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筱兰恢复得很好,已经可以开口说话,虽然有些结巴和费力,但意思基本能够表达清楚。每天早晚,只要天气好,王朝东都会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她在林业局的家属区里遛弯,有时候她也会要求下来走动走动,当然得在丈夫的搀扶下。
小区卫生所门前有一株枇杷树,一人高的位置有一根手臂粗的横枝,聂筱兰走累了便抓着那根树枝休息。横枝因为长年累月被人摆弄已经包浆,光滑无皮,特别醒目。
“还记得儿子小时候,摘枇杷跟别的孩子打架吗?”聂筱兰抬头望了望枝叶茂密的老树,嘴角露出微笑。
“怎么不记得,儿子把人鼻血打出来了,我们还拎着篮鸡蛋登门道歉。”
王朝东点了根烟,坐到妻子刚刚起来的轮椅里,苦笑道。
“你还记得那天,人家孩子爸爸说了什么吗?”聂筱兰问。
“当然,他说得让他儿子把睿睿也打出鼻血这事才算完!”王朝东气愤地说,“要不是你拽着,我非抽那王八蛋不可!”
“你呀,哪里是登门道歉,反倒像是兴师问罪!”聂筱兰温柔地笑道,她看着丈夫的眼神就像母亲看着顽皮的孩子。
“那你说那说的是人话吗?男孩子嘛,打打闹闹正常得很,照他的理论难不成被人撞了非得自己也骑车撞回来才算公平?那撞得也会有轻有重不是,这哪里来的标准?”时隔多年,当时的情景却历历在目,王朝东似乎还有些激动。
“你呀,也就是看着斯文,脾气臭得很!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肉,这种心情可以理解。”聂筱兰皱眉,突然想起什么,接道,“那个来店里捣乱的三角眼我真怕你把他打坏了!”
王朝东愣了一会,旋即反应过来妻子说的是自己刚创业那会来杂货店诓钱的那个人。
“自己家人受欺负,大老爷们再怂还能没点血性?”王朝东颇为得意地说。他当然听得出来,妻子是在变相地夸奖自己嘞。
落日余晖从枇杷树的枝叶间渗透下来,给树下的这对老夫妻的脸镀了层温暖的金色,让他们谈论的话题也变得更加温暖,仿佛那些逝去的旧时光并不曾走远。那天他们一直聊到很晚才回去。
因为“天睿”商超的那场横祸,将这对看见对方如同照镜子一样的夫妻捆绑在一起,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两人的感情似乎更亲密了。
少年夫妻老来伴,这是对婚姻最好的诠释。
或许也是因为那次长谈,让病中的聂筱兰突然意识到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她觉得余生从“聂总”的角色回归到妻子、母亲和不久之后的奶奶,享受天伦之乐,或许更具意义。她奋斗了一生,也累了,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所以她决定放弃“天睿”,不再考虑在商场上东山再起的事情,而是将其所能调动的资金对那些在火灾中蒙受损失的商户和死伤的顾客进行最大限度的赔偿,让他们满意。她和丈夫商量盘下小区门口的一爿店,开个绿植店,不为赚钱,只为有件事情可做,侍弄花草也是王朝东的爱好,所以他赞成,俩人甚至连绿植店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不三小馆”。“三不”是王朝东给自己取的雅号,即不僧、不道和不俗的意思。这店名取得另类,令人费解,这生意做得清高,您爱来不来!
忧能伤身,聂筱兰真正想开后,身体一日好过一日。
王睿对母亲放弃“天睿”的决定感到无比震惊!
“小睿,妈妈想通了,商超那块让你赶鸭子上架也妥当,当然,妈妈不是质疑你的能力,很多细节你处理不来,这需要时间和磨砺。”聂筱兰用手打断想要开口的王睿,“别急,你先听我说,现在中国已经进入老龄化社会,医疗器械公司很有前景,只要你在康正好好的干,我相信肯定会有一番成就的。”
“可是……天睿是你一生的心血,你忍心?”王睿颤抖着问。
“妈妈不想你太辛苦,只要你和邹楠能过得幸福,我和你爸爸就知足了!与此相比,其他的一切都微不足道。”聂筱兰抚摸着儿子的手。
那只手却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就像突然触碰到冰块抑或是炽热的碳火。然作为母亲,聂筱兰能断定那是一种细微的心理变化在肢体上的反应。说得更准确点是来自心理上的忧虑或恐惧!只是儿子究竟担心害怕什么呢?这个精明的女人并不知道。
“妈,再给我点时间吧,只要景安银行的贷款能下来,天睿完全可以度过难关,真的!”王睿突然笑了,“就算你不放心我,以你身体恢复的情况来看,用不了多久你就又能重掌天睿了啊!我不想那些虚情假意的人看我们家的笑话……”
虽然是和丈夫商量好了,但此刻聂筱兰却突然又犹豫了起来!儿子恳求的目光,从杀伐果断的老总变身绿植店的小老板必定会产生的心理落差,都是她动摇先前决定的因素。
随后,王睿将自己的商业计划全盘托出,他觉得那场火灾反而是个契机,可以把商超彻底改造一番,重新装修时,侧重年轻顾客的购物体验,将色彩、音乐、惬意的休闲时光融入其中,最大程度地留住顾客,以对抗电子商务对传统门店的巨大冲击。王睿倾尽心血做的这份详细计划,得到了聂筱兰的认可。聂筱兰感到欣慰,她惊讶于儿子在商超经营方面的才华,虽然有纸上谈兵之嫌,但假以时日,让他真刀真枪、甩开膀子地干,让他磨砺一番,定能有所作为。
那次交谈是那对母子间最为愉快的一次。然而,所有美好的计划,都因景安银行的贷款下不来而夭折了。企图通过掌控那笔巨款,而暂时补上赌博造成的财务窟窿的王睿,随即陷入了绝境!
陷入绝境的人的表现是不同的,有的人会疯狂,会不择手段、想尽一切办法拼死一搏,或者壮士断腕及时止损;而有些人则畏首畏尾,优柔寡断,像鸵鸟一般埋首沙砾,期盼奇迹降临。所以,人的终极命运是由性格决定的,注定的。
在与景安银行信贷经理过招时,王睿懦弱却又贪婪的这一性格缺陷是导致谈判流产的主要原因。
邹楠完全沉浸在舞蹈的世界里,那具为舞蹈而生的身体是那么灵动、轻盈和优美,就像一只在幽静的山谷里翩跹的蝴蝶。
练功房外站着两个年轻男人,透过玻璃窗屏息而观,在舞者完成最后一个极富张力的跳跃动作后,彼此才交换了一下目光。那目光各富意味。
邹楠的参赛作品定名为“翩跹”,背景音乐选的是“采青调”,那是一首明快、清亮古韵悠然的曲子,感觉有条清凉的山溪在心田流淌。曲中节奏陡然上扬,给人一种十面埋伏的压迫感,仿佛身临兵临城下的城墙之上,而头顶黑云如口巨大的锅盖正缓缓扣下。进入尾部,曲子变得哀婉凄切,但又饱含憧憬,哪种对未来的期盼是在看透生活的本质后依然热爱它的领悟……那是一个全新的境界,是精神上的升华。
小孙给邹楠讲解过自己对这首曲子的理解,他觉得舞蹈就是通过肢体语言来诠释它,这样才能真正打动人心,花哨的舞技不过是女子的妆容,眸中流转的神韵才能摄人心魂。
邹楠理解,却因为缺乏社会阅历、没有经历过人生的坎坷、没有见识过人性的阴暗面,在表演上就像当下的流量小生们无法演绎出现实生活沉重或历史的厚重感。
她的舞蹈虽美,但还没有灵魂。
“压力不小吧?”小孙打破沉默。
“……嗯?”王睿有些莫名其妙。
王睿和青鸟的小孙也就是点头之交,丝毫谈不上默契。
“有个这么漂亮、舞艺超群的未婚妻呀!”小孙笑道。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配不上她吗?”王睿不悦道,他的表情比语气更恼怒。
小孙愕然。他不理解对方怎么会如此敏感和缺乏自信,自己明明一句玩笑话,对方却能当真。
“根本没那意思,你想什么呢!”小孙轻轻拍了拍王睿的肩头,希望这种佯装亲密的肢体接触能缓和气氛。
可没想到,王睿根本不吃这套。
“你他妈就这意思,对吧?”王睿猛地挡开对方的手。
小孙火了,刚要发作,恰好邹楠换好衣服出来了,正狐疑地朝这边看,显然,她也感觉到两个男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小孙微笑冲邹楠耸耸肩,转身离开,不一会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沉闷的关门声。
那关门声像一记耳光打在了王睿的脸上,他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刚才怎么了?”走进邹楠家那条狭窄的弄堂,邹楠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尽量轻描淡写。
“嗯?”
“在走廊,和小孙!”
“哦…没什么。”
走到邹楠家门口那颗树影婆娑的石榴树下,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邹楠抬头看着王睿,王睿有些不知所措地伸手摘了片头顶的树叶,把玩着,像个犯错的孩子。
“王睿…我觉得你现在脾气越来越暴躁了…我的意思是你完全没必要那样,有些事情并不是你能控制的!”邹楠有些严肃。
“哪有。”王睿敷衍地笑。
“那天在超市,被购物车不小心碰到一下,人家一个劲道歉,你还发那么大火!那么多人看着多尴尬啊!”邹楠提醒。
“我那天心情不好,再说那么宽的过道,他没长眼吗?”王睿辩驳。
“那刚才又怎么啦?小孙是个挺不错的人,帮了我那么多,你竟然对别人吼,我在里面都听到了!”
“你……那么在意他?”
“说什么呢?懒得理你!”邹楠听出弦外之音,徒然色变,扭身就走。
王睿追上去,将邹楠堵在楼道里。
“让开!”
“我不!”
邹楠想绕过去,被王睿伸手拽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险些摔了。
王睿急忙抱住对方,却又顺势一吻,这吻来得突然,邹楠吃了一惊,几乎本能甩开王睿,抬手给了未婚夫一计响亮的耳光。
昏暗中,两人四目相对,一种眼光的意味是厌恶,另一种是惊异,两种目光对峙着,谁也不肯呗败下阵来!足有一分钟后,王睿默然转身离开,可就当他要走出巷口时,他停了下来,早就蓄满眼眶孩子似的委屈泪水不听话地流了下来----邹楠追上来从后面拦腰抱住了他,嘴里喃喃着对不起!
邹楠知道王睿最近的压力很大,她也知道王睿为挽救“天瑞”付出了很多,她同样知道王睿的努力因为银行贷款没能批下来而付诸东流了!
本来作为未婚妻,她应该给予最大的支持、安慰,即便邹楠对世俗之事表现得很冷漠,也不擅长开导他人,但至少应该给予足够的宽容吧!想到这,邹楠立即追了上来,看着王睿无比落寞消瘦的身影,她突然有种心痛的感觉。当她抱着王睿,感受着对方胸腔的剧烈起伏,她感到一丝愧疚。在他们的交往中,这还是邹楠头一回对王睿说对不起!
“今天别回去了!”
“王睿,你别这样!”
“求你了!”
“…”
邹楠抱歉却又坚定地摇头,王睿掰开她的手,自嘲地笑着离开,这一次邹楠没有再追。看着王睿离去的背影,邹楠突然意识到两人之间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负气离开后,王睿并没有回公司宿舍,而是去了黑皮在财富广场的场子,身上带着拿信用卡取现的三万现金。此刻,只有赌博的刺激才能让他暂时忘掉所有烦恼。赌博有时更像药物,服用时间长了,频率越高、剂量越大,患者对它的依赖性也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