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贝多芬的后山童年
张瑞芬
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去反刍自己的童年呢?那水光倒影中衣衫褴褛的自己,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再次面对的。在去除了所有矫饰与层累之后,用最素朴的语言说故事,像一个孩童般捧起碎裂四散的记忆拼图,茫然四顾。这样的毫无防备,我喜欢,也让我想起沈从文曾经形容的,“一切皆那么和谐,那么愁人”。阳光静静落在河滩上,那种颜色、声音和神气,总是令人心跳,很厉害地被感动着。这是作者自己提笔的心情吧!甚且,也是一个读者读周志文的书从未有过的感觉。
记忆的河滩上,乱离岁月,四岁就失去父亲,依附军眷身份的姐姐来台,和不识字的母亲、年幼的妹妹在近太平山林场的宜兰乡下艰苦讨生活。像被连根拔起后弃置于河岸上的野草,连军队或体制都无法攀附,在自然风日和荒地石罅中长养。同样是后山渔港,纯朴的乡间海风与人情,周志文笔下“想我小学的同学们”,却和邱坤良(《南方澳大戏院兴亡史》)不同。邱坤良一派在地人的笃定,日光闪在活跳跳的青花鱼鳞上,泼辣辣新鲜带水,周志文笔下的人间,不知怎的,远山带雾,斜阳掩映,光影下的反差衬出了一个青灰色的世界。疯狗、红猴、詹国风、魏黄灶、林乌丢、尤金祝、姚青山或小女友毛毛,像与整个世界完全无涉似的,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也像扎的纸人或纸马,死了,也就死了,活着的,继续活着,简直是二十一世纪台湾后山版的《呼兰河传》。
说周志文《同学少年》神似沈从文或萧红,恐怕非假。你看这开篇的《路上所见》,上学途中路经小镇的“暗间仔”(妓女户),看莺莺燕燕当街挽面,晴日洗发篦头虱;画工在路旁戏院画广告牌,浑似湘西顽童沈从文上学途中当街看斗殴、宰牛、弹棉花一样。这开膛剖肚的世界充满惊奇,《同学少年》不仅是一个外省小孩在台湾乡下的成长史,见证了时代的多义性与一个成人“内在的小孩”(inner child),也印证了周志文自己在《冷热》这本书中曾说的,大部分人一生所做的,无非是无声地烘托别人的光芒。一个纽约爱乐交响乐团的首席长笛手,纵使技艺非凡,也只做得录像带中乐团边边一个配角,更不用说纷如蝼蚁的众生了。
这种“浮生”哲学与艺术家思维,取镜异常低调,叙述极其耐心,像小津安二郎或侯孝贤的电影,榻榻米一角的电风扇沉默地吹着,时间如同静止了一般。周志文以往的文章中就多这种冷静切入的角度,《三个贝多芬》中《黑暗的角落》曾具体点出,舞台其实是一个封闭且使人目盲的地方,表演者在强光中完全看不见观众,所有的艺术活动其实都是在误会之下进行的。台上台下两种人生,因此一个艺术家终生都泅泳(或挣扎)在这种颠倒之中。作为一个创作者,时时回到黑暗的角落就观察位置是必要的,因此采马齿苋、捡煤炭、看戏尾仔,“同学少年多微贱”的童年便特具意义。因为童心野性出乎自然,而且躲藏是一种快乐,时时有着意外的惊奇,而丝毫没有半点勉强。正如《同学少年》中《吃教记》中孩童做礼拜兼领救济品,形同在不同的教堂中漫游兼乞讨,“从低暗的角落仰视世界,早早就看出世界的污秽与丑陋”。孩童的心眼透亮,无须繁复的辩证,早早就见出教堂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尘世。《白鸽》一文,借由小学期间不慎留级的亲身经历,体会大人世界是可以合法羞辱弱者的。从留级同学简武次手中轻腾飞去的白鸽,是人世间柔软的真心、发亮的雄图、悲壮的意志,或必然坠毁的美丽人生?成了一个难解的谜。
悲欢人生,戏梦何如?周志文《同学少年》这一系列二十篇文字,因此并不是甜美的缅怀、无边的冥想,而有着“浮世众生”的普遍性。像詹宏志《绿光往事》那些婆妈阿姨与书店老板们,他们印证了“生命里每个片刻都有特殊的存在之理”,我们遇到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早些年张大春的《本事》、骆以军的《我们》,也是一样。杜甫的“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多少有些叹老伤贫的酸味,周志文比这多了一点宽解与涵容。同学少年多微贱,才是真正的人间,意外、灾祸、无常、老病与沦落的人间,正常无比的人间。
放下头巾气,周志文回顾自己虽身列大学教席,而在浩渺世间,知识仍然有限,和一辈子不识字在烟厂当女工的母亲“其实差别不大”;昔日家境优渥,引领他进入文学世界的小学同学,于今平庸沦落,飘零四散,如“空山松子落”。《同学少年》这本书因此不是建立在知识论或“我的朋友胡适之”一类的思维之上的。你看他之前连在《风从树林中走过》中写师友也不是写的台静农、郑骞,而是张敬(清徽)。众多有名者中,写了一个最寂寞的(身为上过张清徽老师生前最后数年课的学生之一,谁能比我更理解)。
周志文娴熟古典音乐,也擅长提出生命的反差作为深思,在较早的散文集《冷热》中,他就观察到奏出美丽的乐音的大提琴家,其实有着一双因长时间按弦而丑陋变形的左手。人生悲欢交集,巨大的痛苦与煎熬,往往淬炼出生命的极致光彩。伟大艺术家的贡献,就在于为这纷乱世界诠释或创造一个和谐的新秩序。正如同乐圣贝多芬欢悦的《第五交响曲》,谁想得到是写成于饱受耳聋苦痛之时?而滔滔浊世,又有多少人听而不见,如同“听得到众音的聋子”呢?这世界,美丽又丑陋,真实又虚假,《三个贝多芬》这奇特的书名就像一个精妙的隐喻,一个贝多芬名垂千古,一个贝多芬街头讨生活,另一个则放浪形骸,佯狂避世。这足够诠解人生的了。就像他自己一样,既名士风流,又老成持重,铁观音佐以柏辽兹《克丽奥佩特拉之死》(La Mort de Cleopatre)独唱曲,既冲突又和谐。
周志文在早年的《井旁边大门前面》一文中曾说到《菩提树》对舒伯特的意义,对一个迈入老年的人,童年的追想不仅是甜蜜,而且是生命中最深沉的依恋。《同学少年》这一系列文章,原本以“五陵衣马”专栏形式在《印刻文学生活志》上发表,集为一帙后,更显出它完整的结构来。篇题像藏头诗一样,《母亲》《写在沙上的》《白鸽》《火车梦》《影戏》《紫荆花》……看似闲谈无心,其实很老手。例如《散落与连接》用三段儿时回忆道出音乐相关的启蒙,“莫道儿”是荒腔走板的音乐课爆笑误解;到同学“目屎阿欉”家聆听瓦格纳气势磅礴的歌剧唱片,成为年少初体验;放学途中,懵懵懂懂在教会牧师娘窗外聆听偶然飘出的美丽乐曲。这些孤立的陨石,竟然彼此激荡成整体的生命,在某一个奇妙的时刻,一些不相关的突然都相关了。周志文这种东拉西扯,类似讲古闲说的手法,活泼草莽而特具人情味,主脉扣得紧,结尾常转出另一层意思,文字是特意素颜无妆的,淡到极致,有苦涩味,极为耐品。《影戏》《怪力乱神》都是这样的好文章。
不相信周志文《同学少年》是特意洗净文字铅华、纯用白描的人,不妨回顾他冷静内敛的散文集《三个贝多芬》《冷热》《风从树林走过》,说理雄辩的时论专栏《瞬间》《在我们的时代》,甚至渊雅精深的《布拉格黄金》乐评与《时光倒影》的故典。周志文的文字是相当熟成而富含内在秩序的,然而外表沉静的河流,却有着活泼的底蕴,龚鹏程说他个性孤凉,语妙天下,善作滑稽语,我是有一点相信的。写了那么多书还不出名,不孤凉也难,而读《同学少年》害我笑到翻倒,就觉得这个作者实在是搞笑一哥。你看他《散落与连接》写儿时上音乐课:
音乐课老师在教黄自写的《天伦歌》,其中有几句是:“莫道儿是迷途的羔羊,莫道儿已哭断了肝肠……”后面又是:“奋起吧孤儿!惊醒吧,迷途的羔羊!”分明说莫道儿是个孤儿。
这让我想到听盲诗人莫那能和他的朋友说的笑话,台湾少数民族小孩背孙中山遗嘱:“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落落长一大串,下面没一句听得懂,心里只觉得“余致力”是哪个倒霉鬼,革命四十年还不成功,实在太不幸了。
乱世不能以庄语啊!周志文从小听母亲说父亲信的是“野兽”,原来是宁波口音讲“耶稣”;“洗了泥脖”鹅儿快乐,昂首唱清歌,可以理直气壮错一辈子;乡下老师才疏学浅,竟把“惭愧”念成“见鬼”;名为“冬枝”的同学原来是“童乩”;林“乌丢”这怪名,竟是户政事务所误植了一个堂皇无比的佳名“宇宙”。真相丑陋不堪,混沌反见清明,《同学少年》诸多情节那么可笑,却又那么真实。周志文这一系列童年回忆故事想必未完,以他近日自台大中文系退休后丰沛的写作能量,或许在可期待的未来,竟是余韵缭绕、清音可期的。
读周志文教授新作,使我想起英国著名的艺评/乐评家哈默顿(Philip Gilbert Hamerton,1834—1894)说的:“你绝对看不到本身思想对读者的影响,他们都在远离你的地方生生死死。”(You never see the effect of your thinking on your readers,they live and die far away from you.)读者在远离作家的地方生生死死,作家不也是在远离读者的地方生生死死吗?面对一个从来也没有了解过的作家,读者的心情,很像是荒野中惊喜迷途的鹿,循着寂凉幽谷,步步踏寻,望向前方的光明。在电光石火之间,散落成了连接,不相关的竟然都相关了。
周志文自称,记忆中的声音纷乱不堪,耳中的世界却井然有序。不同凡俗的生命,有一个凡俗的开始。《同学少年》这本书说的,或许正是:贝多芬的后山童年,或许从来也没有结束过。
二〇〇八年八月八日 逢甲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