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碎瓷

但是我们对萨福的生平,或者还可做一些补充。这些补充都来自萨福死后至少数百年之后希腊、罗马作家的记载,他们间或提到萨福一言半语,好像陶瓷的碎片,供我们拼凑出一个比较完整的图像。但他们既不是萨福同时代人,我们也不知他们的资料来源的可靠性。作为“见证”,它们是完全没有价值的。它们的价值,在于供我们了解古希腊罗马时的(男性)作家如何重构萨福。

据生活于公元2世纪的杂文作家阿西奈俄斯(Athenaeus)在《学者晚宴》中说,萨福的兄弟莱瑞克斯(Larichus)曾在弥特利城(Mytilini,在勒斯波思岛东南)议事厅的公宴上负责执爵倒酒。由此可知萨福来自贵族家庭,因为这种工作通常是由相貌端正的名门子弟担任的。

根据公元2世纪的芦纸文本残片记载,萨福还有一个兄弟卡拉克索思(Charaxus),曾航海去埃及经商,迷恋上一个叫多瑞哈(Doricha)的女子,为她花费了大量钱财。历史作家希罗多德(Herodotus,约公元前485—前425年)在他的《史记》里,称卡拉克索思曾花费巨金为名妓罗陀比思(Rhodopis,意即“蔷薇颊”)赎身,为此被萨福在歌诗里面痛加责备。希罗多德又说,这位“蔷薇颊”生活在埃及法老阿马西斯统治期间(公元前568—前526年)。地理学家斯特拉波(Strabo,约公元前64—公元21年)以为多瑞哈和“蔷薇颊”乃是一人。阿西奈俄斯不同意这看法,但他也说多瑞哈是埃及地方的名妓。到了公元9世纪,在康斯坦丁堡的语言学家福提阿斯(Photius)笔下,“蔷薇颊”(即多瑞哈)成为萨拉米人,和那著名的“伊索”都是弥特利城某人的奴隶(详见诗#5的译者注)。现代学者坎贝尔(Campbell)则猜测多瑞哈是真名,而“蔷薇颊”为艺名(第15页)。

据帕里安(Parian)石铭(公元前2世纪中期,简述希腊历史的石刻),萨福曾流寓西西里岛,我们可以据此揣测她的家庭在当地政治生活中扮演过活跃的角色。萨福曾以蔑视口气提到的克力纳提达家族,正是弥特利城具有政治实力的统治者。萨福出亡的时代,据推算在公元前605—前590年之间。

最后,关于萨福招收女弟子的说法由来已久,但仔细考察起来,也是萨福去世数百年后才兴起的,十分模糊难征。在萨福本人的遗诗中,找不到任何教诲弟子的痕迹。最初只是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公元前43—公元18年)在《哀愁诗》中提到:“勒斯波思的萨福,除了如何去爱之外,还教会了女孩子们什么?”这当然不能视为萨福教导女弟子的证据——这里的“教”,显然是广义而非狭义的。公元2世纪的芦纸文本碎片提到萨福“在恬静安详的生活中,不仅教授本地的少女,也教授爱琴尼亚家庭的女孩,因此受到人们广泛的尊重”。这无头无尾的无名记述,既不知其来历,又是萨福身后八百年的建构,我们不能毫无保留地相信。此外,就是那公元10世纪末期编著的“苏伊达辞典”,其中提到“她的弟子是来自弥利都斯的阿纳哥拉,克罗芬的龚伊拉,和萨拉米的尤尼卡”。但是这部辞典的疏漏是出名的,即在萨福词条内,就不加疑问地保留了萨福的丈夫乃是“来自男人岛的男根”之说法(见下),我们也不能把它当真。

尽管如此,萨福教授未婚少女——无论是诗艺,还是“爱的艺术”(甚至包括美容!)——的神话却抓住了人们的想象力。从19世纪中期到20世纪初,一些德国学者(如缪勒,威尔克,魏拉莫维茨等)为了维护萨福的“名誉”,极力把萨福塑造成一个贞洁的女教师,甚至是某种“女子学校”的开办者和主持人,以解释萨福诗中流露出来的对女子的热情。这种荒诞不经、不顾历史情形、缺乏历史证据的定义,被很多欧美学者不加检视地接受下来。于是,在我国20世纪后期被用作大学教材的《欧洲文学史》里,也可见“(萨福)组织了一所音乐学校……与女弟子唱和”的描述。

当代学者霍特·帕克(Holt Parker),美国辛辛那提大学教授,在一篇题为《女教师萨福》的论文中,追溯了这一神话的起源,辩驳了萨福曾经开办正式学校或者从事职业性教学的观点。[1]他认为,把萨福视为女教师的做法,是在我们对上古勒斯波思社会文化缺乏全面了解的情况下,对男性社会关系的一种想象模拟。比如说,以苏格拉底(公元前468—前399年)与弟子为模型,想象萨福与女弟子的关系——泰阿的马克西穆思(Maximus of Tyre,约公元125—185年)大概是最早这么做的;或者,以普鲁塔克(Plutarch,公元50—120年之后)对公元前7世纪斯巴达男子同性恋爱关系的想象来界定萨福。

关于萨福父亲的名字,有近十种不同说法,见于公元2世纪的芦纸文本和10世纪的苏伊达辞典。芦纸文本又说,萨福的母亲和萨福之女克莱伊丝同名,萨福一共有三个兄弟。苏伊达辞典亦持此说,另外,也许是为了稍微挽回萨福的名誉,除了关于“另一个萨福”的记载之外(见下节),还给了她一个丈夫,称其本是富裕商人,来自安德罗斯岛,名叫凯克拉斯。然而这名字本是荒唐捏造,因凯克拉斯的意思是“男根”(男性生殖器),安德罗斯的意思是“男人”,“安德罗斯的凯克拉斯”意即“来自男人岛的男根”,早有学者推测为后世喜剧家的恶谑,然而,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人对之信以为真,这不能不说是不查之过了。

插图二
现存萨福最早的肖像,是对公元前6世纪晚期陶画的重绘。
原陶瓮现藏华沙国家博物馆。


[1] 见格林主编的《重读萨福》一书第146—1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