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夷所思的死者们
1896年5月,一名连环杀人犯被送上了绞刑台。死前,他很安静,甚至还自言自语,念叨了这么一段话:
魔鬼
在我出生时便伴着我
成为杀人犯是我无法避免的果
就好比
那诗人灵感来了的时候想要吟唱
邪恶
引领我来到人间
之后
他从未离开过
他就是美国犯罪史上的第一个连环杀人恶魔亨利·霍华德·福尔摩斯(Henry Howard Holmes),他那座专门用来杀人的酒店里,至今都无法确认到底有多少人命丧其间。那是一幢隔音良好的三层酒店式建筑,一楼是药店和各类商店,二三楼则有超过一百间没有窗户的客房。
只不过外人并不知晓,在这幢建筑里,有带着软垫墙的绞刑室、囚禁室、煤气室、焚化室、石灰井。以及各种别出心裁的设计,例如可以滑动的墙、打开后对着墙壁的门、通往死路的楼梯、直达地下室的通道,所有的机关控制都在霍华德的卧室里。他还用熔炉、石灰坑、酸坑、手术刀处理尸体,骨骼被他雕琢成精美的模型,连同器官一起卖给医学院赚点小钱。
他享受着杀人的乐趣,无辜的人们被他以各种理由带入酒店,最终折磨致死。他被送上绞刑台时,官方确定的死于他手的死者数目是五十以上……嗯,这个数目只标注了下限,没有标注上限。
霍华德案,是犯罪学和法医学的里程碑。也是在此案的诉讼过程中,公诉方第一次提出了“连环杀手”这一新名词。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在被绞死前,最后的要求居然是死后必须用水泥封死他的棺木。有人说他是害怕自己的尸体被人盗走。也有人说,他是害怕自己再次被恶魔驾驭,重回人间。
2013年冬,谋杀城堡案案发。
那个夜晚,海城市迎来了一场多年不见的雪。当然,南方沿海城市上空飘飞的雪,有点敷衍。尽管如此,每个人还是会抬头,说上几句惊讶的话语。
市局刑警在学院路的精神病院旧院区一共发现了六具尸体。她们各自呈现完全不同的死法,蜷缩在即将拆迁的精神病院大楼的不同房间里。我们在楼顶发现了凶手拌匀水泥的痕迹,凶手显得并不着急,他很有耐心地在这栋即将拆迁的大楼里,将六名受害者用不同的手法慢慢杀死,并挑选六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将尸体放入其间。根据现场勘查推测,他应该楼上楼下跑了很多趟,拌水泥、搬砖头。最终,他将每一个房间的门彻底封死……
只不过,这一幕,都是我们的推测。真相,在揭开之后让人完全不敢相信。
杨琦带着鉴证科的同事在现场忙活,每一具尸体腐烂的程度都不同,最早的死者应该已经在那狭小的病房里待了一年以上。已调去省厅的我,和当时已经办好退休手续准备两个月后回家苦练书法的汪局,皱着眉站在精神病院门口的草坪上,等待着杨琦和李俊等人的现场勘查报告。那敷衍地飘着的雪花,落到我们深色的警服上,很是显眼。不过,它们又瞬间融化,好像也在害怕金色盾牌的光芒。
“晓波,你瞅瞅,那楼上楼下跑个不停的李俊,有一点点副局长的模样没?我怎么觉得这小子年岁越大,反倒越来越像只毛躁的马猴呢?”汪局看着走出精神病院大门朝我俩而来的李俊打趣道。
李俊已经升职为分管刑侦的副局长了。尽管如此,这两个月他还是整天在刑警队办公的那层赖着,不愿意挪窝。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不习惯”。
“汪局,这案子,你和晓波就都不用参与了,让我也过一下官瘾,看看扛上这么棘手的案子是个什么滋味。”李俊冲汪局咧嘴笑着,俨然一副新刑警在老刑警师父面前的模样。
汪局却严肃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这么大的案子,你小子还有心情开玩笑!”说完这话,他扭头看我,“怎么样?晓波,咱们来个最后一案?”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谁知道汪局在我点头的同时冒出一句:“你小子想得美!你的人事档案都已经过去了,省厅的技术骨干。你掺和到我们海城市局的案子里来,是想分点功劳不成?所以说你和我不同……”说到这儿,他回头看李俊,“李俊,我可还是在岗上的副局长。这案子啊,还得归我督办。”
李俊虽有点郁闷,但拿老领导也没办法,从满脸横肉上,硬生生挤出了撒娇一般的表情来:“汪局,这不是……”
“不是什么?”老头子努力装出凶恶的模样,“对外,这案件还是你指挥督办。在之后成立的专案组内部,我说了算。”
正说到这里,精神病院大门里又跑出一个人来,是已经在我们刑警队待了四年的张铁。仍是那青涩的新兵样,没什么改变,依旧大脑袋大身子眯眯眼,甚至连说话的语调,都还是之前那么个不着调的味儿。不过,这小子工作还算任劳任怨,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在实现理想的道路上稳步前行”。
“仨领导,有个好消息,有个坏消息,你们要先听……”张铁说到这里,猛地发现面前的我、汪局和李俊,三个人都板着脸,便意识到自己抖小机灵选错了时间,连忙改口,“好消息是死者的DNA采集工作完成了,很快就会知晓每一个死者的身份。”
“那坏消息呢?”李俊正色道。
“坏消息是……”张铁瘪了瘪嘴,“坏消息是杨琦她们有个新发现,很是诡异。”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楼上一眼,最后一咬牙,“要不三位领导都上去看看吧。”
他话音未落,李俊便率先往大门方向迈去了。我和汪局也没多想,快步跟上。张铁在身后喊了句:“杨科长她们在三楼靠里面的那个现场。”
我们快步上楼,朝着张铁所说的房间走去。可还没到三楼,就撞见迎面而来的杨琦,她身后有两个同事正在拉警戒线,似乎要控制好这个现场,等待高人过来。
“什么情况?”李俊问道。
杨琦眉头皱得很紧:“有点诡异……嗯,我已经打电话叫市局的同事带仪器过来,一会还要把这个第三号凶案现场给仔细查查。按说……按说是不可能的啊……”
“什么不可能?”李俊一瞪眼,大声说道。
杨琦这才缓过神来,定睛看了我们仨一眼:“另外五个房间的水泥墙都破坏得有点仓促,这也不能怪最早赶过来的那几个同事。我和我们鉴证科的同事过来时,第三号现场门前的那堵墙还只是被敲开了一小块,我们才得以仔细观察墙壁。然后,我们发现……”一贯冷静严谨的她说到这里时,居然顿了下,“我们发现,墙壁是从房间里面给砌上去的。也就是说……”她咬了下下嘴唇,“也就是说,死者是自己把自己封死在房间里,静候死亡的。”
“之前不是说每一个死者的死法,都不一样吗?不是说有被刺中腹部的,有被刺中脖子的,还有烧炭中毒的。怎么现在又变成了自己把自己封死在房间里了呢?”李俊声音越发大了。
杨琦摇头:“那是初步的勘查结果,还是等我们最终确定吧!比如三号房间里的这名女性死者,她应该已经死了有七个月以上,都成干尸了。我们初步的勘查结果显示,她是颈部受伤,最终死于失血过多。可最新的发现,她临死前居然用房间里预先备好的砖头和水泥,将自己砌在其间,这……”杨琦抬头,看了我们仨一眼,“我想,最多再给我们两小时,我们就能够有一份非常详细的凶案现场报告出来。一切,都以我们的报告为准吧!”
“好!”汪局点头。可他身旁的李俊却似乎憋了一肚子问号,开始对面前的杨琦刨根问底儿了。汪局打断了李俊,一把搭上了他的肩膀,推着他往楼下走。李俊虽然急躁,但也并非不明事理,自然也知道需要留点时间给鉴证的同事。于是便也没再继续发问,顺从地跟着下了楼。到楼下,汪局便开始数落李俊了:“你说说你,在管理岗位工作几年的老刑警了,还整天跟个新兵一样。杨琦的业务能力,什么时候让我们失望过,等会儿吧!”
李俊也没说什么,掏出烟点上。
我已经把烟给戒了。也是奇怪,戒了烟后,闻着烟味都会受不了的。于是,我便朝精神病院的院子里走了几步,躲避一下二手烟。到了院子里以后,一扭头,发现隔壁学院路8号二楼的灯居然亮着。也就是说,邵长歌在家……
伐木工案以后,我和他只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将已经变成植物人的姚沫送到他唯一的亲人——妹妹林珑家的那天。签字的人是长歌,他冲我苦笑了一下,说:“这就是你给我送来的最后的安宁。”那一刻,站在他身后的林珑双眼湿润,单手搭在担架上的姚沫肩膀上,如同一个正常人一般,独自感伤。司法机关的几个人帮忙将变成植物人的姚沫抬到小洋楼三楼的一个房间里,房间已经被收拾得很整洁,这里或许将是姚沫最后的归宿。末了,长歌站在学院路8号的铁门前,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继而头也不回地进了家门。自始至终,他都没和我再说一句多余的话,好像我和他就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第二次见到长歌,是在王栋结婚那天。我刚走进婚礼大厅,职业习惯就让我留意到某个角落里,有人与我的目光交汇。我第一时间扭过了头。紧接着,我看到了坐在他身边的林珑。
她,依旧美丽,眼眸依旧清澈见底。但她看到我之后,本往上扬起的嘴角,即刻收住了。
我明白,神志逐渐清晰的她,已经知晓是谁将她的哥哥绳之以法的。
我避开了她的目光,也假装没看见长歌,牵着古倩倩朝新郎新娘走去……
想到这里,我苦笑了。下周,我就要去省厅工作了。之后,再回海城的机会会变得很少。我想,我需要去和他们道个别吧!
去看看长歌,看看林珑。
又或者,我还可以去看看姚沫……
七年后的林珑
学院路的冬天,在这个有着小雪的夜晚显得特别安静。不过,马路两边光秃秃的梧桐树,似乎并不习惯这场小雪,也无法适应周围越发荒凉的世界。有很多栋老旧的房子,门窗都已经被拆走了,那一个个黑洞洞的窟窿,好像黑夜中蜷缩着的精灵睁开的眼睛。没有人知晓他们在注视着谁,又或者说正被谁注视着。
当你凝望着深渊,深渊也同样在凝望着你。慢慢地,你与深渊的界限会逐渐变模糊,甚至分不清楚自己是否就是深渊本身。这正是刑警这个职业最令人崩溃的感受之一。因为长期与罪恶做斗争,到最后瞅着谁都像发现了一团行走的恶念一般。甚至,与正常人沟通交流时,都会产生一丝障碍。反倒是在犯罪分子面前瞪着眼,才能收获真正属于自己的价值。
所以我想,自己之所以失去邵长歌这个老友的主要原因,就是如此吧!我选择了刑警这个职业,可最终,我成了一名刑警,而不局限于一个叫作“刑警”的职业。
身后并没有人留意到我走出精神病院的大门。他们都有各自的分工,各自在忙碌。我属于他们之中,却似乎已不再是了。去省厅后,我的主要工作是对刑侦科学的研究,不再是战斗在一线的干警。我想到那时候,我可能会闲不住,像很多退休后的老刑警一般,不时记挂起队里的各种事。想到这里,我笑了。紧接着,我看见了长歌,看见了正打开学院路8号那扇铁门,缓步走出的邵长歌。
他披着一件略显臃肿的睡袍,踏着一双黑色的棉拖鞋,就像个窝在老城区多年的小市民。很明显,他是被隔壁的声响惊到了,出门看看。接着,他看到了我……
他愣了一下,紧接着冲我笑了笑。他抬起手,手上居然夹着一根燃着的香烟。他很娴熟地吸了一口,火星亮了下,在这个雪夜中显得并不应景。
“是什么风,把你们这些有能耐的神探,都聚拢到了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啊?”他笑着,说着在我们刑警听起来并不幽默的玩笑话。
我也努力挤出笑来,但这笑在此刻略显尴尬:“长歌,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抽烟了?”
“你还是老样子。”他边说边再次抬手,手上的火星再次闪耀,“你总是娴熟地运用着你审讯犯人的聊天方式,用反问句来搪塞别人对你的提问。所以有时候我就在琢磨,因为工作失去了自我的你,这样过得有意思吗?”
我自嘲地摇头:“没意思。”说完这话,我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精神病院大楼,“发生了一起命案,市局的刑警过来看下现场。”我并没有告诉他灰色的大楼里此刻有多少具尸体,毕竟,他住在隔壁。就在这个念头浮上来的同时,我想到整个学院路的房子年后就要拆迁了,可他为什么还……
长歌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他抬头望向精神病院大楼,嘀咕了一句:“还好,我们也要走了。”
“搬去哪里?”我忙问道。
他回过头来,正眼看着我。这一刻,我才得以捕捉到这张曾经英俊且睿智的脸庞上,竟然布满了市井的苍凉味儿,没有以前那般精致了。诚然,他和我一样,都三十多岁了,少年不再。
“晓波,我准备回去了。”他耸了耸肩,淡淡地道,“也说不上是对我父亲妥协,还是我父亲变得不再计较。早两个月前,我就开始重新提交资料,申请回美国。现在手续基本上都办齐了,下个月就走。”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可能,我不会再回来了。”
“那林珑呢?”我问出这句话时,不自觉地朝他身后的学院路8号看了一眼,却没捕捉到那纤瘦的人影出现。不过,小洋楼三楼的某个房间的灯亮了,假如我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变成植物人的姚沫所待的房间。
长歌留意到我的目光所至,回头看了一眼,继而道:“林珑会跟我一起走。这也是为什么要耗这么久的原因,她的签证挺麻烦的,所幸,最后还是搞定了。至于……”他并没有等我继续发问,“至于姚沫……嗯,他们家那栋老房子也要拆迁了,政府给的拆迁款,够他在医院里住个一二十年了。医生也说了,他这两年情况越来越不稳定,全身肌肉都萎缩得基本上差不多了,以前那么高高大大一个人,现在躺在那里就一个小孩大小。快了,也就这两年的事了……”
“哦。”我点了点头,“我……我也要离开海城了,调去省厅,我和倩倩在那边买了房。之后,可能就很少回来了。”
“那以后王栋想找人聊天都没人了。”长歌苦笑。他伸手,从他棉睡袍的口袋里掏出烟盒,朝我递过来,“来根吧!烟不好,别嫌弃。”
“我戒了。”我嘴上这么说着,手却伸了过去拿出一支烟叼上,“现在就算点着,也不过是装装样子,没有真的吸进去。”
长歌笑了下,给我点上火:“我和你正相反。以前在美国的时候,偶尔点根雪茄吹一下。玩雪茄并不需要吸进去,尼古丁和焦油都是通过唾液到胃里面而已。回国这七年倒好,学会了抽香烟,全部吸到肺里面去了。这弄不好哪天死了,要捐赠遗体的时候,黑乎乎一个肺,应该没人要了。”
我也大声笑了:“是啊,时间真快。七年了……七年前你刚回来那会儿,好像还是昨天的事似的……”
在我这一句无意的感慨之后,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恍惚间,时间又回到了七年前那个冬天,我和他还是涉世不久的年轻小伙。也是这么一个夜晚,也是站在他家门口这条马路边,回国不久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我想找林珑……”
刹那间,这漫天飘着的小雪不见了,马路两侧的荒凉不再,周遭的老旧建筑也都有了闪烁的光亮,人间的烟火还在……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温文尔雅的长歌,对当日一度迷惘,甚至想离开警队的我喃喃说道:“七年前,我将我最爱的姑娘遗失在这座城市里。现在,我想要重新找回她。”
如同一瞬间,又是一个七年。
“林珑还好吗?”我打破沉默。
“挺好的。”长歌说这话时避开了我的目光。其实,我能够解读出他的这句肯定用语背后,有着诸多并不想被外人知晓的辛酸和苦楚。是的,换作任何一个人,在风华正茂的年岁里,照顾一名精神病人七年,其间还要看护一名植物人四年,这是一段常人不能理解的人生经历。于是,从最初那个优雅的海归学子,到四年前拮据的大学讲师,再到今时今日这个夜晚……属于他的锋芒消失殆尽,眸子里有过的光亮不见了。我不愿相信,那个拥有贵族气质的长歌,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模样呢?
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我,尚心有不甘。那么,他自己呢?
“我是说她的病好点了没有?”我再次问道。
长歌耸了耸肩:“谁知道呢?其实,就算她在没得病以前,就是个有点自闭的女孩,不是吗?所以,谁又知道她的真实世界里,又究竟是什么模样?不过我想,应该还是好了不少吧。这两年,一直都是她自己在照顾姚沫。喏……”他抬手指了指身后小楼三楼亮起的灯,“晚上还会不放心,时不时上去看好几次……”
他的话说到这里止住了。因为那栋小楼的大门处,一个单薄的人影出现了。
是林珑。她并没有看到我,又或者说她的眼里本就只有长歌一个人,无视其他人的存在。与长歌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棉睡袍不同,她只是套着一套秋天的家居服,那满头秀发随意地扎在脑后,步履匆忙,朝我和长歌走了过来。
我似乎听见身边有人叹气的声音。或许是因为雪的缘故,我竟分不清楚这叹气声是否来自长歌。接着,他转身迎向林珑:“又怎么了?”
“他……他身体有点发烫。”林珑所说的他应该是姚沫。
“那怎么办呢?”长歌语调里带上的不甚耐烦的语气,令我感觉有点陌生。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起他来。
“我也不知道。”长歌的气恼令林珑有点不知所措。她开始咬嘴唇,那垂着的手臂开始没有目的地朝着自己的大腿外侧胡乱晃了两下。这时,她看到了我。
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往后退了一步,并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紧接着,她开始快速地将卷起来的袖子往下放,遮盖住裸露在外面的小半截手臂。
也是因为她的这个反常动作,令我第一时间留意到她的手臂。结果,我看见了一圈一圈的青紫色勒痕,被林珑快速掩盖到单薄的家居服之下。
“晓波。”她冲我点头,“好久不见。”说到这里,她扭头朝着身后的三楼看了一眼,神情慌张,“姚沫还在……哦,姚沫还在呢!他动不了,你知道的……”
她留意到我身后马路上停着的几辆警车,又抬头看向隔壁精神病院大楼上亮起的灯。她的手指收拢,捏成了两个小小的拳头,手背上青筋凸起……
她非常紧张……
“晓波,我哥他动不了了,你是知道的。”她的话语看似有逻辑,却正在慢慢走向混乱,“他不可能再在海城伤害别人,更别提杀死任何人了。晓波,你……你要相信我,真的。”
“林珑!”长歌的语调终于温柔如当日了。他抬手搭到林珑的肩膀上,并扭头冲我苦笑了一下,“改天叫上王栋,我们仨聚一下吧。”
他边说边转身,搂着嘴唇还在哆嗦,似乎想再辩解几句的林珑往家走。但,走出几步后,林珑突然站住,并猛地转身。那一瞬间的她,似乎突然亢奋起来,双眼睁大,声音也尖锐起来:“我哥动不了了。难道,他的灵魂还能够跳出躯壳,去控制别人的身体杀人吗?不可能的,晓波,我哥不可能再杀人的。”
“林珑!”长歌再次低声道。紧接着,他近乎粗暴地拉扯着林珑往回走,甚至没有和我道别,便一把关拢了门。
看来,林珑依旧没有痊愈。她那几句看似正常的话语,却令人觉得有些不对劲。
我回头看看精神病院大楼,其间那离奇死去的六位死者,曾经经历过什么呢?如果真如杨琦所说,他们都是自己用砖头和水泥,将自己封死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静候死亡,那么,在他们弥留的最后时刻,操控着他们将自己谋杀的,又是否是他们自己?抑或另外一个如恶魔一般的控制者呢?
姚沫……凶案现场的一墙之隔,有一名曾经精神强大的连环杀人犯姚沫。只不过,他业已沉没,猖狂不再。
失踪者
我收住了这一荒谬的设想。眼前的学院路8号楼上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没入这个日渐荒凉的老旧城区。其实,市政府四年前就已经做出了规划,要将这一片区域都拆掉,进行改造重建。可因为大学的新校区交付验收时出了点问题,导致海城大学到今年年初才搬走。于是,位于海城市中心的这么一片繁华所在便沦为空城,已有几年光景。
很多曾经的记忆,都在我们的意识深处缓缓褪色、模糊,直至遗忘。而能够让人偶尔将那些片段瞬间拾起的,正是当日场景的再次浮现。可不幸的是,这片承载着记忆的地方,即将不复存在。到那时,这里会有高大明亮的大楼,会有霓虹梦幻的光影……只是,那些过去了的日子,都已经寻不回来了。
我摇了摇头,发现手里燃着的香烟,已悄然燃到了尽头。我往后退了几步,再次环顾这一度熟悉的学院路8号。属于我的过往记忆中,青涩的我与当日的邵长歌、王栋经常在这里玩耍……
我突然不想再接触这起案件了。因为,这里有我不想摧毁的记忆,有我一度亲密的好友。我每每觉得不会伤害的伤害,每每觉得不会叨扰的叨扰,到最后又每每演化成一次次对他与林珑世界的肆意侵略。
我转身朝着自己的车走去。精神病院大楼里,一干同袍还在忙碌。或许晚一点,汪局抑或李俊还会打电话给我。但电话里,我会拒绝。我会对他们说自己留在海城的最后几天,不想继续当一名刑警了。我想成为一个叫作夏晓波的普通男人;一个在这海城有着诸多美好回忆,来来又回回,业已中年的普通男人。
就在我走到自己的车前,准备拉门时。身后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了:“夏队,你去哪里呢?”
是张铁。
我扭过头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不在里面忙,跑出来干吗?”
张铁哭丧着脸:“哥,我就不能陪你这最后几天吗……”
我瞪眼,打断了他:“说实话,别放屁。”
他便没羞没臊地笑:“我请了年假,明天开始休息十天。没想到这风和日丽的太平盛世,一眨眼工夫就出了个这么大的案子。刚才我还对贾队说,能不能把我那假条给撤下来,就当我放了个屁。谁知道贾兵这家伙,刚升了刑警队队长没几天,官威倒挺大,冲我咆哮,要我滚外面凉快去。”他边说边拉开我的车门,“这不,我就出来凉快一下。”
我笑了笑,没有阻止他上车。四年了,当日那个傻乎乎的新兵,依旧傻乎乎,说明他的初心尚在,并未因为阅历增加而迷失什么。
“几个死者的身份还没出来吧?”我也上了车,但没点火,放下车窗,朝精神病院的方向看。
张铁掏出烟点上:“应该很快了吧。这两年的刑侦技术一日千里,和我们当年做新兵的时候,早就不一样了。”
我抬手拍了他那大脑袋一下:“得,你才当了几年刑警,就在这里感怀过去了。”
张铁又一次露出没羞没臊的笑,接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对我正色道:“对了,师兄,今天下午在市局楼上楼下找你的那个大妈,联系上你没有?”
“找我的大妈?”我愣了下,“我今天都不在局里,晚上通知我出现场才过来,没有人和我说啊!”
张铁点头:“也没啥,就一个报人口失踪的报案人,说和刑警队夏队长熟。接待她的同事就故意问了句是夏什么队长啊?那大妈想了很久才想起你的全名。之后,她自个儿跑到楼上来,逢人就问夏队长在不在。大伙寻思着可能又是想要托人找关系的那种,便都没搭理。只不过,她报的那失踪亲属,是……是……”说到这里,他咬了咬牙,“是戴琳。”
我的心往下一沉,不自觉地扭过头,朝着马路另一边望去。街道拐角的位置,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并没有和其他树排列在一起,而是在这下雪的夜晚孤零零地伫立着。它好像从未有人陪伴,始终孤独存在着。张海洋出事后不久,戴琳就回医院上班了。她给我打过一通电话,应该是喝醉了酒。她的声音含混不清,来来回回说着“为什么又是你呢”这么一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些啥,正如我这么多年来,卸下一身警服后,情商总是瞬间瓦解一般。到最后,她支吾了一句:“不说了,挂了。”
从此再无联络。
就在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刻意回避的动作,可能会泄露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个小秘密时,一张小字条递了过来。
我疑惑地扭头看他,只见张铁脸上挂着少有的严肃表情。
“这是那报案人戴琳母亲的电话。嗯,老人看起来无依无靠,非常害怕。我想,你可以打给她问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我愣了。半晌,我意识到,张铁可能知道些什么。于是,我接过他递来的字条,瞟了一眼上面的号码。
“你都知道了?”我小声问道。
“早知道了。我家有好几个好打听的姑姨,情报网建设得不比市局差。”他故作轻松地应着,并拉开车门,“车里闷,我站外面抽烟。”
车窗都开着,又怎么会闷呢?我明白他是要给我时间考虑,是否拨打这个电话。我抬手,看着那串歪歪扭扭的数字,犹豫着。
我看了车窗外一眼,张铁故意背对着我。最终,我拿出手机,按下了那串号码。
“嘟嘟……嘟嘟……”
电话接通了,是一个听起来很疲倦的女声:“喂!哪位?”
“我是……”我竟然有点莫名紧张,并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话语继续,“我是夏晓波。”
对方似乎一下子激动起来,那无助与悲伤透过电波瞬间而至:“小夏,你……是你吧?小夏,你要救救戴琳……你一定要救救戴琳……”
我将电话放下,再次望向马路另一边,那棵孤零零的梧桐树。在春天,它和其他树木一样挂上新叶,欢欣鼓舞,绿意盎然。在夏天,它又和其他树木一样郁郁葱葱,随风而荡。可是,每个人与每个人的经历总是不尽相同,会遇到不同的人,经历不同的事。最后,会长成各自不同的模样,演绎各自不同的人生。于是,在属于它的初秋来临之际,它过早地抹去了艳丽,换上了掩盖自己的灰色。等到冬天来临的时候,她的世界,早已沧海桑田。
“张铁,我要去一趟滨海大道那边。一会儿你给汪局和李俊他们说一声,就说我这几天休息一下,不跟这案子了。”
“我也赶着走,还约了人。这案子不给我跟就拉倒。”他回头看了一眼说道。
就在我关闭车窗的时候,他又想起了什么,急急忙忙冲我喊:“等一下。”
我只得将车窗再次放下。他冲我笑了笑:“夏队,戴琳失踪只是前天发生的事。”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冷不丁对我说出这么一句话,有点摸不着头脑。只见眼前这张大盆般的脸上,小眼睛眨巴了几下,然后他将手抬起,往后指了指那栋精神病院大楼:“谋杀城堡案里最新鲜的尸体也是一个月之前,所以……所以你不用担心太多。”
我笑了,他也终于笑了。我们都是成年人,本就不会把一些事混到一起,让彼此的关系混乱不堪。
“谋杀城堡?嗯,这名字挺酷的。”我边说边关上了车窗。
我发动了汽车,往滨海区开去。在滨海区,有一个叫作戴琳的女人的家。而那里,也有一个叫作夏晓波的初入世的男人,曾经有过的爱情故事。只不过,此刻的我却要去赴一位孤独的老母亲的约,听她说说戴琳失踪这一事件,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