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门上有个猫眼。透过它，罗丝能看到一小段扭曲了的旅店的走廊，目之所及并无人影。她又把耳朵贴到门上，什么声音也没有。

脚步声已经在几分钟前停下了，但是她并没有听到有人离开的声音。

这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很有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但是，博士去哪儿了呢？

外面也已经安静下来了，罗丝回头看着睡得正熟的杰克上校。需不需要叫醒他呢？如果压根儿什么事都没有，她就会显得像个傻子。说不定只是有人喝醉了，回来得晚了些；或是谁在四处寻找制冰机呢。

但是，如果是博士的话，他会出去看看的。他还会有所发现。

她下定决心，打开了门。

走廊确实空无一人。壮起胆子后，罗丝踏出了房门。黑漆漆的走廊悄然无声，门在她身后咔嚓一下关上，吓了她一跳。这倒也没关系，她只要碰一碰，门就会开：他们都在前台扫描了指纹。

走廊上并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只有一排排房门。她一定是胡思乱想了，也可能是她没听见房门开关的声响。看来，那不过是其他住户闹出的动静罢了。

她笑了起来，放松了自己不知何时紧绷起来的神经。罗丝仍然希望自己知道博士身在何处，她讨厌他扔下自己单独行动。不过他也可能只是睡不着觉……他到底睡不睡觉来着？如果出了什么大事的话，他会告诉他们的。

转身的一瞬间，罗丝听到了什么。她立马转了回去，屏住呼吸，感觉自己脖子上的血管正突突跳动。

一声闷响，一阵木头彼此碰撞的咔嚓声，一丝短促的擦刮声……然后声响戛然而止，一切回归寂静。

对面的墙上有扇门，就在走廊的那头。她小心翼翼地快步走过去，读了读门上的标牌。原来那不是个房间，她之前没意识到这点，那是清洁工的工具间。

她这会儿倒是希望，自己手里拿着个笤帚什么的，还能给自己增加点儿安全感。

无论里面是谁，她心想，就算她害怕他们，但他们很可能更怕她。是这个理，对吧？怪物才不会躲在工具间里呢。

不，她收回那句话。在有博士的世界里，它们没准儿还真会那么干。

“我知道你在里面。”她说道，想使自己听起来勇敢无畏。杰克离她很近，一喊就能赶来；楼梯也在不远处，而她跑得可快了。

罗丝做了个深呼吸，拉开门的同时向后跳去。

门里边是个瘦骨嶙峋的小伙子，有沙金色的头发，刘海蓬软，年纪跟她相当。他蜷缩在拖把和水桶（令人吃惊的低科技工具）的包围中。那么，就是没有怪物了。罗丝呼出憋了许久的气，咧嘴笑了起来。那小伙子见状也放松下来，脸上的恐惧变成了迷惑。

“我只是在……呃……”他扫视着狭小的工具间，眼睛眨得飞快，一只手含糊地比画着周围。

“不，你才没有。”她爽朗地说。

“不，呃……我没有。”

他满脸愧疚地低下头，好像这时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拿着东西。那是一沓纸，他想要把它藏在身后，但手肘碰上了一根拖把，整沓纸都掉在了地上。他立马跪了下去，开始捡拾散落一地的纸张。当罗丝试着帮忙的时候，他立刻成了惊弓之鸟，虽然想要说些“我能行”一类的话，但却卡在了喉咙里。

她抓起一叠纸，最上面的那张全是图画——这是连环漫画，她意识到。在相连的六格里，一位极其丰满的年轻女子正在某个中世纪城堡里逃命，追逐她的那群衣衫褴褛的怪物，在她的锯齿形对话框里被叫作“食脑僵尸！”。她终究还是在城堡的刑房被追上了。她缩进了角落里，双手圈住丰润的红唇作为喇叭，高喊着一个男人的名字，让他来营救自己。

“你不会告密的，对吧？”瘦骨嶙峋的小伙子恳求道。

“跟谁？告什么密？”

“警察，他们在追我。因为……你知道的，幻想。他们突袭了我的阅读小组。”

“阅读小组？”罗丝看了看手中其他几张纸，还有几页是漫画，剩下的则填满了工整的文字。“你是说那些兴师动众的喧哗，就为了这个？那些警报，还有其他大张旗鼓的架势，就是因为你们……在做什么？就因为你们在读书？”她记起了博士的话，“幻想！”

“不是听起来的这回事。”

“我不在乎，我可不觉得读书有什么错。”

小伙子泪汪汪的眼里浮现出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你……你的意思是……你自己不读书吗？”

“我不……”罗丝刚开口就打住了，她不想显得像个傻瓜一样，“我是说，杂志之类的我也看的。”

“哦。”他看起来有些失望，“你是说非虚构类的。”

“我小时候妈妈可没在家里放多少书，但我在学校里会看书，有些时候会。我是罗丝。”

他盯着她，嘴无声地一开一合。在罗丝的提醒下，他才开始介绍自己：“多米尼克，多米尼克·艾伦。”

罗丝把纸张还给他，“你从哪儿弄来这些东西的？”她问道。

“我们……”他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仿佛不确定是不是能相信她，“我们写了这些，我们自己写故事，然后互相传阅。曾经，我是说我们曾经这么做。能有读者，能够和人分享我的……我的思想，这感觉太好了，哪怕只是跟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分享。但现在全完了。”他脸上浮现出悲伤的表情，“娜特被一辆警车截住了，我看到了。她这会儿应该已经被送去大白屋了。还有其他人……我得联系大家，看他们是不是也……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我只是不停地跑啊跑。洛奇总是及时为我们更新最佳藏身处的消息，那些不用密码就能进去的大楼。比如这栋楼，这间旅店就很好。你能在不被前台看到的情况下溜进电梯。我尽力上到了顶层，然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罗丝张嘴打算说些什么，但多米尼克打断了她：“嘘！你听见了吗？”

他们听了一会儿，然后罗丝摇了摇头，“什么都听不到呀。”她无声地用唇语说道。

“我觉得我听到脚步声了。”多米尼克小声说，罗丝这才发现他正发着抖。“在楼梯上，听呀！像是警察，正在悄悄接近我们。他们努力保持安静，但我能听到他们。还有……还有外面，有那些沙沙声。你肯定也听见了吧。告诉我你也听到沙沙声了。”罗丝又一次摇了摇头。“他们正从外墙爬上来，用了抓钩，很有可能是勾着消防逃生笼一路上来的。他们正在包围我们！”

走廊尽头有一扇小小的、脏兮兮的窗户。罗丝正想向它走去，但多米尼克跳出来挡住了她。

“你这是在发什么幻想疯？他们会看见你的！他们会看见你，然后他们就知道你跟我说过话，然后他们就会把你也送去大白屋！”

她犹豫了，又仔细听了听周围的动静。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很确定多米尼克是幻听了。往窗外看一眼就能证明这点，也能平息他的恐惧。

但如果他说对了呢？

“好吧，”她果断地说道，“那你需要藏到一个比工具间更好的地方。跟我来，不接受反对意见。”

她抓住多米尼克的胳膊，把他拖进了房间里。

杰克揉着困倦的双眼，穿着短裤坐在沙发上，大腿上搭着被单。多米尼克跪在电视前：他刚撬开了电视屏幕旁边墙上的一块嵌板，正在调试频道。整间屋子都充斥着白噪音以及来自静电干扰的惨淡光芒。

“我会让你们看到的，”多米尼克嘟囔道，似乎在自言自语，“如果他在直播，我就能找到他，等着瞧吧。”

罗丝把多米尼克的纸页——他的那些故事——在床上摊开，“哪个是你的？”

“漫画。”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头都没回。

“僵尸的这个吗？它……呃，挺好的。画得很棒。但你知道女人其实不长这样对吧？而且如果我们真的长成这样，就不会穿成那样。”

“是风格问题。他们过去在文学作品中就是这么描绘女性的。”

“那我猜，下一页她就该被僵尸撕掉衣服，随后被一个猛男英雄救美，最后投入他的怀抱。”

多米尼克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回头盯着罗丝看，“你研究过经典著作？”

“你们现在还能搞到，呃，经典著作？它们没有全被烧掉之类的？”

“如果你知道上哪儿找，知道该访问以太网的哪些网址，就行。所有的数据都被清除了，但人们设法修复了一些碎片：旧书的残章，一些电影和电视节目的片段。”多米尼克又回头捣鼓起了电视机，接着说道，“上周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人找到了一个完整的剧本。我们不太确定，但专家说它很有可能是莎士比亚的作品。怎么说呢，这家伙写的老电影全是最棒的。我们找到的那本，讲的是一个小男孩去一所巫师学校上学的故事。”

“你到底在做什么？”杰克插嘴道。

“我在找‘静电噪音’。”注意到杰克挑起的眉毛，多米尼克又解释道，“不是字面意思，是个叫‘静电噪音’的电视台——一个非法电台——由一个名叫哈尔·格莱登的家伙经营。我刚刚还在跟罗丝说这个，它在不同的频段播放，每天播放的时间也不同。不然警察就会找到它，对吧，还会把它给查封了。因为它会引发人的思考，而这是警察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你们居然都没听过这个台，这简直难以想象。每个人都在谈论它。”

“我们之前在城外。”杰克说。

多米尼克奇怪地看着他，“这里没有‘城外’。”

罗丝觉得自己最好告诉杰克他错过的消息。“博士说对了，”她说道，“幻想在这里是违法的。你甚至不能说谎，不然就会被送去一个……一个……那地方叫什么来着？”

“认知分离患者之家，”多米尼克补充道，“我们都管它——最大的那家——叫大白屋。”

“所以小心吧，你，”罗丝挤兑着杰克，“可别再信口开河了。”

“我可不知道你在说啥。”他一边套上牛仔裤，一边装出受伤的表情，“我这辈子说的每句话，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真的吗？那你倒是给多米尼克讲讲，那些披盔戴甲还会走路的鲨鱼和罐头刀的事呀，看他会不会相信你咯。给他讲讲呗！”

多米尼克失落地叹了口气，关掉了电视，“一定是现在还没有播。”

“所以这个静电噪音台到底有啥特别的？”杰克问道。

“它与众不同而已。你知道上个月官方频道里最受好评的是什么吗？是那个关于会计的节目，讲的是如果他们不能算清账面，就会被公司一个接一个地开除的事儿。都是真事，真是太无聊了！但是‘静电噪音’不一样……在‘静电噪音’里，有过去那种戏剧节目；有逗你开心、让你忘却烦恼的喜剧；还有会让你好奇下一步发展的连续剧。”

“幻想。”杰克总结道。

多米尼克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但它的节目里也有事实。哈尔·格莱登告诉我们事实——真正的事实——也告诉我们如何让一切变好。他开拓了我们的眼界，让我们能用一种不同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

“看来这个叫格莱登的家伙，帮咱们把活儿给干啦。”杰克说道。

“你知道博士这个人，”罗丝说道，“无论如何，他还是会掺和进去的。”

“我猜他已经去了。现在我只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是谁让这里的人不要做梦，他们又为什么要乖乖听话。”

“他们说做梦是很危险的事情。”多米尼克说，“但做梦也很刺激。当我在阅读的时候——写作的时候更是如此——那感觉就好像我能……”他竭力寻找着合适的字眼，“就好像我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一切皆有可能的世界。那些角色、怪物、情境——它们都像是真的。然后，嗯……我猜……我是说，有时我觉得自己仿佛能被拉进那个世界，我有些害怕这种感觉。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因为当我置身其中的时候，会觉得那个世界色彩斑斓，而当我回到这里时，一切又重归黑白了。”

多米尼克眨眨眼，然后突然盯着罗丝和杰克，仿佛在担心自己说得太多了。

“你知道我们该上哪儿去找这个哈尔·格莱登吗？”杰克问道。

“为什么要问这个？”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只是格莱登看上去已经有所准备，可以真正做些实事了。”

多米尼克耸耸肩，“没人知道他在哪儿。传说他曾经是个商人，功成名就的那种：有四辆车，在第Ⅰ阿尔法区有套豪华公寓，还有一些工厂。但他必须躲起来，如果被警察抓住了，他下半辈子就得待在大白屋了。”

“他一定有个演播室。”罗丝说道。

“有好些个。传说他凭自己的财力在城市各处都建了演播室，永远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连续广播两天以上。真希望我能找到他，我做梦都想为他工作，让我的故事被成千上万的观众看到。你能想象吗？我曾经觉得……不，不，这太傻了……”

“你曾经觉得什么？”罗丝鼓励道。

“我曾经觉得，也许，通过我的读书小组……我们只有几个人，但我觉得，也许有一天，如果我的故事能够传到他耳朵里……我就是想……我想做更多的事情，你明白吗？我想做……比通过可视电话给人推销窗户更有价值的事。”

“你是个销售员？”杰克高声说道，“嘿，干这个也需要想象力。给你的顾客编个好故事，可是绝佳的推销方法。”他转过身去，冲罗丝咧嘴笑了起来，“我跟你讲过那次我在阿塔莱恩星系里没油了的故事吗？那会儿我只有个某天晚上出去溜达时捡回来的交通锥。于是我不得不说服一个老矿工，让他相信那玩意儿值一袋子铯矿石。我告诉他那个交通锥是一顶皇冠……”

多米尼克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这是想表达什么？我们可不会对顾客撒谎。我们不能……我是说，我们就是不会去撒谎！我们为他们介绍产品包括它的作用，仅此而已。”

“他没有别的意思。”罗丝说道，为氛围的急转而下感到不解。

“那个，我……我……忘了我刚才说的一切吧。不过只是些念头而已，就是这样。我不是什么作家，也不知道那些纸张和故事是哪儿来的。我不过是……在外面发现了它们。刚才我有些迷糊，但现在已经好多了。”他站起来，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口挪。

罗丝也站了起来，挡住了他，“别呀，那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呢？那个色彩斑斓的世界，还有给电视台写故事什么的？现在它们突然就全无意义了吗？我知道不是这样的，多米尼克。”

“都是这些……这些披盔戴甲的鲨鱼，还有皇冠，还有……还有能读虚构书籍的学校。我觉得你们……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觉得你们都已经没救了，发幻想疯了。我觉得你们该去看看……”

“你知道吗？”罗丝说道，“现实生活不一定就得是黑白的。一个朋友教会了我这个道理，你应该见见他。”

“……医生。”

“嗯？你怎么——”

“你之前提到了一个……”多米尼克惊恐地睁大了双眼，在逼仄的空间里拼命退得离罗丝越远越好，“所以你们才问我那些问题？你们是警察，对不？你们……你们跟大白屋的医生是一伙的，打算给我下套，于是装作迎合我。”

杰克看上去有些愤愤不平，“今天无论到哪儿，都有人叫我骗子。”

“只是今天吗？”罗丝调侃道。

然后多米尼克就往门口跑去，却又一次被罗丝拦住了。他沮丧地哭喊一声，抓起了手边最近的东西——一个破破烂烂的旧烧水壶。“让我走！不让我走，我就把你脑袋砸开，我发誓我会的！”

“不，你不会的。”罗丝说道，努力让声调保持平静，双手在身前摆出安抚的姿势。她心里有些没底，但那个水壶是空的，看起来也不是很重。再说，她觉得多米尼克也没多大力气。就算他真动手了，她也能够保护自己。

杰克走到多米尼克身后，把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冷静一下，伙计。”他坚定地说，“没有人在骗你，也没有人想要……”

他没能说完剩下的话。多米尼克在绝望之下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突然推开杰克，吓了后者一跳。杰克和罗丝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他就已经跑过去，猛地把窗户拉开了。车辆通行的喧嚣涌入房间，窗帘随着轻柔的晚风飘荡起来。“我是不会去那里的！”多米尼克赌咒道，“我听说过，去了那里会发生什么，他们会……他们会烧坏你脑子的某个部分，让你再也不能思考。那样的话我宁愿去死！”

意识到他的打算后，罗丝的心怦怦直跳。她往后退了一步，推敲着能够安抚他的话，想让他相信他们无意伤害他。

但是多米尼克一只脚已经探出了窗户，杰克意识到已经没时间废话，便猛地冲了过去。罗丝满脑子都是：他们现在离地面有六十层，没人能在跳下去后幸免于难。

杰克猛地扑向多米尼克，但他的双手却抱了个空。他转身看向罗丝，那惨淡的脸色已说明了一切。

窗外显示屏上的溢彩流光，在他身后的虚空中闪烁。

多米尼克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