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天空着火事件[12]过去一个月之后……

星期五

特里·洛克沃斯看了眼手机,还是没有信号。玛丽亚肯定恨死他了——他今天要加班到很晚,而且不能让她知道。今晚的番茄肉酱面只能扔进垃圾桶了,再一次地。可怜的玛丽亚——他经常加班,她肯定已经受够了他。他们结婚三个月了,玛丽亚已经怀孕(希望是个女孩),生活并不宽裕。

当然,她的父亲为他们那套位于波士顿庄园[13]的公寓付了首付,但他们自己还得交按揭,支付各种账单,参加产前培训班,购买食物……

特里摇摇头把手机放回兜里。别抱怨了,他对自己说,好好工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用不了一个小时就能回家了。更重要的是,还有半个小时,他就将离开这个手机信号屏蔽区,至少可以给玛丽亚打个电话。

他从工具箱里找出了钢丝钳。

先剥掉塑料外皮,然后剪断铜线。他把旧线从集线盒里拽出来,然后从工具箱里拉出一卷细长的光纤。这些光纤非常让人着迷(好吧,只有特里会这么觉得),因为它们比常规光纤更加纤细。这是由美国人开发的一种新系统(总是美国人),而这幢大楼是英国第一座安装新系统的大楼。他们送特里去纽约培训了六个月,熟悉新系统。那段时间挺不错——他晚上经常和约翰尼·贝茨一起在城里逛,发现纽约真的是座不夜城。很多时候,他们都只能勉强赶上第二天的课程——虽然总是宿醉,但是确实挺开心的。

特里很聪明,他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敞开了喝,什么时候必须埋头工作。后来他和约翰尼培训结束,回到英国开始安装新的光纤。他俩很快就得到了老板的赏识,还得了些奖金。

老板承诺,安装工作完成后,他们还会有奖金。坦白讲,这笔奖金已经一半进兜了。接线的工作很简单,但移除旧铜线比较麻烦。

约翰尼负责楼上几层,离发布会大厅比较近。他们之前通过扔硬币决定了谁去应付大人物外加和秘书、私人助理喝茶,谁负责楼梯和服务通道。很显然是特里输了,所以他没茶喝。

他从腰间的工具背带上拽出螺丝刀,拧开最后一个集线盒,嘴里吹着从车载广播里听来的曲子。总要打发一下时间嘛。

如果回头看看自己刚刚完成的工作,他会很惊讶地发现,刚才接入的光纤现在正古怪地闪着光。

线缆并没有直接和电源相连,因此也不太可能发光。事实上线缆根本不可能发光,从没有过这种事。但为什么那些光纤亮了?怎么亮的?

可它们确实亮着:微弱的紫色脉冲能量在光纤上飞快地闪烁,仿佛血液正沿着一根巨大的电子生物体内的血管流动跳跃。

特里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看着前面,一心想着下一步要做什么,他没去在意已经完成的工作。

这引发了不幸。不只是特里·洛克沃斯的不幸,确实,今晚他吃不到番茄肉酱面了,但这不幸是对全人类而言的。

特里把最后一截光纤接入最后一个集线盒,然后把它关上固定住。他暗自笑了笑。楼上的约翰尼想必也收到了接线工作已经完成的信号,他的监视器上现在应该显示一切运转正常。

特里拧紧最后一颗螺丝,一束巨大的紫色外星能量蹿上他的螺丝刀,流过他的手和全身。这束能量高速传递,转眼间特里整个人就只剩下焦黑的碎片,散落一地,而螺丝刀才刚从螺丝钉上落下去。

当然,特里其实很幸运。他惨死得突然又很迅速,避免了此后数日有可能遇到的麻烦。

不过他自己可能不会这么想。

在顶楼的发布大厅里,约翰尼·贝茨正在把所有的电脑都连接到神谕酒店的主服务器上。神谕酒店俨然就是建筑群中闪亮的浮标,它坐落于西部商务开发区——通常被称为“金里”,就在M4高速公路出伦敦城段的左边。

但是,对于拥有这座酒店的人来说,约翰尼只不过是个穿着灰色连体服的小人物,干着修电线的活儿。

根据达拉·摩根放在公司网站上的个人档案:他二十六岁的时候在德里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当时他建了个流行音乐廉价下载网站,下载Mp3格式音乐的品质比传统Mp3高四倍,下载速度要快六倍。音乐产业爱他,网站用户也爱他。

政府也爱他。他妈妈也爱他(嗯,大概是爱他的吧。他们最近没怎么说话,因为她被保存在一只银质的骨灰罐里,和他爸爸的并排放在壁炉架子上)。

整个商界也都爱他。四年后,摩根科技公司在新伦敦医药中心的后面落成,这给伦敦的布伦特福德到希思罗机场之间的各个地区,比如豪恩斯洛区、奥斯特利区带来了工作和发展机遇。而这片荒芜的地区他在买地之前听都没听说过。

凭借价值六千五百万英镑的个人投资组合,他和超级巨星也相差无几了。他同全球各路大鳄往来甚密,经常与特朗普、盖茨、罗斯柴尔德、盖提等等大家族一起䚚筹交错,还有很多名字特别不好发音的大人物——其实他们的名字也不是特别不好发音,只是达拉·摩根觉得没必要记住而已。那些人对他来说并不是很重要。

眼下重要的事情是,赶紧把新酒店里的发布大厅布置好,方便他一会儿发布他们的新型掌上电脑。但那个穿着灰色连体服的小个子手脚还不够快。

“凯特[14]?”他打了个响指,一个衣着严整的红发女士优雅地走上前,她戴着细金属框眼镜,穿着恨天高的高跟鞋。

“在,摩根先生。”

摩根指指那个穿着灰色连体服的人。

“还有多久?”他一口柔和的北爱尔兰口音听起来挺时髦。

凯特琳点点头,然后走向那个工人。

达拉·摩根看着她走过去,一边暗自笑了。

无论哪方面他都很欣赏她,尤其是她的美貌。

他公司的人都是从德里[15]和北爱尔兰附近地区招来的。更重要的是,从小他们都和他一起长大,人人都从他们的父母兄弟口中听到过他们地区的往事:冲突、杀戮、荣誉、边界、行军、反诘、体罚和殴打[16]。

对于达拉·摩根来说,这些都是历史了,几乎是另一个年代的故事。对于他这一代人而言,斯卓格斯公司[17]就和爱尔兰大饥荒、克伦威尔一样不必在意——都是古老的过去。达拉·摩根和摩根科技才是未来。各种意义上讲都是如此。

他摸了摸自己及肩的头发,然后掏出手机,又闻了闻手上的洗发水味道。

保持清洁非常重要。要好看,还要好闻。

他每次接触了其他人就忍不住要洗手。在学校的时候,大家都认为他这是强迫症,好像这事有多见不得人似的。

人人都携带病菌,他认为只要自己一不小心和陌生人握握手,就有可能感染疟疾。因此,时刻保持清洁是绝对必要的。

学校向来就不适合他。他都不太记得了,学校很小,所有人都专注课程,一心想着课程表还有运动练习。

他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学校,一考完试他就走了。没上中学六年级,没上大学,也没上专科学校。他直接去做生意了,直接进入IT业奔向未来世界,直接做了一个Mp3系统,专给那些只看《老大哥》和《英国偶像》[18]这类电视节目的类人猿设计的。当然,达拉需要这些类人猿,因为他们帮助他发挥出潜能——他们是他成功阶梯上的第一级。他是要通过商业统治全世界的。他对于统治现实世界毫无兴趣,煽动愚蠢的人们为了石油、领地以及宗教去发动战争,实在太不明智了。

但他可以统领科技,目送当今那些所谓的巨人离去,然后让自己畅通无阻地进入这颗星球上每个人的家庭和每一间办公室。

这就够了。

明天的新闻发布会,就是这个计划的第一步。

凯特琳回来了,她带来了消息——那个工人正在等候同事完成夹层服务区域改造工作的电话通知,之后他才能够完成最终的步骤。

达拉·摩根看了一眼——那个穿着连体工作服的人正在那里打电话。

“告诉我们的朋友,”达拉·摩根对凯特琳说,“他同事的电话打不通的,那个服务区没有手机信号,让他用终端机。如果光纤接好了,他就能接通同事的手机了。”

凯特琳点点头,替他去传话。

达拉·摩根看着那个穿灰衣服的工人将光纤接入他的电脑,然后通过电脑拨号。

一道紫光闪过,工人跪着的地方只剩下一堆灰烬。一股刺鼻的焦煳味道弥漫开来,达拉·摩根十分不悦地皱皱鼻子。烧焦的肌肉,融化的纤维,还有汗水味儿。

真讨厌。

“行了,”凯特琳说,“真是个好兆头,先生。”

达拉·摩根大声拍拍手,屋里所有人都对约翰尼·贝茨的死毫不在意,全部转头看着他。

“各位,看样子这座旅馆已经成功连线了,或者要我说,是上线了。[19]”

底下发出一阵礼貌的笑声。

“明天,我们就将接管整个世界。”

“喂!”

一个词/短语/喉音伴随着怒气和嘲讽的情绪,响亮地爆发出来。

无论如何,博士每次听到这种声音都会叹气。因为这怒气和嘲讽,特别是音量,主要是冲着他来的。

他叹了口气,转身面向多娜·诺伯尔——刚刚发话的女王。

然而多娜并不在。

只有塔迪斯停在两个装垃圾的大铁桶之间。要他自己说的话,真是停得干净利落。

哦。

啊。

对了。

“抱歉。”他对着塔迪斯的门说,然后走过去开了门,多娜就站在门口。

“我以为你已经出来了。”

“‘我就在你后面’这句话里头,你没听懂哪个词?”多娜用一种“老娘可礼貌了”的语气问道,同时用她的招牌动作一摆头,表示她觉得博士真是太不礼貌了。“你没听见的究竟是‘等着我’里头的哪个字?‘我正在穿衣服’这句话哪一部分消失在太空里了?”

博士实在没办法应付这一连串问题,他只能耸耸肩说:“我说了抱歉。”

“抱歉?”

“是的,‘抱歉’。你还要我说什么?”

“你‘抱歉’没听见我说话?还是‘抱歉’把我锁在你的外星飞船里头了?或者是‘抱歉’你压根儿没注意到我不见了?”多娜每一次都紧紧咬住“抱歉”,仿佛这个词在英文中和道歉八竿子打不着,而是隐含了一种全新的意义,其语义足够让语言学家们钻研十二个世纪。

“我认输,”博士说,“咱们能不能就此打住?”

多娜刚想张嘴反驳,博士上前伸出手指,压住她的嘴唇。

“嘘。”他说。

多娜也嘘了一声。

然后挤挤眼睛。

“我赢了!”

她冲着博士露出一个开心的灿烂笑容,每次她揶揄博士的时候就这样笑——而博士则叹了口气,承认自己再次被多娜抓住了破绽。

这是个游戏——是共患难的朋友之间玩过很多次,于是习惯成自然的游戏。

若要总结这两位冒险者共度的时光,最恰当的莫过于友爱、友情和有趣这三个词。

她挽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身边。

“接下来是什么把戏,瘦子?”

博士朝着熙熙攘攘的奇斯威克大道方向甩甩头,把她拉到外头的街道上,准备混入人群。

然而路上并没有人群。事实上路上根本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孩子在路对面的人行道上玩滑板,还有一位老人在遛狗。

博士伸出另一只手,“没下雨。”他说。

“观察入微,夏洛克[20]。”多娜回应道,“星期天?”

“你说想要去2009年5月15号星期五,多娜。我就把塔迪斯设定在这一天了。”

多娜笑了,“也就是说,今天很可能是1972年8月的某个星期天。”

博士钻进一间报亭,冲着柜台后面的人笑了笑。主人正在听Mp3,压根儿没理会他这位潜在的顾客。

博士看到了身边的报纸,“2009年5月15号星期五。”他向多娜确认道。

“那么,人都到哪儿去了?”

“大概现在正是午饭时间,”博士猜测道,“或者,也许奇斯威克从上个月起就不再是闹市区了。我们走路去你家吗?”

“你要一起来吗?”

博士看起来像是从未打算不去一样。

“噢,我是打算去的。”

“博士,咱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着?”

“因为今天是你父亲去世一周年的纪念日。”

“没错,妈妈也许会很感谢你从桑塔人手中拯救了世界,但是我觉得,她可能不太愿意见到你,尤其是在今天。”

“你外公会愿意见我的。”

“是吗?好吧,今晚叫他到牧羊人小屋酒吧喝一杯好了,但是我要先单独见见他们。”多娜依然握着他的手,又轻轻捏了他一下,“你懂的,对不对?”

博士笑道:“当然了。之前没考虑到这一点,抱歉。”

“别再说这个了,好不好?”多娜松开他的手,“我要买点儿花带回家。我们明天在这里碰头怎么样?”

“明天。这里。成交。”博士冲她挤挤眼睛,然后径直走了。“那边转角处有一家不错的花店!”他又回头大声喊,“去找洛蕾塔,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他转个弯消失了。

多娜深吸了口气,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一年前。今天。

脂肪人、岩焦族[21]

把大脑捧在手里的渥德族[22]

还有桑塔人、哈斯鱼人[23]

会说话的骷髅[24]……和今天下午她将要处理的事情相比,所有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因为今天下午,多娜必须回家陪妈妈。陪她回忆去年的那桩悲剧,以及那之后的日日夜夜:葬礼,通知友人,开追悼会,登报发讣告,打理财产,寻找遗嘱……这些事对多娜妈妈来说困难重重。其实对多娜来说也不容易,说实话,要在一年前,她就只会自怨自艾。多娜·诺伯尔,从来只管自己。但现在不会了——她只和博士共度了很短的一段时光,然而她已经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她的外公,可怜的外公,尽管仍然沉浸在外婆过世的悲伤回忆中,却为了家人勇敢地担当起来,他主动联系了律师和葬礼主持,还帮忙分担了很多类似的琐事。

并不是说妈妈就很脆弱——希尔维亚·诺伯尔一点也不脆弱。他们对于爸爸的死都做好了心理准备,非常充足的准备,但这件事依然像鬼魂一样缠着她。多娜能从妈妈的眼神里看出来,那就像是被人斩断了手或脚,妈妈已经尽可能地坚强了。毕竟他们结婚已有三十八年。

多娜叹了口气,在一家名叫“洛蕾塔”的自动洗衣店外停下了脚步,“爸爸,我很想你。”她大声地脱口而出心里话。

这时,她的手机上跳出一条短信,上面写着:

嗯。我搞错了。

洛蕾塔可能不是花店。抱歉。

这是怎么回事?据多娜所知,博士根本没有手机。他是用音速起子发的短信吧?还有什么是音速起子做不到的吗?

多娜把手机装回兜里,她觉得自己还是赶紧去特南格连公园比较好,她记得那边有家花店。

男人,外星男人,全都是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