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符号过程,不完整符号

1.意义不在场才需要符号

符号表意,有三条悖论,听起来可能奇怪,实为符号的题中应有之义:

第一,意义不在场,才需要符号;

第二,不存在没有意义的符号;

第三,任何理解都是理解。

先讲第一条。意义不在场才会有符号过程。符号表意之所以有必要,是因为意义缺场,解释意义不在场是符号过程的前提。任何意义传达,构成其过程的诸成分,必有某些成分不在场,或尚未充分在场。有缺席,过程才获得展开的动力。缺席是一种姑且勿论,乐见其变。如长白山天池,边际齐全,即无水流,有缺口才形成瀑布,形成江流。符号等待解释,意义要解释后才能出现。时间上,逻辑上,解释必须出现在符号被感知之后。

符号的这个条件,就决定了它只是意义的替代,替代才能表意。文字、图画、影片、姿势(例如聋哑语)、物件(例如沙盘推演)、景观(例如展览台),偶尔我们可以看到“原件实物”。例如博物馆的“真实”文物,消防演习中真的放了一把火,法庭上出示证物,这些都是替代。此手枪只是“曾经”用于发出杀人的子弹,放到法庭上时,已经不是杀人状态的那把手枪。脱离原语境的实物不是“原物”,只是一种承载“证明”意义的符号。

由此可以得出一个似乎奇怪的结论:既然之所以需要符号,是因为缺少相关意义,那么符号越多,就越暴露出意义之阙如。孔子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1)正是因为神不在场,神的替代物才能置于祭坛上替代神,而参与祭奠仪式过程,才能在“我”的心中引出“神在”的意义解释。

耶稣似乎很明白这个道理。在希腊语(《圣经·新约》写成的语言)中,sema即符号,意为神迹。法利赛人要耶稣行一个神迹给他们看,他们就会跟随主。(2)希律王把耶稣抓来受审判,叫耶稣出示符号以自辩:“你行一个神迹给我看吧!”(3)如果信仰缺失,符号不能创造信仰,只能更加暴露其无;无神迹,才是信仰确立的地方。耶稣与孔子,看来都很明白符号起作用的机制。列维纳斯说:上帝与一般“他者”之不同,在于它不仅是超越的,而且“超越到不在场”。也就是说,没有符号能替代上帝,是上帝存在的前提。(4)

因此,一旦感知符号载体在场,就可以非常准确地说,需要解释出来的意义并没有在场。如果我们觉得意义已经在场,那就证明我们还没有明白符号的真正的意义。中国古代官员出场要鸣锣开道,打出牌子“肃静”、“回避”。百姓虽然可能看到官员的轿子,甚至看到官员本人,却没有充分认识官员的权威,这个权威需要仪式符号来宣扬。

反过来,意义一旦已经被解释出来,符号的必要性就被取消,就如《庄子》说的“得意忘象,得鱼忘筌”。密电一旦译出,就不必再关心密电;神秘之物一旦有满意之解,神秘就自我取消;市场上橘子带一点叶子以示新鲜,一旦顾客决定购买,摊主就会帮助剪掉叶子装袋;投桃报李,互送秋波,是因为爱情关系尚未建立,或是爱意未能充分表达,已经是夫妻,眉目传情越来越少。

那么意义究竟先于符号而存在,还是后于符号而存在?似乎是,有了表达一个意义(例如“永以为好”)的需要,表意者才采取找一个符号(投之以木瓜)加以表达,而接收者由此解释出求爱示好的意义。固然他有权选择一种反应(报之以琼瑶),或不反应(沉默),两种反应都属于下一个符号过程。

那么“永以为好”究竟先于符号还是后于符号?从符号过程分析,意义并不先于符号表达而预先存在,而是有了符号才有意义。没有木瓜(或琼瑶),“永以为好”的意义无法出现。符号并不表达已经存在的意义,投木瓜者要用符号表达的,只是未实现的意图,而不是意义,意义必须靠解释才能出现,没有解释,木瓜只是一个木瓜。不仅人造符号是如此,自然符号也是如此。皮尔斯喜欢举风向标(weathercock)为指示符号的例子,风向标的运动,是风吹造成的,原因虽然先出但是无法觉察,风向不在场,才需要看到风向标转动这个符号。

他举最普通的路标为例:“这犹如一个路标表明其所指之物在另一个地方,在那边,不在场。”被路标指明的是驾驶者没有看到的某种路况,此路况他看不见,或判断不了,一旦路况看清楚,路标就没有必要。

从这个意义上说,符号表意,只是一个“待在”(becoming)。(5)一旦意义实现,符号过程就结束了,甚至意义也就消失了。符号的作用,正在于让我们寻找尚懵懂无所知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