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湖殇

城中有一汪湖水,那是大自然的赏赐。

这个湖,秦以前,叫桑泊湖。自从秦始皇将金陵改为秣陵后,桑泊湖便改为秣陵湖。

湖,位于城市的北边,所以也叫北湖。玄武,北方之神的意思,所以,后来干脆称之为玄武湖。

湖,位于六朝宫殿的后面,所以,叫后湖。早在东吴时期,就有“吴宝鼎二年,开城北渠,引后湖水流入新宫”的记载。刘宋时期,将南岸的覆舟山,与山下的北湖融为一体,一大片湖水便成了皇家的园林。那时,环湖分布着上林苑、青林苑、乐游苑、华林园等华丽的园林。

那时的玄武湖,“周四十里,东抵钟山,西限卢龙,北带大壮观”。有历史学家测算,六朝时期的玄武湖面积是现在的三四倍。可以想象,在没有高楼阻隔的时代,东边是紫金山,南部就是覆舟山、鸡笼山,西边是狮子山,北边是幕府山,湖光山色是怎样的美丽!

但这美丽,更多的时候,是属于皇家的,与老百姓没有什么关系。

从东吴开始,玄武湖就被作为水军训练基地。史书上有好几次大规模水军演练的记载。南朝的宋齐梁陈都曾在玄武湖演练水师。公元579年,陈朝的陈宣帝在玄武湖举办了一场空前的水师大阅兵,有10万士兵、500艘战船参与,场面十分壮观。

隋唐时期,金陵成了废都,玄武湖也成了废湖。大书法家颜真卿任升州刺史时,曾一度将玄武湖改为放生池。唐代的李白、杜牧、李商隐、韦庄等诗人都曾到玄武湖游玩。李白说:“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空余后湖月,波上对瀛洲。”李白在后湖看到了一轮明月,寂寞地洒在湖中的瀛洲上。李商隐到了玄武湖边,联想到玄武湖边发生的前朝往事,感慨万分,作了两首很有名的怀古诗《咏史》、《南朝》。《咏史》诗说:“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蟠?”诗人站在玄武湖边,看到湖水漫漫,想到东吴后主孙皓举旗投降,不禁发问:所谓的王气在哪里?龙蟠又在哪里?

《南朝》诗说:“玄武湖中玉漏催,鸡鸣埭口绣襦回。”用的是齐武帝的故事。据《南史·武穆裴皇后传》记载,齐武帝常游琅琊城,宫人随从,很早出发,到玄武湖北埭时鸡始鸣,故称鸡鸣埭。绣襦,指宫女。诗人的意思是,到了玄武湖边,想起了当年齐武帝打猎、上万宫女相随路过鸡鸣埭时的盛况。而今湖水仍在,鸡鸣埭仍在,当年的盛况却早已被历史的尘埃所覆盖了。

南唐时代,玄武湖景色还是不错的。陆游的《南唐书》记载着这样一段故事:南唐大臣冯延鲁(冯延巳的同父异母弟弟)有一天感叹说,唐玄宗曾将三百里镜湖赐给了贺知章,如果皇帝能将玄武湖赐给我,那我就知足了。当时的另一位大臣徐铉不无讽刺地说,皇上是不会吝惜一个玄武湖的,只是恨当下没有贺知章啊。冯延鲁无言以对。这从一个侧面看出,当时玄武湖很有名气,大臣都想占为己有。徐铉也是一位诗人,他曾写有《春尽日游后湖赠刘起居》、《北苑侍宴杂咏》。中主李璟曾在玄武湖赏荷并作诗《游后湖赏荷花》。南唐的另一位诗人朱存在《后湖》诗中描写了南唐水师在玄武湖操练时的场景:“雷轰叠鼓火翻旗,三翼翩翩试水师。惊起黑龙眠不得,狂风猛雨下多时。”

到了宋代,玄武湖积淤情况非常严重,升州知府丁谓奏请宋真宗同意,对玄武湖进行疏浚,蓄水备旱。但是,60年之后,王安石的一个错误决策给玄武湖带来了灾难。公元1074年二月,王安石在被罢相后来到江宁任知府。就在这一年,他给宋神宗上了一份《湖田疏》:

金陵山广地窄,人烟繁茂,为富者田连阡陌,为贫者无置锥之地。其城北关外有湖二百余顷,古迹号为玄武之名,前代以为游玩之地,今空贮波涛,守之无用。臣欲于内权开十字河源,泄去余水,决沥微波,使贫田饥人尽得螺蚌鱼虾之饶,此目下之利。水退之后,济贫农假以官牛官种,又明年之计也。贫农得以春耕夏种,谷登之日,欲乞明敕所司无以侵渔聚敛,只随其田土色高低,岁收水面钱以供公使库之用,勿命豪强大作侵占。车驾巡守,复为湖面,则公私两便矣。

王安石的意思是,金陵这个地方山多地少,人口密集,贫苦的人没有田地可耕种。现在,在城北,有二百余顷的玄武湖,在前代都是游玩之地,现在守着它也没有多少作用。我想在湖中开一个十字形的河道,将多余的水泄去,周边的老百姓还可以得到鱼虾之利。水泄去后,接济一些无田地的农民去耕种。也许王安石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泄湖为田,确实是“目下之利”。南宋户部尚书马光祖就认为泄湖为田是“田收麦谷之利小,湖关形胜之害大”。泄湖为田的做法直接破坏了周边的水利环境,也破坏了山水美景,致使玄武湖在历史上消失了260多年!

我很不解的是,王安石是一位很有远见的改革家,也是一位很富有诗情画意的大诗人。被罢相后,他选择了在钟山脚下居住。他十分喜爱钟山的山山水水,写下了很多歌颂钟山美景的诗作。为何他置美丽的玄武湖水于不顾,偏偏要去泄湖为田,让好端端的一处水面风景消失呢?看来,千虑也有一失,再精明的人也有失误时。

我想起了与王安石同时代的另一位大诗人苏轼。

苏轼先后两次到杭州任职。第二次到杭州任知州时,西湖淤塞的情况十分严重,西湖几乎有一半的面积已经被淤泥、杂草填塞。西湖边的父老乡亲告诉苏轼,这样下去,不到二十年,西湖就没有了。于是,苏轼向朝廷上了《乞开杭州西湖状》的奏章。

皇帝同意了苏轼疏浚西湖的请求。苏轼主持的这次疏浚工程是规模空前的。他拆毁湖中私围的葑田,对全湖进行了挖深,把挖掘出来的大量葑泥在湖中偏西处筑成了一条沟通南北的长堤,这就是赫赫有名的苏堤。

而在苏轼之前的唐代,白居易任杭州刺史二十个月,看到西湖的沼泽化现象非常严重,便主持疏浚西湖,并疏通六井。后来人们用“白堤”来纪念他对西湖的贡献。

苏堤与白堤至今仍是西湖两道美丽的风景线,它们会和西湖一道永久地存在下去。

然而非常遗憾的是,王安石的错误,则让玄武湖消失了260多年。

到了元朝,为了解决水患问题,玄武湖才被重新疏浚恢复。到了明代,朱元璋当上皇帝后,推行管理户籍和赋役的黄册制度,选定了玄武湖作为存放国家级档案的黄册的处所,一般老百姓被禁止进入。“为贮版图人罕到,只余楼阁夕阳低。”朱元璋还沿着湖边建起了一堵高高的城墙。所以,自1391年至1644年的250年间,玄武湖再次成了废湖。

废了260年,禁了250年,加在一起就是510年!

到了清代,玄武湖才喘了一口气。清末名臣曾国藩第一次任两江总督时,曾疏浚湖面,用湖泥筑堤,将环洲与玄武门联结起来。在清人所画的“金陵四十八景”中,玄武湖一直名列其中。

到了近代,照理说玄武湖应该回归百姓了,但事实上玄武湖又一次被封闭。民国期间,玄武湖被围成了公园,需要买票才能进得去。买票的传统一直延续下来。直到2010年,玄武湖的“围墙”才被真正拆去。记得公园宣布免费开放时,南京老百姓奔走相告。只是这一天来得太迟了。

如今,玄武湖周边的环境有了很大的改观。环湖路已经开通,每天晨昏,很多市民在玄武湖周围散步,享受湖光山色的美景。但说实话,玄武湖与城市还是缺少融合感。或者说,玄武湖似乎至今还没有融入到这座城市的血脉中,没有融入到市民的意识中。因此,总有一种“隔”的感觉。

西湖与周边的山是融合的,与城市是融合的,与城里的老百姓没有隔的感觉。西湖对所有走近它的人总是敞开着胸怀。

所以,西湖从来就是自由的西湖。

而玄武湖经历的殇与痛,是这座千年古城抹不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