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片面化

作为符号载体之物必须能被感知,本书已经讨论过这一点。但是被感知的不是物本身,而是物的某些品质。物不需要全面被感知才携带意义,让物的过多品质参与携带意义,反而成为表意的累赘。“被感知”并不能使符号回归物自身,恰恰相反,符号因为要携带意义,迫使接收者对物的感受“片面化”,成为意义的“简写式”。

例如,看到一辆汽车驶过来,一个人会马上解释出“危险”意义,并且立即闪避。解释者此时不仅不需要对汽车有整体认知,甚至他不需要这方面的“前理解”——他不需要曾有被汽车压倒的经验,也不需要曾经观察过汽车撞伤人的记忆——他可以从各种非直接的途径获得解释能力,只需要意识到汽车的这种重量,这种速度,一旦被撞到,对他会有很大危险。此时汽车的其他品质,例如色彩、样式、品牌,只要与重量和速度无关,就应当被忽视,万一这些与意义解释无关的品质被感受到了,就是符号文本中的噪音。噪音问题本书在第三章会讨论。

我们可以看到,片面化是符号化之必须:无关品质可以甚至必须忽视,不然解释效率太低。显然,这不是符号载体本身所决定的,而是解释的需要。如果汽车按喇叭,一个人听到马上会躲避,甚至不去看汽车,此时整个符号感知就极端片面化,只剩下喇叭声;但是当朋友向你炫耀新车,此时你就会观察另外一些细节,例如座位皮革的品质:那会是另一种方式的片面化。

因此,符号在传送与解释的过程中片面化,最后只剩下与意义相关的品质,这是感知成为符号载体的保证。一件物成为符号载体,不是因为它作为物的存在,恰恰相反,符号载体只是与接收相关的可感知品质之片面化集合。

例如,钱币作为购买力符号,钱币作为历史文物符号,钱币作为收藏价值的符号,要求三种完全不同的片面化。购物者、历史学家、盗墓者,看到的似乎是同一物,但接收的符号完全不同,从而引向不同的意义解释。感知本身是经验的捕捉,而捕捉哪些方面,被解释目的所控制。我接到一纸文字书写,如果我把它当做一条待猜的谜语,我就会忽视书法的飘逸,文词的优美,而去注意文字内容;如果我当做一纸书法,我就暂时不顾写的内容;如果看成一封书信,我就暂时不管书法。

所以符号载体不仅不是物,甚至不是感知的集合,而只是与“注意类型”相关的某些感知的临时集合。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听来奇怪的结论:同一符号物源(例如一场足球赛),可以承载完全不同的符号,如足球艺术、展览爱国热情、看帅哥、赌假球机会,等等。这就是为什么本书一再强调,符号不是物本身,符号只是各种相关感知的寄宿地。

回到上一节开始时说的符号定义,符号远不是“一物代一物”那么简单。皮尔斯指出,符号是“一物在某个方面(in some respect or capacity)代替另一物或另一人”(22)。莫里斯指出:“符号学研究普通物,只要他们参与符号行为,但也只在它们参与的程度上(only in so far)。”(23)他们所说的“某方面”与“参与的程度”这两个限定语非常重要,否则我们就没有明白:符号不等于符号载体,也不等于感知,符号是感知与意义之间的关系。

片面化不是简单化,片面化是感知对相关意义之定向汇集,是物源的自我取消。让木瓜或琼瑶带上“永以为好”的意义,就是使木瓜不成其为木瓜,琼瑶不成其为琼瑶;让拳击成为体育,就必须使拳击不以打人为目的,不成其为拳击。只有感知片面化,才能保证符号化。木瓜与琼瑶这样的物,意义范围大幅度提升扩充,就是因为首先被片面化。

例如,绰号就是极端片面化的符号,但它却有放大自我缺点的能力,才被认为特别传神,从而取代了我们的名字,这是让我们非常遗憾的符号力量。同理,一幅画、一场考试、一部小说、一栋“地标建筑”,因为都是符号,就都不会是对象的全面再现,甚至不是典型再现。

《红楼梦》第五十四回,贾母批评才子佳人故事都是破绽百出:“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贾母是大富婆,瞧不起写小说的穷秀才,未免过于势利,不过她对小说的看法再正确不过。只有“何尝知道道理”的一厢情愿片面化,才能把幻想放大得精彩。

片面化不一定“虚假”,它既能提高认知的效率,也可能导致非常有效的意义解释。医生经常用安慰剂、心理暗示等来治疗病人,实际是用符号表意对付病症。这些表意不能构成真实的因果关系,但是身体可以接收这种片面化,而且产生想要达到的效果。解释目的导致片面化感知,这是因为解释活动服从文化对符号表意的体裁规定。有传媒研究者调查说:“现在人们选择一本杂志到从书架上取走它的平均时间是三秒钟。你就需要用非常简要的封面标题(像‘完美的性爱’这样的短语)来推销你的文章。”(24)符号表意片面化实际上是广告成功的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