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命

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令飄風兮先驅，使涷雨兮灑塵。君迴翔兮以下，踰空桑兮從女。紛(17)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塵，叶除旬反。予，叶與。

【品】《雲中君》只言神之他往，未嘗及神之有言。《湘君》“告余以不閒”，神自言之矣，然但曰“不閒”，無怒辭也。“聞佳人兮召予”，卒不得親焉，雖有言而不信，然未嘗曰不復相顧也。至此而神之言乃公然相絕。文心遞變遞深，遞翻遞慘。

【箋】廣開天門，無復阻人之虎豹矣。紛吾乘者，往以迎之也。吾方上(18)迓而神恰下翔，於是踰以從之，自欣湊巧，天從其願矣，豈知神意之不顧耶！司命之神，司壽夭者也，轉夭爲壽，其職也。職之所在，治紛如治簡，九州交倚賴之，乃曰“何在予”，諉之而以爲非我事也。先曰“紛總(19)總”，厭之而以爲非我能也。此尚可與訴苦乎？可與祈福乎？從前迎神而不見答，猶未知神之絕我與否，即不相昵，猶有望焉，迨神自言之，而情致恝然矣。告我“不閒”，未嘗非恝，猶飾辭以相慰，不閒尚有閒時也。此之直云“何在”，倍恝矣。

高飛兮安翔，乘清氣兮御陰陽。吾與君兮齊(20)速，導帝之兮九坑。靈衣兮被被，玉佩兮陸離。壹陰兮壹陽，衆莫知兮余所爲。

【品】“與君”、“導帝”二語，泣訴憤甚。

【箋】神既諉之而不我顧矣，將遂已乎？天門仍可開也，飛翔仍可到也，前之乘玄雲者，茲仍可乘清氣也。天下之人統于司命，司命統于帝，司命失其職，當亦帝所不許也，庶同往而質之帝乎！齊速者，欲拉同速質，俾無可諉無可延也。導帝之九坑者，既謁乎帝而又引帝以觀乎九州之山，使帝實知司命之失職，九州壽夭不得其平也。被被、陸離，司命之驕蹇自如，曳衣鳴佩，不驚帝責也。陰陽、莫知，司命之言也。始曰“何在余”，諉之於不知也。此曰“衆莫知兮余所爲”，自知其職，自知可爲，而付之不爲，且誇言變化，詈人之不知也。前祗意恝，此則氣悍矣。神愈悍，而望與神親之情乃愈切，愈切而乃以得其愈悍，可若何？

折疏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老冉冉兮既極，不寢(21)近兮愈疏。

【品】抱哀壽夭，救死不暇，何暇惜離，乃特添入“遺離居”，文勢急處能一停留，文情慘處能一冷逗，正自倍急倍慘。

【箋】司命悍而上帝不之問，天不憐人，人與人苟自相憐而已。麻華以遺離居，因自憐而生憐人之想也。老則死期近矣，毋論夭也，壽亦無益矣。以既極之日而遇愈疏之司命，有恨如何？

乘龍兮轔轔，高駝兮沖天。結桂枝兮延竚，羌愈思兮愁人。愁人兮柰何，願若今兮無虧。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可爲？天，叶鉄因反。

【品】放逐之身，豈屬佳況？乃曰“願若今兮無虧”，苟得長天年，被放未必非福也。語意卑慘。

【箋】前既乘氣以愬帝，此又乘龍以沖天，欲向上帝而再愬也。司命之不顧，死期之可憂，終不能已于懷，而冀一假年也。低徊思之，前愬既已不效，再愬亦復何益？已矣！沖天之心，忽然中罷矣，但有攀樹執條，結桂延佇，愈思愈愁而已。愁心所至，後來之獲福，既非敢望，現在之歲月，尚恐有損，且願無虧而已。願愈小，辭愈促矣。壽夭固由定命，離合亦有定數，天下事尚有一之可爲者乎？折麻華以遺離居，人與人苟自相憐之慘況，至此亦俱冰冷矣。

【總品】屈子，必欲矢死者也，此司命所無如何者也，乃通篇怨責司命，萬恨交攢，如必不肯死然，文心最曲。首末以三度上天之懷，分作三段布置。首曰“乘玄雲”，欣而欲上也。中“乘清氣”，憤而欲上也。末曰“乘龍”，無可如何，又欲再上也。乘玄雲而曰“君回翔以下”，則因神之下降，不復至天。結桂延佇，則因我之自廢，不復至天。齊速導帝，至於天矣。司命之驕，帝無如何，至猶不至也。欣者失所欣，憤者增所憤，再上者到底不復上，齟齬抑鬱。章法最工。中間添出“折遺離居”四語，天不可問，人徒相憐，纏綿哀惻，味最雋，法最靈。結以“孰離合兮可爲”，久離一合，猶不能得，何論壽年！情最慘，意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