意而为之,只不过眼前刚好有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而我也没有拒绝。

为了表明我对K.的爱慕之情,我坚决地说:“非她不可。”而她的“不,永远永远不”并不能让我彻底死心。我当时还有一丝希望,我的爱意还没有完全熄灭。但是我已经累得喘不上气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一直这么焦灼着,后来变得再也无法承受,因为她始终缄口不言,而我也得不到任何的答复。随后我去了阿姆斯特丹。到了那儿,他们告诉我,“对于你的‘非她不可’,她的回答是,‘他,绝不可能’,你的这种穷追不舍实在叫人恶心。”我把手插进煤油灯的火焰里,说:“让我见见她,只要我的手还能坚持住,我就会一直在这儿等下去。”难怪特斯蒂格后来发现我手上有伤。我想,他们后来是把灯给熄灭了,然后对我说:“你不可能见到她的。”哎,这对我来说太过沉重,他们说的话已经把我的心给碾碎了,我也没有再做回答的必要,于是,我那“非她不可”的心是真的死了。

后来,不是立刻,不过很快我就感觉到我体内的那份爱情已经消失了。一种空虚,一种无穷无尽的空虚取代了爱情。你知道,我是相信上帝的,我从未怀疑过爱情的力量,但那时,我感觉到一种像是:“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你为什么将我遗弃?”于是,一切都成了空白。我想:难道我一直在欺骗自己吗?……“喔,上帝,上帝根本不存在!”我的身体被空虚和极度的痛苦占满,我不禁要想:是的,我现在能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会投河自尽了。但是我完全不赞成这种做法,米勒神父雄浑的声音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给我以力量:我一直以来都觉得,自杀是小人才会做的事。

莫夫给我带来了事业上的转变,他一直鼓舞着我。而我,也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在他把我抛弃之后,我病了好几天,直到一月底,我遇到了克里斯汀。我从阿姆斯特丹回来的时候,我感到我的爱——那是如此真实,如此赤诚,又如此强烈——已经被杀死了。不过,死亡之后便是重生。

不久以后,这个女人已经变得像被驯养的家鸽那样温顺,我当然不曾强迫过她,只不过她看到,我不是那种粗鲁的人。嗯,她已经明白这一点了,她对我说:“我知道你没有多少钱,即便你比现在还穷,只要你与我待在一起,只要你让我陪着你,我什么都可以忍受。我已经对你有了深深的依赖,我想不出离开了你该怎么生活。”如果有人对我说了这些,然后在行动上也做出表示,甚至做的比说的还要温暖、体贴,在每一件事上都表达出对我的感情,那么她一定是认真的;难怪,在她面前,我脱掉了含蓄羞涩的面具,丢掉了我一直以来硬撑着的坚强。

事情成了现在这样,是这个女人的错,还是我的错呢?现在过得是不是还不如以前呢,我因此而受了牵连吗?她一天比一天更加开朗,心情也愈发愉悦,我真是为此感到惊讶。她变了这么多,看起来完全不像我在冬天时见到的那个生着病、面容苍白无色的女人。然而,我并没有为她做什么,我只是告诉她:这样做或者那样做,你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她不会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而当我看到她没有按我说的做时,我会加倍努力地帮助她。今年冬天,她看起来还弱不禁风。我遇见这个女人的时候,正是她身上的那种病态感吸引了我的注意。而现在,她只不过吃着简单的餐食,时常在户外散步,能够经常洗澡,看起来却已经比当时健康、壮实得多。但是,怀孕的那段时间总是不太好过的。

你还记得我们在津德尔特的那位老保姆吗?那个莉恩·威尔曼,茜昂就是她那样的人。她头部的形状和她侧面的轮廓像极了朗得勒的那幅《受难的天使》;所以,她有着普通人身上没有的神圣感,但她并不是一眼看上去就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那种人。当然了,事实并非完全如此,我说这些只是为了让你能够大致想象出她面部的线条。她的脸上有些痘印,所以她现在的相貌已经称不上美了,但是她的身形非常简单,有些许优雅的气质。不知道你看没看过弗兰克·霍尔的《被遗弃的人》,她很像那里的女性人物。

我欣赏她的地方就在于她从不和我卖弄风骚,只是静静地做她的事;还因为她精打细算,好意地把自己融入周围的环境;再有是她善于学习,所以在工作和生活的方方面面,她都能够帮助我。

或许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她,因为在别人看来,她的一些特质会显得很不雅观。首先是她说话的方式,她的声音很糙,应该是由于疾病造成的;至于她描述事物时所使用的表述,打个比方,我们那位受过良好家教的妹妹薇莲敏是绝对不会用的。不过我宁愿她不会说话但却有一颗善良的心,这比面上巧舌如簧,暗地里冷酷无情要好得多。没错,她有一颗善良的心。至于她的脾气,她本性中有一点神经质,所以说一旦发作起来,应该很少有人能受得了。

这些我都明白,可我一点儿也不担心,而且到了现在,我已经能够应付这些情况了。她也了解我的脾气。不管我是为她摆的姿势还是别的什么事发脾气,她知道如何默默忍受,她也看到,我的脾气过一阵自然就消了。同样的,当我为做不成某些事感到烦心或者苦恼时,她也知道怎样可以让我静下心来,这一点我自己肯定做不到。我们之间好像有某种默契,相互都明白不要故意去叨扰对方。

她不再美丽,也不再年轻,不再妩媚,更不再单纯——这也是为什么她对我有用。她不是麻烦,也不是累赘,她是我工作上的伙伴。她不会借口提这样或者那样的要求,即便我们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点面包和咖啡,她也能够忍受,没有一句抱怨。对她而言,有些姿势很难做到,但是她每天都在进步,每天都做得更好,这对我来说非常有价值。正因为我有这样一个好模特,我在绘画上才取得了如此大的进展。我给你寄去了一些习作,从中你就能看出,她做模特帮了我多大的忙。戴白色软帽的那位女士是她的母亲。这些习作需要娴熟地使用干笔画法,为了练习这种技法我费了很大的力气,不过这些习作对我以后的创作估计用处不大。

听了我给你说的关于她的情况,你或许会感到沮丧,这是因为我想从一开始就说明,我的考虑完全是从实际出发的,我并没有在玫瑰园里做着美梦。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要对那些缺乏理智的冲动言论,比如说父亲和母亲将要说的那些话,提前表示抗议。

关于爱情,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其中一二。你觉得我是虚伪的人吗?我的意思是,你是否同意,当一个人坐在病榻旁,或者当他的口袋里已经分文不剩时,他才会真正明白爱情的含义。爱情不单单是那个可以贪食甜美草莓的一月,大多数时候,我们要面对的是灰蒙蒙的阴郁的岁月。但是,站在这种阴郁面前,你能学到许多新东西。

提奥,我要娶这个女人,我依赖于她,她也依赖于我。我想尝一尝家庭生活的苦与乐,日后便可以根据自己的经历把它画下来。我了解世俗的偏见,我也明白这么做意味着我将离开自己出生的阶层,不过,我的阶层恐怕也早已把我驱逐在外了。除此之外,他们也奈何不了我。我这么做,势必会造成一个裂痕,我决定,像他们说的,“降低”自己的身份,虽然社会上说这是不好的行为,但我认为这其中没有什么是非之分。我像一个劳动者那样活着,我就是一个劳动者。置身于工人阶级,感觉就像是处在一个大家庭之中。我之前就想这么做了,只不过一直没能真正实现。

我很是赞同你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若是对等级制度保持绝对的忠诚,那么此人必是心胸狭隘、充满偏见之人。”但是这个世界对此却视若无睹,人们不了解、也不尊重“人性”,只看重一个人在工作中有多大的能力,能赚多少钱,而这些是带不走的,人死后,这些只能被留在坟墓的这一边。那么坟墓的另一边呢,没有人会关心这个问题。所以,世界的进步是有限的,因为人类的能力始终是有限的。我自己则刚好相反,我对人类本身既充满同情又是实在地厌恶,他们的社会生活对我毫无吸引力。

要是我不和克里斯汀结婚,我最好还是让她回去过一个人的生活,只有这一个办法才能帮到她。如果她又落得孤单一人,生活的苦难恐怕要将她逼上老路,等待她的便是悬崖。一个女人千万不可独自在这个社会上打拼,因为在我们生存在这样一个世道,在这里没有人会同情弱者,他们只会将你绊倒,然后落井下石。因为我亲眼见过他们是怎样蹂躏和玩弄弱者,我见过太多次了,我深深地怀疑人们所说的“进步和文明”是否真实存在。我相信文明,不过是那种建立在真正的人性之上的文明。而那种要人命的文明,我看简直是残忍至极,我无法接受。

我平时觉得,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我只想着,不要做这样或者那样的事,不要冒犯到别人。但是,在严肃正经的事情上,一个人绝不能盲从于公众舆论,也不能意气用事。你必须遵从理性,按规则办事,这是任何道德的根本:你的行为要符合上帝的规训。克里斯汀第一个孩子的父亲对她很好,但他不愿同她结婚,即便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据他说,他的家庭和他所处的阶级不允许他这么做。克里斯汀那时还很年轻,她那时还不懂这些,而她现在终于明白了。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在上帝面前是有罪的,但在世俗的眼光面前,他得到了赦免——“他已经用金钱补偿她了”。

而现在呢,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与他那样的人完全对立的,比如说,就是我这样的人。我不关心世俗的眼光,正如他不关心到底什么才是正直的品格。对于他来说,道理只要表面上说得通就足够了;而于我而言,不能欺骗和抛弃女人才是最重要的。

我确实喜欢克里斯汀,虽然我一开始并没有想着要和她结婚,但是随着我对她的了解越来越深入,我逐渐明白,如果我真心想帮她,我就必须严肃地对待这件事。于是我诚恳地对她说:“所以,通过我对我们两个人情况的了解,我是这么看的。我没什么钱,但我也不是什么花花公子,你觉得你能和我一起吃苦过日子吗?如果不行的话,我们之间就到此结束了。”然后她说:“就算你一直赚不到钱,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现在,我想为自己铺出一条平坦的大道。只要我们能结婚,我和她一定会省吃俭用,尽可能地节省开支。我迟早得赚一笔钱,以维持我们日常的开销。我最想要的是每周都有固定的工资,就像其他工人一样,为此我必须把我所有的精力和力气都投入到工作中。我已经三十岁了,她也有三十二岁了,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而至于她的孩子,正因为这个小孩,她身上所有的污点都被一笔勾销。我尊重每一位母亲。

我接受她的过去,她也接受我的。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当画家的妻子,她却心甘情愿,并且每一天都在努力学习。至于我,我只能结一次婚,跟她结婚再好不过了。

不过你会发现,只要不是让我背叛克里斯汀,我情愿做其他任何分内能做到事。如果有人反对我继续留在海牙,那我就离开好了。只要你喜欢,不管是在乡村还是城市,我都能找到能干的活。什么样的人物和风景我都不挑,只要遇到,那就是我的运气,我总是会被眼前的东西吸引,然后再尽力把它们画出来。至于我对克里斯汀是否能保持忠贞不渝的感情,我觉得,“我不可打破婚姻的誓言”。

如果去年夏天的时候K.认真地听过我说的话,或许她就不会如此粗鲁的将我赶出阿姆斯特丹,那样的话一切都将不同。现在,生活的洪流不断地推攘着我,督促我向前;至于我的工作,我不断地观察和寻找新鲜事物,如果我想在这场激烈的竞争中占上风,我必须坚决地抓住一切稍纵即逝的瞬间。过去我只是消极地等待。自从我找到属于自己的事业和职业之后,我现在要做的是保持持久的清醒状态以及果断地采取行动。

生活就像绘画:一个人行动时必须果敢而坚决,做起事来要保持充沛的精力,要像突现的闪电一样,立即抓住事物的大致轮廓。现在不是犹豫和怀疑的时候,你的手不可以抖,你的眼神不能散,一定要把注意力完完全全地集中在面前的物体上。你必须沉浸其中,以至于能在短时间内调动起原先的记忆,把不在面前的东西都在纸上表现出来,所以,事后人们很难想起,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被构思出来的。

迅速采取行动是一个人经过一定的训练和磨砺之后才能获得的特殊素养。有时候,飞行员能够有效利用风暴,在避免失事的同时取得战斗上的优势。我还没能练得这项技能,但是我曾经遇到过类似的情形,而且我已经抓住了其中的精髓。

每一天我都更清楚地认识到,我走的每一步都将为我以后的绘画和找模特开辟出一片新奇的天地。在评价我的时候,这一点也得考虑进去。幸而我当前的职业能够接受这段婚姻,如果我从事了其他的行当,也许就不能这么干了。

没人真正关心她,也没人要她,她就这么被遗弃了,过着一个人的生活;我把她带了回来,把我所有的爱、所有的温柔和关怀都给了她,她一定是感受到了。于是,她现在已经恢复了生气和活力,或者说,她正在康复。

我只顾得上一件事——画画,她也只有一项日常工作——做模特。她和我都知道贫穷的滋味。贫穷是把双刃剑,既有好处又有坏处,不管怎样,冒险一试对我们没有坏处。渔夫明白海洋有多么危险,也明白风暴是多么可怕,可是这从来都不是留在岸上的借口。他们把问题留给那些热爱哲学的人。就让那风暴骤起,夜幕降临;害怕危险和危险本身,到底哪个更可怕呢?至于我,我选择现实,我宁愿直面危险。

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已是夜深。克里斯汀情况不太好,她必须尽快出发去莱顿,那儿有一间妇产科医院。

现在情况不妙。我对克里斯汀说:“丫头,到了莱顿我就帮不了你了。等你从莱顿回来的时候,我不知道那时我的情况会是怎样,不管我有没有面包,能不能养家糊口,只要是我有的,我都会分给你和孩子。”至少在第一年,我和她的口粮还得靠你支撑。所以我每一天都生活在一种暗无天日的恐惧当中。日复一日,我不停地工作,不敢买预算之外的画材和颜料,也不敢继续加足马力工作。

提奥,这些事情会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让我们产生裂痕吗?如果不会,如果我们还应当握紧彼此的双手,不顾“世俗”的抵制,如果你还愿意继续帮助我,那我就终于能松一口气了,这是我意料之外、不敢多想的福分,我简直要高兴得发慌。我极力撇开这种想法,我给你写信的时候一直想控制住自己的手叫它不要颤抖,因为我不想在你面前显得软弱。

若是你对我的态度因为这件事产生了转变,那实在是不幸,但是我希望你在撤回你对我帮助之前能够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也希望你能开诚布公地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我们之间永远不必有什么隐瞒。

我相信,或者说我渐渐开始明白,似乎能有那么一丝可能,那就是我那种“提奥会撤回他的帮助”的担心兴许是多余的。不过,提奥,这些事情我见得多了,即便你真的不愿再帮助我了,我对你的敬意也丝毫不会减少,我更不会生你的气,因为我只会这么想:他不了解情况,他这么做并非出于恶意,只不过是考虑得不够周全罢了。

今年冬天与莫夫的这一段经历对我来说是一堂课。一直以来,莫夫说什么我就信什么,这是我的错,是我当时缺乏远见,而且我竟然一度以为特斯蒂格知道我现在的生活已经够艰难了。我想,莫夫拒绝来看我的真正原因是:一个人没有了钱,当然也就没有了价值。在这个时代,金钱即强者的正义。与别人的思想相左很有可能是致命的,而且一旦你进行了反驳,对方并不会因此而陷入沉思,他只会给你一拳,不过并不是真的动手,而是以“我不会再同他交易了”或者“我不会再帮他了”的形式,将你撂倒。

正因为如此,我此时冒着极大的危险与你讨论这些问题,我的生活建立在你的帮助之上,我的画也都由你保管着,因为你知道,我每天都埋头苦干,我身体内的某种画素描的能力正在蓬勃生长,我想画油画的能力也有些吧,而且我相信它们终究会显现出来。现在,我的内心有两种情感相互焦灼:如果我说,“我不和克里斯汀继续交往了”,那我就是强迫自己去干一件卑鄙的事,但是一直遮遮掩掩也不是件光明正大的事。那么,如果命运一定要惩罚我,那就来吧:“把我的脑袋取走。”不过我还是希望一切安好,我不能失去我的脑袋,我还需要用它来画画。

我希望那些出于好意关心我的人能够理解,我的行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是出于我对爱情的需要,并非出于我的轻率、孤傲以及对世事的淡漠;而且,我跨出这一步是为了证明,我已经决心脚踏实地地过日子。我并不觉得立下高远的志向或者改变我的性格能够让我过得更好一些。我认为我的作品应该根植于人类的心灵深处,我必须抓住生命的实质。

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也不想走别的路,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重要的。如果我能让你明白,那么克里斯汀、她的孩子以及我就能在这紧要关头喘口气儿。

一百法郎我收到了,谢谢你,非常感谢。我迫切地期待着你的来信。或许你自己不久就会知道,和有了孩子的女人待在一起,一天简直像一周,而一周要比一个月还要遥远。如果我对你的意思理解得没错的话,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安心地工作,在完成之前不要胡思乱想,也不要担心别的事情。如果我想得太多的话,我就会被晃得头晕眼花,就像你说过的那样,一个人如果没有好好地学过透视就想在风景中抓住那些转瞬即逝的线条,还想以此进行创作的话,他也会头晕的。

为了打消这些念头,我会躺在沙滩上,靠着一棵树干,然后画一幅素描——我身穿亚麻罩衫,含着一只烟斗,然后看着那深蓝的无垠的天空。有时我会去长满苔藓的泥地,有时也去草地。这样的场景能令我静下心来。这时,我的心静极了,就像克里斯汀和她的母亲给我做模特的时候,我测量着比例,思考着怎样调整模特的姿势,以让那身体的曲线在黑裙褶之下显现出来。那时,我仿佛置身于一片无人之境,心无旁骛地沉浸在绘画之中。

我到现在为止已经完成了两幅素描画:一幅是《悲哀》,这张画的尺寸比之前的要大一些,不过只有人物,没有任何的背景。人物的姿势稍稍有些改变,头发从肩头落下,一部分被编成了辫子,人物画得也比原来更加细致了。另一幅是《树根》,表现的是沙地上的一些树根。在这里,在画风景时,我想在里面注入一些情感,就像画人物时一样:虽然已经被风暴撕裂成几半,那树根依旧顽强地激昂地紧紧地抓住底下的土壤。在那苍白而纤细的女人的身体,还有那满是树瘤和结疤的根茎之中,我想表达的是对于生命的某种挣扎,更确切地说,我想要忠于自然,在不把问题哲学化的前提下看到什么便画下来,正是因为这样,在两幅作品里一种伟大的挣扎就被不自觉地表现出来。虽然《树根》只是一张铅笔画,但我用铅笔上了一层底子,然后又把它给刮了下来,就好像我在画油画一样。

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把这两幅画挂在你的新家里,应该会很搭,这两幅画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生日礼物。

我这么说不是想逼你,但我觉得,如果你也觉得合适的话,向那些偶尔来拜访你的人展示一些我的画应该没什么坏处,或许我的画从此就能卖出去了。如果有更多出自同一人之手的不同类型的画作放在一起,展示的效果会更好,不同的作品之间能够起到相互阐释和相互完善的作用。我觉得最好用灰色的裱褙装裱起来,那么如此一来,你逐渐就能有一整套小收藏了。我最在意的是你对我的画能够产生理解和共鸣,如果我在你那里得到了这些,画也就不愁卖不出去了。但这种共鸣是勉强不来的。如果你对我说哪张画还差那么一点功夫,那最近的画我就先不给你寄去了,我得回去继续练习。我必须积累更多的经验,我还有很多要学,不过这只是时间问题,需要有顽强的毅力,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可以开始每个月从我这儿取走几幅画。有的时候我一天就画五张,但你必须考虑到,大概二十张画里只能挑出一张画得不错的,每周我都能有一张“对的画”,这个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我会尽力而为。

怀森布莱克看到了那张大一些的《悲哀》,然后他说了很多好话,这让我很高兴。于是我对这幅画更有底气了。这里的人都喜欢评论绘画的技法,不过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比如说,他们经常批评英国画。我一开始也不懂英国画,但是后来我花了不少力气好好地了解、研究了一番。在我看来,英国艺术永远是最高级、最崇高的艺术表达方式之一,比如米莱斯、贺柯默[97]以及弗兰克·霍尔。

对我来说,别人的“指导和教育”简直无从说起,我是自学的,所以人们认为我的技法不够成熟,而且和其他人有着明显的区别,这都不奇怪。但这不是我的画卖不出去的理由。在我面前摆着一张素描,画的是一个穿着美利奴黑裙的女人,我知道,只要把画拿去你那儿放几天,你就会看惯这种画法,而且你一定会发现,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方法来表达这幅画。我非常确信,总有一天,那副大尺寸的《悲哀》《格斯特的老妇人》《老头》以及我的其他作品一定会找到它们的买主。当别人都不愿意再帮助我的时候,你开始帮助我,而且你并不知道会得到什么结果。他们觉得你帮助我简直是愚蠢透顶,我真希望到了最后你能对那些人说,你并没有吃亏。这也会大大激发我的斗志。

提奥,光凭别人说“你误入歧途了”难道就意味着我真的走错了路?C.M.总是念叨着走正路,特斯蒂格和那些牧师也是这么说的。但是C.M.把德·格鲁说成是品行不端。我想,他们如果不总来担心我走哪条“路”,而是时常鼓励我画画的话,那就太好了。你会说C.M.也一直在赞美我的画,但是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迟迟没有完成他的订单。

莫夫跟我说过:“你那位叔叔向你订画仅仅是因为他当时就在你的画室,你得明白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这是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对你有任何兴趣。”提奥,你知道的,我是绝对无法忍受这种行为的;听到这些话之后,我的手像是瘫痪了似的垂了下去,没有一点儿力气,而且我想到C.M.说过一些关于社会传统和规范之类的东西。我已经给他画过十二幅画,赚了三十法郎。我在其中投入的精力和工作量远远不止三十法郎,如果说我不值得这些钱,这些钱是用来救济和施舍我的,那就太不公平了。我已经开始着手准备画他那些新的订件,所以我没有偷懒,我已经开始画草图了,然后出现了这件事,于是我只能把这些活先撂下。

原先,画家之间的感情都很不错,而现在,他们相互斗争,都想要击垮对方,而且有很大一部分人在与你交往的过程中都怀着自己的阴谋,眼睛里装着的是以后能住什么样的别墅。我情愿待在格斯特,或者其他任何泥泞潮湿、阴暗穷苦,堆积着对生活的烦郁情绪的小巷里,在那儿我永远也不会感到无聊,可是在那些精美的屋子里我就会感到无聊,我觉得人不应该让自己有这种感觉。所以我说:“这里没有我的位置。我再也不去那种地方了。”

我无法理解莫夫,如果他后来没有来插手我的事,我或许还会觉得他没有那么坏。

谢天谢地,我还有我的工作,只不过不像别人,我的工作不能为我挣钱,相反,我得用钱来支持自己继续工作,难就难在这儿。单从我的作品当中是看不出任何我要失败的迹象的。我不是那种慢性子的人,工作起来也不觉得乏味。绘画已经成为我的激情所在,我越来越能在绘画中坦诚地面对自己。对于未来,我没有什么伟大的计划,每当我的心里升起一种对无忧无虑和荣华富贵的渴望时,我就会更加幸福地看待当下的烦恼和困难,我会想起生活的各种艰辛,然后想到:还是这样比较好,在这种处境中我能学到更多,进步得更快。这并不是一条会导致堕落和毁灭的道路。我只希望将这些烦恼和困难控制在我能承受的范围内,如此我就有信心,我一定能够赚钱照顾好自己,不需要多么奢侈,只要像那些眉间满是汗珠的人能够吃上一口面包那样就行。

最近两周我的身体非常虚弱。连续好几夜我都睡不着,头昏发热,精神紧张。但是我强迫自己坚持工作,因为现在还不是生病的时候。克里斯汀和她的母亲搬到了一间更小的房子里,因为等克里斯汀从莱顿回来后,她会过来跟我一起住——无论那时我在哪。她们现在住的地方是一间带院子的小房子,这周我想去那里画一张画。

三月时,医生还没办法确定具体的产期,不过现在他说大概是在六月底。最近,他向克里斯汀问了许多问题,比如她跟谁住在一起,以前我只是怀疑,现在从他的话里我终于能够确定,如果那时她继续留宿街头的话,恐怕早就死了。我在冬天遇到她,正好是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医生认为她比三月时身体好多了,婴儿的衣服都已经准备好了——当然,是最简单的那种。

我没有生活在空中楼阁之中,这是赤裸的现实,面对现实,必须意志坚决。如果今年我有可能每个月收到一百五十法郎,我就有勇气面对这一切。如果你真的要收回对我的帮助的话,我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这样对你或者对别人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会变得沮丧而颓靡,克里斯汀也不会好受。

最近这三天夜里都下了暴雨。上周六晚上我画室里的窗户塌了——我现在住的这间房子很不牢固——四扇很大的窗户玻璃都裂开了,窗框也摇摇晃晃的。大风从宽阔的草场吹来,我的窗户首当其冲——墙上的画都被扯坏了,画架四脚朝天地斜躺着,楼下的屋顶也塌了下去。在邻居的帮助下我把窗户粘了起来,然后把一条毯子钉在了那个至少有三英尺的大洞前头。因为第二天是星期天,所以我们有时间能够把窗户修好,但费了很大的劲儿。房东很可恶,他把玻璃给了我,然后让我给工人付劳务费。

我希望有可能租下隔壁的房间。那间房足够大,而且还有一间能够被布置成卧室的阁楼,画室的空间也要更大一些,光线要明亮得多,比我现在这间好多了。那个房东很想叫我租下,实际上是他先提出来的。房租是每月十二法郎五十分,房子盖得很牢靠,房租之所以那么便宜是因为这里“不过是施恩伟格而已”,房主原来假想的那些富人客户不想住在这个地方。不过你知道,没有什么东西对我来说是非要不可的,是吧?我只希望你仍旧像原来那样帮助我。

这两周我过得很煎熬。现在已经是五月中旬了,等我把面包师傅的钱结清后我身上应该就只剩下不到三法郎了,我几乎没有什么可吃的,只有一些干了的黑面包就着咖啡,茜昂(即克里斯汀)也一样,因为我们花钱给婴儿买了些东西,而且她已经去莱顿了。六月的第一周我就要付房租,那时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一分钱都没有了。那个男人是绝对不会允许我拖延房租的,不过他倒是可以立刻去把我的家具都给拍卖了。我说,我们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这种丑闻的发生,免得到时候又被搞得人尽皆知。

我收到了一封父亲和母亲的来信,语气非常和蔼,如果这种情绪真的能延续下去的话,我会非常非常高兴。当他们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他们还会这么温柔地对我吗?我很怀疑他们对于道德问题的判断能力。他们的回绝铁定会让我伤心、丧气,但这不会阻碍我,我也不会停止前进。

非常感谢你的来信,附件我也收到了。我很高兴你能坦诚地告诉我你对茜昂的看法:你说她很令人着迷,而我则像个傻瓜一样受她摆弄。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这种事的确也不少。你说我和克里斯汀之间发生的那些事还不足以促使我必须和她结婚。我们是这么想的:我们都渴望着家庭生活,每天,我们在工作上都需要彼此,而且我们每天也住在一起。如果我们不结婚的话,人们就会胡乱猜测我们的关系,说我们这么生活是不合法的;如果我们结婚的话,虽然我们很穷,而且我们也要放弃那些所谓的虚伪的社会地位之类东西,不过我们的行为是坦率而真诚的。

我同茜昂的情况是这样的,我非常依赖她,她也非常依赖我。我对她的感情不像我去年对K.那样热烈,不过对茜昂的这种爱已经是我目前还勉强能够承担的感情了。我和她是两个不幸福的人,我们在一起分担彼此的烦忧,如此,一个人的不幸福就变成了两个人的欢笑,那些无法负担的重任又变得能够承受了。她的母亲是一位小老太太,简直和傅亥诃画里的女人一模一样。她精力十足,多少年来,都是一个人负担着有八个孩子的家庭。她不想依赖谁,她的生活被她自己安排得就像是一个家庭女佣一样。

现在,你应该清楚地知道,如果家里不注重结婚的礼节的话,我对这方面是不大讲究的,只要我忠于她就行了。可是对于父亲来说,我敢肯定,他对此十分重视,而且即便他不同意我和她结婚,他也一定会觉得我跟她没有结婚就同居一室更是不成体统。他们会说:“你这样结婚有失身份,而且你实在太穷了。”我对此的回答是:如果我要时髦体面的生活,结果会更糟。但是我生活得很朴素,所以还能过下去,而且两个人一起生活比一个人过日子要省钱得多。

父亲的建议一定是“等待”。我已经是一个三十岁的人了,前额和脸上的皱纹让我看起来像是一个已经四十岁的人,我手上的掌纹像是深深地嵌在肉里的沟痕,但是父亲透过他的眼镜瞧我的眼神好像是在看一个小孩子一般。一年半以前他给我写信的时候还说:“你还在第一春。”

他常常告诉我,花在我身上的教育的钱比谁的都多。所以在目前这个情形下,我是绝对不能向他们要钱的。绝对必要的东西,茜昂和我已经都有了。在我能卖出自己的作品之前,我们唯一不可缺少的就是你给我寄来的一百五十法郎,这些钱得付房租、食品、鞋子、画材等等,总之,就是日常必要开销。我只要求一件事:无论我有多穷,就让我在财力允许的情况下,好好地照顾,好好地爱我那可怜、穷苦又受过虐待的妻子吧,不要叫父亲和母亲妨碍、伤害以及拆散我们。

我时常惦记着家里,我向你保证,但是,哎,时机还未到啊;关于这件事,我一句话也没有对父亲和母亲说过。我们得先想办法把事情干起来。而他们,他们不过是业余的,他们很喜欢那些已经完成了的画,而至于那些草图,如果你在场,你会懂得那些草图背后的含义,而他们看到后只会摸不着头脑,说些贬低的话。他们会不会心平气和地接受,绝大多数取决于你对他们怎么说。

你之前谈过继承遗产方面的问题,那绝对是不可能的,因为据我所知,这里根本没有什么能继承的东西,照我看来,家里根本没什么钱。而在另一种情况下,只有一个人是我还能从遗产中得到点东西的,因为我的名字是随他的名取的——那就是文森特叔叔——但是我和他闹别扭已经好几年了,我们刻意互不往来。

哎,弟弟,我希望所有“戏剧化”的场面都能被避免,任何一个明白不合时宜的概念的人都知道不要插手我与她同居的事。如果我的行为对她还算有些好处,我想这更多的是你的功劳,因为我只是中间的工具,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自己也无能为力。

现在你大概要说:“文森特,你最好好好考虑一下《鱼干仓棚》那幅画的透视结构。”然后我答道:“亲爱的弟弟,你说得对。”所以我现在就要继续画那幅画了,不久之后你就能收到它,它能证明我是多么喜欢沉浸在自然和艺术当中,别的事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当然了,在你跟我说我和C.M.之间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之后,我想我应该赶快完成他的订单。要得到六张画,我得画不止六张,而且还得抛去现在已经画好了的。我不知道这些画能赚多少钱,我只需要尽力做到最好,那么就有希望能在六月得到报酬。

我和茜昂已经连续好几天在沙丘里扎营生活了,从早到晚,就像真正的波希米亚人那样。我们随身带了面包,还有一小袋咖啡,然后从一个女人那儿要来了一些热水。那个女人在席凡宁根那儿开了一家小铺子,她本人和她的店铺都棒极了,简直像画一样,言语根本无法形容。我曾在清晨大概五点的时候去她的铺子,那时街道清洁工们正坐在那儿喝咖啡。天呐,这个场面如果能画下来那就太好了!要让这么多人做模特恐怕得花好大一笔钱,但我愿意试一试。

最近,我从凌晨四点起就在室外画画,白天因为有太多的行人,还有吵闹的野孩子,所以那时候很难上街工作;如果想要观察线条,凌晨也是最好的时候,那时所有的东西都在调上。今天我给你寄了两幅素描,一幅是在席凡宁根的沙丘上画的《鱼干仓棚》,另一幅是《木匠作坊和一家洗衣店》,这是从我画室的窗户里看到的景象。

我身前放着一卷狄更斯的著作。里头的插图很不错,是伯纳德和菲尔德斯画的。其中有一些老伦敦的局部图景,但是经过一种特殊的木刻手法加工之后出现了一种很特别的效果,比如说,和《木匠的作坊》表达的角度很不一样。但是我相信,要想得到那种力量和能力,就要继续坦诚而坚定地观察。你可以看到,这幅素描里已经包含了多重平面结构,你既可以仔细考察眼前的图景,也可以往深处看,看尽每一个阴影和角落。不过其中还是缺乏某种活力——至少与这些插图对比起来,还是不如它们描绘得好——但是总会成功的。

是的,比起其他艺术家,今年冬天我在颜料上花钱很少,因为我得把一些钱用在制作一个研究结构比例和透视的工具上,我是从阿尔伯特·丢勒的一本书的叙述中得到的关于这个工具的信息,从前的荷兰大师们也用这个东西。一旦透视法则不可行,这个工具可以将近处物体的结构比例与较远处另一平面的比例进行比较。如果一个人想单独用肉眼完成,除非他是一位经验纯熟的专家,否则得到的结果一定是错的。虽然我第一次没有成功,但最后,经过了许多努力,在木匠和铁匠的帮助下,我成功了。而且在我不懈的钻研下,我发现这台机器还有完善的可能性,这样就能得到更精确的结果。

你可不可以在你的衣柜里找一找那些你不要了的衣服,如果能在其中挑出一两件适合我的外套和裤子的话,我会非常高兴。因为我买东西的时候会尽可能地考虑这些东西的实用性。我有时会在沙丘上工作,有时又会在家里。我上街时穿的衣服已经变得很非常破旧了。虽然我穿着普通的衣服出门也并不会难为情,但是如果穿着绅士的衣服,全身上下却透出一种寒酸的气息的话,我真的会害羞。不过我的工作服倒是非常整洁,这仅仅是因为有茜昂替我打理,必要的话,她可以做一些简单的缝补。

我很想知道在你现在对茜昂的印象。她一点儿也不引人注目,只是人群中普通女人的样子,但对我来说,她的身上有一种圣洁感。不管生活在某种层面上是多么的阴暗,任何一个爱上普通人的人,并且被她所爱,一定是幸福的。

如果我没有遇见茜昂,恐怕早就变成一个漠然、多疑的人了。在工作上,她让我一直保持着一种乐观向上的情绪。这也是因为她心甘情愿忍受一名画家生活中的种种烦恼和忧虑,而且她很乐于当模特,愿意时常为我摆造型,我想,如果当时我娶了K,情况可能还不如现在,和茜昂在一起我会成为一个更好的艺术家。

最近我在几幅素描上遇到了些问题,还有,C.M.的订单就快完成了。

周六,拉帕德来拜访我,这让我很高兴。他明白我的意图,他能够看到我在画画时的纠结和难题。他看到了我为C.M.画的画,他看上去似乎很满意,尤其是其中一张画着一个很大的院子的画,那是茜昂的母亲住的地方。我希望你也能看到,还有一张画着木匠的院子和店铺,人物在画里显得很小,忙忙碌碌的。他塞给我两法郎五十分,因为他看见其中一幅画上开了一条口子,他说:“你必须得把它补起来。”“你说的没错,”我说,“但我没有钱。”然后他欣然答应给我一些钱。他本来还想再多给一些,但是我拒绝了,我给了他许多木刻版画和一幅素描作为交换。

那张有破损的图纸是给C.M.的,而且,因为这是订单中画得最好的一张,所以如果能有钱来把它补好,我是非常欢迎的。这张画以后可能会卖到五十法郎左右。

我真希望还有别人来向我下订单,我可以在与C.M.相同的条件和价格下为他们画一些东西。我还希望C.M.能继续和我订画,因为这些画比第一批要好得多,而且我会让它们越来越好。以这个价格,他绝不会吃亏。

现在,海尔达尔已经见过《悲哀》这幅画了,但我想让其他画家再看一下最后这三幅画,比如说亨利·皮勒。我想知道这些画能不能给他留下一定的印象,能不能得到他的共情。

关于木匠的铅笔,我是这么考虑的。那些老一辈的画家们,他们用什么画画?肯定不会是法伯牌的1B,2B,3B铅笔,而是一块粗糙的石墨。也许米开朗基罗[98]和丢勒用的工具会和木匠的铅笔比较相似;我只知道用木匠的铅笔所得到的效果和那些用又细又贵的法伯牌铅笔所得到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比起被削得尖尖的铅笔,我更喜欢自然形态下的石墨。还得把一些牛奶泼在上面,那些高亮的反光处才能消失。用孔泰牌蜡笔在户外画画时,蜡反射的强光让人看不清自己画了什么,然后就会猜想,是不是已经画得太浓了;但是石墨基本上是灰色的,不是完全的黑色,人们总是可以用铅笔在上面反复加工,从而可以很大程度地提高画纸上灰色的浓度。所以,用石墨画出来的再鲜明的效果与墨水对比起来不过就是淡淡的底色了。

木炭画很不错,但是如果放久了,新鲜感和光泽度就会大打折扣,要想保持精致优美的笔触,你在画完后必须立即喷上固定液。风景画也一样,我看到那些画家,例如像罗伊斯塔尔、梵·霍延、鲁洛夫等人,包括一些现代画家,也都用这种方法。但是如果有谁能发明出一支适合户外使用的好钢笔,最好能配上盛墨水的东西,或许这个世界上就会出现更多的钢笔画。

今天我收到了C.M.的消息,是一张二十法郎的邮政汇票,但里头一个字也没有写。所以这些画到底符不符合他的喜好,或者他会不会再给我新的订单,这些我都无从得知。但是比起第一批订单的报酬,三十法郎,而且考虑到这一批画的重要性,我猜想,C.M.收到这些画的时候心情大概不太好,或者出于某些原因,他似乎不太喜欢这些画。我承认,对于一双习惯于欣赏水彩画的眼睛来说,那些用钢笔勾勒线条,把光线与色彩剥夺之后再用接近肉色的颜料涂抹上色的素描看起来的确显得有些粗糙。但也有人不怕这种粗陋,就像有些身体健壮的人有时会觉得,在暴风雨中散步也能给人以愉悦和活力的感觉。比方说,怀森布莱克就不会觉得这两幅画不好看或者显得无趣。

我没想到C.M.这一次给我的报酬竟会比上一次少十法郎。不过,如果他同意我现在开始为他着手准备下一组六幅或十二幅素描组画,我一定会接下来这单活,因为我不想放弃能够任何把画卖出去的机会。我会尽最大的努力让他满意,因为只要这些钱能够支付我的房租,让我过得稍微轻松一些,那就是值得的。

我最近时常会想起你,想起很久以前你来海牙看我的时候,我们俩一起在莱斯维克路上漫步,然后去磨坊那儿喝牛奶。当我在画这些素描的时候,这些记忆或许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在这些画中我想尽可能地表达出一种天真的感觉,就像我亲眼看到,亲身体会到的那样。

回想起过去在磨坊的日子,那段时光总是那么美好,我们俩之间是那么地默契!可是要我把当时的所见所感全部都画在纸上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可以这么说,在我心底的那些情感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我想,这些情感不过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于我们的身体里。我现在的生活不再像以前那样阳光灿烂,无忧无虑了,但我并不想回到过去,正是因为经历过这些苦难与不幸,我才终于感受到了一线美好:那就是,要把那种感觉表达出来。

等你来的时候,大概是在六月底,那时你就会看到我又回去继续工作了,希望是这样。但是目前这段时间,我还躺在医院里,我应该只要在这儿待上两周。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深受失眠、低烧的折磨,膀胱也不舒服;所以我必须安静地躺在床上修养一段时间,要服用很多的奎宁,还要不时地打针、打点滴,有时是纯净水,有时是明矾水。我的病情并不算很严重,但你知道,我们不能忽视这些事情,一旦发现就应该立刻解决,因为有些小问题如果拖着不解决最后只会变得更糟。你得帮我一个忙,请不要向别人提起这件事,因为人们有时喜欢夸大其词,流言传来传去只会把事情放大。这件事我只向你一个人具体说过,如果有人直接问你,你也不必刻意保密。不管怎么说,你都不必为此而不安。

到了医院的探视日时茜昂会来看我,她还得打理画室。她最近正准备回莱顿去,因为我觉得她目前最好还是待在医院里。为了照顾我,她想留在这儿,但是我绝不同意。我时常惦记着她——我希望她能安全渡过难关。

我之前一直极力和疾病抗争,继续坚持着工作,但最后我感觉还是有必要去咨询一下医生。我得提前付两周的费用,一共十法郎五十分。一个病房里有十个病人,我必须得说,他们在各个方面考虑得都很周到,把我们照顾得很好。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无聊,在接受了全面的药物治疗之后,我感觉好多了。

我刚来不久,父亲就来看我了。时间很短,简直有些仓促,我甚至还没有机会同他认真地谈一谈。我宁愿他在其他时候来看我。我现在生着病躺在床上,整件事在我看来或多或少像是一个梦,感觉非常奇怪。最近家里很少有什么消息能让我感到如此高兴,他们对我的关切让我的心情放松下来。他们给我寄来了一大包东西,有内衣、外衣、雪茄,还有十法郎。这着实令我感动,我完全没有料到。但是我还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们。我全身都很虚弱,没什么力气,提奥,要想完全康复,我必须好好休息,所以,只要他们想和解,我都是欢迎的。

我来医院之前,身体状况要比现在糟糕得多,今天早上医生又告诉我,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我来医院的头一天收到了一封C.M.寄来的信,他在信里写了许多关于他对我“很感兴趣”之类的东西,他说特斯蒂格先生对我也很感兴趣,但是他很不喜欢我对于特斯蒂格表现出来的“兴趣”毫不领情的这种态度。提奥,虽然我现在正心平气和地躺着,但是我告诉你,如果有人带着特斯蒂格的那种“兴趣”来看我的话,我一定会大发脾气。

我这里有几本关于透视的书,还有几部狄更斯的著作,其中就有《埃德温·德鲁德》,我发现狄更斯的作品中也有透视学的痕迹。上帝啊,这是一位多么伟大的艺术家!我希望这次修养对我的绘画能够产生一些好的影响,因为如果你在一时间之内不做某件事,你对这些事物反而会有一些更好的认识,因为,当你重新回去接触这件事时,你会有一种新鲜感。

从病房的窗口往外看,景色非常壮丽:运河上有不少造船厂,还有装满了土豆的小船;不远处我还能看到许多工人,他们正面对着我拆房子;我能看到花园的一部分,码头的更远处有一排树和路灯,这是一个结构非常复杂的小庭院,花园刚好与它相连,最后面是层层的屋顶。所有这些形成了一幅鸟瞰图,尤其在夜晚和清晨,透过光线看去,效果非常神秘,很像一幅罗伊斯塔尔或梵·德·米尔[99]的画。我应该还不能画画,但是即便医生禁止我下床行动,我还是忍不住每天晚上都起来看一看这幅景象。

这次修养对我很有好处,我的身心比以前更加平静,近来困扰我的焦虑问题也被一扫而空。在病房里待着和在三等候车室一样有趣。

我和你说,我是多么渴望能够看到一些绿色植物,呼吸一些新鲜空气。我已经在这里待了不止两周了,我现在还得提前付完之后两周的费用,不过如果一切都顺利的话,我可能再住八到十天就能出院了。我的康复进程并不如医生期望的那样快。今天早晨我问他,有没有出现什么使病情恶化的并发症。他说没有,但是继续住院休息一段时间是很有必要的。

我可以读书,但是我没有别的书可读了。我什么事也做不了,就这么空虚地度过了一天又一天,这种感觉真奇怪。

茜昂在莱顿。我想,她必须得走的那天,我实在是有些太紧张了,这大概导致了病情的复发,但是有些时候,情绪是控制不住的,就像那天,我实在无法保持镇静。她在那儿是那么孤独,我真想去看她,她一定过得很苦。我们男人有什么痛苦是能够和女人在分娩时所承受的那种巨大的痛苦相比的呢?在忍受痛苦这一点上,她们是我们的老师。她一直定期来看我,给我带一些熏牛肉、糖或面包,直到她在这儿的最后一天;现在我没有这种待遇了,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了。我不能到莱顿去给她带一些她需要的东西,这让我很愧疚,因为那里的食物不是很好。

除了茜昂、茜昂的母亲以及我们的父亲之外,我没有见过任何人,这实在是件好事。有一天,特斯蒂格先生突然来拜访我,不知怎么,我竟然非常高兴,尽管我们并没有谈论什么特别的话题。几天之后,伊特森也来了,不过没什么特别的,我也没太在意,再后来扬·凡·高也来了。我不禁想道,现在比起今年冬天,比起我第一次去见莫夫的时候,到底有多糟糕呢?现实有多黑暗呢?这个念头击中了我的内心,我感受到巨大的压力,尽管我试着去摆脱,想把这个念头像那些无用的压舱重物一样扔掉。

我收到了一封拉帕德的来信。当然,我立刻就把那两法郎五十分给他寄了回去;然后他给我回了信,在信里,他又把上次我在工作室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他说他很喜欢我的素描,因为这些画中透露出来的风格、感情和气质能够使他产生共鸣;他建议,如果我还有其他的作品,我应该寄给他一些,他认为他兴许能找到买主。这对我有很大的帮助,因为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听别人说过“这个或那个是对的,它饱含着情感和个性”的话,他会感到极其的沮丧和气馁。能够听到别人说他们体会到了创作者想表达的东西,这是非常令人激动的。

这是这些天来我第一次熬夜。如果我真的痊愈了,那该多好!如果我能在这里工作该多好,我是多么想在病房里画一些习作啊!这儿有一位老先生,很像圣人杰罗姆:他的身体瘦长、健壮,黝黑的皮肤松弛得起了褶,关节上的线条是那么鲜明,那么富于表现力。可是他却不能做我的模特,这真让我难过。医生的样子和我想的一模一样,他的脸看起来有些像伦勃朗画里的人物——有着发亮的前额,脸上的表情总是对他人充满同情。我希望能够在他身上学到这一点,将来我对待模特时也要像他对待病人那样。他是多么懂得消除病人的顾虑,竟然能让他们都放心地按照他说的去做!我想,这个病房里的医生要比那些昂贵的病房里的医生稍微鲁莽一些。也许他们没那么怕弄伤这里的病人。我觉得这样反倒更好。

我太想去看茜昂了,于是请求医生,能否让我出院一段时间,而不是只能在花园里散散步。现在,我回到了画室。我无法向你形容这种感觉是多么美好(我的身体终于好些了),也无法向你形容,从医院回来这一路的景色是多么迷人。光线很透亮,空间是那么广阔,每一个主体和人物都比从前更加醒目。不过,最令人愉快的是,我对绘画的热爱又高涨了起来,而我对周围的事物却有一种陌生感,似乎它们已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留下了巨大的空虚。我大概有一个月没抽过烟斗了,这就像又逢着了一位老友。我无法告诉你,现在我没有被病房里的那些瓶瓶罐罐团团围住,而是惬意地坐在这里是一件多么高兴的事;虽然医院里很美,可以说是非常漂亮,尤其是那座花园,里面有正在疗养的男人、女人和儿童。

但我的身体还是有一点麻烦。下周二我还得去看医生,把我的近况告诉他,他已经警告过我,如果情况不大好的话,我可能还得在医院再待两周。哎,这些都是生活中的小烦恼。无论如何,如果我不必再回到医院去,那一定是交上好运了。

我已经去过莱顿了。我、茜昂的妈妈,还有小女孩,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的。你一定能想象得到我们是多么地担心——不知道会听到什么消息。当我们听到“昨晚已经生了……不过你们现在还不能占用她太长时间”时,我们真是高兴坏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句“你可以去和她说说话了”,一旦稍有闪失,这句话就会变成“你再也见不到她了”。我见到她的时候心里非常高兴。她躺在一扇窗户旁边,能看见外面的花园,满是阳光和绿荫。不一会儿,她就清醒过来了,见到我们,她非常高兴。我们刚巧是在分娩后十二小时到的医院,这难道不是运气吗?每周,家属只有一个小时的探视时间。新生的婴儿是个非常可爱的小男孩,他躺在摇篮里,一副通情达理、懂事乖巧的模样。

她受了很多罪,甚至关乎生命安全。多亏了那些医生,他们是多么聪明能干啊!她一看到我们,就忘记了那些苦难,甚至还跟我说我应该尽快回去工作。我一点儿都不在乎她说的话是否会立即应验。有些时候,我甚至因为自己也遭受着病痛的折磨,心理反倒觉得舒坦一些,否则如果我一个人健健康康地站在一旁,所有的痛苦都由她来承担,那就太不公平了。现在虽然我俩都生了病,但是我心里却充满了感激。然而,那可怕的阴影依旧笼罩着我们,阿尔伯特·丢勒大师对此了解得很透彻,否则他怎么会在那幅美丽的蚀刻画里把死神画在那对年轻夫妇的身后。

哎,提奥,如果没有你的帮助,茜昂如今可能不会活在这个世上。经历了多年的周折和动荡,她的身体已经彻底垮了;但是现在,她不必再像过去那样生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如今她已经摆脱了所有的痛苦,她的生活即将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虽然她的青春不再复返,但过去的就算过去了,况且那段日子实在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她体内的圣约翰[100]之灵一定会重获新生。你知道,最炎热的时节过去之后,盛夏的树木又会发出新鲜的嫩芽——在那凋零枯萎的老枝表面又会生长出一层新鲜的绿色的树皮。

我在茜昂的母亲家里给你写这封信,我的身旁是一扇窗户,能看见屋外的小院。这个场景我已经画了两次。画都在C.M.手里。等你去看他的时候,我希望你能看见这几幅画,因为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在施恩伟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我的一位木匠朋友,他帮我做过许多小东西。他的老板是我旁边那座房子的房东,他们说服我同他们一起去看看那个已经被腾空了的房间,他们说那间房还没有铺墙纸,可以用来做我的画室,就等我决定了。我说我现在还不能决定,因为我和茜昂都病了。“好吧。”那人说。不过他同意我选择自己喜欢的墙纸,然后他会帮我铺好,不用我来负担。虽然我说过自己不需要这些,但是他们已经开始动工了,因为他们想让我在周二之前看到屋子完工后的模样。

我必须得说,这房子住起来简直太舒服了,不仅整洁,建造结构什么的都非常好。从阁楼的窗口向外看,景色简直如仙境一般。等我们的身体一好,我就把它买下来。这里空气流通,屋内的空间也很宽敞,在这里工作心情非常愉快,而且感觉很健康;两个房间,一间朝北,一间朝南,光线可以从各个角度射进来。这儿有一间很小的厨房,我想我会经常画这间厨房,厨房里有一扇小窗,从那往外也能看到小院。

孩子出生两周之后,茜昂就不能再住在医院里了。为此我必须把那个新房子租下来,因为这样的话,在经历了这么多的痛苦之后,她回来就能有一个温暖的窝。我和房东达成了协议:首先,他要马上开始帮我搬家,下午还得从厂子里借我几个人手帮我搬家具,因为我自己可能扛不动太重的东西;其次,要等我或者茜昂完全搬进来之后才能把房租付给他,因为她可能会比我先从医院回来。

如果是我自己把这间房布置成画室的样子,我根本不可能把它弄得像现在这样好。这条街上没有任何房子的屋内装饰能比得上这一栋,虽然它们外表上看起来都差不多。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那么舒坦的感觉了,所以我想我的病很快就能好起来。我的指头已经开始痒痒了,它们想马上开始工作。

对了,弟弟,搬家的时候我又构思出了一幅画,这次是一幅水彩画。之前是一张素描,因为我生病的缘故而没有完成,现在,一切都要回到原来的轨道上了。这幅画表现的是沙滩上的渔船,一座座巨大的船身静静地躺在炙热的沙滩上,远处的大海若隐若现地藏在蓝色的薄雾背后;那是个晴天,可是太阳应该位于我身后的方向,因此,这种炎热只有通过几笔阴影以及沙子上方颤动的热空气才能表现出来。这只不过是我脑袋里的一个印象,但我感觉应该没有错。

这个工作室看起来还真像那么个样子。灰褐色的单色墙纸,擦洗干净了的木地板,窗户前还有平纹细布的白色窗帘,总之,到处都是干干净净的。当然了,墙上已经挂好了习作,我希望我的画室不用凭古董或挂毯,单单靠墙上的那些习作就能营造出某种氛围。画室的每一头都摆着画架,里面还有一张大大的白色杉木工作台。画室旁还挨着一间壁凹,我把所有的画板、作品夹和各种盒子都放在那里,我把我的木刻版画也都放在那儿。角落里还有一个壁橱,我把我所有的书、瓶子和罐子都摆在那儿。

小客厅里有一张桌子、几把厨椅、一个油炉,角落里还有一把很大的用柳条编的女士便椅,靠近窗户能够俯视到码头和草场,从画里你就能看到这些。窗户旁边是一个小的绿皮铁摇篮。当一个男人坐到他心爱的女人身边,他能看见,旁边的摇篮里躺着可爱的小婴儿,这时,他一定会被一种坚定而强烈的情感所打动。我把伦勃朗那幅伟大的蚀刻版画挂在摇篮上方,画面中有两个女人,其中一个女人正就着微弱的烛光读圣经,她那巨大的身影被投射在墙上,使整个房间形成强烈的阴暗对比。我还在那儿挂了许多别的画片,都是非常漂亮的作品:有谢弗的《安慰者基督》、米勒的《播种者》和《挖掘者》、罗伊斯塔尔的《笔刷》,还有贺柯默和弗兰克·霍尔的几幅漂亮的大木刻版画,还有德·格鲁的《贫民席》。

对了,厨房里的窗台上必须放上一些鲜花,因为她时常会坐在窗户前。阁楼里有一张为我们准备的大床,而我的旧床就给孩子用。这几天茜昂的妈妈和我都很忙。最难的是要准备床上用品,这些全都是我们自己改造的,我们买来了稻草、干海草和亚麻被套,然后把阁楼里的床垫给填满了。否则这些东西就得费一大笔钱。

我不想再像去年那样去征求父亲和母亲的意见和建议。你看,提奥,父亲和母亲都理解不了我——他们既无法理解我的错误,也无法理解我的优势。他们无法体会我的感受。我有一个愿望:我希望这条路能行得通,这样的话,我下个月就能节省十到十五荷兰盾。然后,我会请求父亲再来看我一次,在我这儿住上几天,我来负担他的全部费用。我希望父亲能够清楚地看到,我会有一个崭新的未来,我希望他能对我有足够的信心,我希望父亲明白,我对他的情感永远不会改变。你看,提奥,没有比这更直接、更真诚的方式或手段能够如此快速而有效地表达我们之间的那种理解和默契。

我会给他介绍茜昂和她的小宝贝,这是他不曾料到的,我会给他看这所房子是多么整洁,给他看我的画室,里面都是我手头正在忙的东西。我会用几句话简单地告诉他,我和茜昂是怎样熬过她怀孕的这个冬天的,你又是怎样衷心地帮助我们的。我要告诉他茜昂对我是多么重要,首先,我们通过共同的经历建立起了彼此的爱和情感,其次是因为她好意地将自己和她的知识奉献给我,帮助我完成工作。所以我和她衷心地希望父亲能够同意我把她留在身边,让她做我的妻子。

除了“把她留在我身边”之外,我找不到别的词;因为婚姻仪式只不过是一个仪式而已,她早已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妻子了。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是彼此强烈的依恋和相互之间无私的帮助。我已经告诉过你,我要同茜昂结婚,越快越好。关于这场婚姻,你说:不要娶她。你以为茜昂是在骗我。我不想直截了当地反驳你是因为我以前相信,现在也依然相信,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喜欢上茜昂。我只能这么说:我和她之间早已有婚约在身,我不想让你把她当成我的情人或者是什么跟我有关系,而我却不想对她负责任的人。这场婚约有两层意义:第一,是对两人将结为夫妻的承诺;第二,是我们二人不遗余力地互相帮助,分享彼此生活的承诺。现在,对于这个家庭来说,结为夫妻可能是最重要的;而对于我和她来说,似乎就并不那么重要了。

我提议,我们就不要再讨论关于这桩婚姻任何问题了,或者等到我每个月能够通过卖画挣一百五十法郎的时候,等到我不再需要你的帮助的时候,我们再来谈。因为你,只是因为你,我才同意现在暂且不去办结婚的手续。我只希望,提奥,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一切都以自己为重的人;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可以按你的意愿来行事。我只想帮助茜昂还有她的两个孩子,让她们能过得更好些。我不想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被抛弃的孤独的人。我已经承担了这个责任,只能继续下去。

我和茜昂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有一种家庭的感觉,是她给了我独一无二的温暖。我们的生活相互交织,相互羁绊。这是一种由心而发的深刻的严肃的情感,我和她的过去都被黑暗的阴影笼罩着,这阴影就像挥不走幽灵,一直威胁着我们,要我们一生与它做斗争。同时,只要一想到我和她面前躺着一条宽阔笔直的大道,我的内心就感觉到极大的平静与愉悦,仿佛见到了光明。

要我把去年那份爱看作幻觉真的很难,非常难,简直不可能,可是父亲和母亲就是这么看的。我要说:过去的事不可能是幻觉,但要是你们愿意这么想,那就当它是吧。实际上,幻觉是不可能的,但我们看问题的出发点和角度不同那倒是真的。我只希望我能明白为什么K.会那样做,为什么我的父母和她的父母都如此坚决地甚至是怀有恶意地反对这段感情,他们说的话都很文明,可是内心毫无同情和温情可言。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虽然深深的伤口已经愈合,但痛处依旧敏感,始终碰不得。

那么难道说今年冬天,我就能立刻开展一段新的爱情吗?绝对不是这样的。人类的情感并不会轻易消失或消逝,我内心的悲伤唤醒了我对他人的同情,这难道是错的吗?一开始,我和茜昂不过是做个伴,她和我一样孤独,闷闷不乐。然而,我并没有放弃,我还有能力给她一些物质上的支持;正因为如此,我告诉自己不能就此沉沦。

但过了不久,渐渐地,我们对彼此的感觉变成了对相互的需要,所以我们再也分不开了——然后,就有了爱。我和茜昂之间的感情是真实的,不是梦,是现实。等你来的时候,你不会看见我处于一种沮丧或忧郁的状态之中,你会发现,你进入了一种非常有吸引力的氛围——一间新的画室,一个年轻的家庭,充满生机与活力。这里没有什么神秘或奇异的气息,不过是一个根植于现实生活的画室,这间画室里有一个摇篮,还有一个婴儿专用的高椅;在这里你不会感到懈怠,相反,你会感觉到精力充沛,好像根本停不住手头的工作。该花的钱都已经花出去了,现在我不能没有你的帮助,但是,你的钱一分都没有被浪费。它会激励我画出更多的画。

在医院待了一会儿之后,我又回去继续工作,茜昂带着婴儿一起给我做模特。在我看来,如果一个人想要表达出家庭生活的真谛,他就必须真真实实地过着家庭的生活,这是显而易见的——一个带着孩子的母亲,一个洗衣女工或是一个裁缝,不管是谁,一概如此。通过不断地练习,双手必须学会适应做家务的那种感觉。谁要是想刻意制止这种感觉,就相当于自杀。工作的画室与家庭生活融为一体并不是坏事,尤其是对肖像画家而言。我清楚地记得奥斯塔德的画室内景,有一幅很小的钢笔画,画的很有可能是他屋子的一角,可以看出,他的画室和那些藏着东方武器、花瓶和波斯地毯的房子完全不同。尽管被黑色的阴影笼罩着,生活中还有那么多的烦恼和困难,但我却要说:“前进。”——唉,这些杂事往往是由于他人的干预和流言造成的。

你别以为我觉得自己有多么完美,你也别以为在别人说我性格很讨厌的时候,我自认为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常常陷入某种忧郁、急躁的情绪中,我渴望得到他人的理解和同情;如果我得不到,我会试着不去在意那么多,说话也刻薄起来,甚至经常干些火上浇油的事。我比较喜欢独来独往,如果硬要让我与别人打交道、和他们说话,我总感觉很别扭、很难受。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们不谈所有的原因,就说说最主要的:就是因为我精神紧张。我一个是极度敏感的人,无论是身体上还是思想道德上,那些痛苦的岁月大大地透支了我的身体,于是我变得神经紧张。你去随便问一个医生,他立刻就会明白的:那些在寒冷的街道上度过的夜晚,对食物的渴望,因为失业而持续增加的压力,还有与家人和朋友的疏远,我的坏脾气大约有四分之三是由这些因素造成的;而那些难以相处的情绪起伏,以及时不时的情绪低迷也得归咎于这些原因。但是我也有好的一面,难道他们就不能相信我一次吗?

现在是晚上,明天我就要回医院去了。现在已经很晚了,在画室里,我的心是平静的,但是外头,既刮着暴风还下着大雨,其实正因为是这样,内心的安宁才愈发坚定。此时,我多么希望你在我身边啊,弟弟,一切都如此安静!我有多少话想要对你说!

弟弟,你看,我时常会想起你,尤其是这些天,我总是想起你。首先,因为我目前所拥有的,我真正在使用着的这些东西都是你的;甚至我自己的精力和我对生活的热爱都是在你的帮助下才得以在我的体内默默生长,我才能继续前进下去。但是让我想起你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知道,距离上次我走进那个不能被称作真正的家的房子还没有多久。那时我还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我不知道你是否曾有过那种感觉,那就是当你一人的时候,嘴里不自觉地会冒出一声呻吟或叹息:我的上帝,我的妻子在哪里?我的天,我的孩子在哪里?一个人生活真的值得吗?

他们说这里没有上帝,或许的确如此吧,但是上帝一定存在,就在离这不远的地方,就是在这种时候,人们会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像人们说的(我很愿意做这样一个真诚地告解):我相信上帝,正是因为他的意志,人们才不再独自地生活,而是与妻子和孩子一起生活,这才是正常的表现。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所作所为并把它当作一件自然的事情。还有,弟弟,请把茜昂看作是一位母亲或者是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因为这才是真正的她,我想,她很清楚这一点,因为她知道“硬币的另一面”是什么。

我相信你,而且我知道,除去我精神紧张的问题,我们两个人的性格中都有某种宁静的底色——一种非常相像的宁静——所以我们都很乐观;因为这种宁静是出于我们对各自的职业和工作诚挚地热爱,而且艺术对我们来说都太重要了,我们的生活也因此而变得有趣起来。

我最后还买了几个盘子、叉子、勺子和小刀,我是这么想的:再买一套给提奥,然后还有给父亲准备的,等他们来看我的时候就用得上了。我已经准备好带你去看窗外的风景,餐桌上的位置也给你留好了,就等你来了。你一定会来的,不是吗?

好兄弟,如果你来我们这儿,就会感受到一个真正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家庭,你得知道,没有你这个家就不会存在,难道这样你还不满足吗?你知道,我的生活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现在在你的帮助下,我似乎又重拾了青春,我那真正的自我终于茁壮成长起来。我只希望你能记住我的这种巨大的变化,特别是在别人说你“居然帮助我,简直愚蠢至极”的时候。我希望你能从我现在的画中看到一些好的萌芽。

我刚去医院看过医生,他说我不用再回去了。今天下午,我给他寄去了一幅画,以表示我的感激之情。画里是一位正在织布的席凡宁根女孩,这是我在莫夫的画室里画的,也是我目前画得最好的水彩画,因为莫夫也在上头画了几笔,他一边看着我画,一边指导我该注意哪些地方。

我想明天早上坐车去席凡宁根一趟,然后在沙滩上画一些东西。我很快就累得筋疲力尽,因为我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在床上静养,这种感觉很古怪。但是我比去年冬天的时候感觉好多了,我非常开心,对发生的一切也都非常感激。现在已经很晚了,我明天早上想早点起,然后能拿着各种画材到外面去,再一次感受席凡宁根的沙丘,就好像从上次来这里到现在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你寄来的信里有一段描写巴黎夜景的文字让我非常感动,因为它让我回想起我初到巴黎时的感觉,当时我也看到了“一片灰色的巴黎”。很巧,在我住院期间,一位艺术家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用熟练的技法将那种感觉很好地诠释出来。在爱弥儿·左拉[101]写的《爱情的一页》中,我发现画家在绘画这座城市的图景时,都使用了一种非常纯熟且时髦的手法。这本不大的小册子引诱我差不多读完了左拉所有的书,可是到目前为止,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一些琐碎的信息。他是个聪明的艺术家。

弟弟,你身上有一种难以捉摸的艺术气息,好好培育它,让它生根发芽,然后长出枝丫。你不需要把它展现给别人,就把它小心认真地留给自己吧。还有一件事,从你简短的描写中,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一种“色彩”,虽然它还没有贯穿于你的记忆和印象的各个角落,但是你得给它一个过程,等它更加成熟起来,能够以一种健硕、无可动摇的状态展现出来时,大家就能发现你的这一特点了。在你就要放弃描写的时候,才是创作痛苦和折磨刚刚开始的时候。不过,该如何去创作呢,我想你对此非常了解。你知道吗,用语言作画同样是一种艺术,这种艺术有时会把一种潜藏的、沉睡的力量释放出来,就像小小的蓝色火星或灰色的烟雾就能够向人们暗示荒原里着了火。

茜昂回家了,现在她就在施恩伟格,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好,她和孩子也很好;她可以照顾好小孩子,小孩也不哭闹。我本来想着,她可能得吃一些比较贵的东西,但是她给自己规定的饮食实在是太简单了,是你能想象的最便宜的食品。所以我相信,一百五十法郎足够我们挨过一个月的了。

幸运的是天气很好,非常暖和,这次回家,大家都很开心,茜昂兴致很高,对一切都充满期待。不过最令她兴奋的是她又能见到她的小姑娘了,我特意为她准备了一双新靴子作为见面礼,小姑娘非常漂亮。

我多么希望你今天能见到茜昂!我向你保证,她看起来和今年冬天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可以说是彻彻底底地变了。那位给她看病的医生有很大的功劳。但是我们俩之间那种强烈的依恋对她产生的影响不是医生所能办到的。在爱和被爱中,女人会发生变化;当没有人关心她的时候,她会情绪低落,她的魅力就会随之消失。爱情会把她藏着的那一面释放出来,而她此后的发展就会取决于此。大自然有它生长的过程,一切都遵循着自然法则;女人想要的是和男人生活在一起,永远和他在一起。可事实并非总是如此,但如果不这样做,那就是违背自然规律。总之,她现在好像变了个人。她的眼睛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安然和宁静,脸上总是一副幸福的表情,是那么安静、平和,可是她的生活依旧艰难,也正因为这样,她脸上的神情才越发动人。她比原来精神多了,情感也比原先更加细腻,你可以看到,她所承受的苦难以及那些艰难的岁月赋予了她优雅的气质。

从医生和护士长对她的特别照顾上你就能发现,这些正经人都很能同情她的处境。的确,他们把她照顾得这样好,实在是了不起。我希望你不要对与她见面这件事有任何的顾虑。

现在,我这里已经有了一种“家庭”的氛围,一种“自家的炉火”的气氛。我现在终于能理解米什莱的话:“一个女人即一种信仰。”

说起艺术,我想下一个决心,我最近总是想要重新开始画油画。现在这间画室有更多的空间,光线也更好。我想,既然我现在和茜昂生活在一起,我们就不要分开睡在两个房间里了;如果真要画油画的话,我每个月的开销就会超过一百五十法郎,因为需要花更多的钱在画材上。这要看我能不能恢复健康了,只要病情没有任何复发的危险,等我可以出去呼吸户外的新鲜空气了,我就准备开始画画,再加把力。等茜昂的身体痊愈,她就又要开始认真地给我做模特了,我向你保证,她是个很好的人像模特。只要她准备好,我想马上开始画裸体习作,因为你能从其中学到很多东西。即使我现在还不能在露天环境中长时间地工作,不管怎样,家里的东西都够我画一阵的了,我不想再整天闲着。

我最近画的两幅画都是水彩画,因为我很想试一试。当时我放弃画油画和水彩画是因为莫夫把我抛弃了,那时我的心情非常糟,既焦虑又烦躁,我连画笔都不想看见。看来,我现在得在真正的绘画上多下些功夫。但是不能急,我得慢慢地往那个程度努力。只要我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我就要在哈定纸上画一幅工整的水彩画,因为这种纸允许画家在上色之前先涂上一层黑色或白色的厚底子(在性能上比瓦特曼纸更能接受),而且它不会破坏水彩颜料的色彩呈现。

前几天,我去梅斯达格[102]收藏馆和邮政收藏馆看了一出关于法国艺术的展览。里头有很多漂亮的东西。其中,我特别喜欢的是一张卢梭的大速写,画的是阿尔卑斯山上的牛群,另外还有一幅库贝特的风景画。杜普荷家族的画都非常漂亮。那里还有一幅多比尼的画(这幅画我怎样看也看不够),画的是一座大型茅草屋的屋顶背靠在倾斜的山坡上;还有一张柯罗的小画,画的是树林边的一个池塘,看起来像是四点钟左右的某个夏日清晨,一朵简单的粉红色的云团暗示着太阳就快升起了——一种令人着迷的寂静、平和与安宁。我很高兴能看到这些画。

今天早上,特斯蒂格来我这儿看到了茜昂和孩子们。我本希望他能对刚起床的年轻母亲表现得温柔些,但他似乎连这点要求都做不到。亲爱的提奥,你或许能想象他跟我说话时的语气。

“那个女人和那个孩子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知道你这儿还有女人和孩子?”

“你这样难道不是跟驾着我那辆四马马车穿过市区一样荒唐吗?”

“难道是我疯了吗?这是精神不健全、神志不清的人才能干出来的事。”

我告诉他,我刚刚才得到最准确的消息,那是一封关于我的身体状况和我的精神承受能力是否正常的报告,我想在这一方面,医生比他更有权威。然后他又从一件事扯到另一件事,最后把父亲、把在普里森纳吉的叔叔都扯了进来,你想想看他过不过分!

他会仔细留意这件事。他要写信。

我问他,要是家里的人突然收到他这么一封怒气冲冲的来信,我只能再好心地邀请他们到我这里来,一切费用由我来承担,如此费尽周章,最后只是为了当面讨论这件事,这难道不是很荒唐吗?我这么说还是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他问我是不是打算自己写这封信。“求之不得!”我说。哎,天呐!不过现在他终于不写信了。

我试着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画上,可他只是四处看看,然后说:“哦!这些都是以前的了。”我这儿有一些新画,可是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哎,你知道我最近新画的画大多都在你那儿,C.M.那儿也有一些。

亲爱的提奥,特斯蒂格总能在那不合时宜的干涉中给别人造成各种各样的麻烦。无论是在家还是在普里森纳吉(普里森纳吉那儿什么都没有,他跟那个地方没有任何纠葛),他总是能制造出无穷无尽的麻烦,难道谁也阻止不了他吗?近来,我跟爸爸妈妈的关系终于有了好转,谁知道他又会来捣乱呢?我觉得这样很无耻,可是他并不这么想,而且对于他而言,永远都只有一件事——钱,好像这就是他唯一的信仰。我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我还无法像以前一样站出来捍卫自己。我实在受不了像今天上午这样的拜访。

弟弟,如果今天早上发生的这件事可以让你和我更加团结,可以增进我们之间的理解,让我们彼此更加坦诚;如果你不会被特斯蒂格或者其他任何人的话所干扰而与我断绝关系的话,我就不再生气了。

我再说一遍,我不想保住自己的社会地位,我也不想过那种轻松的生活;女人的必要开支是必须保证的,要做到这一点,不应该整天想着要得到更多的钱,而要靠在生活中节俭。因为我们都深爱着彼此,所以对我们来说,这种节俭不是麻烦,而是由心而发的快乐。身体逐渐恢复健康的感觉让她激动不已,而我也对即将重新开始工作感到兴奋,我已经准备好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了。自从我和茜昂从医院回来后,这还是第一次,我们俩被他的来访搞得痛苦不堪。茜昂变了,就像树上的一片叶子。在特斯蒂格跟我说话时,她听到了只言片语,然后她的脸上出现了一道难看的皱纹,那大概是痛苦的痕迹,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只要与这个女人住在一起,我便有了勇气,我跟你说:你给我的钱一定会让我成为一个好画家。茜昂成了年轻的母亲,她是如此动人,就像费恩-佩林[103]的蚀刻画、素描或者油画里的人物一般。我很想画她。我希望我和她都能尽快康复,我祈求平静与安宁。

今年冬天,你从海尔达尔听到了我工作有了好的进展的消息,事情并不像特斯蒂格想的那样。现在,我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活力,所以我很有希望在今年秋天取得一些进展。或许是在圣诞节附近吧,等我允许自己结束这一年的工作时,我会寄给你一些小的水彩画,这是我最后想画的几幅画。这些画已经有了些开头,我已经在上面画了几笔棕色、红色和灰色。有时,我会对画画有一种强烈的渴望、一种极大的野心。

请让我再重申一遍,提奥,我非常期待你来看我,因为此时是我最需要同情和关爱的时候。我很想再和你散散步,尽管莱斯维克的那座磨坊已经不在了。

我的好兄弟,虽然磨坊不在了,岁月流逝,我的青春也随之逝去,可是,一种“生命中或许还有一些美好的东西”的感觉又从我的内心深处燃烧起来,我感到,认真地对待生活也许是值得的。或许,更确切地说,这颗种子一直在我的身体里,只不过以前我的经验还不够丰富,而现在,这种感觉似乎已经根深蒂固了。现在的问题是,要把当时的那种诗意在我的画中表达出来。

我已经答应自己,不要整天把自己的病或者后遗症放在心上。艺术的妒忌心很强,她不想让我们过度地关注疾病,最后反倒忽视了她,所以我遵从她的意愿。已经有太多的时间被浪费掉了,我的手上也太久没有留下颜料的痕迹了。可以这么说,像我这样的人是不能生病的。我现在从早画到晚,因为我不想叫别人再对我说:“哦!这些都是以前的了。”

渐渐地,我对越来越多的东西失去了兴趣。最近,我几乎没怎么和其他画家交谈。即便是这样,我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人们必须倾听自然的声音,而不是听其他画家的话。我现在比六个月前更能理解为什么莫夫会说:“不要跟我谈杜普荷,我更愿意听你说说某条沟壑的堤岸,或者是其他类似的东西。”话虽然糙一些,但是理不糙:你对事物本身的认识和对现实的感觉比对画的感觉要重要得多,至少它在你的记忆中是有丰富的层次和活力的。

因为现在,艺术和生活对我来说是如此地广阔和丰富,而艺术便是生活的本质。所以,当有人试图来约束和压迫我时,我只感觉这些声音听起来既刺耳又虚伪。虽然我的目标很难实现,但我并不觉得这个目标高得够不着。

我想画那种可以打动人的画。《悲哀》是一个不错的开始;或许,像《米尔德沃特大街》《莱斯维克牧场》和《鱼干仓棚》这样的小型风景画也是一个开端。但在这些画中,至少有一些东西是从心里生发出来的。

不管是人物画还是风景画,我想从中表达出一种严肃的悲痛,而不是某种忧郁和感伤。简而言之,我想达到某种深度,想让人们这样评价我的作品:他的体会是如此深刻,他的体会是如此贴切。尽管我有一种粗糙感,但真正起到作用的或许正是这种粗糙感。

现在这么说似乎有些虚伪,但这正是我想要拼尽全力的原因。我在大部分人眼中是怎样的?一个没什么用、性格古怪、不讨人喜欢的人,一个目前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并且以后也不会有什么社会地位的人。好吧,就算这是真的,我想从我的作品中表现出,像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古怪的人心里到底装着些什么东西。

这就是我的野心,它更多地是建立在爱的基础上,而非怨恨;建立在宁静之上,而非一时冲动。确实,我时常会感到痛苦,但在我心中依然保持着宁静和纯粹的情感,能够听到动听的音乐。我在最贫穷的屋棚里,在最肮脏的角落中,看到的是素描和油画。我的脑海里总是想起绘画,无法抗拒。当我知道人们怀疑我不怀好意或者说我做派荒谬时,我真想笑,我从头到脚都是清白的——我,是一个忠诚的朋友,是自然、工作和学习的朋友,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是。

我在很多现代画作中找到一种独特的魅力,这种魅力是从前的绘画大师们所没有的。我指的是古典大师和现代大师之间的区别,也许,现代的那些大师是更为深刻的思想家。在米莱斯的《寒冷的十月》和罗伊斯达尔的《奥弗芬的漂白厂》之间有着很大区别,另外,在霍尔的《爱尔兰移民》和伦勃朗的《圣经训诫》之间也有着巨大的区别。伦勃朗和罗伊斯达尔是神圣的,无论是于我们还是于他们的同辈而言,都是这样。不过对我们来说,现代画家的作品会更私人、更有亲近感。

我最近读了《娜娜》。我告诉你,佐拉可以说是第二个巴尔扎克。巴尔扎克是第一个刻画从1815年到1848年社会的作家。佐拉从巴尔扎克的终止处写起,一直延续到色当战役,或者可以说,一直延续到现在。我觉得佐拉的作品非常壮丽。尽量多看一些佐拉的书吧,他的书对人很有用,他能把事情说得很清楚。

你看他是如何把那些阿勒斯市场“勾勒”出来的!在阿勒斯市场的衬托下,弗朗索瓦丝夫人的形象是如此的从容、高贵及怜悯,恰恰和其他女人的残忍自负形成对立面。我觉得弗朗索瓦丝夫人具有真正的人性慈悲,我对茜昂的所作所为正是弗朗索瓦丝夫人那样的人会为佛罗伦所做的。你看,人性是生命的盐分,没有了它,也就没有了生命,就是这样。

对人性的爱,我这副口气听起来好像我已经得到了这种情感。然而,我没有任何帮助其他人的人道主义计划或项目,不过我并不耻于说出这句话(虽然我清楚知道人道主义这个词有很不好的含义),就我而言,我总是会感到,我们需要并且有必要去爱我们的同胞。有一次,一位苦命的矿工烧伤了,我大概照顾了他六个礼拜(也许是两个月);还有一次,我一整个冬天里都在和一位可怜的老人分享我的食物;现在我又有了茜昂,天知道还有什么别的事。但是我不觉得这种行为很愚蠢,我也不觉得这是错的。我完全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人们之间普遍地存在一种淡漠感。我必须再说一句,如果我这么做是错误的,那么你如此诚心地帮助我也是错误的——那就太荒谬了。

那么,兄弟,你记得去年冬天我告诉你,一年后我就能给你画出水彩画吗?

我画了三幅表现席凡宁根的水彩画,还有《鱼干仓棚》——画得非常细致。等我再回那个鱼干仓棚时,前景中那些装满沙子的篮子里已经长出嫩绿的芜菁,或者是那种能榨油的种子,它们的作用是防止沙丘上的沙土继续流失。两个月之前,花园里除了草地以外,其他地方一片贫瘠,而现在这种粗野的繁茂生长形成了一种十分动人的效果,与其他光秃秃的地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希望你会喜欢这幅画:远处的地平线、村庄的屋顶、屋顶上小教堂的尖塔,还有沙丘,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我无法告诉你我画这幅画时心情是多么愉悦。

我已经把一颗枝丫已经枯了的柳树画了下来,我想这是我目前最好的水彩画了——景色一片阴郁,那棵枯树在一个满是芦苇的死水塘旁耸立着;在莱恩铁路旁有一个车棚,这里的铁轨纵横交错;天空中浮着灰色的云朵,云朵边上闪着一丝白光,云与云的缝隙间有着不同程度的蓝色。我在画中展现了一位穿着工作服的信号员,他举着红色小旗子,看着眼前的景色,心里想:“今天是个阴天。”

我画了第二幅莱斯维克牧场的素描,即使是同样的绘画对象,只要主观上有所改变,刻画的角度也会随之改变;另外还画了一个席凡宁根的漂白厂,直接从大自然中取景,我只去了那儿一次就画完了,几乎毫无准备,就在一块非常粗糙的沱裳布(未漂白过的亚麻布)上,一气呵成。

这些风景画具有非常复杂的透视结构,很难画,但恰恰是因为这个原因,它们才具备了真正的荷兰特色与性情。它们和我上次寄给你的那些画差不多,只不过这几张画上有颜色——牧场上柔软的绿色与红色砖瓦屋顶形成了对比,天空中的光线与前景中暗淡的色调形成了对比,另外,我还在中间的院子里堆满了湿柴和沙子。

你会发现,我可以很好地运用翠绿或者温蓝这样的色彩,还有各种各样的灰,你几乎找不出有什么颜色里没有灰色——红灰色、黄灰色、青灰色、蓝灰色。

据我的理解,我们当然完全认同自然中到处都是黑色。绝对的黑色并不存在。但就像白色,几乎每种颜色中都有点白,于是也就形成了灰色——在不同色调和力度的影响下。所以在大自然中,人们其实就是看见了这些色调和阴影,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一共只有三种原色:红、黄、蓝;“合成色”则有橙色、绿色和紫色。通过加入黑色和些许白,就可以得到各种各样的灰色,数都数不过来;像绿灰色,要想数清有多少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颜色的化学程式并不比那些简单的定律复杂。如果你对此有一个清晰的概念,其中所蕴含的价值一定会超过七十种不同颜料的价格,因为只要有三原色,再加上黑和白,你就能调出超过七十种的颜色和色调。调色师是那种只要在自然中看见一种颜色,就马上开始分析并且知道它的色彩组成的人。例如,他可以说出绿灰色是黄色加上了一点点黑色,其中几乎没有蓝色。换句话说,他知道如何在他的调色盘上找到自然中的那个灰色。

给你看我现在所画的这些画只不过是想让你知道,如果我学好素描,掌握好正确的透视和比例,就能够在水彩画中得到快速的突破和进展。在过去六个月里我一直专心地画素描,然后再来画这些水彩画,这是我的一个绘画步骤,这样我就知道自己在哪些方面需要加倍努力,以提高素描技巧,毕竟一切都是以素描为基础的。

当然,你会在我的水彩画中发现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给我一点时间,它们就会有所改变。放心,我还不至于依赖于某个单一的体系,或者被这种绘画方式所束缚。这种东西更多地存在于特斯蒂格的想象中,而不是现实当中。当我看到我认识的画家为自己的油画或者水彩画有所顾虑时,我就会想:伙计,错就出在一开始的素描没有打下好的基础。

我从来没有为自己一开始没有画水彩画和油画而感到后悔。我相信,只要我足够努力,这些都可以弥补,这样我的手就不会在画素描和透视的时候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我看见年轻的画家凭记忆创作和画画,也凭记忆在他们喜欢的地方随意涂抹,然后把画放在远处,摆出一脸阴郁神秘的表情,抓破脑袋地想:看在上帝的份上,这幅画看起来总得像点什么东西。最后,总算画出了点什么来。记忆,一切都靠记忆——有时候我会对此感到恶心。整件事都让我恶心!而这些绅士还带着一种不想伤害我的语气跑来盘问我,说什么是不是我“还没有开始画油画”。我认为好好画素描是避免这种结果的唯一方法,我已经爱上了素描,对我来说,它不是麻烦事。

而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坚持要画好素描无非出于两个原因:首先,在开始画油画或水彩画之前,我想扎实地画好素描,尤其是手要稳;其次,因为画油画和水彩画的开销相对较大,这些费用一开始并不会得到任何的回报,而且如果你一幅画画得不对的话,这些费用就会翻倍之后再翻倍。如果我欠了债,或者被那些我乱涂一气的画布和画纸包围,那么我的画室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地狱——就如我曾经见过的某些画室一样。而现在,我进入画室就很开心,我可以充满活力地在画室里工作。我相信,你会理解我,不会像他们一样怀疑我不想画油画或者水彩画。

莫夫本人事后一定会明白,我没有让他失望,我也没有不情愿。是他自己教我要在做其他事情之前先认真地画好素描。

提奥,你肯定知道,用色彩进行创作并不比用黑白创作难,或许正相反,据我目前所知,整幅水彩画的构思有四分之三要依赖于原始的草图,而草图的质量基本上决定了未来成品的质量。仅仅有一个大概的效果是不够的,我一直以来的目标是要把素描提高到一个更高的水平。我认为黑白版的《鱼干仓棚》已经非常立体了,你可以在这幅画里了解到每一样东西,也可以看出整个画面结构。

你要相信,伙计,我又变回从前的我了。见鬼,在这个画室里工作还挺舒服的。比起以前的那个画室,这间新的画室有了很大的改进,工作起来更加方便,尤其对于模特而言,现在更好摆造型了,我可以从更远的地方画他们。我确信,我画出来的画能够弥补多交的那些房租。

等下雨了,我不能外出画画时,我必须得试着画画那个摇篮。至于其他的东西,等你来,我想给你看看风景水彩画。我希望在这里待一年后,能在今年冬天画些人物水彩画。首先,我得多练习画裸体画,蓝色和白色的配色也要进行更多的尝试。

用不了多久,茜昂就能够通过做模特自己挣钱。我最好的画《悲哀》——至少我认为这是我目前画得最好的画——就是她做的模特。我向你保证,在一年以内,我能达到更高的水准,这种画我还能画很多。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虽然我很喜欢风景,但我更喜欢画人物。

为了记录自然,为了能画一些速写,怀着一种强烈的感觉去画轮廓线条,然后把它构建到一个更完善的画面之中是绝对必要的。但我相信,不经过努力,没有人能够获得这种能力。首先是进行观察;然后要经历刻苦的工作和研究;最后,需要对解剖学和透视进行专门的研究。

我身边挂着一幅鲁洛夫的风景画习作,我无法告诉你这个简单的轮廓里包含了多么丰富的情感,一切都在里面了。另一个更惊人的作品是米勒的大型木刻版画《牧羊人》。当我看到如此的效果,我就更加强烈地感觉到轮廓的重要性。你知道,打个比方,就拿《悲哀》来说,我在这方面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取得了一些进展。但你会发现,除了寻找轮廓线条——就像其他人一样——我对色彩的力量有自己的想法。

我不反对画水彩画,但是它们终归是基于素描的。除了水彩,还有许多其他的枝蔓从素描这个主干中延伸出来,不久,它们就会在我身上生长出来,就像所有热爱自己工作的人一样,熟能生巧,触类旁通。

昨天,我看到了一幅很漂亮的小型炭笔画,是泰·德·波克画的,天空中有一抹白色和淡淡的蓝色,画得很好,我对这幅画的喜爱胜过他的油画。

弟弟,我很高兴你能来。但是出于方方面面的原因,我想,如果我不和你一起去看特斯蒂格和莫夫的话,对我们俩都好。还有,我已经习惯了我这一身工作服,可以随时躺在沙滩或草地上,随我喜欢(在沙丘上,我从不用椅子,有时只用一个旧鱼篮),我的衣服就跟鲁滨逊·克鲁索[104]一模一样,所以我没有办法和你一起出去拜访别人了。不过我想你能理解,就算你时不时只能抽出半小时来看我,我也非常期待你的到来。

我们要一起穿过草地吗?好啊。还有海岸和海滩,还有席凡宁根老区?真是太棒了。穿过草地有几条漂亮的小路,那里是如此的安静,气氛平和,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我在那里发现了一些新工人和老工人的村舍,还有一些其他的房子,都非常有特点,岸边还有小花园,非常漂亮。这条路直直地穿过施恩伟格的草场。

特斯蒂格对我和我的行为的判断总是从一个固定的前提开始,那就是我什么也做不成,帮不上任何忙。我听到过他嘴唇里发出的声音:“哦,你的那幅画将会像你做的其他事一样,到头来什么都不是。”如果我追着他的背后对他说:“特斯蒂格先生,特斯蒂格先生,不管你怎么说,我和其他画家一样,是个真正的画家。”那我就太蠢了。

不,如果我的骨子里真的有某种艺术的知觉,那我最好是去草地或沙丘安静地露营,或者在工作室里认真研究模特。

你要想象我凌晨四点就坐在阁楼的窗户前用我的透视工具研究草场和小院,那时他们刚刚点起火来,在小屋里煮上咖啡,这时,最先起来的工人也走进了院子,在里面闲逛。红砖铺成的屋顶后飞出了一群白鸽,它们在一座座冒着烟的烟囱周围绕来绕去。在一切景物的背后,是一大片柔软的嫩绿色,一里又一里平坦宽广的草地,上面是一片灰色的天空,像柯罗或是梵·霍延[105]那样安然。清早时候,这些生命和觉醒的最初迹象,飞鸟、冒烟的烟囱,以及在画面底下的院子里游荡的身影——形成了我的水彩画的主题。

我以后能否成功更多地取决于我的作品(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取决于我从窗口平静地看到的自然界的事物,然后满怀着信任与爱意把它们画下来。

关于我要向你展示的那些画,我只想:希望它们能向你证明,我的作品不会没有长进,它们会在合理的方向上取得进展。至于我的作品能值多少钱,我不敢妄想,但是如果我的作品不像别人的作品那样容易卖出去的话,那真会叫我大吃一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这种事情,或许是马上,或许会晚一些,但我认为最可靠的办法是保持着充沛的工作精力,从大自然中汲取养分,这肯定是没有错的。对大自然的爱和感情迟早会得到人们的回应。画家的责任是完全沉浸在大自然当中,用他所有的智慧在作品中表达自己的情感,这样别人就能理解这种情感。在我看来,屈服于市场的需求和口味并不是正确的道路,那只能蒙蔽业余爱好者。真正的画家是不会这样做的,他们迟早会得到观者的共情,这是因为他们足够真诚。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我想我不需要知道更多。

当然,你很难找到那些喜欢并热爱你作品的人。你知道,我会尽我所能尽快卖掉一些画,因为我不想过度透支你的好意。我希望,弟弟,在几年之内,也许在更短的时间之内,你会逐渐从我这儿发现比较令人满意的作品,我相信他们足以报答你为我所做的牺牲。

我会加倍地专注于艺术。人们或许会咒骂我,因为你永远也无法改变他们的看法,这是很自然的。但我的职业和工作总会为我打开一些新的人际关系,越是新结交的关系,越不容易被旧有的偏见搞得僵硬、难堪以及毫无价值。

我再重申一遍,每一个用爱与智慧创作的人都会在他对自然和艺术的热爱与真诚中发现一种自我防御的盔甲,如此,他便不会轻易被他人的意见所影响。大自然是很险峻的,可以说要了解自然是非常艰难的,但它从不会欺骗我们,反而总是帮助我们。所有的这一切都让我感觉到我的思维变得开阔起来,精神也更加振奋。

哎,提奥,我的画不一会儿就干了,我还想再润色一下。屋顶和沟渠的线条就像是从远处的弓箭中射出来的一样,我画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

亲爱的弟弟,我还是会不住地想起你来看我时的情形。我最近常常抑制住自己想要画油画的欲望,虽然你给我的这些已经让我站在了新的水平线上。我想,我的生活比其他成千上万的人都优越,因为你帮我消除了许多障碍。由于无法负担所需要的开支,许多画家最后都不得不放弃绘画。我实在无法用言语向你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我起步比别人晚,为了弥补过去失去的时间,我必须加倍地努力;但不管我对绘画是多么地热爱,如果没有你,我恐怕早就坚持不下去了。想到我能一整年无忧无虑地画画,这真叫人高兴。

我买了几样东西。第一件是一个大号的专门装湿性颜料的水彩画箱,里面有十二块或十二管颜料。画箱里有两个盖子,其中一个可以用作调色板,上面还留有放笔刷的空间,可以放六支画笔。这对室外作画非常有用,是必需的东西,但是实在太贵了,我一直忍着没有买,始终把散装的颜料放在茶托上作画。另外,我还买了一堆水彩颜料存着,并换了新的画笔。

至于油画,所有画油画所必需的画材我都有了,也存了一批颜料,都是大管的(大管的颜料比小管的要划算得多)。你应该知道,无论是在画油画还是画水彩画,我都刻意约束自己去使用一些简单的颜色,比如赭色(红色—黄色—棕色)、钻蓝色、普鲁士蓝、那不勒斯黄、大地色、黑白,再配一些小管的洋红色、墨色、朱砂色、群青色以及藤黄色。我尽量不选那些需要自己去调配的颜色。我相信,这才是一个有着纯正色彩的实用的调色板。群青色、洋红色之类的颜色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加入。这个水彩画箱可以作为我的油画箱,所以我可以把用来画水彩画或者油画的颜料都放进去,随身携带。

一开始我得先试着画一些小幅的作品,但是我希望今年夏天能够用炭笔练习大型速写,以便以后能画大幅的油画。因此我订购了一种新的仪器,希望它的效果会更好,这种仪器可以固定在沙丘的不平坦地面上。我刚从铁匠那里回来,他在铁架和铁杆上焊接了铁点。这个仪器由两根长杆组成,模架纵向和横向用木钉固定。所以在岸边、草地上或者田野里,你通过这个仪器看外面的景物,就像是从窗子里看出去一样。画框的垂直线和平行线、对角线和十字交叉线,以及这些线分割出的若干方块,会给出几个主要的点,借助这些点就可以画出正确的素描图画(显示出主要的线条和比例尺)——至少对于那些有直感透视能力,稍微懂得透视道理,懂得透视会使线条方向明显改变,面与整个物体体积也会有所改变的人来说,是有好处的。没有这些知识的话,这个仪器的作用就不大,反而会让人在透过它看东西时有眼花缭乱的感觉。

通过长时间持续不断的练习,它能让你的绘画速度快得像闪电一样;而且,只要素描画好了,上色的速度同样和闪电一样快。事实上,对于上色来说,这就是你所需要的那种工具。这个透视画框真是一件精美的工艺品。它花了我不少钱,但做得非常牢固,可以用很长时间。我觉得有好的工作材料是非常重要的。

我想你能够想象到,在海上、绿荫地上、冬天的雪地上、秋天粗细交错的树枝和树干上,或者是暴风雨的天空中,能有这么一件工具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事情。就像我们一起在席凡宁根看到的——沙滩、海洋和天空,这些是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够去表现的东西。

昨天下午我去了兰恩的那个斯莫尔德批发画纸的阁楼。我在粗面水彩画纸的分类下找到了名为“双倍安格尔”的画纸。它的纹理像粗帆布一样粗糙。那里有许多这样的纸,已经摆得有些旧了,纸张还泛着黄,非常好,也非常便宜,这是别人定下却拖着没有付款的存货。这种纸非常适合画炭笔素描,而且都是大张的。

我当然没有一次性就把你给我的钱都花光,但是我还是得说:这些东西的价格比我想象的要高得多,而且需要的东西也比最初预想的要多。

我买了一条既结实又暖和的裤子,并且在你来之前买了一双结实的鞋子,我现在已经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所以下周一,我准备开始用新仪器画大型的炭笔画,我还打算在一些小型的习作上试着涂颜料。一月份的时候我就尝试过,但是不得不停下了,因为我还是有些犹豫。现在已经过去六个月了,在此期间,我一直致力于练习素描。

我要从风景油画中学习一些我认为可以采取的手法,也就是不同材料、色调和色彩的表现。总而言之,要表现物体的体积,这就是我的目的。你的到来使这些成为可能,但是在你来之前,我每天都在从不同的角度思考这个问题。或许你会认为我应该专注于研究黑白作品,过一段时间后再做总结。然而,我的小船现在就已经扬帆起航了。

在你离开之后的那几天里,我做了一些实验。我有三幅油画习作。一幅画的是草地上的一排波拉德柳树,一幅画的是附近的一条煤渣路。今天我又去了米尔德沃特大道的菜园,看到一片带沟渠的土豆田地,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捡土豆,我把这些人物放进了画里。这是一片白沙地,有一些地方已经被挖过了,还有一些地方被一排排夹杂着绿色杂草的晒干了的茎秆覆盖着;远处,是几棵深绿色的树以及一些屋顶。

那些菜园有一种古老的荷兰特色,对我很有吸引力。画最后这幅习作时我尤其高兴,我必须告诉你,这幅油画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奇怪。对于油画,我倾注了许多情感,因为它是一种非常有力量的表达方式,但同时,它也可以表达温柔的情感——在粗犷的大环境中描摹出一抹柔和的灰色或绿色,或者发出令人愉悦的声音。

我还画了一大块的沙丘地——画得有一种粘稠感,用料也很浓。

这些习作都是中等大小。我想,在我画更大的油画之前,我得先在素描上下功夫,把素描也画得大些,或者画模拟浮雕的灰色画,如果我能发现这种技术的话——我应该能找得到。现在我最好继续画大量的油画习作,然后将它们挂在我的画室里,不告诉别人这儿有什么变化。如果有人惊奇地发现了我的油画作品,我会说:“那么,您之前是不是以为我没有画油画的情趣,或者认为我画不了油画呢?”即使是这样,我依然觉得素描非常重要,我也会继续练习素描,因为它是油画的主心骨。

我真的很喜欢画油画,提奥,但由于开销的关系我不得不抑制自己画画的欲望,而不是督促自己尽力去工作。因为如果不节约使用颜料的话,花费就太大了,但是,能拥有这么多新的、好的材料真是让人愉快。再一次,非常感谢。我当然会注意,我永远不会让你对自己的慷慨感到后悔。

今天早上我去了海滩,刚刚才从那里回来,我还带回一幅相当大的油画习作。画的是沙滩、大海、天空、一些小渔船,还有两个在沙滩上的男人。画里还沾了一些沙子。

上周六晚上,我试着画了一幅很早以前就想要画的油画——平坦、广阔的绿色草场的风光,上面还有一些干草堆;一条紧靠着沟渠的煤渣路穿过草地,中央的地平线上,火红的太阳正在升起。这纯粹是一个色彩和色调的问题,就像天空中彩虹的色调。首先是紫罗兰色的薄雾,其中红色的太阳被一片深紫色、镶着明亮红边的云朵所覆盖;太阳附近是朱红色的反光,在它上面是一条由黄变绿,再变成所谓的蔚蓝色的条纹;紫色和灰色的云层到处都能捕捉到来自太阳的反射;地面有一种地毯般的质感,由绿色、灰色和棕色组成,但充满了彩虹般波动的霞光:在被光染了色的土壤中,沟渠里的水闪闪发光。这像是埃米尔·布雷顿[106]想要画的景色。

从这两幅画——小型海景图和土豆地来看,我相信没有人会说它们是我的第一批油画习作。说实话,这让我感到惊讶。我原本以为第一批作品会彻底失败,虽然之前我自己是这么说的,但它们一点儿也不差。不要觉得这样我就满意了,但我相信,在一开始这几幅画中你已经能看到里面有某种坦诚,这证明我热爱大自然,并且有一颗画家的心。

自从买了颜料和画笔,我就在这七幅油画习作中努力挣扎着,我已经精疲力尽了。在这些画当中,有一幅是有人物的,夏日的阳光照耀着沙丘,在一棵大树的阴影下有一个带着孩子的母亲——很像是意大利风格。我简直没法让停下来不去作画,也不能允许自己休息。在我看来,艰难的时候一定不能放松自己。就像农民收割庄稼一样,短暂的疲惫很快就会过去,但留下的收获却是如此的丰厚。

这里有一个黑白公社的展览。里面有一张莫夫的画——一个女人在织布机旁织布,可能是在德伦特,我认为这幅作品棒极了。以赛列的作品也非常精彩,其中有一张怀森布莱克的肖像——嘴里叼着烟斗,手里拿着调色板。怀森布莱克自己也有许多漂亮的画,有许多风景画,还有一幅海景图。展览会上有一幅非常大的J·马里斯的作品,一幅壮丽的城市景观。我被这些作品深深地鼓舞,因为我发现自己还有许多需要学习。

但是我想告诉你:在我画油画的时候,我感受到自己体内出现了色彩的力量,这是我从未感觉到的,一种广度感和力度感。我的眼界似乎被打开了,我能够看到之前所不敢想的效果——最吸引我的也正是这些东西。等到将来,大自然再一次令我震撼时,我就会有更多的方法把它表达出来。所有的这些东西都令我非常开心。

直到现在,距离我在波里纳日开始作画,才仅仅两年!

我们这里整个星期都是狂风和暴雨,我曾几次去席凡宁根作画,并从那里带回了两幅小型海景习作。其中一幅只是稍微洒上了些沙子,但第二幅是在暴雨来临之际画的,当海浪已经非常接近沙丘的时候,画纸被打上了一层厚厚的沙子。风吹得很厉害,我几乎站不起来,也看不到吹沙。我挣扎着走到沙丘后面的一个小旅馆把这幅画修好,刮掉沙子之后,我立即重新涂上颜料,并不时地回到海滩来获取新的印象。

暴雨来临之前的海洋比暴雨肆虐时的景象更令人印象深刻。在暴风雨期间,人们无法清楚地看到海浪,而且海浪的轮廓还不如田地间的沟壑清晰。这是一场猛烈的暴风雨,如果你长时间看着它,印象就会特别深刻,因为它竟然没有什么声音。那时,大海的颜色就像脏肥皂水。

我还在森林里画了一些相当大的油画习作,我很想把它们完成,这次比第一批画得还要多。我觉得最成功的一幅是那张画了被翻过的土地的画——在一场倾盆大雨之后,地上白色、黑色和棕色的沙子散得到处都是。我是那么地想继续画下去,所以我一直待在那个地方,然后尽可能地躲在一棵浓密的大树后寻求庇护。雨停之后,乌鸦又开始飞翔,我并不后悔,因为这场雨给土壤带来了美丽而深沉的色调。

因为我开始画画的时候还没有下雨,那时我跪在地上,想找到一个比较低的视角,所以到后来我不得不跪在泥里。正是因为时常会有这样的冒险,所以在我看来,身着普通工人的制服很合适,因为不太容易破。正是因为这样,我可以把那片土地的样子带回画室。莫夫有一次说得很对,那时他正说着他的一张习作,他说要想把这些土块画下来,还得有一个不错的透视结构是很困难的。所以,我现在已经把莫夫在一月份教给我的知识付诸到实践当中了。

另外一幅描写森林的习作画的是在一片覆盖着干树叶的地面上的一株巨大的绿色山毛榉树干,还有一个身着白衣的小女孩。我发现,在不同的树干旁与不同的树木保持不同的距离时很难得到一个清晰的视野,也很难确定画面的氛围(这些树干的位置和相对体积随着透视角度的变化而变化)。我非常喜欢绿色山毛榉树干中突出的黄色叶子的效果,而且也非常喜欢其中的人物。

我期待秋天的来临。到那时,我一定要多买一些颜料和其他东西做存货。

能画出这些习作,我高兴得不得了。在席凡宁根,我看到了一个让人着迷的景象:雨后的早晨,沙丘上有一大片土地,那里的草相对比较绿,土地的上方张着巨大的黑网,这使得土壤呈现出某种深红黑色和绿灰色的色调;在那个阴沉的地面上,有几位戴着白色帽子的妇女,以及正在撒播或修理渔网的男人,他们或坐着,或站着,或像黑暗中奇妙的鬼魂一样四处走动;在这幅景观之上是一片纯灰色的天空,地平线上方有一条发出轻微亮光的条纹。尽管天空下着雨,我还是在一张涂了油的沱裳纸上画了一张习作。

当大雨将一切打湿,外面的景色是多么美啊!这种淋雨的机会我是不会放过的。这便是大自然最吸引我的部分。

所以,大自然毕竟还是给我留下了一些纪念品。但是我又感冒了,所以不得不在家里多休息几天。

我刚刚收到一封让人欣慰的来信,是家里寄来的,其中清楚地写到你来看我的情况,还有他们觉得你说的关于我和我工作的情况让他们非常安心。我完全同意你对父亲和母亲的看法,你说尽管他们有各种各样的优点和缺点,但他们这种人在这个时代正变得越来越少,真的越来越少了——或许新一代的人们并没有比他们更好。我确实很感谢他们。

现在他们也许正在寻找用“油性颜料画的画”。别急,这些总会来的。哦!如果他们能看到这些,恐怕只会感到失望——除了颜料的涂抹之外,这里还没有什么正经的作品。除此之外,他们还把素描当作一种“前期的学习”,多年来,我一直我很厌恶这种表达方式,我觉得这是非常不正确的。当他们看到我仍然像以前一样,他们会认为我永远在做“前期的学习”。以后,每当他们看到我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摆弄着自己的作品时——比如,把一些颜料刮掉,然后与自然的景观相比较,再做一些改变,直到他们完全无法认出画里的地点或者人物——他们会想:“他其实对画画一无所知,真正的画家一定不是这么画画的。”

好吧,我不敢让自己有任何的幻想,恐怕父亲和母亲永远也不可能真正欣赏我的艺术。这不是他们的错,我们并没有分享同一双眼睛,所以不会看到相同的事物,他们的想法也不可能一模一样地从我们的身体里生长出来。他们永远无法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绘画。他们无法理解一名劳动者的形象,犁过的田地里的一些犁沟,一些沙子、大海和天空,这些都是重要的绘画主题,都是不容易画的,但同时又都是美的。这种隐藏在生活中的诗意,值得一个人用一生去表达。

这种希望是可以有的,但是在我看来,时刻保持着这种期望是不明智的。

你说他们搬到了一个新环境中去,这实在非常有趣。可以肯定的是,我很想画这么一个古老的教堂,还有那个尽是小沙丘和旧木制十字架的教堂墓地。我收到了薇莲闵的一信,她把纽恩南周围的村落描写得非常优美。我对此非常感兴趣,并向她询问了一些关于织布工人的细节,我在加莱海峡时曾见过他们,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美丽。

你在信里描述了荒野的延伸地带以及附近的松木。我可以告诉你,我感受到了一种永恒的乡愁,我很想念这些非常有特点的荒野和松树,还有那些有特点的人物(一个小妇人在捡拾柴火,一个农民在挖沙),简而言之,那些简单的东西,实则有着海洋的壮丽。如果我有机会,并且情况允许的话,我希望能够去某个安静的乡村居住。但目前,我这里也有很多可以绘画的对象:森林、海滩,以及附近的莱斯维克草地。

最近我读了《杰拉尔德·比尔得斯[107]的信件和日记》。他一定是一个闷闷不乐的人,并且经常被别人误解,同时我发现他身上有一种极度的软弱,性格也有一点病态。我最不喜欢的是,他作画时会抱怨那可怕的沉闷和懒散。他经常说:“这周,我很忧郁,还把东西都搞得一团糟。我去参加这个或那个音乐会,或者去了什么剧院,但回到家里仍然比我去之前更痛苦。”他是很有同情心的,但我宁愿去读米勒神父或泰奥多尔·卢梭,或者多比尼等人的生平著作。米勒最让我感觉到震惊的是那句简简单单的“终究,我还是得做这样或者那样的事”。读宋思尔笔下的米勒能够给我带来勇气,而比尔得斯只会给我带来忧郁。

我刚开始画画时,他就去世了。读那本书时,我想到,虽然我起步很晚,但我并不后悔。杰拉尔德·比尔得斯的生活观很浪漫,但他始终没有克服那种幻想与迷失感。而我,在某种意义上,与他相比有一种优势,那就是我开始画画时,所有的这些浪漫的幻想都已经被我抛之脑后了。而现在,我必须弥补我损失的时光。我必须努力工作,当一个人将失去的幻想抛之脑后时,工作就成了必需品,也就成了剩下的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这给我带来了安宁和平静。

今天早上,我把所有的油画习作都挂到了墙上。我喜欢把这些作品挂到画室里,这些画使我回想起每天清晨看到的田野,想起自己居住的这个村镇,这样我就会立刻知道当天要去做什么,而且我会立刻进入到工作的心境之中,或者感觉我必须去往这里或那里。我有几幅习作,其中几乎没有什么人物。我还在创作一幅大画,已经把颜料刮掉了两次,你可能会觉得是我画得太仓促了,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而是我感觉自己通过磨练和尝试应该可以做得更好,并且我想强迫自己做得更好。这可能需要花费很多的时间,也会遇到许多麻烦。

油画使我明白了色调、形体与质感的各种问题。油画中有某种无限感——我无法很清楚地向你解释,但是对于表达我的印象和情感来说,这种效果是令人愉悦的。颜色中隐藏着和谐或对比的效果,它们被结合到一个作品中,但如果是其他的手法,这种效果就不会存在。

如果我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如此多的作品,那是因为我从早到晚工作了两个星期,甚至几乎没有吃喝的时间。我想如果你看到这些作品,你会说我应该继续工作,我对工作的热爱并不是偶尔出现的激情,而是经常性的,而且工作绝对是最重要的事情。但是即便我自己喜欢,如果我继续这样做下去,只要我的画仍旧卖不出去,我工作的开销就会变得越来越大。

在我看来,我的油画习作在任何方面都比我的素描更让人感到愉快。但就我而言,我觉得令人愉快并不重要,我想要表达更严厉和更有男子气概的东西,为此我愿意付出我的汗水和辛劳。我不想做那些不真实、被虚假构思以及原则上不正确的东西,因为我是那么地热爱大自然。但这就是问题所在:为了达到更高更好的目标,我还是得继续画习作。哪个更有可能得到丰厚的利润呢,是画些素描习作还是油画习作?

在会制造相同麻烦的前提下,一个人应该坚持画素描呢,还是带回家一些让人感觉更符合脑海中的印象、让人看起来更舒心的东西——似乎大家都认为这才是正道。总之,油画比素描更讨人喜欢。但是我应该第一个站出来说:与此同时,我们一定要践行节俭的原则。画素描可以避免很多的开支,进步虽然缓慢,但是基础会更加牢固,而且我画素描时也能感受到同样的快乐。你告诉我试着画一幅水彩画,我相信,只要我现在重新开始画水彩画,在经历过油画的练习之后我一定能够画出比以前更好的作品。现在也是一个证明碳笔习作所取得的成果的好机会。如果你能够从我的油画中看到炭笔习作的确能够带来不错的效果,我想告诉你,我会带着激情与活力继续练习素描。

我宁愿是由你来做出决定,而不是我;因为我认为你比我更能胜任判断经济上的问题,我对你的判断有着绝对的信任。以前我似乎还能说出什么事情值得做,但现在我发现,我在这方面已经变得越来越迟钝了。

请不要觉得我对赚钱毫不在意,我其实很想有效地达到目标,只要所采取的方式切合实际并且能够为我带来持续、稳定的收入。

但是,我有一点疑惑。油画对我来说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得多,也许我最好应该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其中,特别是要练习如何更好地运用笔刷,但我不是很确定这种想法是不是对的。

现在森林里已经是秋天了。飘落的树叶、柔和的光线、朦胧的事物、细长而优雅的茎干,有时会有柔和的忧郁潜藏在其中。但是我也喜欢更刚毅、粗野的那一面,例如那些强烈的光影效果,比如说,正在挖土的满身大汗的男人身上那种正午阳光的效果。一年当中的这个时候,海滩比平时美得多。在海洋的景观中,有一种轻盈而柔和的效果;而在森林中,则是一种更阴沉、严肃的色调。我很欣喜能够在生活中看到这两种效果。

这两种颜色所产生的效果,我在荷兰的油画中几乎不曾看到。昨天晚上,我忙着在木头上画一个倾斜角度非常大的山坡,山坡上覆盖着干燥的山毛榉叶。你无法想象会有如此深的红褐色的地毯,沐浴在秋日傍晚的阳光下,与树木和谐并存。问题是如何才能知道颜色的深度以及地面那强大的吸引力与牢固性——我发现这真的很难。在画油画时,我才第一次感觉到在那黑暗中到底存在着多少光线;你如何才能抓住那道光线色彩,同时又如何才能保留住旁边色彩的光泽和深度。幼小的山毛榉树在那片土地上迅速成长起来,迎着光线闪闪发光的一面是翠绿色,而背光的一面却是温暖而深厚的黑绿色。

在那些树苗背后,在那棕红色的土壤后面,是一片非常柔和的天空,它发着红色的光,几乎看不到蓝色,呈现出一种温暖。一些捡拾木头的人的轮廓就像黑暗的神秘阴影四处游荡。一个带着白色头巾的女人出现在红褐色的地面上,她扒着干燥的树枝,裙子上映着阳光;一个男人的黑色轮廓也出现在草丛上方,一顶苏格兰白帽、一个肩膀、一个女人的上半身,全都形成映在天空中的黑色轮廓。这些人物,在画面中占了非常大的比例,充满了诗意——在深沉、阴暗的暮色中,他们看起来像是某个艺术家的工作室里铸出的模像。

我向你描绘了大自然,我在草图中表现的效果达到了什么程度,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被这种绿色、红色、黑色、黄色、蓝色、棕色、灰色相互交织的和谐所震撼。这非常像德·格鲁的风格。

画这幅画是一项艰难的工作。画地面的时候,我用了一大管还多的白色颜料——但地面依然很暗,随后还用了红色、黄色、棕赭石、黑色、土地褐色、深褐色等等;结果变成了红棕色,而且是一种从深褐色到深酒红色之间不断变化的颜色,甚至还有白红色;地上还有苔藓,还有鲜明的嫩草的边界,这是一种很难被捕捉到的白亮而耀眼的光芒。于是便有了一张蕴含着某种意义的草图,不管别人怎么说,它始终是有所表达的。

在作画时我对自己说:要在绘画中体会到一种秋夜的感觉,要有一些神秘的、严肃的东西,否则我不能离开。但由于这种效果不能持续太久,所以我必须迅速上色。所以这些人物是通过几次强有力的笔触一次性画出来的。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这些小茎是如此强有力地根植于地面。我一开始用的是刷子,但是因为地面的颜料已经用得很浓了——画笔的痕迹不是那么好显现出来——于是我从颜料管中挤出颜料来画根部和树干,然后模仿画笔的笔触修饰了一下。

是的,现在它们坚定地扎根于地面,并从此生根发芽。从某种程度来说,我很高兴我没有正式学过油画,因为那样的话,我可能会疏忽掉这样的效果。现在我要说:是的,这正是我想要的;如果说我做不到,那是不可能的;虽然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最好,但我会尝试。我是怎么画出来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拿着一块白色的画板,坐在这个令我震撼的风景前,看着摆在我面前的东西,对自己说,这块白色的画板必须变成某种东西。回家之后,我对当时的效果不满意,所以我把它放到一旁,休息了一会儿,我带着一种不安的心情仔细地观察,还是感到不满意,因为我对那幅壮观的景象有一个很清晰的印象。

但我毕竟在自己的作品中发现了某种令我震撼的东西的回声。我看到大自然已经对我有了回应,并且告诉了我一些事情,我快速地把它们记录下来。在我的速记中,可能有一些无法辨认的词眼,可能会存在某种错误或缺陷,但其中有森林、山毛榉或人物形象曾经告诉过我的东西,这不是一种无味的或是传统的语言,它不是从大自然本身,而是从一种研究的态度或方法出发的。

现在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公海一样孤立无援,我必须把这幅油画继续画下去,为此我愿意倾注身上所有的力量。我知道我对色彩有某种直觉,而且这种直觉会越来越强烈,这幅画是我的脊梁,是我的骨髓,也是我的所有。我感觉自己有这样一种创造力,我能清醒地意识到总有一天时机会到来——等我每天或者定期能画出一些好画的时候。所以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成功了,我也不会感到惊讶。现在,我很少有哪天是毫无进展的。

我衷心地、成倍地感谢你对我如此忠实而坚定的帮助。

当我开始在面板或画布上画油画时,开销又一次地增加了。所有东西都这么贵,颜料也很快就用光了。虽然说作品不应该依赖于大量使用颜色,但为了画出土地的力量感,或者为了保持天空清晰的轮廓,有时一次就要废掉一管颜料。有时,被画对象要求你细腻的描摹;有时,大自然的本质要求你使用浓重的笔触。与J·马里斯、米勒或居勒·杜普荷相比,莫夫用色是非常柔和的,可就算是这样,他画室角落里的雪茄盒子仍然装满了空的颜料管,就像佐拉所描述的那样,数量就和晚餐或派对后房间里的空瓶子一样多。

好吧,这些是所有画家都需要面对的困难。在一个人有对事物进行自由表达的能力之前,究竟要克服多少困难啊!但是,在这些困难之中也存在着某种激励的力量。我们必须得做点什么。

我感觉无论在什么情况下,绘画都会间接唤起我内心深处的其他东西。

你在这里的时候,谈起我有一次想要送给你一幅那种“能卖的出去”的小素描。我最近画了一幅水彩画,画的是一群孤儿和他们的精神指导者,这可以向你表明,我有时并不反对选择有趣或是令人愉快的主题,因为这比一些表达悲观情绪的作品更能吸引收藏家。

如果我和莫夫能够保持良好的关系,我想,如果我画出了这样的水彩画,他会给予我一些指导,告诉我在哪些地方需要改进,这样这幅画就会变得更容易卖出去,而且这会给我提供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确实,对于许多画家的水彩画或者油画来说,另一位画家可能会在现有的基础上做些改进——有时甚至会完全改变它们。我时常渴望,也确实需要在不同的问题上征求他人的意见,但是自从有了和莫夫的这段经历以来,我再也没有给别人任何机会。我不和其他画家谈论我的作品。有些画家可能真的很聪明,可当他谈论和他的创作方法不一样的作品时,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呢?我希望莫夫能够告诉我关于体色的用法,而不是说“任何情况下都不需要使用体色”,而他自己和所有其他人几乎总是使用它,并且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这就是我失去的——尽管我认为独自挣扎并不是一件不幸的事。绘画与写字一样:当小孩刚开始学习写字时,对他来说,要彻底学会几乎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孩子们总有一天会学会的。我真希望每个人都必须学会画画,这样它就会变得像写字一样容易。唉,伙计,如果我能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我就要开始画规模更大的油画,尤其是有更多模特的油画。

今天我去了星期一市场,试图在他们撤摊之前画一些速写。由于人实在太多,所以想直接画油画是不可能的。我希望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房屋,然后坐在窗前画画。有一件事看起来非常奇怪,但它可以作为一个例子来表现海牙公众对画家的态度:突然有个家伙从我身后,或者是某个窗口把一口烟吐在我的画纸上。好吧,麻烦总是会有的。但是并不需要把这种事看得太过严重。那些人不是坏人,只不过他们对这些东西完全不了解,当他们看到我不择手段地想画一幅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的画时,他们大概觉得我是一个疯子。

我在北墙那儿画了一幅土豆市场的速写。熙熙攘攘的工人,还有在船上装满了篮子的妇女,这样的景色真有意思。所有那些来自格斯特,来自勒蒂格沃夫,以及这周边所有地区的穷人都不见了。你总会看见这样的场景——先是一艘装泥炭的船,然后是一艘装鱼的船,再后来是一艘装煤的船。

这样一个场景中的生活和活动,以及不同类型的人就是我想用素描或油画来描绘的东西。为此,我需要有关描摹人物的基础知识,我想大概需要多画一些大幅的人物习作才能掌握这些知识。

最近,我忙着画马。我很想找一匹马来做我的模特。昨天我听到身后有人说:“真是一个奇怪的画家,他从马的背后开始画,而不是从前面。”我喜欢这种评论。

我喜欢在街上速写。我总是全力以赴地完成作品,力求完美。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创作美好、动人的画作。

你知道一本名为《哈珀每月消息》的美国杂志吗?里面的草图相当精美,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其中有《玻璃作品》和《钢铁作品》两个系列,全都是工厂的场景,还有霍华德·派尔画的过去的贵格镇的速写。我对这些事情充满了兴趣,因为我希望有一天能画出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作品,同时又能展现出这些作品内在的灵魂。再多画一些习作之后,我想我迟早能够创作出一些图书的插图,到时候事情就是接踵而来。关键是要坚持继续工作。

时间过得真快,又是星期天了。外面很美,有各种颜色的叶子,青铜色、绿色、黄色、红色,一切都温暖而丰富。这些日子里,我经常去席凡宁根。我画了一幅表现海洋景观的油画习作,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些沙子、大海和天空——灰色和孤独。我有时渴望那种安宁,那里只有一只孤零零的海鸟,此外就是灰蒙蒙的大海——除了海浪的咆哮之外再无其他声音。它能让我从格斯特或土豆市场那嘈杂的嗡嗡声中喘一口气。

一天晚上,我偶然看见了一艘渔船靠岸的有趣画面。纪念碑的附近是一个小木棚,里面坐着一个男人,往外眺望。船进入了视野,首先出现的是一名拿着大蓝旗的船员,随后是一群小孩。很显然,能站在靠近旗帜的人身边,孩子们感到非常高兴,我想他们正想象着自己在帮助渔船靠岸。那人挥舞着旗帜,大约几分钟后,一个骑在一匹老马身上的家伙出现了,他得去取锚。然后,男男女女(包括带着孩子的母亲)都走了过来,与岸上的那伙人一起欢迎船员。当船靠近时,马背上的那个人跳进了水中,之后带回了船锚。然后,船员们被那些穿着高筒橡胶靴的人们背上了岸,每当一位船员上岸,都会在人群中引起一片欢呼。当他们全部上岸时,整支队伍就像一群羊或一支商队一样行进回家,骆驼上的那个男人——我是说马背上的那个男人——就像高大的幽灵一样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

我非常细心地速写出各种细节,并且已经用油画画了其中的一小部分。

我想画一群处于某种活动当中的人。但要想传递生命感和运动感,而且还要替每个人找到他们的位置,还不能让他们相互干扰,这真是太难了!它涉及到一个“领头羊原则”:一组人物形成一个整体,但其中一个人的头部或肩部得高于其他人,而且在前景中要强烈突出第一人物的腿部,然后再让他的裙子或裤子略高一些,这样就能把他从混乱之中抽离出来,使得画面当中的线条清晰而明确。至于构图,只要是带有人物的场景——市场,或一只船的靠岸,或排着队的施粥所、车站候车室、医院、典当行,街上一堆闲聊或走动的人——都基于羊群的相同原则,这就是“领头羊原则”这个词的源起。一切都是由光线、色彩与透视这些基本问题来决定的。

我大概只剩下最后一块荷兰盾了。周五下午我有一个模特,是一个从工厂来的男人,我愿意不给钱就让他走。我还多了一笔额外的花销,有一天在作画时,一匹在莱茵河车站装煤的马从那里逃了出来,我为了避开它,匆匆收拾了东西并从高坝上跳下来,把油画箱摔坏了。

我画了一张油画,是几个煤堆还有在煤堆里工作的男人,旁边还站着一匹马,停着一辆马车。那个小院和那些煤堆搭配在一起非常漂亮,以至于我必须要把它们画下来。但由于开销的问题,我不得不在本周把它们画完。那个地方不是公共场所,所以我必须请求他们同意我去那里画画,我非常希望能够经常去那里工作。

至于送你一幅油画习作,我没有丝毫异议,只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就一些事情达成一致。

一些人,例如莫夫或其他任何艺术家,他们肯定有自己特定的配色方案,别人没办法立即学会。至于我,例如我最近画的海景图与我最先画的第一幅或第二幅习作会完全不同。所以,请你先不要根据我现在送给的你画来评判我的配色。我相信,以后我的颜色会有很大的改变,构图也是。

在户外创作的习作与注定要向公众展示的油画不同。在我看来,后者来源于习作,但它们可能,甚至必须与前者有很大的不同。因为在油画中,画家偏重于给人们留下个人印象;而在一张习作中,画家只是简单地分析一下客观对象——要么让他的想法或观念更正确,要么找到新的想法。例如,我个人非常喜欢莫夫的作品,正是因为他的清醒,作品才能如此忠实地被完成。但尽管如此,他还是错过了某种魅力,而这种魅力能将画面带到另一种高度。

我相信,人们在直接与事物接触中所产生的思想,要比抱着预定的目的向事物寻找某些论据得到更加动人的效果。颜色搭配的问题也是如此。有些颜色可以很好地协调在一起,但是在我开始按照感觉绘画之前,我会尽力先按照我所看到的去画一个物体。我认为感觉是一件好事,如果没有它,一个人就无法做任何事情。因此,习作更多地属于画室而不是公众。

有时,我渴望丰收。我的意思是,当我受到写生习作的影响进行绘画时,我将在画面中创造一些东西。分析事物对我来说并不麻烦,那也是我喜欢做的事情。现在,我们这的天气非常美丽却也极度恶劣——雨、风、雷,效果非常壮丽。这就是我喜欢这种天气的原因,但除此以外则相当寒冷。在室外画画的时间即将结束,现在最重要的是在冬天到来之前要尽可能多地利用这段时间。

到了冬天,我将对画室进行整理。我将从墙上取下作品并移除一切阻碍,这样我就有足够的空间来画模特。人物肖像画非常吸引我,但它需要很熟练的技法。我必须学会更好地了解这项有时被称为“艺术料理”的艺术,一开始我将不得不抹去许多,并且经常重新开始,但我觉得我可以从中学到不少东西。

等你再给我汇款时,我会买一些好的貂毛画笔,就像我发现的那样,它们才是真正的画笔。这种笔能用颜料画好手部或者头部的线条。里昂牌画笔无论多么精细,绘出的条纹或笔触都太粗了。对于非常精细的树枝,貂毛画笔是绝对必要的。

我相信我需要再多画一些人物肖像习作。画得越多,以后真正开始画素描和油画时就会变得越容易。简而言之,我认为作品是种子,种下的种子越多,获得丰厚收获的希望就越大。

这几天夜里我难以入眠。我想,如果我不到户外去走走,如果在油画中得不到太多的乐趣,我很快就会变得忧郁。只有在户外生机勃勃地工作,才能恢复和保持我的力量。我只有在过度疲惫时才会感到非常痛苦;其余的时候,我相信自己能恢复健康。

我脑袋里想的都是那些秋日的美景和画着这些秋日景色的画什么时候才能卖出去。我希望,到那个时候我能睡得着。

相当出乎意料的是,神父到我这里进行了一次愉快的探访。我认为这比他通过别人打听我的消息来得更好。我真的很高兴能看到他并与他交谈。我们沿着莱斯维克路散步,那里很美。我再次听到了很多关于纽恩南(带有旧十字架的墓地)的消息。我无法把它从脑海中抹掉,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够创作出一幅表现纽恩南的作品。在画中,我想在雪地上用木制十字架建造墓地——一个农民的葬礼或类似的东西。总而言之,创造出一种效果。

过去几天我除了画水彩画之外什么都没做。也许你还会记得在斯普林塔顶部的那个摩尔门国家彩票局吗?我在一个下雨的清晨路过那里,当时有一群人站在那里等着拿彩票。他们中大多数是老年妇女,而那些人无法说出自己在做什么或者如何生活。从表面上看,那些对“今日抽奖”有如此浓厚兴趣的人对你和我来说都显得相当荒谬;但只是那一小群人而已——他们等待的那种形态——让我感到震惊,尽管我在这儿画了一张速写,但它让我明白了更深远的意义。

人们从中看到的是:贫穷和富贵。当这些承受着可怜的痛苦的人们,通过疯狂地购买彩票来拯救自己时,他们对彩票的幻想变得严肃起来,他们用最后的便士付出了本应用来换食物的钱。因此,从这一点来看,所有的人类群体都是一样的:在人们懂得事物的含义之前,必须对此进行深刻周密的思考。

我正在为这个场景制作一幅大型水彩画;我画的是一个我在格斯特小教堂前看到的教堂长凳,在附近工厂的工人们常常会去这个教堂祷告(在这里,人们形象地把他们称为“男孤儿”和“女孤儿”)。我想你应该会喜欢这些穿着周末着装以及日常普通着装的老年人。

谈到这些男孤儿时,模特的到来把我给打断了,我和他一起工作到天黑。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大衣,这让他的身材看起来很宽阔。我提着烟头坐下来为他作画。他是聋子,大耳朵,白胡须,秃头异常光亮。

我相信你会喜欢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像我一样,你会立刻注意到我需要画大量的人物肖像习作;因此,我正竭尽所能,尽量保持每天都有一个模特。我越来越意识到,让习作与模特保持一个相对比较近的距离是多么有用和必要;这会使人们重新认识他们的模特,而模特们则会生动地提醒他,哪些地方的确很难画。这个星期我希望能找到一个住在避难所里的女人,但我非常需要钱。我不得不再买一些华特曼画纸和笔刷。你有时都不敢相信,画画到底需要多少东西。

这些天来,大自然是如此美丽,我必须把它的一部分绘在纸上。这是真正的秋天的天气,多雨,寒冷,但充满了情感,尤其是对于那些在潮湿的街道和被天空反射的道路上的人物来说,更是美妙至极。

我完全赞同你所说的,有时候我们似乎对大自然充耳不闻,或者大自然似乎不再会对我们说话。我也经常会有那样的感觉。有时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到它过去,但很多时候我成功地通过改变主题,赶走了那种无动于衷。然而,我对人物越来越感兴趣了。

我记得,曾经有一段时间,有一幅能很好地反映受光线或景观影响的作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通常情况下,人物画家能够激励我的是一种冷静的敬意,而不是温暖的同情。然而我清楚地记得,杜米埃有一幅香榭丽舍大街(巴尔扎克的插图)栗树下一个老人的作品。虽然那幅作品并不十分重要。

我记得从前,我被某幅油画或者素描所打动时,这幅画一定是很好地表现出了某个风景的光影和情感效果。一般来说,人物画家给我的灵感更像是一种理性的尊重,而不是热切的共鸣。不过,我还是清楚地记得杜米埃[108]的一幅素描,画的是香榭丽舍大街的一棵栗子树下站着的一位老人(是巴尔扎克的小说里的一张插图)。虽然那幅画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作品,但我记得当时我被杜米耶想要传达的某种概念完完全全地打动了,这种情感是那么强烈,充满雄性的气息,我当时想:如画面中所传递的感情那样所思所想,感觉应该不错吧;他把很多不重要的东西放下了,只是为了让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最主要的对象上,而这比草地和云朵更有感染力。

英国画家和作家的形象对我都很有吸引力,他们身上有那种周一早晨式的清醒,受的教育都是关于如何简化逻辑、基于事实基础的分析之类的东西;我感觉这些东西当中有某种坚实有力的精神,在我们感到虚弱的时候,它们会给予我们力量。在法国作家当中,巴尔扎克和佐拉也有类似的气质。

你那里有没有便宜的杜米埃的画片?如果他还有跟《一个酒徒的第五世代》或者之前说的那位老人的肖像一样美的画,那么,他比我预想的还要伟大得多,我记得,我们去年在去普里森纳吉的路上谈到过他,你当时说,比起乔瓦尼,你更喜欢杜米埃。我当时就怀疑,我对他的作品的了解大概是太有限了,可也正是这样,我才对他产生了兴趣。

就在刚才,我从画室的窗口看到了一种奇妙的视觉效果。你看这座城市,到处是各种各样的塔尖、屋顶以及烟囱,在从地平线升起的光线的照射下,只留下黑色的剪影。然而,仔细看去,这道光不过是一道宽宽的线条,上头悬着一朵乌云,乌云的底部很稠密,顶部却被秋风刮得散乱得到处都是。而那道光,却使得那湿漉漉的屋顶在黑暗的城市中闪闪发光。

如果我不是整个下午都在忙着画那些搬运泥炭的人的肖像的话,我应该把它画下来,或者应该说,我应该试着把它画出来;我的脑袋里全是这些人物形象,实在没地方装下其他的绘画对象。

我总是想起你。你告诉我有那么一些住在巴黎的艺术家,他们和女人生活在一起,他们似乎不像其他人那样狭隘,似乎想要绝望地找回一些青春的气息,我觉得你的观察很细致。这样的人哪里都有。在这儿,他们似乎比在那儿更容易保持家庭生活的新鲜感,因为在那儿,生活更像是逆水行舟。在巴黎,有多少人处于绝望之中——他们冷静地绝望,理性地绝望,合乎逻辑地绝望,他们有权利绝望!

我相信,一个人大概是会成功的,即使被打败了,也不该绝望;即使有时会感觉到腐败的气息,尽管事情和预期的走向完全不一样,但是一定要重新振作起来,重新鼓起勇气。因为冲动是成不了事的,做大事,需要有一系列小事的积累。大事不是靠偶然的运气做成的,而是靠坚强的毅力和决心。什么是素描?如何才能学好素描?在“你的感觉”和“你的能力”之间竖着一道透明的铁墙,要知道问题的答案,就必须想办法穿过这道墙。

我们两个人之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喜欢分析戏剧背后的东西;换句话说,我们有爱好分析事物的倾向。是的,我相信,这正是画家所必须具备的品质——在画油画或者画素描的时候,画家必须运用这方面的能力。也许在某种程度上,大自然赋予了我们这种天赋;也许我们应该感谢在布拉班特的童年生活,感谢周围的环境教会了我们要善于思考;尤其是到后来,在工作和创作中,我们的艺术感日益发展、成熟起来。

明天会有一个模特到我这儿来待上几个小时,是一个拿着铁锹的男孩,他是一个以运煤为职业的工人,他的长相有些奇特,扁鼻子,厚嘴唇,还有一头粗直的头发——不过,在他的行动中,你能感受到一种优雅的气质,至少算是有风度、有个性。

我努力快速工作,因为这是必要的。在席凡宁根的海滩上,有一个男人给我当了一会儿模特,他们那儿就是这么说的。结果就是我一直渴望有能够延续很长时间的姿势,一个人或一个人仅仅是站着不动也不能使我满意。任何有用的研究都需要至少半个小时来摆造型。

在我看来,除了认真研究模特之外,没有别的方法。在我心里,有两件事是真实且相互完善的:一个人不能压抑自己的想象力,而想象力要在对自然的不断研究和搏斗中才会变得更加敏锐和准确。狄更斯说过:“伙计,你绘画的最终目标不是要将模特一模一样地在纸上还原出来,模特只是表达你的思想和灵感的某种形式和力量。”

我想今年冬天我会有一些好的模特,工厂主已经答应会派人来给我做模特,在淡季的时候这种情况经常会发生。做一下午或一早晨的模特,我给他们几个二十五分的硬币,这正是我需要的。

又到了星期天,今天依旧像往常一样下雨。我们这里已经下了一周的雨了,树上的叶子也几乎掉光了。但即便是这样,景色还是美的,比如说莱茵车站。它上方有一片淡黄,但灰蒙蒙的天空,很冷,天空悬得很低,不时会出现短暂的阵雨,有许多饥饿的乌鸦在上空盘旋。我告诉你,我很高兴炉子装好了,因为寒冷甚至已经渗透到了房子里,所以当你点燃烟斗的时候,它看起来就像是被蒙蒙的雨水湿透了。

在这样的日子里,你无处可去,也没有人会来拜访你,所以你会感觉到一种空虚,你会想要看到一些朋友。就在这时,我感觉到工作对我的重要性,不管别人是赞成还是反对,它总之是给生活增添了许多情调。在那些原本会使人忧郁的日子里,有一个目标会让人感到非常高兴。我相信,如果一个人想要画人物画,他的内心必须留有某种温暖,这意味着,一个人必须真正热爱自己的同胞。我尽我所能尽量保持这样的心情。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很遗憾自己没有与画家有任何的交集,于是在今天这样的雨天,我没有机会和他们舒适地围坐在火炉边,看着绘画或其他的雕刻作品,相互勉励,相互启发。

在户外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我是指可以安静地坐着画画的时候已经不再了。我满怀喜悦地盼望着冬天;这是一个可以定期工作的季节。我希望我能过得很好。但是我们的春天和夏天是多么短暂啊!有时在我看来好像从去年秋天到今年秋天似乎并没有过多久,不过,也许是因为我在中间生了一场病的缘故。我现在感觉身体很正常,除了有时候实在太累。因为终于有了健康的身体,所以我现在经常可以走很长时间,可以散着步到席凡宁根或其他地方。

真想不到,这周我收到了一个从家里寄来的包裹,里面有一件冬衣,一条保暖的裤子,还有一件保暖的女式外套。这个包裹令我深深地感动。

我同意你对那幅小的沙滩素描画的评价:总的来说,这幅画的绘画技巧大多都很保守。但我其实是故意想要这么画的。尽管我是那么地欣赏那些从某一个特定的角度出发,以某种微妙的、和谐的灰度色彩和本土的基调渲染的油画和素描,但我相信,那些不重视这些手法的艺术家,也就是被称为“保守”的那些人,将会长青,因为他们保持着自己的风格和手法,这也意味着这种技法有它自己存在的理由。

说实话,我既不能放弃保守的绘画技法,也不能放弃新式的。无论是这两种之间的哪一种绘画技法,都有太多美丽动人的作品在它们的笔下被创作出来,所以我完全无法说喜欢哪一个胜过另一个。而现代艺术所带来的变化,并不是在每一个方面都变得更好了,也并不是每一件事都意味着进步;无论对于作品,还是对于艺术家本身来说。在我看来,很多人往往忽略了他们的出发点和最初的目标。人们将不得不承认,许多一开始就认为要取得进步的新事物实际上还不如那些有着坚实基础的旧事物。因此,对于强者的需要就会显现出来,因为强者会纠正这些不足和偏好。

我终于看了维克多·雨果写的《九十三》。这本书画得——我是说写得——就像是出自于徳坎普或居勒·杜普荷之手。这本书所表达的感情已经越来越罕见了,而且在新事物中,我的确找不到比这更高尚的东西。

就像梅斯达格对海耶达尔的一幅模仿莫利罗或伦勃朗的风格画的油画所说的(他压根不想买这幅画),“喔,这种风格太传统了,我们现在已经不需要这种画了。”这话说起来倒是容易,可是要真正让新技法取代老式的绘画传统又谈何容易?更不用说要找到一种更高级的技法,这可是太难了。既然现在有很多人没有经过自己的思考就赞同梅斯达格的这种论点,所以如果有人站出来提醒大家,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是要推翻一切还是要做些建设,那大概是有些好处的。这种说法,“我们已经不需要那个了”——说得倒是容易,可这种话是多么愚蠢和丑陋啊!安徒生在一篇他的童话故事里也用过这句话,我记得,这句话不是从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的,而是从一头老猪的嘴里说出来的。

跳舞的人必须付钱给拉琴的人。提奥,那些为了新的事物而牺牲了旧的事物的人,最后恐怕是要后悔的,尤其是在艺术领域。简言之,曾经有一群画家、作家和艺术家团结在一起,他们搁置分歧,求同存异,他们是一股力量。他们不在黑暗中摸索,只是因为他们拥有了这盏明灯:他们当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然后毫不怀疑地去争取。我说的是柯罗、米勒、多比尼、雅克以及布雷东还年轻的时候;在荷兰,我们有以赛列,莫夫和马里斯。

一群人之间相互支撑,这便是其中的力量所在。那时画廊的规模很小,与现在相比,画室似乎掌握着更大的权力。那些挤挤攘攘的画室,那些商店里小小的橱窗,但最重要的,还是是艺术家心中燃烧着的熊熊火焰,他们的温情,他们的激情,他们的热情,他们是如此地崇高!

你和我都没有亲眼见证过,但我们对那段时间的爱,让我们一步一步地更加接近它。让我们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

如果我能够经常见到你,能和你谈谈我的工作,我大概会画出更多的作品。我相信,我的习作一定会比现在的要好得多。我最近大约画了十二幅水彩画,但我相信,如果我能够不时地征求你的意见,我一定可以画出更多的作品,而且也能使它们更直接地派上用场。尽管如此,最近这段时间我一直怀着愉快的心情工作,我希望最后会有一些能让你满意的东西。

本周,我收到了拉帕德的一封来信,他对这里很多画家的行为感到震惊,他们画画几乎不请模特。他的油画被阿尔蒂艺术展拒绝展览。我问你,难道他和我应该被算作没有出息的人吗?

好了,孩子,有一件事我可以在你下次之前向你保证:除了那些水彩画和油画习作,我请求你不嫌麻烦地翻一翻那本夹着一百来幅素描的画夹。今天早晨,我刚好整理了一下我的素描,也就是那些从你来看我之后,我照着模特画的习作(不包括我在速写本上画东西,也不包括以前的习作),我数了一下,大约有一百幅。我不知道是否所有的画家,甚至那些瞧不起我的作品,认为我的作品不值一提的人,会比我画得还多。

在过去的几天里,我一直在专心阅读一篇贺柯默的演讲摘要,内容是关于当代木刻版画的。贺柯默说,经理人现在要求的是那种效果很惊人的作品,那些基本功扎实的、坦诚的素描画已经没有人要了,只要能把页面上奇怪的角落涂抹好就可以了。经理人宣称公众需要有表达公共活动的作品,只要画得不差加上有消遣性即可,不需要考虑的其中是否有令人满意的艺术品质。然后,贺柯默对艺术家们表示抱歉,因为如今,是雕刻家,而不是画家,是在进行着这些书本的页面的创作。他鼓励艺术家们不要放任这样的行为,要冷静而有力地画画。这样,雕刻师才会回去做他该做的事:要做画家作品的解说者,而不是画家的主人。

我们对于那种符合大众喜好的艺术,只有很少或根本没有激情,要我说,这是一种遗憾。如果画家们联合起来,仔细思考如何才能让自己的作品被大多数人看到、理解(在我看来,这毕竟是为人民做的,这是对任何艺术家的最崇高、最高尚的召唤,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那么,他们很可能会得到《绘画》创办的最初几年所得到的成绩。

那本《绘画》杂志,当强大到可以自立时,他们租了一栋房子,开始用六台机器印刷画作。为此,我充满敬意,我在这件事情上感觉到某种神圣。我想起了雾蒙蒙的伦敦和那间小作坊里的喧闹。此外,我在我的想象中看到,画家在他们的几间工作室里,以最饱满的热情开始他们的工作。

我看到米莱斯与一些《绘画》杂志的创始人一起去找查理·狄更斯,当时狄更斯已经处于生命的最后阶段。米莱斯把路克·菲尔德斯的素描《无家可归,饥肠辘辘》给他看——上面画着的是夜间收容所前的穷人和流浪汉——然后米莱斯说,“把你的《埃德温·德鲁德》给他做插图吧,”然后,狄更斯说,“好的。”

《埃德温·德鲁德》是狄更斯的最后一部作品,菲尔德斯通过这些插图与狄更斯建立了密切的往来。然后,在狄更斯死的那天,菲尔德斯走进了他的房间,看见狄更斯的空椅子还立在那里,所以,《绘画》中就有这么一幅感人的画,《空椅子》。

空椅子——这里有许多把空椅子,以后还会有更多,迟早有一天,在贺柯默、卢克·菲尔德斯、弗兰克·霍尔、威廉·斯摩尔等人的住处也会留下一把空椅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然而,出版商和艺术商依旧向我们保证,一切都好,我们的名声还会流传下去。可是他们的心是多么地硬啊,他们还没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他们觉得他们能使每个人相信物质上的荣誉胜过道德上的荣誉,他们告诉你,没有后者,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能实现。在《绘画》那里是这样,所以在整个艺术领域的其他部分也会是这样的。道德荣誉感正在逐步消亡,物质荣誉感取而代之,但人们渴望的改变真的会到来吗?

我认为,就画家们而言,他们对这件事还不够上心。荷兰的许多印刷商对于“什么是木刻版画?”这一问题的定义是:就是他们在荷兰南部咖啡馆里放的东西。所以他们把木刻版画当做是饮料那一类的东西,而那些制造它们的人,也许就是酒鬼。某些油画画家对于他们所谓的插画家(例如,加瓦尼和贺柯默)所提出的意见实在惹人发笑。他们所谓的“尝试”的意思就是对这个问题一无所知。希望这对他们有好处!

向伟大的画家献出我的爱意,向他们致敬,特别是那些与加瓦尼同一时代的画家,还有那些当代的画家,随着我对他们的了解的增加,我对他们的敬意也越发浓厚,尤其是因为我自己也在试着把每天在街上看到的东西画出来。我在贺柯默、菲尔德斯、霍尔以及其他《绘画》创始人中所欣赏的是,以及对我来说,他们甚至比加瓦尼和杜米埃还有着更强大的同情心的原因是:当后者似乎以恶意的眼光看待社会时,前者,以及像米勒、布雷东、德·格鲁、以赛列这样的人,他们选择的绘画对象和主题与乔瓦尼和杜米埃的一样真实,但是,他们的情感似乎更严肃一些。

我认为,这种情绪尤其得保持下去。艺术家不必是牧师,也不必是教会的守门人,但他一定要对他的同胞有一颗温暖的心。在我看来,一个画家有责任在他的作品中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且我认为,如果没有《绘画》那高尚的所作所为,他们如果没有唤起人们对穷人的同情,那么冬天是不会过去的。

在艺术领域,他们已经到达了顶峰。当然,我们以后仍然会看到更多美好的事物,但还会有比这些更崇高的东西吗——不。想想看,有多少伟大的艺术家已经过世,或者就快要离开我们了——米勒、布里翁、卢梭、多比尼、柯罗,远一些的莱斯、加瓦你、德·格鲁,还有离我们更远的安格尔、德拉克罗瓦、杰里柯,想想现代艺术已经多么沧桑。就我而言,我担心在近几年的时间里,艺术领域可能会出现一种恐慌。自从米勒以来,我们的风气已经极大地恶化了。直到米勒和居勒·布雷东时期,在我看来,还是一直在进步的。他们的天赋与才能可以和过去、现在或以后的时代里一较高下,但是超越他们是不可能的。在相同的水平线上,天才都是平等的,但妄想超越山顶是不可能的。

你知道这里的凌晨是什么样子的吗?简直棒极了——就像布里翁在卢森堡画的那幅油画,《洪水结束》,就像画里地平线上那道红色的霞光,上面覆满了雨云。

这让我想到了风景画家。虽然我对当代的这些风景画充满了爱慕之情,但我每次看到从前的老风景画时,它们总能给我一种愉悦感。比如,有一段时间,我路过了一幅斯科尔福特的画,当时我就想:这不值得。但从长远来看,现代的技法并没有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当人们看惯了这种新技法之后再看到一幅朴实的油画时,他们会感到非常愉悦,比如再看到一幅赛日或者居勒·巴库伊森的画。我真的不是故意对进步不感兴趣,相反,在我的思想中,这种感觉是不由自主地在我的脑海里生发出来的,因为我越来越容易感到一种无法用今天的事物填补的空虚。

在我看来,从如今的一些杂志上的速写来看,一种不太传统的优雅有可能要取代那种典型的、真正的质朴,其中雅克的素描就是一个例子。难道你不觉得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也在于艺术家的生活和个性吗?在现在灰蒙蒙的天气里还有人散步吗?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当一个人与画家交谈时,大多数情况下他们谈话的内容都很无趣。莫夫用语言描述事物的能力非常厉害,他能描述得好像你亲眼见到这些东西一样。但是当你和一个画家聊天时,是否有一种坦诚的感觉,你觉得这种感觉跟过去一样强烈吗?

海牙这里有许多聪明的人、伟大的人,这我可以欣然承认;但在许多其他方面,这是一种多么令人痛苦的状况,有那么多的阴谋,那么多的争吵,那么多的嫉妒!在那些以梅斯达格为代表的成功的艺术家中,他们的头脑中有一种声音,那就是以物质的庄严取代道德的伟大。现如今,一切都如此匆忙,似乎大多数事情都失去了生命。我希望你的期望能成真:“期望的改变一定会到来”,但在我看来,这似乎并不“符合自然”。

今天和昨天我画了两幅老人的画像,他的双肘放在膝盖上,头在手上。很久很久以前,舒伊梅克做过我的模特,我一直留着这幅画,因为我希望有一天能做得更好。这个秃了头、穿着他那补着补丁的棉衣的老工人是多么美啊!今天早上,我画了一幅布洛克的画像,他是一个犹太书商,就是站在宾宁霍夫大街上的那个小家伙。我非常感谢他让我想起许多往事。

我非常渴望再次去伦敦。我很想更多地了解关于印刷和木刻的知识。我感觉我必须保持一种发展的力量,一种热烈地燃烧着的,我不愿让它熄灭的火,虽然我不知道它会将我引向何处,但也不应该怀疑它会给我带来不好的后果。在这样的时代,我们应该怀着什么样的希望生活呢?什么才是比较好的命运呢?

我最近正忙着画挖地的人,我希望能够得到点有用的东西。这里有一家叫作《燕子》的公民报刊,在鹿特丹的埃尔塞维尔,我想知道他们最近会不会用这样一张画着挖掘者的画。这是一份月刊,每月出版一次。但是为此我得去鹿特丹一趟,而且我担心我必须带着这个信息回家:现在生意太冷清了。而且,我应该再工作一阵,直到我有一整套系列作品。但是因为我的生活实在拮据,所以我经常会想该怎么才能赚点钱。做什么呢?我认为过一段时间之后,这里有可能比较需要插画师。

在过去的五六天里,我一直没有钱,我把所有的钱都花在了模特身上。如果我的画夹里装满了我画模特的习作的话,或许我就可以抓住机会,我应该需要一套像样的衣服,它可以帮助我找到工作。要像莫林、雷诺德、居勒·费拉特那样持续不断地画插画,你得有一些储备。

当我在布鲁塞尔的时候,我试着和一位石版画家一起找工作,但是所到之处都遭到拒绝。西蒙诺和富维是最不情愿招人的。他们说他们之前指导的那个年轻人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满足感,生意也很不景气,他们的雇员已经够多了。我提到了德·格鲁和罗普斯的石版画,他们说,是的,但是这样的画家已经不存在了。我从那里和其他机构得到的印象是,石版画正在逐渐消亡。然而,这项新发明证明了他们也正试图把版画行业复兴起来,我很懊悔,因为我以前不知道这个情况。

我不知道我理解得是否正确,这种新的石版画纸是这样的,当一个人在它上画的时候,这幅画不需要经过其他画家、雕刻家或版画家之手就可以被印到石板上去,然后上千张版画就可以这样被复制出来,后一张画就是前一张画的翻版?你之前写的关于《现代生活》的画报,或者更确切地说,布霍特已经答应给你用的那种纸让我很感兴趣。

终于有一个画家来看我了,就是之前在街上把拦住我的梵·德·韦勒。我也去看过他。那家伙的画室里有许多好东西。他想让我把许多画老人的习作都组成一张画,但我觉得我还没准备好。

这里的天气一直很冷,已经开始下雪了,还有霜降;现在天色很暗,是一种阴沉的灰色,大自然显示出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今天,我一直在重新画在埃顿画的那些旧画,因为我在田野里看到了同样的没有树叶的柳树,它让我想起了我去年看到的那副景象。有时候,我很想画一张风景画,就像我渴望出去散步提神一样,一走就要走很长时间;在自然中,我看到的是一种表达,一种精神的本来面目。这些柳树就像是一群排队等待施粥的人。刚长出来的小玉米有一种说不出的纯朴和温柔,看到了它,你就像是看到了熟睡中的婴儿一样。路边的小草看起来像贫民窟的人一样又累又脏。前几天下雨的时候,我看见一群片被霜打了的卷心菜,冻得又硬又直,这让我想起了一群穿着薄衬裙,披着旧披肩的女人,我一大早就注意到她们站在咖啡摊旁。

当人们心情忧郁时,去空无一人的海滩上漫步,在灰绿色的大海上,看着长长的白色浪花,这是多么美好啊!如果一个人想要找到一种伟大的、无限的、让人能够感觉到上帝的东西,你其实不需要走很远就能找到它。我认为,在早晨婴儿刚睡醒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某种比海洋更深、更无限的东西,我能看到永恒;这时他或是哼着,或是咿呀地笑着,暖暖的阳光照耀着他的摇篮。

我希望我的心中永远会保留有一些布拉班特那田野和荒原的印象,多年的城市生活并没有将这段记忆抹掉,因为它重新在艺术中生长、充满力量。

我在斯莫德斯的帮助下做了一幅老人的石版画。如果有人会从我的这幅石版画中想起从前的那些老式石版画的话,我会很高兴的。我之所以能做出这幅石版画,是因为我把你在信里告诉我的那种纸的消息告诉了斯莫德斯,他说他有一些这种纸的库存。

我很想,比如说,做一套大约三十个人物的系列石版画。如果我们能自己花钱展出大约三十幅石版画,这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那么,我们在杂志经理人眼中就更有声望。但你不必担心,现在我还在专心练习素描,在此之前,我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做。在我真正开始做有关石版画的实验之前,我得先存点钱。不过我觉得,这件事有希望,如果真的成功了,那不是更好吗?

我告诉你这件事不是想让你觉得我已经有自满的感觉了:今天从另一家商店回来的工人看到了这幅画,他们问那个印刷工有没有可能给他们一张用来挂到墙上。没有什么比普通的工人想把这张画挂到他们的房间或车间里更让我高兴的了。为你们——公众——我真的做到了,贺柯默说得没错。绘画当然要有它的艺术价值,但是在我看来,对艺术价值的要求并不会妨碍街上的普通人找到他们所需要的作品。

嗯,这不过是我的第一张版画,能不能成功还无法定论。

上周,我用剩下的印刷纸又做了一些实验。过几天,你就会收到第一张《悲哀》的复制版画。你还会收到第一份石版画成品,《挖掘者》还有《一个喝咖啡的人》。这些画原本画得更好,是我努力画的;但是把它们转印石版上复制的时候,有些东西丢失了。但我对这些石版画的看法是,它们里面有一些粗糙和不随大流的东西,我想,这部分弥补了素描画中失去的一些细节。这幅画的素描版本不单是用石版粉笔画出来的,而且还用石版墨水又涂了一层。

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我能成功地制作一系列精美的石版画的话,我会非常喜欢这种效果。

又到星期天了。今天早上,我在莱斯维克上散步;部分草地被水淹没了,于是产生了一种绿色和银色的柔和色彩,亦可被风刮得变了形的老树在前景,粗糙的树干和黑色、灰色、绿色的树枝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一个小村庄的轮廓与清澈的天空中的塔尖相互映衬;背景里有一扇门,一群乌鸦到处飞来飞去,在那里啄食着什么东西。你一定会喜欢这样的景色!

今天早晨的风景特别漂亮,我走了好长一段路,这对我有好处。这一周,我几乎没有在户外画过素描或者石版画。至于那些石版画,我希望出来的效果能令我满意。

今天早上我不得不到印刷室里去。现在我目睹了石版画的全部流程,把画转印到石版上,准备石版再到印刷。我很想学习一下印刷这一流程。在我看来,印刷术一直是一个奇迹,就像一颗谷粒落在地上就会长成麦穗一样,这是一种奇迹——因为这种奇迹每天都在发生,所以它才更伟大。一幅画被播种在石头或蚀刻板上,我们就在一旁等待着收获。

一直有人说,在荷兰,我们不能为普通人制作版画。我从来都不相信这一点,而我现在明白,这是可以做到的。整件事都是你的一句话引起的:“我遇到了布霍特,他知道某种制作版画的方法。你应该在他寄给你的那些纸上做些试验。”

现在,就像某种创业一样,那种一系列的素描或者版画,比如说,三十幅工人的肖像画,一个人负担得了吗?画素描、准备石版、印刷还有纸张都要花钱,但是相对来说,不算很贵。例如,我上次给你寄去的那几张石版画,还有我昨天晚上完成的那一幅,我想,它们绝对会成为畅销货,尤其是在荷兰,这是非常有需求的。

如果我是个有钱的人,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做决定。这笔钱一定不能省。据我看,只要坚持不懈,这可能会成为一件既精美又有用的东西。关于向普通人发行版画的问题,我已经和拉帕德讨论了很长时间,他也对此非常感兴趣;他主动对我说:“我会帮你一把。”你看,如果一个人觉得这个创业很有问题的话,他怎么会参加,而且还要帮我一把呢?

为了要将有关荷兰的素描画出来,然后印刷和传播,以供工人贴在房子里还有农民使用,这些流程都是必须的,所以应该把核心的几个人团结起来,为此拼尽全力。需要组成一个社团的原因在于,如果画家必须独立地支持这项事业,他们不仅要画画,还必须承担一切工作和费用;这样的话,这项事业在前期工作完成之前就会失败,所以,负担必须平分。

这个社团必须想法设法使其尽可能地产生实际的作用。印刷品的价格最少不能少于十分,最多不能超过十五分。必须等到三十幅一套的画已经印刷好,把石版的钱,工资和纸的钱付清之后,这三十幅版画才能一起发行,但可以单独购买;这些画将组成一个完整的系列,用亚麻布做封面,还要配上一段简短的文字。出售之后所得的利润将首先付给出钱办社团的人,然后再分给每个画家。

等到把这些事情都解决了,剩下的钱将用于下一批出版物的继续制作。那些开始这项工作的人应当把这当作一种责任,而不是为了自我利益。

最初的那个版本的素描将送给那些出不起钱的会员。如果没有其他人的话,我会把这些画都给自己留着。第一批的三十幅画要拿给那些画得比我期望得更好的艺术家,他们也许会被诱导加入。但我宁愿有其他更优秀的艺术家承担这个责任,而不是我自己负担整个项目。

为普通工人画肖像画,然后把它们作为一个发行物在普通人中传播,这个想法既是一种爱、一种慈善,又是一种义务——我相信即使它没有马上成功,人们也会承认:“从昨天到今天,从今天到明天,我们会一直踏实地做下去。”

我告诉自己,对我来说,责任是最重要的,我要尽最大的努力来画画,所以我现在已经有了一些新的作品。首先是播种者——一个高大的黑色轮廓在暗色的地面上显现出来。这个男人有一种浓重的男子气概,一张干净的脸,尖尖的鼻子和下巴,小眼睛和瘪进去的嘴。然后是第二个播种者,他穿着一件棕色的粗棉布外套和长裤,因为他穿了一件浅色的衣服,所以能够在黑色田野的衬托下显现出来;田野旁时是一排顶部被剪过的柳树。这一个人与前一个人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他有修剪过的胡须和宽阔的肩膀,相当粗壮,不知怎么竟然有些像一头公牛,他的劳动塑造了他的整个身形和体格。然后是一个在草地上用大镰刀割草的人。还有一个会在沙丘上经常遇见的小个子老头儿,他穿着短款夹克,戴着高高的礼帽,但是起来已经有些旧了。他带着满满的一筐泥炭回家。

画上的这些人都处于某种行动当中,我想,你在选择被画对象时必须特别牢记这一点。你知道静态的人体有多么美吗?而且我们经常画的都是处于静止状态的人,很少画处于运动状态中的人。画静止中的人是非常吸引人的,而要表达动感却是很困难的,在大多数人眼中,前者的效果比后者要显得“讨人喜欢”得多。但是这中“讨人喜欢”不能减损真理,事实是,生活中更多的是在劳动的人,而非静止不动的人。

为了迎接圣诞节,《哈珀》出版了一本杂志,里面是一些自称属于“纵情俱乐部”的画家所作的插图。其中画得最好的是阿贝,他的画中最主要的场景都来自于荷兰以新阿姆斯特丹命名纽约的那段时期。波顿也是俱乐部的成员,或者叫作名誉会员,但我觉得他自己比其他人都严肃,不太喜欢卖弄。不过,艾比则非常俊美。他很有风格,这是好事。我写这些是因为我相信你会同意我的观点,不是所有的美国人都是坏人;正如其他地方一样,美国也有两头的极端,除了很多最令人厌恶和不可理喻的只会吹牛和乱涂一气的画家之外,还有一些在荆棘之中绽放的百合花或雪莲花那样的画家。我必须把这些美国画家的画和《现代生活》里的画作一个比较。

昨天,我偶然间读到了穆杰[109]的一本书,《嗜酒之徒》。这本书散发着波希米亚时代的气息,正因为如此,我对它非常感兴趣。但在我看来,它缺乏创意和诚意。然而,作家们似乎总是没办法写好他们笔下的画家形象,包括巴尔扎克(他笔下的画家相当无趣)和左拉等人,尽管左拉的克劳德·兰蒂埃是非常真实的,但是人们希望看到他描绘与兰蒂埃不同的那一类画家,兰蒂埃似乎有生活中的原型,好像是印象派里的某一位画家。可是,这些画家并不属于艺术团体的核心。

我常常想,我真想把更多的时间花在真正的风景上!我经常会看到那种我觉得非常壮观的景象,我会不由自主地说:“我从未在哪幅画上见过这种景色。但是为了好好地把它画出来,我不应该再去想其他的作品。”

许多风景画家并不具备那些从童年起就与田野相处的人对自然的那种亲密无间的知识。许多风景画家(虽然我欣赏他们作为艺术家)就像一些既不满足你也不满足我的那种人。你会说,每个人从童年起都是看着风景和不同的人物长大的。问题就在于:不是每个人小时候都在反思,也不是每个见过荒原、田野、草地、树林、雪、雨和风暴的人都喜欢这些东西,不是每个人都有我们童年的那种经历;这是一种特殊的环境,它会对一个人理解、认识自然起到一定的帮助;它也是一种特殊的气质和性格,它们必须通过在这种环境中的培育而生根发芽。

确实,在风景画这一领域已经开始出现了巨大的鸿沟,我想用借用贺柯默的话:“解说者允许自己把自己的聪明置于使命与尊严的召唤之上。”我相信公众会说:“让我们从复杂的艺术当中解脱出来,把朴素的田野还给我们。”当我们看到卢梭的一幅美丽的风景画时,这种感觉是多么幸福啊!卢梭一直在自己的作品中努力保持着某种真实和真诚。真正的作品不是绝对照搬自然,而是要了解自然,是真实而有生命力的呈现,这正是许多人的作品中所缺乏的。

你知不知道,在艺术中,诚实的人一定要将这种坦诚的品格保留下去,这是非常重要的。然而几乎没有人知道,美好作品的秘密在很大程度上在于刚刚所说的真实和真诚的情感。聪明,就像他们所说的——这个词用得很广泛——我自己也不知道它的真正意义,但是好像这个词经常被用在一些非常微不足道的事物——聪明,这就是拯救艺术的所必备的品质吗?

我有一幅自己非常喜欢的米勒的自画像,画面里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只有戴着牧羊人的帽子的头,但是他的眼睛似乎有些半闭着,从中你能看到一个画家那炙热的眼神多么美啊!他的眼神里散发出的耀眼光芒就像一只公鸡的眼睛,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

卡莱尔说得对,“能找到适合自己工作的人是幸运的。”我认为当画家是一个很愉快的职业,因为他只用一根画笔就能进行创作、表达想法,而这一切又与自然是那么和谐。所以,这真的很了不起;在那么多选择面前,一个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如果这项工作是要努力实现和平,就像米勒所做的,那么这就不仅仅是一项工作了,因为你会想:我确实是一个人坐在这里,但是当我一声不响地坐在这里的时候,我的工作或许会对我的朋友说些什么;只要能看到这一层面,无论是谁,都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但是我告诉你,对糟糕的工作、失败的事情、技术上的困难的不满,会导致极度忧郁。我可以向你保证,当我想起米勒、德·格鲁、布列顿、杜普荷以及其他人时,我会感到非常沮丧。只有当一个人了解自己的内心时,他才知道这些人的价值,然后去倾听自己的声音,忘掉绝望和忧郁。这不是为了坐下休息,而是为了奋斗,尽管有成千上万的缺点、错误和疑虑,这些都是画家不开心的原因。

自我斗争,自我完善,不断给自己充电,这一切都被客观上的困难复杂化了。杜米埃的油画一定很漂亮。然而,让人感到纳闷的是,为什么一个说得这么明白的作品,却不被人理解。至少当下的是情况是这样的,即使价格很便宜,你还是不确定是否能找到买家,这对许多画家来说也几乎是致命的打击。

如果一个人想要成为一个诚实的人,那么,他就得努力地工作,但是两头始终无法兼顾;如果一个人不在其中投入更多的钱,他就必须放弃这项工作,也就不可能成功;或是像那些有不守信用的缺点的人。有些人害怕交朋友,就像麻风病人似的,在老远处就喊道:“不要离我太近,因为我会给你带来厄运和灾难。”你不能把自己当作一个想要来做一桩好生意,或有一心想要获得巨大利润的人那样出现在大家面前。显然,一切将以亏本而结束,而你,仍然感觉到一股力量在身体里涌动。一个人有工作就必须得做。事实上,一个人必须以冷静的、平常的心态去工作。平平淡淡地生活,与模特相处,与别的租客相处,与每个人好好地相处。

你不必为我担心,比如说,到波里纳日去画画一定会有许多困难,甚至是非常危险的,到了那儿就没有舒适的休息处,也没有任何乐趣可言了。然而,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承担这种风险;也就是说,我当时并不像现在这样肯定地知道,花销会超出我的承受能力。如果我能找到对创业感兴趣的人,我会冒这个险。但是正是因为你是目前唯一一个关心、照顾我的人,所以这个事情我暂且就放到一边了,但我并不是为了让自己解脱而放弃的。

我开始越来越清楚地看到,杂志大多跟随表面的潮流,我认为他们并不是真心想让杂志办得有多好。杂志上被那种既不花时间也不费事的东西填满,然后时不时地给一件好东西,最后却以廉价机械的方式进行复制;更进一步地说,那就是要尽他们所能地赚钱——他们就是这样说的——我不认为这种方法有多么明智。我认为这会使他们破产。同时,那些挤进杂志社的人绝不会是在困难时期能坚持下来的雇员,他们不过是在里头过过平淡的日子。这就是佐拉所说的“平庸者的胜利”。势利小人和平庸之辈逐渐取代了工人、思想家和艺术家,而甚至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切。

一方面,公众不满意;另一方面,物质的荣誉受到赞扬。据《绘画》杂志公布的计划来看,他们将要出版《美的图鉴》(全都是女性的大头),我敢说,这些女人的头将要代替贺柯默、斯摩尔和莱德利等人的头。我尊重各种各样的作品,我不会鄙视奥巴赫或是梅斯达格,但是我觉得,外头还有比他们的能力更高一筹的人。我想要更多体现灵魂的东西,想要更多的爱和更多的美好心灵。

但现在是联合起来发声的时候吗?还是这样更好,因为很多人已经睡着了,不愿意醒来,但是有人却坚持着凭一己之力做些事情,这是他的责任心和义务感使然,那么在睡觉的人就继续睡下去吧。

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出去大喊大叫,我也不会反抗它。但这让我很不安,对我自己来说,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有时候让我感到难过的是:以前,当我开始画画的时候,我会想:只要我取得了进步,或者取得了很大的进步,我就会在这里得到一个职位。我将走在一条笔直的道路上。但现在又出现了另一件事,我担心,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期待的并不是某个职位(是的,职位是一种监狱)。我期待的是这样的作品——没错,你的作品中有些东西是非常好的,但是你看,我们这里不需要这样的作品,我们需要的是反映现实的东西(《绘画》:我们在周六刊登周四发生的事情)。事实上,如果他们指的是国王生日的灯饰,那我就不会在意了;但如果这些绅士管理者同意接受真正反映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作品,那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

我开始觉得,比如说,如果我去了英格兰,我肯定会有机会找到一份有助于我提高自身技法的工作。这是我的理想,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如此,它促使我克服了巨大的困难,但每当我想到事情未来的发展道路时,我的心情就变得沉重起来。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的职位与我所中意的职位有很大的不同,可那些都是我无法企及的,虽然从长远来看,他们一开始可能会接受我,但是到后来,那些接纳我的人或许会对我失望;他们会把我赶走,或者我会像在古皮尔公司时那样自动离开。

我身体内有一种在当下被限制从而无法施展出来的力量,我经常对这样的结果感到痛苦。我到底该做什么呢,在我的内心里一直有这样一种思想斗争。我很乐意尽我最大的努力画我的画,但是那些画报的编辑们,他们想让我坐班——哎,我一想到就心烦。你知道的,提奥,我想做的就是像《绘画》的创办者所做的那种工作;我想到街上找来男人、女人或者小孩,然后在我的画室里把他们画下来。但是不行,因为他们会问我,你能用电灯做出彩色的石版画吗?

当然了,这些情况只会直接影响到我的工作进度,我的工作要么变得更容易,要么变得更难。但是素描本身在我的脑袋里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所以我完全没有沮丧的感觉,相反的,是在能够细心钻研某件事的那种愉悦感。现在我还不能做很多我想做的事——只有等我有钱了以后才行——但我并不是说我对当下的生活不满意,也不是说我不开心,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

几年前,我和拉帕德一起在布鲁塞尔的郊外散步,他们把那里称之为乐沙法特小镇,鲁洛夫就住在这附近。当时有一个采砂场,有许多矿工在那里工作;有一些妇女在寻找蔬菜,有一个农民在播种;我们看了看,我当时几乎快绝望了:我能成功地画出我如此欣赏的东西吗?现在我不再绝望;我能逼真地把这些农民和妇女画下来,并且我现在对这项工作非常有耐心,我现在可以成功地完成我当时想做的事情。

布莱特纳在鹿特丹的一所高中谋得了一个职位。我看到他的一幅还未完成的画,画得极好,但也许永远也完成不了了。这样的工作有可能会对他的职业生涯造成致命的打击,也许,艺术家就是需要感受生活中那种黑暗的阴暗面和数不清的烦恼,这反倒是件好事;这样说是有风险的,有时会出现完全相反的论调;毕竟有许多人因为忧虑而失去生命。

去年夏天爆发的疾病总算是消失了,但是最近我的牙痛得厉害,有时会影响我的右眼和右耳,或许神经方面也有些问题。如果谁患了牙疼,他会对很多事情漠不关心,但奇怪的是,比如,杜米埃的画实在太好了,我看他的画的时候,几乎要忘记了牙痛。

今天我到梵·德·韦勒家去了一趟,他对我画的那幅用手捂着脸的小老头的人物画相当满意。在这幅版画中我试图表达(但我画得没有这么好,或者不像在现实中那样引人注目,与现实比起来,这幅画只是黑暗镜子里的一个微弱的投射)对我来说,这就是“上苍的事物”存在的最有力的证据之一。米勒相信上帝,也相信永恒的存在。当这样一个小老头安静地坐在火炉旁的角落里时,他的神情是多么动人(他自己也许都没有意识到),其中有某种高尚的、伟大的东西,而这是邋遢的失败者所不该体现的。

在《汤姆叔叔的小屋》中,最美的一段也许就是那个可怜的奴隶知道他一定会死的时候,说出的这些话:

让忧愁像怒吼的洪水般到来,

让悲痛的暴雨就此降落,

我只祈求您让我平安地回到我的家中,

啊,我的上帝,我的天堂,我的一切。

这根本不是神学,只是一个事实:在一个荒野还是矿场里,穷得不能再穷的小樵夫或农民在这么一瞬间得到了某种情感和灵感的启发,他感觉到自己就要回到永恒家园,已经很近了。以赛列画的插图实在太漂亮了。

我现在有两幅新素描,一幅画的是在读《圣经》的人,另一幅画的是在晚饭前做祷告的人,他就坐在桌子旁。这两幅都是用你所说的那种老式的传统手法画的。我觉得《饭前祷告》要好一些,但这两幅画放在一起,起到一种互补的作用。还有一幅画,画的是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白雪覆盖的田野。我打算在这两幅画中表达出一种圣诞节和过新年的特别情绪,这两个节日无论是在荷兰还是在英国,不管是在布列塔尼还是在阿尔萨斯,其中都或多或少的有某种宗教的意义。现在,一个人不必完全赞同这种宗教的情绪,但既然它是一种诚挚的情感,那么你就必须尊重它。就我而言,我很赞同这种形式,我也赞同对上帝的信仰,尽管形式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这种变化就类似于到了春天,树叶要重新发芽一样。如果我对这幅画有什么感悟或表达,那是因为这是我的感悟。

我多么希望这两天我们俩能在一起过圣诞节——我真想再在我的画室里见到你。我最近一直在努力工作,因为我心中满是圣诞节的欢乐情绪,但是我觉得这还不够:一个人必须把他的真实情绪在作品中表达出来。所以,我现在正在为一个从工厂里来的老人画两幅很大的头肖像画,他留着大胡子,戴着一顶老式的顶帽。那位老兄脸上满是皱纹,表情非常诙谐,你会很想有这样一个人陪你过圣诞节。我现在正在画大脑袋,因为我觉得有必要更深入地研究头骨的构造以及脸部的表情。这份工作使我非常着迷,最近我发现了一些我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嗯,我希望你这几天能够腾出一些时间去享受一下大自然,无论是去体验冬日短暂的白昼,还是去欣赏冬季特殊的景色。

在这一年即将过去之时,我觉得我必须再次向你表示感谢,感谢你给我的帮助和我们俩之间的友谊。很抱歉,我今年还没能画出能卖出去的画。我真的不知道错在哪儿。

在新的一年里,我能够画出能卖得出去的画吗,还是能找到一份不错的画插画的工作呢?我如何才能知道我是否会达到这些目标——我怎样才能事先知道困难是否能够被克服?如果一道希望之门被关闭了,或许另一个会自己打开——总会有某种值得期待的前景,我们总会有一个未来,即便你不知道它在哪里。一定要坚持下去才会有转机。良心是一个人的指南针,虽然指针有时会偏差,虽然人们常常会发现指南针指导的路上会有些不对劲的地方,但你仍然要努力坚持往自己的方向前进。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与自然搏斗不是一件无聊的事,虽然我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但一定会有结果。

我希望你能再来画室,特别是因为我很害怕你会认为我没有进步。你会发现我的工作正在慢慢地开展起来,我有一个远大的目标。谢谢你,忠诚的朋友,这一年你又一次地支持了我。我也希望我能给你一些快乐,总有一天我会成功的。

现在,女人和孩子们都和我坐在一块。我会想起去年这个时候的样子,一切都不同了。女人变得更强壮、更稳重了,她的情绪也没那么容易激动了。刚出生的小孩子是你能想象到的最健康、最漂亮、最有趣的小家伙;你从我的画中可以看到的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她以前的痛苦还没有被消除,我常常替她感到紧张,不过她已经比去年好了很多。虽然她的情况还是不容乐观,不过她现在看起来像个小孩子的样子了。

一个女人,不管她的本性是多么善良,或者多么高贵,一旦她没有钱,也没有自己的家庭保护她的话,在现在的社会中,她很有可能会立即被卷进一个巨大的危险当中,她很有可能会被淹没在卖淫的泥沼中。我们自然要去保护这样一个女人,不是吗?当然,我们的生活得依靠女性——相反,女人也得靠我们来照料,这也是事实——在我看来,人们绝不能轻看她们。

虽然在理性和算计的寒光之下,许多事情我们仍然难以理解,社会依旧是黑暗的,但是总有一些让我们觉得是真实和善意的。虽然我们所生活的社会认为这样的行为是轻率的、鲁莽的;可是一旦我们心中唤起了潜在的同情和爱,我们又能说什么呢?因此,我们不能反对社会通常对那些让自己被情绪所支配、凭冲动行事的人所提出的辩解。人们几乎会这么断定:有些人,他们内心的某些敏感神经,特别是那些被称为良知的东西已经麻木了。啊,我同情那些人,在我看来,他们的生活没有方向。

如果谁有这样的遭遇,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它会使他陷入矛盾和冲突,特别是陷入与他自己的冲突,因为人有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可是,难道这场斗争或者这种错误不会帮助到他自己吗?如果我们抛开情感的因素,斗争和错误难道不会帮助我们更好地提升自我吗?我相信,后者会使得那些所谓的强大精神在现实中变得极度脆弱。拯救生命是一件伟大而美好的事情。为无家可归的人建造一个家,是的,它一定也是一件好事;无论世界怎么说,它都是不会错的。

虽然情况并不完全正常,但比我去年所预想的要好得多。我一直想着你,刚才我又画了一幅素描,茜昂给我做的模特。

我可以告诉你,我今年的体会是,尽管有非常艰难的时刻,但是和妻子、孩子在一起,生活比没有他们之前要好得多。首先得学会相互理解、相互支持,这是更明智、更谨慎的决定。等事情都安排好了之后,我也应该这么做,因为当爱情成熟时,婚姻就会变成附属品,这样会更加安全而且不会伤害到别人;除了我这里之外,她没有别的家了。当然了,做一切决定之前都得考虑具体的情况。

生活是个谜,而爱情就是谜中之谜。很奇怪的是,米什莱说过这样一句话,“起初,爱情就像脆弱的蜘蛛网,可是它会逐渐变得像电缆一样强壮,但只有忠贞的爱情才会如此。”想要有这种转变的人必须保持忠诚。谁要是想认识更多的女人,他就必须忠于自己的女人。而且在爱情中,通常会有许多不同的阶段。

有时我会后悔,和我一起生活的那个女人既不懂书也不懂艺术。不过,虽然她无法达到那种程度,但我仍然如此依恋她——这不就是我们之间忠诚相爱的证据吗?也许以后她就会开始学习,这会加强我们之间的纽带,但是现在她的时间都被孩子们占满了。尤其是通过孩子们,她接触到现实之后,必然会不由自主地开始学习。书籍、现实和艺术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站在现实生活之外的人会使我厌烦,而一个真正处于现实生活之中的人一定会逐渐开始认识和了解自然。

如果我不在现实中寻找艺术,我可能会发现她愚蠢得不得了。我倒希望不是这样,但我毕竟还是对事物本身感到满意。如果女人并不总是像男人一样以思考和分析为目标,那么至少在我看来,我们不能责怪她们。因为一般来说,她们要花费更多的力气来忍受痛苦。她们吃的苦越多,就会越发敏感。虽然她们总是无法理解我们的思想,但当有人对她们好的时候,她们就能够理解了。情况并不总是如此,但“精神上是愿意的”,女人身上总是会有一种奇怪的善良。

最近,我经常回到格斯特附近走一走,那是我一开始经常和那个女人一起去的地方,那时我们总是在那些小街小巷里走来走去。那时,那里的一切都很美好,当我回到家时,我对那女人说:“一切都和去年一样。”你谈到了关于爱情幻灭的事情;不,不,这不是真的,爱情也会发芽和枯萎,就像自然界的一切事物一样,但是绝不会死亡。潮起潮落,但大海依旧是大海。在关于爱的问题上,无论是对女人的爱,还是对艺术的爱,都有疲惫和无能的时候。我认为爱和友谊不仅是一种感觉,而且是一种行动,因此它需要努力和行动,结果则是疲惫和不耐烦。

我相信那些认为爱会阻碍人们清晰思考的人是错误的,因为那时一个人思考得非常深刻,甚至比以前更加积极。人在恋爱以前和恋爱以后的区别,就如同熄灭的灯和正在燃烧的灯之间的区别。那盏灯就在那儿,它是一盏很好的灯,而它现在也发光了,这就是它的真正功能。爱会使人以更加冷静沉着的态度对待其他事情,所以这时,人们其实更加适合工作了。

我不知道,打个比方,海尔达尔会不会受到我和我的女人在一起生活的各种生活场景的启发,从而想要画一幅什么画,但杜米埃一定会的。

这几天这里常常有暴风雨,特别是昨晚。海上的风暴一定更猛烈吧。我多么想和你说说话啊!我的工作遇到了瓶颈。我应该去找一个能同情我的人一起聊聊天,但是现在这里没有一个我可以信赖的人。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这里没有人值得信赖——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但不幸的是,我不太与别人接触,所以还没有认识这样的人。

我正在进行明暗的光影练习。首先,我想用木匠的铅笔画一幅画,然后用石版粉笔画一遍,然后把画印出来。就这样,我画了一幅画,画的是一位老人坐在那里看书,光线照射到了他那光秃秃的头上,落在他的一只手上,也落到了那本书上。比较方便的是,这样你就能画出同一个人的十种不同的姿势,而如果画水彩画或者画油画,一次就只能画一个姿势。

所谓的黑与白、明与暗,实际上就是用黑色作画——在黑白画中的深度效果就相当于油画里丰富的基调,能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每个调色师都有他独特的色彩搭配方案。黑白画中也是一样;一个人必须能够掌握从最高的光到最深的阴影,这只有几个简单的成分。有些艺术家会很敏感,他们动手画画的技巧更像是小提琴的独特声音,比如朗肯、莫得、杜米埃便是这样的。加瓦尼和博德梅尔更像是一位钢琴家,米勒可能是一架庄重的手风琴。

我不太喜欢英国的东西,但它们的黑与白和狄更斯,弥补了我对他们的印象。不是说我不赞成当代的一切东西,但在我看来那个时代的美好精神已经消失在艺术中,艺术方面尤其如此。生活本身也是一样的。我不知道具体到底是什么,应该不仅仅是黑与白改变了它的路线,使它完全偏离了最初的健康与崇高。现在总体上有一种怀疑、冷漠和淡漠,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活跃。

我有时会想起一年之前,我刚来到海牙时的情形。我曾经想象过,画家们会形成一种温暖的具有亲和力以及某种和谐感的圈子或社群。在我看来这是非常自然的,但实际并非如此。我也不应该放弃我对它的想法,虽然我必须修改自己的计划,把实际和想象中的可能区分开来。

我不敢相信这种不和谐竟然是一种自然状态。为什么呢?作为一个画家,我们必须避免其他的社会野心,也不要尝试参与那些住在沃尔霍特和威廉斯帕克的人发起的社会活动。在烟雾缭绕里的旧画室里有一种舒适和自在感,这比社会上的那些各式各样的威胁要好得多。

这里的画家最愚蠢的地方就是他们嘲笑泰斯·马里斯。我认为这种行为就和自杀一样可怕。为什么?因为泰斯·马里斯是一切崇高与高尚的化身,所以在我看来,一个画家如果在他面前没有降低自我的身份的话,是不能去嘲笑的。那些不懂马里斯的人,真是他们的不幸;而那些理解他的人,则为他哀悼,为这样一个生命的破碎而感到惋惜。

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德·波克了,但几天前我碰见过他。从他穿的皮衣来看,他的日子似乎过得不错,但他本人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一种容光焕发的感觉。当你看到一个人过得很不开心,但他表面上却假装出自己生活非常滋润的时候,你会不会对他感到同情?如果我想和他做朋友,他会认为我是在取笑他,而要获得他的信任,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到了那种程度,他也会说:“我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道路,就会一直坚持下去”,我们难道不应该互相影响吗?我对德·波克也有一样的想法,我非常同情他,也非常欣赏他的作品,但我觉得,我和他并不会从相互的交往之中得到什么好处;我们的生活观,特别是艺术观,都是完全相反的。

对我来说,要放弃友谊是很难的,但如果我走进一间画室的时候还得想着:讲些无所谓的东西,不要表达你对艺术的真实感受,这让我非常焦虑,甚至比不再与他来往的感觉更难受。因为我真正想要找到并保持的是一份真正的友谊。凡有俗成的惯例的地方就有不信任,而不信任会引发各种阴谋。痛苦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就如同永远没有真正的自由。

同时,人会逐渐习惯现有的环境,但如果把时间往前推三十、四十或五十年,我想,他会对那个时代感到舒服得多;也就是说,比如你和我,会觉得那时更自在。可是如果是五十年以后,我想应该没有人愿意回到这个时代,或者接下来会有一段衰退期,或者是所谓的“假发与衬裙的时代”,那个时期简直无聊透顶,根本没有人会去想它;如果能有一些改善就好了,哪怕就是一点点。

我并不认为设想一种停滞时期即将到来是荒唐的,因为在荷兰的历史上,所谓的“假发与衬裙的时代”是有其根源的,当时抛弃了现有的原则,用传统替换了创新。荷兰人最好的时代是“辛尼克斯时代”,但如果失去了它本来的味道,那么就会有一个停滞时期。

有时我很难相信,比如说,五十年的时间足以带来彻底的变化,好像一切都颠倒了。但只要回顾历史,就能看到那些相对快速且持续不断的变化。我从中得出的结论是,每个人都有为天平的一段贡献了一定的分量,无论多么渺小,但是它确实会改变一个人的思考和行为方式。虽然这场战斗非常短暂,但是也值得我们坦诚地面对。如果大部分人是真诚而坚定的,那么整个时代就会变好——至少是意气风发的。

事实是,当不同的人都因为热爱着同样的事物而集聚在一起,贡献自己的力量时,这种团结就会产生力量。比起原来大家都把各自的精力放在不同的方向上努力,联合起来他们就可以做得更多,每个人的个性也都不会被抹杀掉。因此,我希望拉帕德最近好些了;我们的工作并不在一起,但是我们对很多事情都有同样的看法。

在他生病后寄给我的第一封信中,他高兴地告诉我,他又发现了一些木刻版画,其中还有一些兰肯的作品,他的语句里充满了热情。他现在对版画是如此热心,连我都不必再敦促他了。虽然在一开始,他和其他人一样对版画提不起什么兴趣。最近他到盲人庇护所画习作去了,这是他热爱像贺柯默和弗兰克·霍尔这样的画家所导致的直接结果。

我今年没有画出任何可以卖出去的画,请你不要因此而担心;你曾经对我说过同样的话,我现在这样说是因为对于未来,我看到了一些我以前看不到的希望。你很清楚,我实在不会和艺术商或艺术爱好者打交道,这简直是违反了我的天性;如果能像现在这样继续下去,我就已经非常满意了,但是那样的话,我会成为你的负担,这让我很难过。我太喜欢这样简单安逸的生活了,所以有时反而不愿改变。只要家里有面包,口袋里的钱足够请模特,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的作品有所进步就是我最大的快乐,而且绘画也一天比一天更能吸引我。可是以后,为了能画出更多的作品,我也必须花更多的钱。我想,我要一直请模特——永远、永远、永远都要有模特。然而谁又能知道呢,不过迟早会有对我的作品感兴趣的人,他会从你的肩上取下你在最困难的时期还在扛着的这副重担。

你说你认为这位老人的头部有代表性,我非常高兴——我向你保证,这个模特本人也很有代表性。这周我还在忙着画头部习作,尤其是女人的头部。我的想法是设法把这各种各样的头部肖像画收集起来做成一个系列,它们得配得上《人民的头像》这样一个标题。我个人更喜欢习作画,虽然习作还不算成品,其中很多东西都被省略掉了,对于素描来说它只不过指示着某种结构性的东西,但是它们更加生动,也提醒了我更自然的状态下的画是什么样的。在真正的习作中总会有某种生命的气息,画画的人并不会去想自己,而是在思考自然;所以喜欢习作本身超过它此后会变成的那幅画,除非是许多习作的积累后,最终出现了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即不同的个体提炼出的典型,那是艺术最高的水准,在这种时候,艺术有可能超越自然;比如说,在米勒的《播种者》里头,这位田间的播种者身上有着非常深厚气质和精神。

今天搞到了一顶套脖防雨帽。渔夫的头部,年轻的或年长的,这是我一直以来都在考虑的主题,我已经画了一些,但后来我还缺一顶套脖防雨帽。现在我有了自己的一顶雨帽,这是一顶旧帽子,经历过许多风暴和海浪的洗礼。我想知道你是否能在这些渔夫的画像里发现一些好的作品。这周我画的最后一幅画是一个留着白胡子的老头子。今天我用石版粉笔画了一张头像。然后我把一桶水泼在了画上,然后开始用铅笔塑形。这是一种危险的方法,结果可能会很糟,但是如果成功了,就会出现一种未经修饰过的效果,那种精巧的黑色风格很像蚀刻画。

我给你寄了一卷画,里头有五幅头像。当你观看过之后,我想你会发现这些画和上次寄给你的那两幅很像,因为这些画里头一定有某种自然的气质,因为这是我活生生地从生活中找到的形象,然后从头到尾把模特请来画出来的。

当我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最让我震惊的是周围那些最古老的街区。慢慢地,我逐渐画出一些轮廓——但是要完成这样一件作品是多么的艰难啊!通过努力地工作,我希望能成功地画出一些不错的画;可是在忙碌的工作中我又欠了一把钱,等我收到钱之后,必须立刻拿出一半以上的钱还债。没有比我现在更节俭的生活方式了,只要能省的地方我都省了,但是特别是最近几周,我的工作才刚刚取得一些进展,我支撑不住了,也就是说,我画得越多,就越费钱。

雪刚刚还在融化,现在却又下了起来。在这融化的天气里,景色非常漂亮。我透过窗户瞧着院子。这里到处都是诗意的景象,每样东西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人想把它画到纸上;但要把它写在纸上,唉,这可不是像用眼睛看看那么容易。现在已经是典型的冬季气候了,这种天气容易唤起我过去的回忆,就连最稀松平常的事物,只要你看了它一眼,你就会想起过去四轮马车和邮政马车那个时代的故事。雪和这样奇怪的天空的搭配显得异常漂亮。整个大自然就像是一幅用言语无法形容的黑白画。

雪融化的时候,你就能感觉到春天的来临,好像它是从远方赶来的,不久以后,云雀就会在草地上歌唱。我渴望春天的微风吹走室内工作的疲惫。我要休息几个星期,尽量到外面去,重新梳理一下脑袋里的东西。我想把我的习作画成水彩画,但目前还没有开始。

我最近身体很虚弱。可能是感冒了的缘故,但我担心我有些过度劳累了。我的身体已经非常明确地警告我必须得小心——我的眼睛有时会感到非常疲劳,而我却没有特别在意。昨晚,我的泪腺分泌得相当厉害,连眼睫毛都粘在了一起;我的视线变得模糊,几乎看不清东西。我的眼睛和脸看起来好像我才从哪儿狂欢纵饮回来似的,当然,并不是这回事——正相反;可是,如果我在街上碰上了什么人,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以为我去哪儿花天酒地了呢?自从十二月中旬以来,我一直不停地工作,尤其画那些头像。我应该经常用冷水洗头和洗澡。

那些劳动的渣滓[110],那些在过度劳累之后的消沉是多么可悲!这是,生活仿佛成了洗碗水的颜色,它就这样灰飞烟散了。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往往需要朋友的陪伴,友谊会驱散死气沉沉的迷雾。尽管如此,我一直在画一幅水彩画,有一幅表现挖掘者的速写,或者更确切地说,应该是施恩伟格这里的修路工人,但是画得一点也不好。我还用蜡笔画了几个人物,整幅画都用海绵擦洗过了,阴影变得更柔和了,光亮的部分也重新上了色,我觉得这幅画要更好一些。

你知道我最近在想什么吗?在画家职业生涯刚刚开始的最初阶段,我因为担心自己不能娴熟地掌握绘画的技巧,因为怀疑到底有没有人能真正掌握这门技艺,因为寻求进步的野心,他好像会存心让自己过得不是那么轻松。谁也无法消除这种激动的感觉,尽管他不喜欢被催促,但他必须督促自己不断向前。这是没有办法的,也是一个人必须经历的阶段。

在习作中,一个人会有一种焦虑感和干涩感,这也是他所追求的那种冷静、宽阔的笔触;然而,如果一个人太过专注于获得这种宽阔的笔触,那么是做不好工作的。人们一开始遇到困难的时候,画出来的习作会变得很尴尬。但我并不会灰心丧气,因为我已经注意到,经过练习之后,这种尴尬就会自然地被摆脱掉;有的人一生都在这种痛苦的工作方式中挣扎,但相比开始似乎并没有取得多少进步。

我有时觉得,我应该做个实验,试着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工作,那就是要更大胆,更勇于冒险;但首先,我觉得我还是得继续练习人物画,面对面地研究模特。

我给父亲寄去了一幅画,是我吸取了他针对那张老人的石版画提的建议之后画的画。这并不是因为我认为父亲是正确的,而是因为我想:既然现在我已经知道你想要我的画了,那么我就尽力画给你,但是我担心我没有画好。即使你已经下了功夫,但要一直取悦他人也是很难的。

这里春天来得真快。我们已经度过了几个真正意义上的春天;比如,上周一,我非常喜欢。我认为穷人和画家对于天气和季节变化有着同样的敏感。在像格斯特这样的社区,还有那些所谓的接济院的院子里,冬天总是那么地艰难、焦虑,使人压抑,春天的到来是一种解脱。如果你注意到这一点,你就会发现,初春是一种福音。

看到这么多阴郁的、已经凋零了的面孔走出家门,并不是为了做什么特别的事情,而是为了让自己相信春天就快到了,这种真的令人感到悲哀。所以各种各样的人,甚至你想不到会出现的人,都围在广场边上,市场里有一个人在卖番红花、晨星或其他球茎植物。我经常能见到一个干瘪的政府职员,显然是住在破旧的居瑟兰德那一代的人,穿着黑色外套,带着油腻的衣领——他看到雪花时的反应非常典型。当然,每个人都能感觉到春天的到来,但这对那些富裕的中产阶层来说似乎并不重要,因为这对他们总体的心境没有多大影响。我想起一个水手说的话,非常有特色:“冬天,我就像地里的庄稼一样,遭受着寒冷的煎熬。”

日落时分,乌云里头那银色的衬里显得格外灿烂,沿着巴兹伊德豪特或林边漫步,你就可以看到这幅景象。你会想起,上次看到这样的景色已经是很久以前了。从画室的窗口往外看也非常美。人们总是能感觉到空气中的温暖宜人。人不能因为必须休息就休息。

草场的颜色常常让我想起米歇尔,那黄褐色的土地,枯萎了的草地上铺着一条泥泞的道路,黑色的树干,一片灰白的天空。我虽然看不清远处的房子,但是能看见屋顶上闪出一点红。如今,蒙马特也有米歇尔所描绘的这种奇特的景象了。景色足够使人震惊的了,米歇尔的秘诀(和怀森布莱克的一样)就在于正确地测量并找到前景和后景之间的正确的透视比例,找到了正确的方向之后使用线条支撑这种透视关系。

虽然一切看起来都很简单,但背后却饱含着非常严密复杂的科学方法,甚至在很多看起来很简洁的作品中也运用了这种方法——例如,杜米埃的作品。这些构图并不是偶然,我相信,米歇尔在成功之前也一定会因为进展不顺利而感到困惑和失望。

如果我的眼睛的情况没有改善,我就得用茶来洗眼。实际上,他们正在慢慢地恢复,所以我现在先不管它们了,因为它们以前也没有给我造成过什么麻烦;事实上,近来他们比刚开始时更能忍受画画的疲劳——除了今年夏天我牙疼的时候,所以我相信这只是紧张和劳累过度造成的,我希望这周我能够恢复正常的工作。

几周前,我读了弗里茨·路透的《从我的监狱里来》,里面用最诙谐的话语描写了被关押在城堡里的弗里茨·路透和其他人是如何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尽可能地舒适,并从主管的少校那里获得一些特权。那本书启发了我去找我的房东,要求他做一些改善。

画室里有三扇窗户,即使我用纸板把窗户给盖起来,光线还是太强,我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解决这个问题,想了好长时间。但是房东拒绝做任何事,除非由我来付钱,在一次新的碰撞后,我得到了六扇百叶窗和大约六块长条板。百叶窗是被锯过的,上半部分和下半部分都可以分别打开或关闭,光线可以从上面或下面进入或被遮挡住。这些木板是给凹壁里的一个大壁橱用的,我把这个壁橱用来摆放素描、版画和各类书籍,还有挂不同的裤子和夹克,有旧外套、披肩、帽子,最后还有那个套脖防雨帽,我拿到手时上面还粘着鱼鳞,现在鱼鳞还在那儿。

现在的房子造实在太糟糕了,如果建筑工人有想要把它们造得更舒适一点的想法的话,这座房子都不会是现在的样子!这座房子正在逐渐失去它对我的吸引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没有人情味的整齐和条理。当我看见一个女人在一间小房间里翻来翻去的时候,我能在她身上看到某种神秘和具有代表性的东西,可是当我把这个女人请来我的画室之后,我常常绝望地发现这种感觉不见了。就连我在黑暗的过道里见到老人时的效果也比我的画室里好得多。这真让人恼火。

现在,画室里的光影效果可以有很多种变化。把一号窗的下半部分关上,其余的就这么放着——这就像是救济院里有一扇门的那个房间;二号窗口的上半部分关闭,就像是窗前有人坐着那样;左边的背景是暗影,因为三号窗是完全关闭的。只要想一想,没有百叶窗时,这间屋子里的那种粗糙的光线,再想想现在的实际情况,从两者之间的区别中你就能明白,我现在的工作环境有了多么大的提高。此外,还有一种过度的反光,它会把之前说的所有的效果都给中和掉。现在当我在别的房子里看到某个人物形象时,我很容易就能在画室里还原出来。然而,费用比我预想的要高得多,因为旧的百叶窗要改动的太多了。我知道你会明白,我的画室已经有了彻底的改变;噢,我真高兴;之前这件事让我伤透脑筋,因为光线完全不对。

我想今晚我可能会梦到带着套脖防雨帽,穿着油布雨衣的人,光线照射在他们的身上并发出刺眼的亮光,光线使得人物更加立体了。

昨天下午我给你寄去一张画得很粗糙的水彩速写。几个月前我就开始画这幅画了。从那以后,我画了大量的人物习作,特别是头部;为了表达这幅画的情景,我一直在调整视角,必须在头、手和脚上体现人物的性格,从而达到所需的效果。我把这幅画寄给你是因为这幅画比我之前画的其他作品都更能表现出我对颜色有很强的洞察力——透过一层灰色的阴霾,我看到了背后明快的色彩。虽然这幅画还没有真正完成,而且其中还有一些缺陷,但这正是我想要表现的格斯特或犹太人街区的一个场景。我能把我看到的所有场景都画成这种风格,并且把它赋予一种相对强烈的色彩和色调。

那些大量的头部习作必须能够适应这样的构图。但我仍然会遭遇许多次的失败,因为我相信,水彩画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下笔的灵巧和迅速。只有在颜料干掉之前画画,才能获得和谐的效果,在此之间,你没有太多时间来思考。所以最主要的不是提高每次练习的完成时间,而是把知识和能力提高到一个更高的水准。你必须得迅速地把那二十到三十个脑袋一个接一个地画下来。惠斯勒说过:“是的,这幅画我在两个小时之内就完成了,但是为了能够做到这一点,我学习好多年了。”

我还没有真正研究过水彩画,但我实在太喜欢它了,我想我永远不会完全放弃它。时不时地画了一个月后我已经有了几张水彩画,我每次的用料差别都很大,因为我想试一试深浅。每一次,我都发现我已经战胜了一些困难。由于画室环境的改善,我现在可以更好地学习光影的效果,我要尽可能多地使用画笔,甚至在黑白素描中用灰度色彩,比如用墨鱼黑、印度墨水和卡塞尔土色画阴影,用中国白来加强光线的效果。春天就要来了,我很想重新开始画油画,但是所有的颜料都用完了;而且由于一些相对较大的开支,我现在真的身无分文。

你还记得去年夏天的时候你给我带了一支硬蜡笔吗?我想,这支蜡笔里似乎有灵魂和生命——对我来说,孔泰牌铅笔已经死了。两把小提琴从外面看或许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在演奏的时候,你有时会发现其中一把有另一把没有的优美音调。

今天,我用剩下的那一小块蜡笔又画了一张速写,然后又用墨鱼黑涂了一道。如果这些小画不符合你的意思的话,虽然我记得当我画这些画的时候你给我的暗示,但是请不要泄气。我想我在硬蜡笔里发现了能够使它成为表达自然事物的优质手段的各种品质。今天早上我到郊外去散了会儿步,走到了马里斯一开始居住的左伊布丁顿辛格尔后面的草场上,公共垃圾场也在那里。我站了很长一段时间,看着我从没见过的一排最扭曲、多瘤、愁容满面的去梢柳树。与这些柳树接壤的是一片新翻过土的小菜园,柳树的倒影出现在旁边的一条肮脏的小沟渠里——真的非常脏,但里面的各种树叶还在闪闪发亮。但那粗糙的褐色树皮在新翻过的土地上,你可以看到这些土壤非常肥沃——所有的这一切都有一种强烈的深色的调子,这让我再次想起了硬蜡笔。因此,一旦我有了更多的蜡笔,我希望尝试画一些风景画。

虽然我不再说那么多关于制作工人形象的版画的计划,但我心里仍然在思考着这件事。最近,我和斯穆尔德斯谈到了关于石版画的事;我在街上遇见他,他问我还想不想在浓一些——这正是我想要做的事。但我得先和拉帕德谈谈。他答应来看我,我希望我能和他制定好下一个系列的计划,如果画得好了,我们就把它们做成石版画。但他必须得先看看我的习作。我画的有一个播种者,一个收割者,一个在洗衣盆旁的妇女,一个女矿工,一个女裁缝,一个救济院的男人,还有一个推着装满了肥料的手推车的男人。但是这几幅画并不能令人感到满意,相反,人们都说:“对,还是一样的东西,不过比之前好一些了,而且也更严肃了。”

米尔·凡尔纳对米勒、柯罗和多比尼的岩画具有我非常欣赏的品质。一个人在某种程度上想与他的行业的高手交谈不是为了复制图片,而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平版。

我在读维克多·雨果写的《悲惨世界》时。布里翁为这本书创作的插图非常好,很合适。我现在重读这样一本书是为了保持一些情感和思想上的活力,尤其是对人类的爱,以及相信和理解一些更崇高的东西——简而言之,譬如上苍之类的某种东西。人们可能认为,在每个人的身上,一切事物的基础都是对人类的爱,但有些人却装作还有比这样的爱更美好的东西。我并不想试图去理解他们的想法。这些旧有的观念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历练,已经被证明是正确的,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今天下午,我专心看了几个小时的书,大约是太阳下山的时候我才走进画室。从窗户往下看,我看到了广阔的、昏暗的风景——花园刚被翻过土,它那温暖的黑土地的色调显得很深,一条淡黄的沙径斜穿而过,周围是翠绿的草地和纤细的小白杨树。后面是城市的灰色轮廓,有车站的圆屋顶、塔尖和烟囱;在那城市剪影的正上方,几乎就在地平线上,是红色的太阳。和雨果的书里描写的一模一样。

昨天早上我在梵·德·韦勒家。他正在画油画,上面有一些在挖土的人,有几匹马还有沙车。色调和颜色都非常漂亮,似乎有一层灰色的晨雾;绘画和构图上都很有活力,很有风格——嗯,这是目前,也是我见过的他的最为浓烈、有力的作品。

你知道是什么让我这么高兴吗?你应该记得,梵·德·韦勒今年冬天的时候来看过我。我当时在画挖土者的习作。他看到了那些细作,但似乎不是很感兴趣——显然不感兴趣。但是他在画他的大幅油画的时候,他请了一些挖土的人去给他做模特,在他们劳作的时候,他好好地观察过这些人;事实上,他已经从自然的环境中仔细研究过挖掘者了。现在,在看我的习作的时候,我们来到挖掘者这幅画面前,他对他们的看法与几个月前完全不同。渐渐地,我开始注意到,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我们在考虑这个或那个“是不是不对”的时候,往往就要犯错。一个人会觉得他自己对这个东西很了解,但如果他想真诚地对待这些东西,他就必须把这种想法收起来。

油画中那种宏大和统一的感觉习作中是不会有的。也难怪习作常常被忽略掉,其中的人物也在他该在的位置,周围的环境也被忽视了。我希望你在看到我的习作的时候,心里能记住这一点。我的意思是说,不要以为我和梵·德·韦勒(打个比方)以用不同的眼光看待自然。相信我,观察的角度不是最难的;如果我把习作画好了,我对其他的事情就会充满信心。空间、氛围、丰富感,你别以为我把这些东西给忽视了,但这不是我最初应该做的;首先应该打好地基,然后,渐渐地,才能去盖屋顶。

谢谢你给我的生日祝福。今天很幸运,是非常愉快的一天,因为我刚好为那幅表现挖掘者的画找到一个合适的模特。有时我不敢相信我只有三十岁,但当我想到大多数认识我的人都认为我是一个失败者的时候,还有在想到如果有些事情并不会变得更好,那么他们想的都没有错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真的老了很多。当我认为事实可能的确如此的时候,这种感觉是如此真实,它使我感到沮丧,好像真的就是这样似的。在心情更为正常和平静的状态下,我有时很高兴这三十年总算教会我一些在未来能用得上的东西;我感觉到未来的三十年我也会充满活力与力量,如果我能活到那么久的话,在我的想象中,我看到未来的几年中我还有很多艰巨的工作,而且我会比前三十年过得更快乐。我的愿望能否实现并不仅仅取决于我自己,社会和大环境也必须做出贡献。

对于工人来说,三十岁只是一段稳定时期的开始,因此他会感到年轻和充满活力。但与此同时,生命的一段时期已经过去,想到一些东西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却又令人感到忧郁。感到某种遗憾并不是愚蠢的感伤。但是,一个人不能期待从生活中得到他已经明知道是不可得的东西;相反,他应该越来越清楚地看到,生活只是播种的时节,而收获并不在此,也许这就是一个人有时对社会上的言论漠不关心的原因。

有一件事我可以向你保证:工作越来越使我感到振奋,对我而言,它给了我更多的活力。我有某种积极性,即使在工作上没有具体的目标,但是因为有工作的积极性,所以我仍然会努力工作,如果它找到了目标的话,这种积极性会起到双倍的作用。你在信中写道:“有时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克服困难。”现在,我常常有相同的感觉,不仅是在经济方面,而且在艺术本身,在生活方面亦是如此。这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吗?你不觉得每个有点能力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时刻吗?忧郁、苦恼、痛苦的时刻?它是每一个有意识的人的一种生活状态。看起来,有些人似乎没有自我意识,但那些拥有自我意识的人并不快乐,他们也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知道吗,亲爱的弟弟,你给我的那种诚挚的帮助让我感激不尽,我感觉自己欠你太多。对我来说,我很难表达自己的想法,我的素描还不是我想要的,这仍然是一个令我不断失望的原因。但是对于一个必须把大量的线整理好并且编织起来的织工来说,他没有时间从哲学的方面去仔细探讨这件事;他更多的是去了解事情的进展,而非对其进行解释。即使你和我在一起商量探讨,但是还是没有一个明确的计划,也许我们应该相互鼓励,加强那种我们内心的某些东西正在成熟的感觉。这就是我想要的。

我收到了父亲的一封信,信里的语气非常亲切和愉快,里头附了二十五个荷兰盾。他写信说,他意料之外地收到了一笔钱,希望与我分享。但我不禁产生了一个想法:有没有可能是父亲从某人或其他人那里听说我过得很苦?我希望不是这个原因,因为我认为这种看法是并不正确。

在我看来,我和克罗索斯一样富有,不是在金钱方面,而是因为我在工作中发现了一些我可以全身心投入的东西,它给我的生活带来了灵感和激情。当然,我的心情时常会有很大的祈福,但我的内心是平静的。我对艺术有某种忠诚,这是一大条河流,它可以把一个人冲进港口,尽管这个人自己也必须尽力。我可能会遇到比较大的困难,我的生活中也会有忧郁的时候。但我认为,当一个人找到了他的工作,我就不能再把自己算在不幸者的行列中,这是一大幸事。我不能把所有有能力负担起来的事都付诸实践,从模特、食物、住房,到颜料和笔刷,开销实在太大——这就好比是一个织布机,不同的线必须得分开。但和其他许多人比起来,我的生活已经足够优越了。

我们都必须忍受同样的困境——因为每个画画的人都必须忍受它,如果一个人几乎就要被它卷入海底,那为什么画家没有像普通士兵一样携手合作呢?尤其是,为什么那些花费最少的艺术就要被轻视呢?以赛列画的那两幅大蚀刻版画是多么漂亮啊——一幅是在点烟斗的男人,另一幅是一个工人家的室内景!我认为以赛列继续做蚀刻画是非常值得赞扬的,尤其因为其他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了它。而以赛列神父,尽管他头发灰白,心灵仍然年轻,还能继续取得进步,而且是巨大的进步——这就是我所说的真正的青春、不朽的精神。如果别的画家也这么做了,那么世界上将会出现多少美丽的荷兰蚀刻画啊!

我打算用二十五荷兰盾去买一些质量好的水彩画用具。最近我一直用印刷墨水画画,我用松脂把墨水稀释好,然后用毛笔蘸着画。它的黑色很深。与一些白色稀释之后也会变成好看的灰色。加入或多或少的松节油,你甚至可以非常薄地将画纸涂抹一遍。在我看来,油画画材价格涨得太离谱了,导致许多人不能继续画油画。我还得还卢赫的钱,然后我就能够在工作室里摆放一些东西,这样一来画室就变得更加实用。我爱我的工作室,就像水手爱他的船一样。

我用你寄来的硬蜡笔和石版粉笔画了一幅大素描。我的模特是个小老头。还是那幅挖掘者的画——他光秃秃的头面朝着黑土,对我来说,这个动作充满了某种意义,比如说,脸上要留出这么多的汗水,你才能吃上面包。拿着铁锹的女人和这个挖掘者的画有一个相同点,人们不会去思考它们是以何种复杂的方式画出来的,甚至都不会去想它们是如何画出来的。通过加入一定的灰色色彩以及黑色之中说不出的那种包含度和力量,就可以避免普通炭笔的那种沉闷感和金属效果。在我看来,虽然这是小麻烦,但是依旧值得从材料上进行探究,比如使用硬蜡笔和石版粉笔。

今天早上,一位画家看到了这两幅素描,他叫那肯,他并不是来找我的。他敲了敲我的门,以为梵·德文特住在这儿,但德文特住在另一条街上,我把地点指给了他,然后我问他是否愿意进来看看我的画室,他答应了。当时我正在画挖掘者,这张画架上的画是他第一眼看到的作品,他说,画得很好,画得很认真。这些话是值得信任的。不管怎样,他说的话让我很高兴,因为我觉得,如果这幅画画得不好的话,像那肯这样一个人是不会说画得很好的。

梵·德·韦勒又来看我来了。他可能会让我接触到皮特·范·德·韦尔登,我想你会从他的农民和渔民的人物画中想起这个人。我见过范·德·威尔登。他身上有一种宽广而粗糙的东西,很吸引我——某种痛苦的感觉——一个显然不在外表上装成有文化和教养的人,但他内心深处比大多数人都要充实得多。他让我想起了乔治·艾略特笔下的那个激进分子菲利克斯·霍尔特的形象。他是一名真正的艺术家,我希望我能认识他。因为我对他有信心,因为我知道,我应该向他学习。

这周我一直在画一个女人的人物像,她在荒地里捡泥炭,还有一个跪姿的男人肖像。为了表现人物,我们必须了解人体的结构,对于这个问题我没有任何疑虑。埃德尔·费尔特是美丽的代名词,她不单单是脸上美,她的整个身形和体态都非常美。最近这几天,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最近这几周,我认识了一位年轻的土地测量师,他正在试着画一幅画。有一次他把画拿给我看,我告诉他我觉得这幅画画得不好,其中有这么一些原因。有一天他又来找我,他说他现在有很多的空闲时间,他想和我一起去户外画画。哦,提奥,现在他带回了真正迷人的草甸和沙丘的素描。他父亲不想让他花时间画画,但在我看来,他完全可以把画画与他的土地测量师的专业结合起来。当我第一次认识他时,他看起来就像是拉帕德那样的人。

在你生日那天,我希望你也能收到我的祝福。祝你新年快乐,万事如意。你离开这里已经快一年了。是的,我很期待你的到来。我有一整年的作品要给你看,我们必须联系着将来的计划来谈这件事。你在信中写到,虽然这些画不可能成为“畅销书”,但有一些业余爱好者可能会想买我的作品。嗯,我确实也这样认为。如果我能成功地把一些温暖和爱投射到我的工作中,这一点很快就会得到补救。重点是我要继续工作。

习作的数量一直在增加,但是从这些习作中必须得到启发,以创作出某种新的东西。现在是时候了,我们能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当中,目前我把自己关了起来,只与少数的模特一起工作,但是我的理想是和越来越多的模特一起工作,和一大群穷人在一起。在冬天,或者当他们失业的时候,画室可以成为他们的避难所。他们知道那里有火,有食物和饮料,还可以挣些小钱。现在的规模还很小。

为了实行我的计划,我应该需要更多的钱。不管怎么考虑,我都没有办法再省下更多的钱;如果这样就开始的话,我一定会半途而废。如果必须得说“如果不是钱的关系的话,我就可以做这样和那样的事情”的话,那就太悲哀了。我有充沛的精力,我宁愿把精力用在一些事情上,而不是把它压制下去,但是我不想抱怨——我说这些是为了得到理解,为了安心。英国有句话说,“时间就是金钱,”有时候,看到时间流逝,我心里很不舒服,因为如果我有办法的话,我应该可以在那些时间里做一些事情。

我希望能在绘画材料上花更多的钱。即使我的习作一幅也卖不出去,但是我认为把钱花在这上面是值得的。画室已经变得越来越好,也越来越方便,但我的蒸汽只够我用“半速”前进,可是我想要“全速”向前。而且现在你已经负担了超出你能力范围的压力。我们一定要尽力而为,不能全拼蛮力,一定要耐下心来。

还有一件事在激励着我,那就是拉帕德正在以前所未有的激情全速工作,我一定要跟上他,因为这样我们才能从对方手里得到更多的帮助。他画的油画比我多得多,也已经画了很长时间的素描了,但我们两个人都处在差不多的水准上。作为一个画家,我不想和他竞争,但我不会让他在素描这一方面超过我。他要把一幅大油画送到阿姆斯特丹展览,画里表现的是围着桌子坐着的四位瓷砖画师。我间接地听到了很多人说这幅画的好话。虽然我现在并不打算为展览制作大型油画,但我不喜欢被拉帕德的作品给比下去。我甚至从这件事中得到了一些启发,我发现,尽管一个人倾向于以这种方式工作,而另一个人则喜欢从另一种方式中寻找灵感,即使这样,他们彼此还是会产生共情。嫉妒引起的竞争与出于相互的尊重而努力工作,从而使得各自的作品都达到最好的水准,两者不是一码事。嫉妒没有任何好处,但是,我也会鄙视那种不鼓励双方发奋努力争取保持在同一水平的友谊。

目前我只用毛笔和印刷墨水画画。我告诉你真相吧,我的日子很不好过。拉帕德说他回来看我,如果我让他借我一些钱,他肯定不会拒绝,因为他自己在这个冬天还主动这么提议过,但他后来病倒了。我记得他的父亲曾写道:“我儿子病了,但我知道这件事。如果你可能有困难,我会把钱先垫给你。”我认为帕拉德的父亲非常通情达理,但是如果我那时就把钱收下的话,这就显得太没有教养了。所以我立刻写信给他:“谢谢您。希望您的儿子尽快康复。”

今天早上,当我收到你的钱的时候,我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一分钱了;此外,我所有的画材都用光了。我当时正在和斯莫尔德斯商量,能不能先给我一些素描纸,虽然这项费用我目前还负担不起;但是我还是非常需要它们,还有版画家用的石版粉笔和墨水。我还有房租要付,还得购置一些粮食,而且还要付钱给模特,为了继续工作,保持进展,我一直都在请模特。

我现在一定要把手头的这几幅画画完。如果你再给我寄十法郎,这周就会顺利过去;否则的话,就造成不愉快的损失。但请不要对我生气,这是几样完全必要的开支,无法避免。如果你不能把钱寄给我——无论如何,反正我们也还活得下去。小问题上的困难以及关于这笔钱的问题,常常会让我绞尽脑汁。

下周,我和梵·德·韦勒勒约好一起去沙丘画油画;他会给我看一些我还没有见过的作品。我们要在沙丘上工作好几天,但我很想要一个模特。否则我无法继续下去。

这个女人(茜昂)好像出了什么事。我感到相当担心。

米什莱说得很对:“一个女人就是一种病。”提奥,她们的心情就和天气一样多变。有眼睛的人可以在每种天气里都会发现一些美好的东西。他能看出雪的美,灼热的太阳的美,暴风雨的美;喜欢寒冷也喜欢炎热,爱每一个季节,不愿意一年之中有任何一天就这么白白浪费。事情只要按它原来的样子发展,他就会非常满足;但即使你以这种方式考虑天气和季节的变化,并以这种方式看待变化中的女性内心深处的本性,相信这也很难解释得通,所以最后只得屈从于他无法理解的东西;即使我们可以这样想,然而,我们自己的性格和观点和我们的爱人并不总是在每一个时刻都相互协调。他不是产生烦恼、不满,就是会猜忌或怀疑,尽管他的内心有勇气、信念和平静。

正如坐月子的医生告诉我的那样,这位妇女需要几年时间才能完全恢复健康,也就是说他的神经系统仍然非常敏感,最大的危险是她会重蹈覆辙。这让我一直很担心。她的脾气有时很坏,几乎让人无法忍受,即使对我来说也是如此。我可以告诉你,我有时很绝望。她经常在事后跟我说:“我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有时会出现危机,特别是当我冒险批评我曾亲眼观察到的她的某些错误时,比如,在为孩子们缝补和缝制衣服的问题上。结果在这方面,与其他许多方面一样,她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但她性格中的这些错误必须得纠正——习惯性的粗心、漠不关心、缺乏能力和积极性——哦,还有很多东西。这些都有一个根源:糟糕的教育,多年来对生活的错误看法和观念,不好的朋友施加的有害影响。不然怎么可能呢?

这是我私下告诉你的。不是因为我心情沮丧,而是为了让你明白。对我来说,生活不是一张玫瑰床,而是一种平凡的东西,比如星期一的早晨。我也必须改变自己的很多东西;她必须在我身上找到勤奋和耐心的榜样。那太难了,兄弟——采取行动,让一个人能间接地成为某个人的榜样——我有时也会失败;我必须把自己提高到一个更高的水平,以唤醒她的新动力。

我认为这句话很好地说明了:“如果一个人结婚,事情并不仅仅是娶一个女人那么简单,而是要加上整个家庭。”如果他们并不是很合拍,那么结果就是尴尬而痛苦的。但这确实是一种悲哀,就像母女之间的关系一样,有时可能会有阴暗面,因此,一个爱追求光明的男人有时就会被这种阴暗面给毁掉。母亲的影响或与朋友的交谈往往更容易对女人产生影响,它们会阻碍她的思考,造成行动上的倒退——但这种影响有时却是非常必要的。

我可以向你保证,就我而言,我与这位女士之间的困难有十分之九源于此。可是,这些母亲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坏人,她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五十岁左右的女性往往很容易起疑心。我不知道所有年纪大的女人是否都想管好自己的女儿,而且她们的做法往往都是不正确的。在某些情况下,她们的方法可能还有存在的理由,可是这不应该被视为一种既定的原则——把所有的男人都当作傻子和骗子。因此,女人必须哄骗他们,并假定她们更了解一切。不幸的是,如果将母亲的这种思想应用于一个诚实和真诚的人身上,那么他真够可怜。

现在还没有到那种每个人都尊崇理性——也可以被理解为良知——的时代。为了促进那个时代的到来,而做出贡献是一种责任。在判断一个人的品性时,首先需要考虑到当前的社会环境,对于家庭的生活,有的人更关心的是表面的登对,而不是内部的和谐,他们觉得这样做没有什么不好。岳母,在某些情况下是爱管闲事、口无遮拦、令人恼怒的代表,因此,这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明显是一种伤害,虽然她自己可能不是那么坏。

在关于茜昂和她的母亲的关系问题上——在我所处的情况下,这件事已经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我宁愿她的母亲直接搬过来和我们住在一起。她在我的房子里比在其他家庭成员的房子里要好得多,因为在那里,她不是被粗暴地欺骗就是被煽动起阴谋。今年冬天的时候,那时她妈妈的日子很艰难,我就向她提出了这个建议。我说:“如果你们那么亲密,就过来一起住吧。”但我相信,尽管她的生活已经很糟糕了,但她并不认为我们这种简单质朴的生活过得也不错。我对生活的要求本身也很简单,而且因为环境所迫,我们也只得过这样的生活。

然而,这个小男孩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奇迹,他似乎已经开始反对所有的社会制度和习俗。据我所知,所有的婴儿都是吃麦片粥长大的,但他却拒绝吃这种东西。虽然他还没有牙齿,但他却坚决地咬着一块面包。他高兴地叫唤着,把所有的东西都吞了下去;但是只要吃粥的时候,他总是闭着嘴。他经常和我一起坐在地板的一个角落里,那里放着几个麻袋。他总是对着画叫嚷,而在画室里却总是静静地看着墙上的东西。哦,他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

拉帕德来过这里,我向他借了二十五个荷兰盾,答应秋天还给他。我很高兴见到他,我们花了一整天研究习作和素描,明天我要去他的画室看看他的作品。这是非常愉快的一天。我现在比以前更喜欢他了。他的眼界变得更宽了,我认为他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也更加的宽广。现在,他的油画在阿姆斯特丹收获了不错的反响。

他给我的钱使我终于能购买一些我最近急需的东西。我订购了几块户外写生用的大画板,其中一块是专门用来画水彩画的。我马上拿它来试着画了一幅水彩画——沙丘上的一座农舍,前景中有一辆手推车,背景里有一个挖掘者形象的人物。哦,提奥,总有一天我会掌握画水彩画的诀窍。

父亲的一次短暂的来访令我感到非常意外。我觉得他跟我手头正在画的一幅画里头的那个工人非常像。

我兴致勃勃地看了一八八三年的一期《沙龙》杂志——这是第一本用新方法印刷插画的杂志。为了订阅这本杂志,我把其他许多开销都置于脑后了,因为我想用它来给目前的工作(也就是我最近用印刷墨水和石版粉笔画的画)做些参考。我坚信,我的一些作品很适合以这样的方式进行复制印刷。

所以,现在沙龙已经开幕了。我想总有一天你会去拜访特斯蒂格先生和C.M.。自从我和特斯蒂格有分歧到现在已经快一年了。他可能以为我很怀念过去发生的事。但是让我很不愉快的是,由于与特斯蒂格的那次争吵,我必须一直谨慎地回避古皮尔画店。当我从去年五月算起,提奥,这一年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烦恼,你说对不对?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你给我寄的钱没有变少,反而增加了,但是我还得继续工作,维持家庭的开支,对于没有报酬的茜昂和我来说,这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在这种紧张的关系中,我必须避免那些与我的工作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的人接触,这是很麻烦的。当然,现在我还无法改变这种局面。

我刚刚从乌得勒支回来,我去拜访了拉帕德。我们谈了很多新的项目。我也下了决心,打算开始画几幅大的人物木炭画。听到拉帕德说他喜欢我的几件作品,我当然很高兴。现在我看到了他自己的作品是什么样子,而且他很喜欢我的一些作品,这叫我更加高兴。拉帕德的画室非常好,非常舒适。我再次看到能够使用好的画材,能够经常和模特一起工作是多么重要。我总是担心我画得还不够好,我觉得我可以做得更好,这就是我的目标——有时也可以疯狂地沉浸在绘画里。

我自己已经不能判断我的习作是否已经完成,除了我的画室,是不是还有其他地方能够容得下我的习作。然而,我从拉帕德那里回来后,心里充满了计划和希望。因为在那里,我看到了他的习作的成效,那就是把不同的人物组合放在更有意义的构图里。这也是我所希望的。让我们保持勇气,继续前进。

明天一大早,我要和梵·德·韦勒一起出去。

今天是星期天。我工作很忙,现在安静地坐下来给你写信。

你还记得我刚开始给你寄的那些速写吗(《冬天的故事》和《阴影掠过》)?你当时说过,人物的动作表现得不够好,几年来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在人物的动作和人体结构上作了一些研究,以求有所进步。创作一个人物是非常困难的。确实,就像打铁——一开始要画模特,要有持续不断的积累,一开始没有结果,等到它发展得成熟了,也就能够看出人物的性格。就像打铁,等它热了,变得有可塑性之后,就必须加倍努力。通过那非常单调而艰苦的工作,我不知怎么地,竟然失去了创作的动力,也失去了让想象发挥作用的动力;但是当我和拉帕德在一起的时候,他用一种温和的口吻说:“你最开始的那些素描很好,你应该用那种方式再画一些。”我创作的激情便又重新燃烧起来了。

这周我一直在努力地画一幅大画。我相信你会在这幅画中发现我早期的那种热情又焕发了出来,而且还有更多的细节。这些是在沙丘上挖泥炭的人。它是大自然壮丽的一景,人们可以从中延伸出无限的主题。最近我经常去那儿,并且做了各种各样的研究。拉帕德见过这些画,但是当他在这里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如何把它们放在一起。从那以后,我已经发现了如何把它门组合成新构图的方法。一旦发现了这条路,工作就进展得非常顺利了。早上四点我就已经开始在阁楼里工作了,现在就快画完了。我首先用炭条勾勒轮廓,然后用毛笔和印刷墨水在上面画,但上去还不粗。等你来到这里的时候一定要看看,这些为草图初稿所画的习作是多么详细。我在一个沙堆上画这些习作。我想当你第二次看这幅画的时候,你会发现有第一次没有发现的细节。我想要做一些能够刺激他人的作品,发人深省的作品。我希望等我画完这幅画后,你不会介意把这幅画拿去向那些负责插图的人展示,这幅画会比单纯的习作更中他们的意。

既然已经开始画这种组合画,我决定继续下去。我和梵·德·韦勒一起去了迪克沙丘,我们在那里看到了挖沙的场面。从那以后,我每天都去那里写生,现在第二幅画也已经画好了。它们表现的是推着手推车的人和挖沙的人。我很想把这些画做成版画。这两幅画已经在我心里酝酿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但我没有钱,也就没能把工作开展起来,现在拉帕德的钱使它们得以完成。我还想画森林中的伐木工人,倒垃圾的工人和垃圾车,还有在沙丘上挖土豆的人。

我订了一些内框还有一个大的木制外框,一切都准备好了。如果要认真对待它们,这些大画难免需要花一些钱。这些画都必须请模特,即使要用以前的习作,也必须根据模特的样子重新进行修饰。如果我能有更多的模特,我就能画得更好。所以,我的兄弟,在我完成这幅画之前,你寄给我的钱对我来说是必不可少的。我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付出了这么多。

我面前摆着两张给新画用的空白纸,我必须马上开始画。我每天都得请一个模特,直到我把他们都画下来为止。虽然我就要开始了,但你必须明白,几天后我就会再也没有一分钱了,随之而来的将是等待,束手无策的、漫长的等待。哎,兄弟,如果我们能找到一个愿意买我画的人那该多好!对我来说,工作是绝对必要的,我不能抛下工作,其他我什么都不在乎;也就是说,当我不能继续工作的时候,我会陷入极度的忧郁当中。这时,我的感觉就像是织工发现他的线被织机缠住了,而且布上的图案也被搞得走了样。似乎一切都变得混乱起来,而之前的一切努力和思考都付诸东流。

我把这两幅画的一些草图发给了C.M.。我希望他能有意把沙丘上的这些作品集合成一个系列。你先不要把草图拿给我们的朋友韦塞林看,就告诉他,我想这些画如果有一个木头的外框的话会很好看。无论如何,如果他要来海牙的话,一定要请他来我的画室。如果他发现这些画符合他的期望的话,或许可以与他取得协议。

你是否记得从前你在海牙的时候有什么认识的人是我可以拿着作品去给他们看一看的?我这里除了兰特谢尔,没有这样的人,但是他看到的一定得是我的非常好的作品,因为如果我希望以后把画卖给他,我现在就不能给他看那些质量没有保障的作品。兰特谢尔是拉帕德的叔父,或许正是由于这种关系,有一次,拉帕德写信告诉我,他把我的一张小速写拿去给兰特谢尔看了,他说他很喜欢。

今天晚上,梵·德·韦勒要来看我的画。他的意见对我很有帮助,我听了之后感到很高兴,我认为你不需要对向他人推荐我的作品这件事心存顾虑,因为这是不会失败的。我们会找到喜欢它们的朋友的。你能不能写点什么东西给特斯蒂格,告诉他现在我手上有两幅大的素描画?

你知道,我非常渴望你能来看我。弟弟啊,我想你一定能看见,你对我无私的帮助,以及为我所做的牺牲已经结出了一些果子,并且未来还能收获更多。

我希望你来荷兰的时候能再见到拉帕德。我认为他的画室以及我的画室里,你会得到一种印象,它会让人想起以前别的画室经常看到的东西,而不是现在看到的东西。我觉得他的作品一定会使你感兴趣。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当我今天早上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还说,和我在一起对他有好处。

今天凌晨四点的时候,我就已经出门了。我打算开始画那些捡破烂的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我已经开始画了。要画这幅画,需要先画一些马的习作。我今天在莱茵河中游的马厩里画了两幅。垃圾车这个东西非常有趣,但是它的结构非常复杂,很难画,所以画出来需要耗费掉很大的精力。清晨的时候,我画了一些草图,我认为,其中一幅表现一小块闪着光的新鲜绿地是最好的。所有的东西,就连前景中的几位妇女和背景中的白马,在草地的映衬下都显得非常瞩目,草地的上面是一片天空。那几位女人和白马形成了颜色较亮的部分,而清扫垃圾的工人和粪堆的部分则是相对较暗的。前景中有各种各样的破碎了的和被丢弃了的物品,比如旧篮子,生锈的路灯还有破碎的水壶和罐子。

虽然我几乎没有钱了,但我已经和这幅新画的模特做了安排,剩下的钱,我今天可能还得用来买一顶席凡宁根软帽和披风。如果我能拿到那件打着补丁的披风,伙计,我就能开始画前景中垃圾坑旁的妇女形象,我相信是这样的。

提奥,我们必须鼓足勇气,努力向前。我们这段时间可能会过得很艰难,不知道怎么才能渡过难关,但这是不可避免的。

今天早上,我到救济院里去找一个小女人(我已经和她商量好让她做我的模特);目前,她一直在抚养她女儿的两个私生子,她的女儿是人们口中说的那种“小三”。我被这个年轻祖母的虔诚深深地感动了,当一个老妇人把她那皱巴巴的手放在小婴儿的身体上时,我们这些男人可能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感。我看见了真正的母亲,她穿着乱糟糟的衣服,蓬头垢面,没有经过任何的打扮。我的弟弟,我想到了和我生活在一起的那个女人,现在的她与一年前我认识的她相比,变了许多,而救济院的孩子也和我家里的孩子完全不同。哦,只有一个人还有良心,他就能明白,照顾那些原本已经枯萎,甚至就要凋零的人是一件好事,这个道理就像大白天一样明了。

但是茜昂的家人想从我这里把她带走,情况是这样的,她的兄弟已经和他的妻子离婚了,这个人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懒汉,所以她和她的母亲要去替他看房子。他们劝她离开我的原因是我挣得太少,对她不好;我把她留在这里只是为了用她做模特,而我最终一样会把她抛下不管。请注意,因为生孩子的关系,她几乎一整年都不能当模特了。所有这些事情都是私下里在我背后议论的,最后茜昂终于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对她说:“随你所愿。除非你想回到过去的生活,否则我是永远不会离开你的。”最糟糕的是,提奥,如果我们过得还是如此艰难,他们还会用同样的方式来找她的麻烦,而那个流氓的兄弟就要把她带回去,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除了她的母亲,我没有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来往,因为我不信任他们。关于那个女人,我只能说,如果她选择断绝与家人的一切关系,我会认为她是明智的、是忠诚的。我自己不会劝她不要回去,如果她真的想去。我就让她离开。

我收到了一封家里的来信,以及一个让人感到温暖的包裹,里面有一个女人的外套,一顶帽子,一包雪茄和一些钱。

今天我到养老院去了。我从窗口里画了一张速写,画的是一位老园丁,旁边是一棵扭曲的苹果树,还有养老院里的一家木匠店。我与两位老人一起在那里喝茶。我可以以来访者的身份进入老年男子的房间,真是典型得不能再典型的客房。举个例子,一个身材不太高大的老头坐在了一个残疾人的椅子上,他的脖子又细又长。木匠店加上冷调的绿色的花园景象,再连同那两个老人一起——就是这样,让我想起了梅索尼埃的那张两个男人坐在餐桌边喝酒的小幅油画。我已经向养老院申请,请求能够到女性的房间和花园里去画一些草图,但我不敢肯定他们能允许。

去年冬天,我去过沃尔堡的养老院。它这个养老院要小得多,但更典型。当我在那儿的时候就在黄昏时分,老人们围着一个旧炉子,各自坐在长椅上和椅子上。

这些小型养老院是多么漂亮啊!我找不到形容它们的词语。虽然以赛列用他极高的技法把它们滑了下来,但令我觉得奇怪的是,人的一双眼睛在这些景色面前竟然眼花缭乱了。我看见,海牙似乎每天都是那样一个人山人海的世界,这与大多数画家画出来的画完全不同。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有一次我和他们一起散步,当我们遇到某个令我动容的人物时,他们却反复地说:“哦,那些是肮脏的人!”或者是,“那种人!总之,这绝对不是一个画家脸上应该有的表情。是的,这常常使我感到奇怪。我还记得有一次和亨克斯的谈话,他的眼力非常厉害,可是那些最严肃、最美丽的事物却都被他给忽视掉了;总之,他们自愿在事实面前缄默,他们自愿夹断自己的翅膀。”

与此同时,我拿到了那间席凡宁根式的披风。这真是太棒了,我得立刻开始工作。垃圾车的草图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了,我已经抓住室外和室内,还有阴暗棚下的光线所形成对比效果:那一群清空垃圾箱的女性形象已经趋于成熟。但是来来回回的手推车,拿着粪把的清洁工人以及车棚下的垃圾,这些东西必须在不失去整体的光影效果的情况下,得到清晰的表现;相反,这种效果必须得到加强。

我一直在努力地画这幅画,这是一件很棒的事情。我已经对它的第一个版本进行了多次修正;画面一开始是白色的,然后我又把它全都改成了黑色的。因为第一张画纸已经破得不行了,所以我把它描摹到另一张纸上,我正在新的纸上重新画。我得早起,因为这样我才能找到我所需要的效果。如果我能按脑海里想法一直画下去该多好。我希望我能与莫夫谈谈这幅画,但我不知道这样合不合适。因为把它画成油画不是我的主要目的,也许我应该在那些对石版画毫无兴趣的人给我提出各种各样的意见之前,就准备好把它搞成石版画的样子。

你说与画家太多的交往是没有好处的,我很赞成。但某些交往绝对是有益的,事实上,人们常常会渴望与一个了解自己的人探讨一些事情。特别是,如果两个人能以同样的精神来工作和创作,那么他们就可以相互激励。一个人不能总是离开自己的国家,国家仅仅代表一种自然环境,而且还有能够寻找和感受同样的事物的心灵。只有这样来理解,国家的意义才是完整的,一个人才会对国家产生如此强烈的亲近感。我很高兴梵·德·韦勒来了。但是我怕和拉帕德是最合得来的。

有一天,我在席凡宁根看到了一个很美的场面:沙丘上有一辆装满了渔网的马车,人们把网从马车上拿下来,张开,然后晾到沙丘上。我席凡宁根披风是一个漂亮的装束,我希望我能买件渔民穿的外套,有站着的领,而且是短袖的,我还想要一顶女式便帽。表现席凡宁根的画也得尽快地画出来。

养老院实在令我失望,他们拒绝我在那里画画——他们说没有这种先例,此外,他们正在进行春季大清扫,病房中正在铺设新的地标。不过没关系,还有其他的养老院,但这不过这个养老院里有一个我认识的人,他经常给我做模特。

不久前,我曾在信中写道:“我坐在两张大白纸前,不知道该画些什么。”从那天以后,我在其中一张纸上画了垃圾车。最近几天,我的第二幅画也取得了很大的进步;我要在上面画上我从画室的窗口看见的景色,那就是莱茵车站空地上的一座煤堆。那里有一大堆煤,工人正在煤堆上劳作,人们推着小手推车前来购买一袋一袋的煤,那几天来买煤的人很多。特别是去年冬天下雪的时候,这个景象真是奇妙。我想了很久,那个景象实在太壮观了,于是在一天晚上,我根据这个场景画了一张速写。有一个人给我做模特,他爬上煤堆,站在不同的地方,这样我就可以看到不同位置上的人物的比例。

在画这些习作的同时,一幅更大的素描,也就是挖土豆的人那幅画,已经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我把它牢牢地记在心里,我想你可能会在里面看到点什么。这几天我就想开始画。我可以把大幅的习作当中的人物画寄给你看。有空的时候,我得去找到一块肥沃的土豆地,并对其进行景观线条和透视方面的研究。到了秋天,当他们挖土豆的时候,这幅画应该就能画完,到时我只需要完成最后的润色就可以了。在我看来,这些人物应该符合真实的生活场景,而不是看起来像一张服装习作。

去年,我在这里看到了挖土豆的情形,前年,我在布拉班特也看到了这种场面,非常壮丽。前年在波里纳日,则是由矿工来挖土豆。由此可见,我已经把这个场景完完全全地刻画在了心里。那些挖土豆的人必须是一排颜色上非常暗的人物,只能在远处看到,但人物的动作和样貌必须画得很精致,并且互不相同;例如,一个普通的年轻人身边挨着一个典型的席凡宁根老人,这位老人穿着一套白色和棕色的打了补丁的套装,戴着一顶黑色的旧礼帽。还有一位身材矮小,却非常健壮,身着黑色衣服的妇女,她的旁边是一个穿着白色的裤子,浅蓝色的外套,戴着草帽的高大的割草人。

最近我画画很有动力,相对来说不算很累,因为我的工作对我来说实在很有吸引力。我长期克制自己不去写作,但因为时机成熟了,我改变了想法,我已经松开了我身上的枷锁,现在我能够更自由地呼吸。我相信这终究是一件好事,因为我在研究上花了很长时间。我认为这是一句关于莫夫的名言,他的所有工作和经验都是如此:“有时候我的确不知道奶牛的关节在哪里。”

去年这个时候我在医院。我发现,去年夏天的绘画研究很糟糕,我想到它是因为我一直在寻找一项关于这些煤堆的旧的绘画研究,看看我当时是怎么做的。我现在觉得它们做得太邋遢了。从那个时开始,我重新专注于图上画的图形,并间接对绘画进行了思考。

这和我去年对一些人说的差不多,他们说:“画是彩色的,”我回答道:“准确地说黑白画实际上是用黑色和白色作画。”他们说:“绘画就是素描。”我说:“素描就是绘画。”但那时我的技术太弱了,只能用言语表达。现在我不怎么说话了,而是默默地用行动来证明。

我收到了一封来自拉帕德的挂号信。我跟他说过我计划画一大堆土豆挖掘工的。因为拉帕德这封信刺激了我,同一天我开始绘画;这幅画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所以我几乎整个晚上都在画它。我清楚地看见它在我的面前,并想把它带过去。这是我做的最好的一幅画。我并没有想模仿一些英国的艺术家,但是我的绘画方式和他们的很接近,可能是因为在自然界中我们被同样的事物所吸引。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画了这么多画,你一定不要感到惊讶,在创作一幅画时,思想和注意力比绘画更重要。就我而言,为了取得好的结果,我会像做这件事一样,艰难地走一天半的路。可以这么说,当一个人对工作如此着迷时,他必须坚持到底。

我总是记得我第一次看到布丁(他后来的一张画)时,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我想它应该被叫作码头:妇女在寻找那些能在暴风雨的夜晚逃跑的船只。那之后,我在卢森堡和其他几个地方见过这一幕。我发现布丁非常诚实和严肃,我观察到,即使他明显画得很草率,他的画仍然很合理很正确。他是我私下不认识的人,然而,当我看到他的作品时,我能想象他是如何创作。我非常希望通过所有这些艰苦的工作使我的手更加灵巧。

因为这幅画,今晚我再也睡不着了。晚上当周围都很安静的时候,抽根烟斗非常舒服;一天中的休息时刻和日出时刻是极其美好的。

现在还不到四点,昨天傍晚有一场雷暴,夜里下起了雨。现在雨停了,但到处都湿了,天空是灰蒙蒙的。然而,这里和那里都有深色或浅色的云,这些云由中性色彩或黄白色组成,在天空中移动。因为时间太早,树叶看起来灰白,色调也很柔和。在潮湿的路上,一个农夫穿着一件蓝色的罩衫,骑着他从草地上取来的一匹棕色的马。

背景中的城市是灰色的轮廓,也在色调中,潮湿的屋顶非常突出。比起柯罗它看起来更像多比尼,一幅通过在地面的各种颜色和所有物品的亮度构成的画。没有什么比清晨的大自然更美丽的了。

祝你玩得愉快,孩子;相对来说,除了财务上的很多顾虑和一些烦恼,我也过得很愉快。但我的工作很幸运:我工作的时候非常愉快。而且有一种坚定的感觉,我就是在正确的轨道上。

是的,小伙子,如果一个人坚持不懈地工作而不去在意其他的,如果一个人诚实而自由地去探索自然,而且不失去自己心中所想的东西,不管人们怎么说,他都能一个人感到平静和坚定,安静地面对未来。是的,人可能会犯错误,可能会在这里或那里夸大其词,但一个人所做的事情将是独一无二的。你读过拉帕德的书中字母的表达方式:“我过去常常在这方面做一些事情,在那种风格中,没有足够的个性,但这些最后的画自己的路,我现在也有同样的感觉。”

你的信受到不少欢迎,我对此非常感谢。这次我很辛苦,身无分文。女人这几天都没有奶来喂宝宝了,我也感觉非常头晕。作为最后的努力,我在绝望中去了特斯蒂格那里,我想,我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事实上,这可能是一个改善情况的方法。于是我带着一张画去了那里,画里有男人和女人,有一堆土的前景,还有一个小村庄的屋顶。

我对特斯蒂格说,我完全理解这幅素描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但是我拿来给他看是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我的作品了,我还想证明我对去年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恶意。他说他也没有任何恶意,至于这幅画,去年他告诉我,我应该画水彩画,并且他不想重复说第二次。然后我告诉他我试过画水彩画,几种颜色经常出现在我的工作室里,但我更愿意画素描,对画有强烈吸引力的人物更有激情。

他说他很高兴,看到我至少在工作,我问他是否有任何理由怀疑我没有工作。然后他收到一封电报,我就走了。但是毕竟我不知道他是否喜欢这幅画。昨天我又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来更好地完成这幅画。

如果他认为这很荒唐的话,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惊讶。但即使他真的觉得这很疯狂,我想我也不能让这件事让我心烦,也不能把他的意见当作定论。我仍然认为,特斯蒂格对我和我去年及现在的行为会改变想法。但是我会把它留给时间,如果他坚持认为我做的一切都是错的,那我就冷静下来,走自己的路。我告诉特斯蒂格我非常希望能再次与莫夫保持良好的关系,但他一句话也没回答。从长远来看,如果有些人不改变主意,认为我在做或计划做荒唐的事情,我会感到非常惊讶。

我现在已经做了四项关于土豆挖掘的大型研究。有一个男人把叉子插在地上(第一个动作),一个女人的身形也是如此,还有一个人把土豆扔进篮子里。在这附近,他们用短柄叉子挖掘,挖掘者跪着。我想,在一个平安的国家里,到了晚上,这些跪着的人影,可能会有一种美好的东西——某种虔诚的感情。所以我仔细研究了这个场景。

现在,关于这些画,提奥:我想我不能把它们卖掉,但我记得以色列人对梵·德·韦勒说过的关于后一幅大画的话:你肯定不会卖它但这不能让你灰心,因为它会给你新的朋友,让你卖掉其他东西。

我没有从C.M.那儿得到回信。你看,提奥,我卖东西的机会很小。我向你保证,去找特斯蒂格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我确实这么想过,也许他会倾向于原谅和忘记所有的事情。但是我相信他仍然像你当时描述的那样,有时候我和他握手的方式让他很恼火。

你时常写信给我说你在我的工作中发现了一些东西,我想你没有弄错,特斯蒂格对他完全漠不关心这是不对的,这种冷漠近乎敌意。这是我非常重视的一件事,你的确从一开始就做了这么多,为了我的工作,可能会继续在其中找到一些好处。如果能做到这一点,我就会忘记这一年的所有烦恼。

当我写作的时候,我想起那段时光。也许你还记得,尽管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你和我和莫夫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晚上,当时,他还住在军营附近,他给了我们一张他自己画的犁的照片。我当时一点也不认为我自己应该成为一名绘图员,我也没有想到莫夫和我之间会出现困难。我总是怀疑他们没有解决自己的问题,尤其是因为,如果你把它彻底地考虑一下,我们之间的意见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很久以前,我开始恢复工作时精神饱满的状态,并且相信它终究会到来。尽管如此,我以前也有过这种经历,但当这些人感到不安或说自己走错了路时,我不由自主地感到心烦意乱,心情忧郁。

和开始相比,我现在在这里感觉到很自在。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有很多想法和计划。我对用木炭工作的厌恶与日俱增,这其中的一个原因是我找到了一种方法可以解决木炭,然后用打印机的墨水来处理。某一天当我买得起它的时候,我会在油画上画一幅我现在用纸画的精致的素描,然后再试着画一次。我有一件事要记住,那就是把油涂得很好。

你知道我有时渴望什么吗?去布雷班特旅行,我喜欢在纽宁画老教堂墓地,和那些织工;花一个月的时间研究布拉班特然后带着很多东西回来,比如,一幅很大的画,画的是一个农民的葬礼。

我希望你能给我详细地写一篇关于一百幅画作的介绍,看到这样的事情一定很高兴。人们认为,在那个时候,有些人的性格、意图和天赋在公众的意见中受到怀疑,有些人被告知了最荒谬的事情:米勒、柯罗、多比尼……被认为是警察的人看着一只没有护照的流浪狗或流浪汉;随着时光的流逝,被名为大自然即画室。假如100不够,我们有无数的画作。那么,警员们会怎样?除了出于好奇,剩下的就很少了。

我认为这是一个悲剧,一个伟人的历史。他们不仅在生活中遇到警员,而且通常在他们的工作得到公开承认时就会死掉。在他们的生活中,他们不断地承受着来自为生存斗争的障碍和困难的压力。所以,每当我听到公众承认这样的优点的时候,我就觉得安静更为生动,那些没有多少朋友的人多少有些忧郁,在他们的单纯中,我发现他们更伟大,也更可悲。

当你来的时候,我可以给你看一本可以被称为现代艺术家木刻的主要作品,你在任何地方肯定都找不到的收藏品。它代表的是那些甚至连大多数鉴赏家都不知道名字的人的作品。谁知道巴克曼,两个格林?谁知道瑞米的画?几乎没有。他们在一起时,令人惊叹的是他们绘画的坚毅,他们的个性,严肃的构思,严肃的文字,以及在街上、在市场上、在医院或济贫院里所发现的最普通的人物和物件上所显露出来的痕迹。

我在那些挖土豆的人身上做了更多的工作。我已经开始了对同一主题的第二次研究,主题为一个老人的身影。而且,我手头上有一个大领域的播种者。接着我研究了野草的燃烧和一个背着一袋土豆的人。当我想到特斯蒂格的观点时,我认为我必须做水彩画,假设错了,我要用我所有的善意来改变我的想法。我不明白,如果我用水彩的颜色来画,那么,那个带着米粒的人,那个播种机的人,那个老土豆挖掘者的这些人物形象怎么会保留着它们的个性呢。

结果将会是非常庸俗的,是我拒绝走的那种平庸。无论如何,我的作品中有一些人物,一些遥远的东西,比如,与艾尔米特的目标一致。我认为,艾尔米特的秘诀肯定不是别的,而是他对这个人物有全面的了解,也就是一个严肃的工人的形象。他把他的研究对象从人们的内心深处带走。对那些特别想要表达大胆、活力和庞大数字的人来说,水彩并不是最具同情心的手段。

一个人只追求色调或色彩时是不同的,那么水彩就是一种很好的东西。我必须承认从这些相同的数字中我们可以做不同的研究,从色调和色彩的角度来看,还会有另一个意图。但问题是:如果我的情感和个人情感首先将我吸引到人物、结构和人物的动作上,那么当我遵循这一规则,我不再用水彩画,而是用黑色和棕色的画时,这能怪我吗?

有些水彩画的轮廓表达得很强烈,比如雷加米、皮维尔、沃克尔和贺柯默。我常常认为,这一点与比利时的梅纳有关。但即使我尝试过,特斯蒂格也不会和他们一起走马上任。他总是说:“这是不能销售的。”更直白地说“你是一个平庸的人,你是一个傲慢的人,因为你不屈服,不做微不足道的事情。你的所谓“追求”让自己变得荒唐可笑。”我担心特斯蒂格会永远为我留着“永恒的不”,那不只是我自己,几乎所有寻找自己道路的人,在他身后或身旁都是一个永远不气馁的人。

在我所创作的通俗人物中,有几位在性格和情感上都被许多人称为绝对老式的人物。例如,一名挖掘者,他看起来更像是那些人在哥特式教堂的木柱浮雕上看到的东西,而不是现在的一幅画中看到的东西。我常常想起勇敢的人,他们对我是多么的同情。我希望我能再次去布拉班特研究一下秋天。我想研究一下布拉班特织工的梨和纽恩南的那个村子的墓地,但那又要花钱了。

我应该热爱的东西,我觉得我可以创造的是一位父亲的形象。这个人物画得很严肃、很有个性,还有一小片棕色的健康地带,一条狭窄的白色沙道穿过这片区域,天空被微妙地染了色,但又有些热情刷过。父亲母亲挽着胳膊在秋天的风景中,或者在一片树叶凋谢的树篱上。

我在画一个农民的葬礼时,我也想画一幅父亲的图画,当然我也打算这样做。撇开宗教观点的不同不谈,对我来说,一个贫穷的乡村牧师的形象在类型和性格上都是我所知道的最有同情心的人之一,如果我哪天不去尝试的话,我就不应该忠于自己。我想做的是一幅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完全理解的画:这个图形基本上被简化了,对于那些不属于真正的人物的细节,却是偶然的。因为它不一定是父亲的画像,而是那种贫穷的乡村牧师去看病人。同样,这对夫妇的臂膀必须是一对老了的男人和女人的模样。虽然我希望他们能为这幅画摆出-幅造型,但这幅画是出于爱和信念,而不是父亲和母亲的肖像。但他们必须知道,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如果这种相似性不准确,他们可能看不到。

简化这个人物是我非常关心的一件事。说到人物画中的表情,我越来越得出这样的结论:与其说是在特征上,不如说是在整个态度上。我最讨厌的事情莫过于大多数学院派的演讲了。我更喜欢看米基朗基罗的《夜》,或是杜米埃的酒鬼,甚至是莫夫画的老马。

最近我一直在想,搬到乡下去,或者搬到海边,也可以搬去一些典型的体力劳动的地方,我想这会帮助我节约一点。我的数据正在取得进展,但在财务方面,我正在失去优势,不能保持下去。工作是要花钱的,所以工作越辛苦,负债就越深。帮助一个人渡过难关,只能通过更努力的工作来克服困难和费用。

这里的优势是我的工作室很好。毕竟,一个不是艺术世界的人,如果不能时不时地听到和看到一些东西,就很难做到。我爱大自然,然而有很多东西把我束缚在这个城市里,尤其是杂志上,让我有复制的可能性。看不见任何蒸汽机对我来说都没有困难,但永远看不到印刷机对我来说就很困难了。如果你和我有一样的感觉,偶尔你会突然渴望去看看那些你很久没见过的人。

这就是我对德·波克的感觉。在他的画室里,我看见的第一个是一幅非常大的素描,一个被雪覆盖着的巨大风车,一半是浪漫的,一半是现实的,一种我并不讨厌的风格的结合,但是没有完成。这幅画虽然被精力充沛地压制了,但却产生了很好的、强烈的效果。然后有一些精心梳理的图片,一些漂亮的研究。一些素描比去年更成熟,色调和颜色也更正确,背景也更丰富。但在我看来,平面和大众的相对比例总是太模糊,缺乏正确的比例,这是柯罗、卢梭、多比尼和杜普荷的典型特征。这些人都有相同之处:他们在比例上非常谨慎,他们的背景也很有表现力,而不是那么肤浅。但德·波克的作品中也有很好的观点,如果用一种不那么有远见的方式把事情写下来,人们会更愉快地看待它。

我也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不改变他的臣民多一点,本周我做了几个景观研究,昨天,我和德·波克在灯塔后面的沙丘上发现了一个壮丽的土豆田,在栗树下的前一天,另一块地上堆着煤。我很少画风景,但是现在我在画三个关于风景的不同的主题。德·波克肯定是一个风景画家,为什么他不做更多,而不是总是画一个沙丘与小树和小沙滩草?

7月1日,我们的小家伙才1岁,他是你所能想象到的最可爱、最快乐的孩子的模样。我想,这个小家伙干得很好,让她忙个不停,这小家伙是女人的救星。至于其余的事,我有时想,她最好住在乡下,远离城市,远离家人,这对她会有很大的帮助。她确实是一个可以称之为“孩子”的人,她的性格受环境的影响很大,她总是以沮丧和冷漠的态度来承担后果。对事情缺乏坚定的信念。

我跟德·波克谈了一下斯金宁恩的房子,但我最好不要抱怨我的工作室租金太高了。德·波克一年支付四百法郎而我只付了一百七十法郎!如果我想住在海边,席凡宁根就不可能了,我应该去更遥远的地方,也许是荷兰的胡克,或者是马肯。

我非常渴望在海边工作,但我想我会让德·波克把他阁楼的一角留给我放画料,这样我就不必每次都拖着它走了。如果一个人必须要工作,而且要扛着所有东西,那么他到的时候就已经很累了,工作就会变得松懈,手也不太稳了。如果他不必立即工作,那么他当然不会介意轻微的疲劳。如果在德·波克那儿有个临时住所,经常开着车也许能让我更专注地研究海洋和席凡宁根。

上周日我在梵·德·韦勒餐厅。他正在研究一幅小溪旁边边奶牛的照片,为了对此进行一些研究,他要到乡下去一段时间。

你知道卢梭的《一片美丽的森林》吗?在秋雨后,你瞥见一片广阔的沼泽草地,牛在草地上吃草,前景是怎么样?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时尚。它更自然,这是一种启示。在我看来,一个人必须对此感到完全的反感而不是加入那些人,说这个作品是夸张或仅仅是矫揉造作的。

昨天布莱特纳来了,我一点也没想到他会来。我很高兴,因为我在这里逗留的第一天,他非常愉快地出去寻找令人好奇的模型了。不是在乡下,而是在城市里。从海牙来的人中没有一个和我一起做过这件事。大多数的画家都觉得这座城市很丑,但有时候它非常漂亮。昨天,我看见在诺德的工人们正忙着推倒宫殿对面的那部分,他们都是用粉笔把马车和马涂成白色的。天气凉爽,多风,天空灰蒙蒙的,这个地方很有特点。

梵·德·韦勒有两种非常奇特的布莱特纳风格的水彩画,一种是“我不喜欢”,或者英国人称为“奇怪”。我们必须拭目以待。布莱特纳很聪明,但他却是个古怪的人。我有时喜欢霍夫曼和埃德加·爱伦·坡的作品(《梦幻般的故事》《乌鸦》),但是布莱特纳的作品是不可能的;它的幻想是沉重的,毫无意义,与现实毫无联系。我认为它非常丑陋。他画的梵·德·韦勒的画像很糟糕。

拉帕德走了,他写信给我说,毕竟他用的是我跟他说的那台打印机的墨水,还有松节油,这样他就好多了。

我觉得C.M.不太合适,他从来没有给我写过回信。在我这边,我试着去弥补,但是他也没有来看我,这样也不太好。莫夫不仅和我吵架,还和齐尔肯吵架。

我要拍几张画。首先,我要拍“播种者”和“采集者”,一个有许多小花,另一个有一个大花。如果结果还不错,我可以把我画的照片发给你,给别人看,也许是布霍特,看他能不能找到买家。我们必须坚持到底,为了尝试新的事物,我需要挣钱,也想尝试画画,因为我现在正想着画画。

德·波克来看我了,这是一次相当愉快的访问。他看了去年的一些绘画研究,还很喜欢它们,但我越来越不喜欢它们。我希望今年能做得更好。我现在和德·波克相处的好一点了,这对我们都没有害处,我们还可以互相学习。我和他又谈了一次,我去席凡宁根做研究的时候,可以把我的东西留在他家。我也希望很快有一天我也能去布鲁默斯。

我打算主要在席凡宁根工作一段时间,早上去那里,在那里呆上一整天,但有时我必须在待在家里,中午太热的时候待在家,晚上也待在家里。我相信,这将给我一些新的想法并且能让我好好休息,这不是懒惰,只是改变一下环境和职业。

我已尽我所能把我的画本整理好,补充了需要的东西,并提供了缆车的票。花了这些必要的钱,我已经身无分文了。我一看周围,就会时不时地带着那个女人一起摆姿势。我有一个模型,一个农民男孩,我跟他谈过这幅画的研究。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很早就和我一起去沙丘很远的地方。

昨天晚上,我收到了两位土地测量师给我的礼物,非常开心(自从我上次给你写信后,我收到了第二件)。礼物是一件典型的席凡宁根的夹克,有立领,别致,褪色,有补丁。他们是快乐的。

第一个土地测量师的父亲经营彩色业务;他有派拉德的颜料库存,有莫夫的客户。为了给儿子上这一课,我从父亲那里得到了许多善意的保证;我利用这些,对他说,毫无疑问他有一些旧的颜料。如果将来他能以同样的价格,也就是三分之一的折扣,卖给我新的颜料,我愿意以净价购买它们。他查看了他的颜料库存,我们做了交易。在油画颜料和水彩颜料上我都得到了优惠。我很高兴,因为这样继续画画也没有那么困难了。

我收到了你的来信,看到你说:“我不能给你对未来的希望。”的时候,我无法表达我有多么难过。

如果你说的只是财务方面的问题,我不介意。记得你在一个月前给我写过一封信,信中说这个时代很糟糕,我回答说:“好吧!我们双方都有理由尽最大的努力,你尽量给我严格的必要条件,我将尽最大努力取得进展,以便我们能向杂志社卖些东西。”从那以后,我开始完成更大的作品,比单项研究的主题大得多。

但如果你的意思是这是我的工作,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应该得到它。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可能知道?它毫无防备地撞击了我的心。我想知道你有没有看到我的进步。很明显,我第一次发照片给你,让你向艺术家展示,这和你说的“我对你的未来没什么希望”有关?

兄弟,如果你不说些让我担心的东西,我就不会这么忧郁了。你说:“让我们期待更美好的时光。”你知道吗,在我看来,这是必须小心的事情之一。对美好时光的希望不是一种感觉,而是一种当下的行动。正是因为我强烈地希望有一个更好的时代,所以我全身心地投入到现在的工作当中,不去考虑未来,只相信工作一定会有回报。

在席凡宁根,我一直致力于“修补蚊帐”。沙丘里有两大部分的工人,虽然他们需要辛勤的劳动,但是我最喜欢干的事情是:在一块必须挖掘的沙地前,画一长排的挖掘工人,他们是市政府雇佣的穷人。这执行起来非常困难。

当去席凡宁根作画的问题出现的时候,我想:好吧,让我们把它完成吧。现在我宁愿我没有开始,因为开销实在太大,我应付不来,但我喜欢画画!

去年夏天,你在这里的时候,你给了我钱,让我储存必需的用品,我就开始工作。过了一段时间,你写信说当完成颜色和绘画盒子时,希望能得到一些钱。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从那以后,你自己就倒霉了。然而,在冬季初,我收到了一些额外的钱。尽管如此,有许多人需要再次付出代价。在那些秋日里,即使是在席凡宁根遇到暴风雨的时候,我也一直在画画。可是冬天就要来了,我害怕因为买煤要增加新的开支。所以我又做模型了,那之后,我觉得我对人物研究有了进步。

在进行这些图形研究的同时,购买颜料或制作水彩是绝对不可能的。当我做这件事的可能性最小的时候,我试着去管理它。我向拉帕德借了笔钱,我从父亲那里也得到了一笔额外的汇款。但是我就像一只缠着一根线的甲壳虫,能爬上一小段路,最终还是会停下来。所以我并不总是能做我心中一直想做的事情。刚开始的时候,我最需要做的是绘画的人物研究,但是我负担不起。

几个星期过去了,又过了好几个星期,又过了好几个月,不管我怎样绞尽脑汁,每一次的花费都比我所能应付得还要多。我既要工作,又要节省开支。钱一到账,我不仅要想办法用这些钱住上十天,我还有太多的东西要立刻支付,因此在未来的十天里剩下的钱很少。另外,女人要照顾孩子,但是没有奶喂婴儿的情况经常发生。我有时也不得不坐在沙丘上或其他地方来忍受饥饿,因为我也吃不饱。在这种情况下,穿过沙丘的道路就像沙漠一样。全家人的鞋子都打了补丁,还有很多这样让人长皱纹的小痛苦。

如果我一直坚持认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应该不会在意。但现在,你对我说的那句话就像是“压断骆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该怎么做?我在席凡宁根见了布隆默斯两次,并与他交谈。他看到我的一些画,就请我来看他。我在那儿画了几幅画,有一小片大海、一块有网匠的田地,在这儿的画室里,有一个在马铃薯地里种卷心菜的人,他在马铃薯地之间的空地上种了一些卷心菜;我手上拿着补网的大图。当我在那的时候,去年的一些事情再次引起我的兴趣,结果我的工作室里还挂了一些其他的绘画作品。我非常渴望给那些挖土豆的人画画,现在正是时候。我认为那将是一件好事并且我已经为它做了一些研究,但是我没有得到足够的模型。如果我能随心所欲地生活,那么我没有画完挖土豆的人,秋天就不会过去。我所爱的大海,必须用油擦拭,否则将无法到达。

但我觉得我的热情消失了。一个人需要一个堡垒。当你说“把你的希望寄托在未来”时,那听起来就像是你对我没有信心。是这样的吗?除了你我没有别的朋友,每当情绪低落的时候,我总是想起你。

提奥,一开始你跟我谈起绘画的时候,我们就可以预见我今天的作品。我们是否应该犹豫一下,想想我应该成为一名画家还是一名制图员,或者这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想,如果我们能够预见这些照片,我们就不应该犹豫,对吗?因为它确实需要一个画家用手和眼睛创造出在沙丘上的景象。

当人们充满敌意和冷漠的时候,我常常感到沮丧,以至于我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后来我又振作起来,回到我的工作中。因为我工作于当下,没有工作就没有一天,我相信我的未来确实有希望,但是我的大脑中没有空间去对未来进行哲学的思考,沮丧,或者是安慰自己。我现在的责任就是,立足当下,不让一天白白浪费掉。你也应该试着像我一样立足于当下,尽可能保存今天而不是明天。

最近有一件事给了我很大的勇气,虽然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画画了,但和去年相比,今天的绘画研究显示了我的进步。当时,我多次尝试画人物画,但是糟糕的结果让我绝望。现在我又开始了,没有什么能阻止我继续。当时,因为绘画和比例的问题,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我现在已经掌握了;因此,当坐在大自然面前,同时想到绘图和绘画两件事,我只能想到绘画。

你说照片的效果有点差。当我想到一个人的体格如何影响他的工作时,我一点也不惊讶。真的,提奥,为了工作,我们本应该吃得更好一点,但我负担不起,不管怎样,我都不能呼吸得更加自由,它会一直这样。我认为这些照片所拍摄的图画的色调还不够深;它们不能很好地表达自然所激起的情感,但如果你把它们与我最初所做的比较,我想它是有进步的。

提奥,我不赞成花销超过一个人的支出,但当这是罢工或工作的问题时,我投票支持最上层工作。米勒和我之前的伙伴一直在努力,直到警长抓住他们;有些人被关在了监狱里,另外的不得不四处迁徙。但我不知道他们中是否有人放弃了他的工作。只是刚开始的时候,我把失败看得就像远处一个黑暗的影子,有时它让我的工作变得阴郁。

是的,提奥,如果只是钱的问题,你就不需要饶恕我;作为朋友和兄弟,不管是畅销的还是滞销的,你对这份工作都要有一点同情心。如果在这方面我能保有你的同情,其他的我也就不关心了,我们必须冷静地找到办法。如果将来对钱有希望的话,我建议搬到乡下的某个村庄去住,省下一半房租,把钱花在妇女儿童,当然还有我必需的健康的食物上,而不是这里的坏食物。同时,对模型或许也有好处。

我有时想去英国。在伦敦,他们出版了一本重要的新杂志,相当于“伦敦新闻”和“年图片新闻”。也许在那里我能找到工作。我想如果我在伦敦接触一些艺术家,我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在泰晤士河上的造船厂,我能做出很漂亮的东西!

我把去年夏天画的几幅画挂了起来,因为创作新画的时候,那些旧画依旧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毕竟,在冬天和春天的时候,这幅画给过我一些间接的帮助,一直到最近,我也还是常常从中受到启发。然而现在,我觉得可以留出一段时间来画画是非常好的。我本打算画一大幅画,是坐在草地上补网的女人,我差点想把它放弃了,直到我又见到了你。我感到心烦意乱,因为开销实在太贵,我有些怀疑自己不敢再继续画下去了。到目前为止,我已经画了七幅描写夏季风光的水彩画。

我一直在计划画一幅表现那些挖土豆的人的大画,尽管这幅画可能要到明年才能完成,但这一季已完成了一半。等梵·德·韦勒回来后,我想去见见他。我听说他的画在阿姆斯特丹获得了银奖。

“我相信他会喜欢那幅表现挖土豆的人的画,也许他会给我一些有用的建议,让我完成我的设想。但是我知道,我必须得做许多研究,这比画画难多了。因此,今年必须要画更多的画,这样我才能有更多的领悟。噢,提奥,如果我能多花一点钱在这上面,就能取得更大的进步,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可能是发烧,紧张,或者别的什么缘故——我不知道——但我就是感觉不舒服。我想起了你在信中关于不同的东西所采取的措辞,我希望没有这种必要。我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昨晚都没睡好觉。

今天清晨,我突然觉得所有的思绪都一起向我压来。我得给各种人付钱,房东,涂料商人,面包师,杂货店主,天知道还有谁,但钱只剩下很少的一点了。最糟糕的是,过了这么长时间,我感到自己抵抗力在逐渐减弱,好像要被一种巨大的疲倦感所征服。在这样的时刻,你会希望自己是铁打的,无奈人只有血和肉。

这对我来说太难以承受了,因为我再也看不清未来了。我不能用语言表达,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成功不了。我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其中,有那么一些时候,我真会觉得这就是个错误。

但是,伙计,在实际生活中,人们应该把自己的力量、思想和精力投入到哪些方面呢?一个人必须抓住机会说:“我会做某件事,把它做完。”可是,可能到头来才发现那是个错误。当人们不关心这件事的时候,可能会感觉被关在墙里,闭锁其中。但毕竟,一个人不必介意失败,不是吗?

然后,我感到很遗憾,我没有病倒,死在波里纳日,而是去画画了。因为我只是你的负担,我帮不了什么;而且,要想成为一个好的画家,一个人必须经历许多时期。同时,如果一个人竭尽全力,他所创作的一切也不会完全糟糕;但是应该要有人考虑努力在画画的联系、发展趋势以及目标,这些人不追问不可能的事情。

刚才情况看起来很糟。如果是我一个人的话,的确如此。但人们想要保证其安全、对其负责任的女人、孩子、穷人们也有这样的想法。和他们在一起的话,我不能谈论这件事,但对我自己来说,这件事今天变得太难承受了。工作是唯一的补救办法;如果都没有用,一个人就会崩溃了。

你现在有照片了,可以更好地想象我的心境。现在我画的画只是我意图的影子,但是已经是一个有了一定形状的影子。我所看到的,我所要画的,不是模糊的,而是完全真实的东西,只有耐心和有规律的工作才能实现。必须断断续续地工作,对我来说是一场噩梦。在我看来,工作的时候,钱很少尚可接受。但是,一想到任何必要品都完全没有,任何人都会感到忧郁。

问题是工作的有无取决于画作卖得如何。如果一个人的画卖不出去,也没有其他收入,他不可能取得进步,反之,进步则是有日可期的。

有一种焦虑不安的感觉,我还能继续下去吗?嗯,我要走很长的路,试着摆脱这种感觉。

噢,提奥,工作带来了烦恼和忧虑,但跟痛苦比起来,毫无生气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呢?所以,让我们不要失去勇气,不要互相排斥,让彼此沮丧,而是相互安慰着走下去。

我和布鲁默斯谈过我的画,他想让我坚持下去。我也觉得已经完成了最后十或十二幅画。现在,我觉得已经到了必须改变方向的时候,而不是以同样的方式,画更多的画。

抑郁症是首先要克服的,可能这不会成为一种慢性疾病。我一直在想战胜抑郁症的方法。然而,除了在精力以及身体机能上重获新生,没有别的办法,因为我担心病情会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我非常需要钱,必须要重获健康,也要挽救我的绘画生涯。否则的话,我担心以后会发现更难补救的事情。

我可以向你展示一个类似的抑郁时刻,历史上的许多人都已经完全克服了它。几乎所有的人都通过了罗马学院,很长一段时间费尽心血钻研人像画,在课程结束时,画得相对好一些。然而,相较而言,画的正确的东西,并不令人愉快,因为它们里面有种“一种令人愉快的感觉”,但只有可以自由地移动、呼吸,这种感觉就会消失。不受既定课程的约束,只为了完善我的画,我强迫自己刻苦地研究,在那非常紧张的过程中,我工作过度,进入了抑郁的状态。

休息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会尽我所能地坚持工作。你想要像怀森布莱克那样花两个星期去荷兰,那会让我付出比在家待两个星期还多的代价。但是我认为在主题和风格的变化找找乐子也是件好事。经过这些研究,我觉得有必要去看看大海、晒成古铜色的洋芋叶,以及茬状的绒花、或耕过的土地。但这个形象总是让我回想起荷兰。

最近几天我一直在努力画几幅画,这样你就可以看到它们了。在我看来,最后一幅彩绘的研究似乎更加坚实,色彩更加有力。比如,我画了个在雨中淋湿的男人,潮湿、泥泞的路能更好地表达感情。大多数画是我对风景的印象——我认为这其中有东西可以画。

当绘画的时候,我感觉到了某种力量的色彩在我心中觉醒,它比我以前所感受到的更加强大和不同。我想了很久,可能跟我现在的心态紧张、在工作方法上寻求革新有关。

我常常试着不让画画那么枯燥,但结果总是一样,一次又一次。现在,我让自己随性一点,更多地用眼睛打量这个世界。而不是看物体的连接,分析结构。这样我能更直接地观察东西,如不同的色块。

去年,你做了一项绘画的研究,在森林里画了几根树干。我并不认为这很糟糕,但这并不是色彩画家会做的研究。我以这项研究为例,有些颜色是正确的,但虽然它们是正确的,但它们没有给出应有的效果;虽然颜料都涂厚,但效果却很差。现在,我认为那些我刚刚完成的画,颜料不太厚,颜色已经交织在一起,色彩变得更加坚实有力,画笔画下去,笔划互相遮盖,结果就更加圆润,更像低垂的云或草。

我想知道这种画法会带来什么,以及它将如何发展。我有时想知道,我不太像个画水彩画的,因为我的性情似乎明确地表明了这一点,但这方面也没什么进步。现在,我清楚地看到我最近的绘画研究跟别人的不一样,我特别想让你来看看。如果你也看到了变化,我就不应该怀疑走的这条路是正确的。就评价我的作品来说,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两项新的研究,比如我在下雨的时候做的:当我看着它们的时候,我发现回到了雨天沉闷的心情,虽然它只是几种颜色,但却是一种生活,一种没有被正确描绘出来的生活。这么说吧,跟画画无关。我的意思是,在这些研究中,人通过眼睛观察会发现自然的神秘,这些神秘后来被画家简化为不同的色块。

只有时间可以作答,但目前我看到的是不同的颜色和色调。

嗯,我希望,也许某种工作的狂热和愤怒会把我带走,就像小船有时会被悬崖或沙滩上的海浪冲击,并且在暴风雨中获得力量,且不至于被摔得粉碎。毕竟,如果我失败了,我不是非常在意失去了什么。但总的来说,人还是想要生命开花结果,而不任其凋谢。

伙计,你一定要尽快来,因为我不知道艾什尔能坚持多久,困难对我来说太多了,我感觉快没有力气了。只要我忙起来,就感觉不到自己有那么多的弱点。但有时,我不在画架前的时候,脆弱感就会将我打败。因此我感到头晕、头痛。从这里到邮局只要走一小段路,我就会累,这不正常。但事实就是如此。哎,我当然不屈服,但我必须努力重拾力量。如果我不长时间画画,或者正常吃饭,我的体质就会很好,但是我一直不得不在不吃东西和少画画之间做选择。到目前为止,我已经选择了前者。

提奥,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谈这件事,因为如果某些人知道了,他们会说:“当然,这就是我们很久以前预见到的。”他们不仅不会帮助我,而且会切断我耐心恢复体力、重新站起来的一切可能性。我向你保证,这只不过是过度劳累和缺乏营养的结果;但是有些人说起我好像我患了某种疾病,我还会继续这么做的。这真是最糟糕的诽谤。

我刚从席凡宁根回家,找到了你的信。里面的很多东西都让我感到高兴。首先,我很高兴未来的黑暗干扰不了我们的友谊;此外,我很高兴你看出我画画有进步。你的收入直接或间接地分配给6个人以上,真的了不起!但是我的一百五十法郎全部用来请四个人体模特、买绘画材料,也很厉害,不是吗?

我束手无策。今天早上,一个人硬要我买一些陶器,三个星期前为我修了一盏灯。他来吵架是因为我刚刚付了钱给他的邻居,没有给他,随之而来的还有谩骂和噪音。我告诉他,我一收到钱就应该给他钱,但目前我实在没有钱。我求他离开,最后我把他推到门外。但是,他也许早有准备,一把按住我的脖子,把我扔在墙上,然后又重重地把我摔在地板上。

现在,你看,这仅仅是不得不面对的小痛苦。这样的人当然比我强壮,所以他不怕。所有的小商人都是一样的,他们自愿过来,但如果不幸的是,这笔钱不得不拖延一个多星期,他们就会跟你吵。你还能指望什么?他们有时也很辛苦。

我被骚扰了,伙计。只因为缺少一些东西,生活也难以为继。恐怕我得放弃了。最近的情况对我来说实在难以承受,而且,我刻苦努力地画画,来恢复昔日友谊的计划已经失败了。我对你说的,感觉自己非常脆弱虚弱,都是真的。痛苦已经深入骨髓血肉,这是我过去常常有的。我从经验中知道一个人那时应该当心,否则不能轻易地克服。我也有心悸,担心心脏最终会受到影响。嗯,如果我对它不是很了解,我不敢去辨别,我的病在多大程度上是由身体引起的,或者仅仅是神经过度紧张的结果。

有一个念头常常不由自主地闪现。在我的生命中,我不仅画画起步晚,而且也可能将会一直画很多年。事物的本性使然,我不可能确切地知道与它有关的所有,但相较而言,每个人知道的东西不一样,但也有共同之处,人们可以得出一些有依据的结论。

因此,至于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工作,我想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工作时间有限,六点到十点之间是我计算的时间;至于其他的,就是纯粹的猜测了,我尽可能明确;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工作的头十年,如果一个人在那几年累坏了,他就活不过四十岁。

我不想让自己闲下来,也不觉得我生活的目的就是保持健康。我并不在乎我能不能活得更久;另外,我没有能力像医生那样照顾自己。

当我写信给拉帕德说我不相信我生命中唯一的目标是保护我的健康,我的意思是有些情况下,我们必须在工作和吃饭之间做出选择,我更喜欢前者,我也不认为我错了,因为我们的工作在进步,但我们却没有,创造是人生的第一要义。我对拉帕德说,我觉得我的话是对的。凡救自己一命的人,必会失去他自己,但在我看来,凡失去生命的人,也必将重获新生。

因此,我继续了解这一点:“几年之内,我必须完成某项工作。”我不必过分地催促自己;那是没有好处的。但我必须沉着冷静地工作,尽可能有规律、集中并快速地完成。只有当对世界感到背负着某种债务和责任的时候,世界才会给予我关心。因为我在活了三十年,出于感激,想在这个世界留下一些画作,作为纪念,而不是为了取悦某一艺术倾向,但要表达一种真诚的人类情感。因此,这项工作的目的是——专注于一件事,你所做的一切就简化了。现在工作进展有些慢——所以要抓紧时间了。

我就是这样反思自己的:如果我活得更久,那就活得长久些;但是我不指望会这样。

提奥,有一件事我们必须解决,并不是说它会立刻发生,但日子可能会变得更加黯淡。我的研究、工作室里的所有作品都是你的财产。例如,因为我不纳税,他们可能会卖掉我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我想让我的画作安全地离开家,至于耗费了很多心血的研究成果,这对我以后的工作非常有用。在这条街上,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纳税,尽管他们都得交不同金额的税。我也是,纳税员曾两次过这里来,但我给他们看了我的四个厨具和粗糙的桌子。我告诉他们,家里没有奢侈品只有孩子。从那时起,他们就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希望我能找到把研究成果存放在的地方。我总觉得有一种希望,当你来到工作室时,你会发现一些可能属于个人的东西,尽管这些东西可能没有固定的市场价值。在德波克家,我留下了两幅关于海的画,一幅是暴风雨下的海,一幅是平静的海。我喜欢继续画这些画,我也应该会尽我所能地去做这件事。早晨的琐事明确地告诉我,找到一条出路是我的责任,我要离开这里,住在乡下的一所小房子里。另一方面,海洋可不是随处可见的东西。

再见,伙计;我相当沮丧。从我今天早上对你说的话来看,人们对我的关心很少。如果一个人戴顶帽子之类的,他们更多的时候可能会与之保持距离。一个人毕竟是有自尊的,这样的事情让人很不愉快。如果我在与人打交道时不那么尴尬,我看到的未来也就不那么黑暗。

坦白地说,我在古皮尔学到的所有关于艺术的思想——尽管我的品味没有改变——很少能经受住实践的考验。艺术不是像艺术商人认为的那样制作出来的,画家的生活大相径庭,各自钻研的领域也不尽相同。

我必须继续画画。这不是失去勇气的问题,而是花了比过去更多的精力。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彼此充分理解,延续温暖的友谊。如果我们运气不好,那就勇敢面对吧!但是,伙计,让我们诚心诚意地一起继续下去。我才是赢家,因为没有你,我就不可能走到现在。你没有赢得任何东西,但你帮助一个没有工作的人摸索他的职业生涯。谁知道我们以后能一起成就哪些事情呢?

你在信中提到,有时一个人会感觉到矛盾。当我在家的时候,他一刻也不能离开我一会儿。当我在工作时,他拉着我的外套或爬到我的腿上,直到我把他放在我的腿上。孩子总是幸福的,如果他一辈子都保持这种脾气,他会比我聪明。

有时候当人们感到某种不幸让好事到头来变成坏事,我们该怎么说呢。我想人们可能会认为这种想法部分是由于过度紧张的神经造成的,如果你有这种想法,你一定不要觉得自己有责任相信事情真的和想象的一样糟糕。如果有人这样做的话,他会发疯的。相反的,更好的做法是:增强体质然后开始像个男人一样去工作,想想忧郁不过就是一件命中注定的事儿而已。我们必须始终使用这两种手段。在漫长的过程中,一个人会感觉到能量增加,可以承受困难。不明白的事情依然存在,哀愁或忧郁依然存在。但是,这永恒的消极被正面的工作成就平衡了,毕竟有所成就。如果生活像古迪的故事一样简单、或稍有点复杂、或普通得像牧师老掉牙的说教,自己的路也不会有那么难走。但事实并非如此,遇到的事无比复杂,对与错也不全然分开,是非黑白之外还有灰色地带才是自然之态。

一个人必须保持谨慎,不要在看不透的、黑色的、明显错误的事情上跌倒。另外,更多的时候我们还得避免像白色墙壁一样的“白色”,那意味着虚伪和不变的形式主义。我觉得,一个努力保持理性与诚实的人几乎不可能迷路,尽管他不会没有错误、失误或失败,或者无法达到完美。这将让他感觉到一种比狭隘心胸更宽广的怜悯和仁慈,这也是神职人员的一种特殊素质。

一个人也许被列在庸才之列,觉得自己是普罗大众中的普通人,但最终还是会获得一种相当稳定沉稳的宁静。如果一个人不断提升自己的良知,成就更好的自己,普通的自我就是他的仆人,他将会取得成功;他也不会再回到怀疑或愤世嫉俗的状态,也不会再回到那些讨厌的嘲笑者的行列。

一个人也在上帝身上看到同样的东西——起初他是一个普通的木匠,后来他把自己提升到别的境界。不管是什么样的境界,人格充满怜悯、爱、善良和严肃,木匠的身份仍然伴随着他。一般来说,木匠的学徒会成为一名心胸狭窄、枯燥、吝啬、虚荣的木匠大师,无论上帝说了什么话,他对事物的另一个看法是我的后院木匠朋友所没有的。我的朋友把自己向着一家之主培养,然而,比起耶稣,他更虚荣,更为自己着想。

我第一个想做的是重获力量,希望自己充满能量身体健康。毕竟当一个人常常出门在外,有一份自己热爱的工作,做到这一点也不是不可能的。我想,等我恢复元气之后,我会对我的工作产生新的想法,克服工作中枯燥。因为实际上,我所有的工作都太少,太索然无味了。这对我来说已经变得像白昼一样清晰了,而且我毫不怀疑来一场彻底的改变是必要的。

如果伦敦近一点,我就倒那里试一试。在某个地方,一定有工作需要我,我可以和其他人做得一样好。

昨天和前天,我在洛斯德伊嫩附近的街区散步。我从村庄走到海滩,发现那里有许多玉米地,它们不如布拉班特的美丽。但那儿一定有我今年错过的割草机,播种机,和所有闪闪发光的元素。

我以前从未去过那里。海滩上有码头、水上平台,风景如画,这些由风化的石头和扭曲的树枝混合而成。我坐在上面画涨起的潮水,直到潮水划过我身边,我才不得不带着画具匆匆离去。

在过去的十年里,海牙和席凡宁根周围的沙丘已经失去了它们的大部分典型特征,并且每年变得越来越没有价值。追溯到十年、三十年、甚至五十年前,那是一个是艺术家开始画画的时代。

沙丘是它们真实的样子。比起现在,当时的绘画风格更偏向罗伊斯塔尔。如果一个人想要看到多比尼、柯罗画作那种情绪的东西,他必须走到更远的地方去。那儿的土壤被洗澡的客人所践踏。毫无疑问,席凡宁根风景怡人,但那儿已经不再是一片无人到访的处女地。但是,我在洛斯德伊嫩附近散步的时候,同样圣洁的自然风光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深夜的寂静,很少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只有大自然以这样的方做到了。所有被称作文明的东西都荡然无存,仅有沙丘尚在,这里就是让人平静的地方。

我发现周围充满了强大、刺激的力量。当你来的时候,和人一起去那儿会很有趣。我们周围没有任何文明的气息——只有一个可怜的摇摇晃晃的人。

壳牌车开在白色的路上,其余的都是灌木丛。如果我们在一起,你和我就会有这样的心情:我们不应该对工作犹豫不决;但我们应该对必须做的事情坚定不移。

周遭之景与我阴郁的心情产生了的偶然和谐?还是我应该在以后找到相同的感觉?我不知道。但是当我觉得需要忘记当下,想起伟大的艺术革命开始时的情景(米勒,多比尼,布列顿,妥扬,柯罗领导了艺术革命)我就会想再去那儿一次。

刚回家,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求你帮个忙,这会让你明白我的意图和你一样。不是要我急着做一些我们不能马上解决的事情,因为我需要时间来决定。在你和我之间有一根纽带,那就是艺术。我希望,尽管一切都在继续,但我们还是会继续相互支持。让我们不要忘记儿时我们就已相识,还有成千上万的其他事物可以让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密切。

非常抱歉,我是你的负担;也许事情会解决的,但是如果你难以承受,那么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吧。我宁愿放弃一切,也不愿把太重的负担放在你的肩上。如果是这样的话,无论如何我会收拾行囊,立刻去工作。等到情况好些的时候,至少有一个工作室可以画画,再把艺术捡起。即使在钱的问题上,你可能帮不了我,也让我们的友谊延续吧。我会不时地抱怨,但这更多的是发泄我的感情,而不是期望你做任何事情,你知道我不该这么做,小子!

我想,关于工作,我已经对你说了一些,我本该表达得不一样。我有一种伤害了你的模糊感觉,因为当你离开的时候,我感觉似乎就有些不对劲了。

亲爱的伙计,希望你想起我的时候,我只是个画画的普通人,面对着普通的困难。如果有困难,也别看作是不寻常的事。不要把未来想成黑暗,也不要把它想成耀眼的光芒——相信未来是灰色的会更好。

至于我的工作,自从我开始注意到执行工作的枯燥之后,这一点就越来越清楚了。其中一个因素是我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因此迫切需要改正这一点。我们必须努力行动,给自己带来安宁。第一件事,也就是我希望你能相信的一件事——在吃穿用度生活必需品方面,我已经不能再节约了。当一个人在每一件事上都俭省节约时,就不会有恶意的问题了,是吗?虽然我坚信工作需要更多,而且我应该能在食物和其他必需品上多花一点,然而如果我只能花这么少的话,那就这样吧。毕竟,我的生活也许不值得花这么多钱;我为什么要担心呢?

至于我的衣服,我穿的是别人穿过给我的,有我爸爸的,有你的;因为我们的尺寸不同,有些穿起来不合身。如果你不再提我的衣服不好,我对我的衣服还是满意的。当然,有时我希望提醒你这一点,你会说:“提奥,你还记得我穿着神父的长大衣,在周围散步的那段时光吗?”在我看来,接受事情原本的样子,到以后我们已经走上自己的路,到时候一起笑当时的自己,而不是现在争吵,这是极好的。

我希望你不要怀疑我的善意和热情,能给我一些常识,不要怀疑我做了荒唐的事情,让我以自己的方式安静地生活。我希望能和莫夫、贺柯默作朋友。然而,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他们也不会这样想。脚踏实地地工作,迟早会在画家中遇到一个终生朋友。如果安静地工作,而不是拜访别人,乞求别人,也许它会来得更快。对我来说,成功概率较小,因为我的怪癖,你甚至比我更注意到这一点,尽管我偶尔也会注意到,但我不认为我的怪癖那么不堪,发现人们冷漠相对也不会惊讶。

现在我再告诉你一次我对卖画的看法。我的意见是,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工作,直到艺术爱好者自愿地喜欢上我的画。我很害怕把自己的画推销出去,会弊远远大于利,和别人说话对我来说太痛苦了。我并不怕和人交谈,但我知道我给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我希望这能避免。

我赚钱的想法很简单;它必须通过画作而来。如果可能的话,让我像现在这样继续下去。如果不是,如果你想让我离开,去见见与我工作相关的人,我不会拒绝。但是,亲爱的伙计,人的大脑不能承受一切,是有限度的。看看拉帕德,得了脑热,不得不前往德国恢复。这比试着和别人交谈更让我紧张。至于我的工作,结果如何?被拒,要么是答应了,但延期推后。我向你保证,当我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对工作的精力就会减少。如果我们现在不因这种事情而浪费时间,我们就会取得进步,尽管速度缓慢。

在我看来,最实际、最直接的方法似乎是不要看得太远,不要追求得太高。当我想到伦敦时,那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想法,但问题是:现在可以做了吗?现在是合适的时机吗?其实,对自己坦白地说,你还不够成熟,你的意思别人还不能完全理解,他们或多或少被吓坏了。继续下去,坚定地工作,再一次在荒郊野外或沙丘上寻求自然之美。

至于我的工作,我毫不犹豫。我所有的想法都已理清楚,井然有序,以至于我认为你会很好地接受我所说的。即使我们继续这样下去,我的画也会变好的。在我离开古皮尔的时候,你千万不要被我的行为欺骗了,而对我的性格有误解。如果当时的生意就是——对我来说什么是艺术,我本应该采取更坚决的行动。但我当时怀疑这是不是我的职业,我便更消极。当他们对我说:“你不是该走了吗?”我回答道:“你觉得我最好离开,所以我就走了。”仅此而已,我已经告诉过你,谨慎并不总是被理解的。我不怀疑我的工作有缺点,但我也不怀疑我完全错了,而且我会成功的,尽管这要经过长期的追寻。而且,我觉得在其他领域寻找成功有风险。

我认为今天的艺术欣赏和前几年的相比是有区别的。我过去在艺术作品的制作和判断上都有更多的激情。这样或那样的工作都是我审慎选择过的;一旦选择就精力充沛地去做,还有更多的活力。现在我认为人们任性又容易满足,人们一般都比较松懈。不久前,我写到,我注意到,自从米勒出现了明显的退步,就像是已经达到了顶峰,然后开始坠落。这对每个人和每件事都有影响。

如果我只是稍微厉害一点,我的画就会变得更好。我当然应该说:“我把业务部分留给你;我不会跟买卖有任何关系,我会在那个圈子之外。”但是,唉,我还不能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但从我们两方来讲,为了友谊长存,我求你要有耐心,不要在结束前就放弃,不要怀疑。如果我们坚持这一点,我不知道我们在多大程度上会获得经济上的成功,但有一点我确信:我们将始终团结一致,生活和谐;有时不卖画,日子过得艰难,但在其他时候,画卖得好,生活也舒适。

我觉得有一步是明智的,也正是因为它简单。那就是我要去乡村的某处生活,那里的风景很有特色,生活成本更低。

我现在再一次全神贯注于我的工作。尽你所能地帮助我吧,为你自己想一想,什么对我们有用,有助于我们获得成功。我不怀疑你的善意和你对我的友谊。

我很想知道神父还有你是否同情我和女人待在一起。我希望我们不要把她送回街头,而要对她的承诺做出回应,让她真正地宽恕和遗忘,让自己变得更好。她得救总比被毁好。

今天早晨,她对我说:“至于我以前所做的,我连想也没有想过,也没有对母亲说过;我只知道如果我必须离开,我就挣不到足够的钱,尤其是我要为孩子们付伙食费,在那种情况下我去站街,那是因为我不得不这么做,而不是因为我想如此。”我向她许诺了几件事,她会更井井有条,更热心,生活得更好,而不是去找她的母亲。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对她说:“从三个方面来说,当你去那里的时候,你就是一个妓女了。首先,因为你曾经和你母亲住在一起,而她自己让你去街上谋生;第二,因为她住的街区素质低下,你比任何人都更有理由避免;最后你哥哥的情妇也住在同一个房子里。”

现在,我已经完全原谅,全然忘却了,思想毫无隐瞒,在一些事情上还是会像我以前待她一样。我心中有一种怜悯之情如此强烈,以至于一切都在它面前都微不足道。我不能像去年在医院时那样,就像当时说的那样,现在我对她说:“只要我上面有一块面包吃和一个屋子住,就有你的一份。当时不是激情,现在也不是激情;而是理解彼此的需求,把这现实看得至关重要。”

提奥,随着她的身体状况不断改善,但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向她保证,她可能会让人灰心丧气的。她努力说出自己的意图、想法,尽管这种情况很少,她虽然是个妓女,却是多么的纯洁啊。仿佛在她废墟一般的灵魂、心灵深处,有些东西得到了救赎。在那些罕见的时刻,她的表情就像是一位“德拉克罗瓦画中的板牙多洛萨”,或者像阿里·谢弗画中的人脸一样。对此我深信不疑,既然我又一次在她的脸色中看见这样的神色,便非常尊重她深沉的感情。

现在,根据感受,坚定而果断地行动,我们可能犯错误,遭到欺骗;但是如果问一问自己,我们的责任是什么,我们就会从邪恶和绝望中得救——尽我们所能做好应该做的事情。在那里,没有比让灵魂在最重的责任与最浓的爱中纠缠更痛苦的事。当我告诉你我选择了责任,一切你就都明白了。

我不知道将来我会不会和那个女人幸福。我可能不是——当然不是完美的,但我们不负责寻找和守候幸福。

此刻你在纽恩南。伙计,我没有理由缺席。我希望我们一起走在老村庄的墓地里,或者在一个织工的家里。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当你和神父都因为和我一起散步而感到丢脸,我觉得这太过分了。虽然我的心渴望与你在一起,因为我不能抽出一点时间,内心毫无保留地去见你或神父,单纯因为我们之间有着牢不可破的纽带连结,希望我们见面时不要再谈论礼仪或着装问题。我尽量把自己变回原来的样子,而不是让自己往前跑,你明白吗?不要因为礼仪而让我们大体上产生隔阂,一年见一次面的美好时刻一定不能变得黑暗。

我希望在你回到城市之前,能在这个宁静的乡村看到美丽的日落。

我拜访过拉帕德,他看到了这些巨幅画,热情地谈论我的画。当我告诉他,我感到相当虚弱,这可能和画这些画有关,他似乎并不觉得两者相关。我们还一起谈到了Drenthe,这几天他又要去那里了。

我大概很喜欢去他那儿;去的次数多了,我已经知道了移动那些家具是容易还是困难,虽然这些东西没什么价值。但如果我必须再买一遍,那将是一笔巨大的开支。我的计划是和这个女人和孩子们一起离开。一到那儿我想我应该永久地留在这荒地。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可能会想,我应该每年至少存上150或者200荷兰盾。最大的花费在请模特画画上,这跟其他花费是不一样的。要么,我应该画同样的钱,请更多更好的模特,要么,我应该用更少的钱,请同样多的模特。

今天早上,我在梵·德·韦勒家里,看到了他从海尔德兰带来的研究成果;从他那里听到了些东西,让我想去德伦特的渴望有增无减。幸运的是,他知道我想到去的那个村庄;那里的风景优美,充满个性。

我再次对他说,我很抱歉今年没有更多地学习绘画。他的回答是:“噢,别为那事操心了。首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如果他向别人学习,结果往往是他除了自己的错误之外,还学习到了师傅的错误。安静地走自己的路,不要担心。”说实话,我也是这么想的。

今天,我给C.M.发了好多我的习作。

看了你对我画作的修改意见,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你跟拉帕德说的一致;梵·德·韦勒也认为我这画中有天地。我觉得,在每个画家的生活中,都有一段荒谬的时期。就我而言,我认为这段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而且,我认为我正在进步。在我的画作中,已经有了一些真实、简洁的东西;就像你自己所说的那样,一个男人的观念意识和情感。

去年,怀森布莱克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安静地走你自己的路,等年纪再长几岁,你会对自己的第一批作品感到满意。

多画些画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我很高兴你也说过:同时做一些别的工作是很不明智的,会导致付出一半的努力,我也只能收获一半的成长,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这个女人的性格多不稳定啊!尽管她最近坚决承诺,不去看她母亲,但她还是去了那里。我问她,如果连这三天都不能遵守诺言,她怎么能指望我觉得她就是合适的人选,来履行一辈子的诺言呢?因为我觉得她很卑鄙,简直要觉得她更属于那些人而不是我了。她说非常抱歉,但是明天她还是会再去一次,我猜她就要这样,但是她说,“哦,不。”

当她在乡下住了一段时间,离开了原来的家庭,她会保持诚实,但谁能保证她不会在那边说:“真是太惨了!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她让我害怕这样的事情,即使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来避免离开她的极端情况。

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同情这个女人,因为我看到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安。我想我已经非常成熟,如果她愿意的话,我会全心全意地帮助她。但是她并不信任我,她相信那些与她为敌的人,这使我心力交瘁。我感到惊讶的是,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或者只是不想面对。

你所说的,你觉得如果她离开了我,对她是好的。如果她不回去找那些人是没有出路的,我自己也会认为她离开我是个好的选择。她想和我在一起,依恋着我,但她不明白自己是如何与我疏远的;当我谈到这件事时,她回答道:“是的,我很清楚,你不想和你在一起。”

这是她心情好的时候,心情差的时候更让人恼火。她坦率地说:“是的,我冷漠人又懒,我一直都是这样,改不了的。”或者说:“是的,我确实是一个被抛弃的人,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淹死自己。”

她做错事情惹我生气的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那是去年的事情。如今,我看到她陷入同样的错误,已不再感到惊讶,如果我知道能有所帮助,我想我应该容忍她的缺点;因为我并不认为她不好。她从未见过什么是好的;她怎么会好起来呢?你会明白我有多么爱她,为了救她,我可以跟她结婚,如果可以的话,我现在就应该这么做。但这能救她吗?在这种情况下,我希望你不要反对,如果她自己无法渡过难关,我打算和她呆在一起,并立即实施去德伦特的计划。与我同去或者不去,都取决于她自己。我知道她和她的母亲讨论过。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也没有过问。但是如果她想来,就让她来吧。离开她就是把她赶回去重操旧业,我如此渴望拯救她,怎么会做得出来呢?

我和梵·德·韦勒又谈了一遍,他在工作室里呆了一个下午,一个接一个地看我的画作,其中有几幅是我们一块画的。一天早上,怀斯林格也来看我,非常令人愉快。他说我比他以前有进步;我们一起吃了午饭,聊了聊以前的事情。

他极大地鼓励了我,梵·德·韦勒也是如此,但我必须多画画。正大光明地说吧,我必须努力画出一百幅认真的作品。我必须做完。这些作品也必须有实用的主题——有一些鲜明的特征。怀斯林格将从我这里买些东西,也许很快就买。我们都同意,如果只有真正的悲伤让他有印象,灾难才能让他动容,那么这些惯例,或者另一种充满怪癖和反复无常的惯例,可能会成为一种奇特类型的戏剧性形象。如今的社会是压抑的,这个想法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与社会的光明相反,有时候社会突显着沉闷的氛围。

是的,对我来说,自然界的风暴,生活中的悲哀,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噢,一定有一点点光明、一点点幸福,足以在画画时使形状显现,轮廓突出,但要让其余的部分隐藏。

我想继续努力前行,尽管我不知道结果对她或者对我会是什么样,但是当我独自一人走上一条路的时候,工作肯定会变得更好。因为当我说我们是朋友时,这是真的——最后还是分别了,比我想的要更自然。我相信她仍然有很好的天赋,但问题是,天赋早应该显露出来才是。

亲爱的伙计,如果你能确切地知道我的感受,我是如何把自己的全部奉献给这个女人的,忘记了所有其他的事情,并倾其所有地挽救她——如果你能感受到我对“痛苦崇拜”的信念,而不是在错觉里。那么,也许甚至对你来说,伙计,我内心的灵魂会比你现在想象的更不同,更脱离生活。

不久以前,你曾写道:“也许责任会让你做出不同的选择”。这是我曾考虑过的事情,因为我的工作决定了我必须离开。我的观点是,工作是我的责任,比照顾那个女人更直接,我不能因此纠结痛苦。

去年情况有所不同;而现在我已经准备出发好了。一个人的感情是可以分开来看的。

一旦做出了决定,我就想尽快离开这里,只要凑够车票我就走,不带行李,不带同伴,走上求学的旅程。秋季效应的时刻已经来临,我必须抓住机会。

你会问我是否打算回海牙。我应该不会回来了,但是在半年或一年里,我将和这里的画家们再联系。你会同意我的看法——海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地方。它实际上是荷兰艺术界的中心,我的目的是希望在德伦特我的画取得很大进步,当我回来的时候,能有人给我提供了一本有效期为十二个月的护照,我可以去我想去的地方,想呆多久呆多久。一位住在德伦特郡的农民每天要收一荷兰盾的住宿费。一开始我想给这个女人付钱,剩下的靠工作来抵。

我刚刚收到你的信,是从来自洛斯德伊嫩的成堆信件中找到的。我在雨中坐了大约三个小时,信都湿透了。我带着一份变形的作品回来了——弯曲的小树和一个雨后的农场。一切都罩上了青色,每处风景都是一年中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在自然界中看到的,就像当你看到杜普荷的画时,美得难以想象。

提奥,当我离开时,我确信有一种非常忧郁的感觉,比我确信那个女人会兴风作浪的感觉更为强烈,如果她的好意不是这样含糊不清,我就必须继续努力。否则我会在这忧郁的心情下崩溃,而不会与她有任何交集。就像尽管我非常喜欢小孩,我也不能为他们做任何事,更别说那个女人不怀好意。

我面前有一张德伦特的小地图。我在上面看到一个大大的白点——没有名字的村庄;霍赫芬运河穿过这个村庄。我看到“皮特田野”这个词写在空白的地方。在那片区域周围,有一些黑色的小点,那是有名字的村庄,红色的点就是霍赫芬的一个小镇。在边界附近,有一个湖,有着一个意味深长的的名字“黑湖”;我想象着湖岸边的各种各样挖泥的人。

我明天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