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梅里美:浪漫对古典的致意

刘晖

对歌剧爱好者来说,追求爱情自由的波西米亚姑娘卡门的独特魅力几乎是不可抗拒的。这一常青的艺术形象来自法国作家普罗斯佩·梅里美的小说《卡门》。梅里美1803年9月28日出生于巴黎的一个美术教师家庭,他继承了父母的古典艺术修养,不喜浮夸趣味。他青年时代学习法律、政治、钢琴、哲学和阿拉伯语、英语、俄语、希腊语,浸淫于浪漫主义文学,与司汤达、雨果、缪塞、德拉克洛瓦等交往甚密,遍游英国、西班牙、希腊、土耳其等。他翻译过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的作品,将普希金的残酷主题、心理铺叙、简洁笔触迻译到自己的小说创作中。1825年,他发表《克拉拉·加苏尔戏剧集》,描绘浓厚的西班牙风情和神秘色彩,发出浪漫主义戏剧的先声。1828年,他发表历史剧《雅克团》,以法国14世纪著名的雅克团农民起义为题材,表达反封建的政治激情。1829年,他出版历史小说《查理九世时代轶事》,描绘16世纪法国国王和教会屠杀新教徒的圣巴托罗缪事件,着意不取重要历史人物为原型而虚构历史人物,再现战争与和平时代的法国宫廷生活。在写下著名的短篇小说《马铁奥·法尔科内》(1829)、《伊特鲁里亚花瓶》(1830)之后,1834年,梅里美担任历史文物检察官,在法国外省游历,开法国历史建筑清点与修复之先河,写下了宝贵的游记、历史研究报告,《伊尔的维纳斯》(1837)、《柯隆巴》(1840)、《卡门》(1845)等作品相继问世。1844年,梅里美当选为法兰西学士院院士,成为第二帝国宠爱的作家。他晚年多病,仍笔耕不辍,翻译、撰写了许多关于俄国历史的文章,以及炉火纯青的短篇小说《熊人洛奇》(1869)、《蓝色房间》(1871)、《琼玛》(1873)等。1870年,法国在普法战争中战败,第二帝国覆灭,梅里美深受打击,9月23日,在戛纳辞世。

梅里美与浪漫派的关系若即若离,在他浪漫派的外表下隐藏着古典主义的灵魂。他崇尚古典主义的节制和明晰,厌恶浪漫派的夸张和感情宣泄。他信奉伏尔泰的理性主义,据屠格涅夫观察,他“在一切热情面前都表现出一种彬彬有礼但有点轻蔑的怀疑态度”。梅里美的天才全都倾注在短篇小说创作上。他是心理描写和制造悬念的大师。小说的故事依旧是浪漫的,情节跌宕起伏,充满戏剧性甚至超自然的神秘色彩。超自然虽扰乱了自然,并未完全取而代之,神奇在即将达成时瓦解,在即将消失时复现。梅里美下笔自然简略,偶尔夹杂淡淡的嘲讽,语多机锋。短促的句子,略带紧张的对话,与紧凑的节奏相契。他的文风朴素优雅,甚至有意平淡枯涩。叙述的不动声色消解了内容的怪诞,浪漫的主题与古典的风格水乳交融。德拉克洛瓦对梅里美小说的评价正中鹄的:“古典的形式,古典的背景,奇特的、残暴的题材,巧妙地循序渐进的恐怖效果,对一个超自然世界的神秘展示,对魔法、不可思议的、下意识、命定的东西的喜爱,充斥神秘、情欲和死亡的紧凑的悲剧。”或者可以说,梅里美表达了浪漫对古典的致意。尼采敏锐地看到,“在梅里美那里,情节即已具有激情中的逻辑,直接的线索,严格的必然性”。除了浪漫派作家特有的好古,梅里美亦对他者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在小说中常常化身为考古学家、语言学家或人种学家,孜孜不倦地描绘异域的风土人情。差异之美是梅里美的诗学创造。他的全部叙述策略旨在制造不安全感和疏离感,他告诫读者:“记着当心!”但差异超出了小说形式,超出了异国情调,关乎思想结构。梅里美努力探索人类精神的无限丰富性,不断地提出认识论问题:我们如何面对不同的思维方式?人类有无共性?如何看待别人与我们的差异?他对他者和别处的偏好称得上是对种族中心主义的反思:揭示思维方式、文化传统和地域的多样性,打破确定性和偏见。无疑,梅里美某种程度上是怀疑论者,但不是犬儒主义者,而是坚定的人道主义者。

本书选取了梅里美的五部中短篇小说。《马铁奥·法尔科内》描写仗义疏财的豪侠之士法尔科内,因爱子出卖了被官兵追捕的绿林好汉,亲手杀死了他,以匡正义,科西嘉岛古朴粗犷的民风跃然纸上。《伊特鲁里亚花瓶》讲述一只伊特鲁里亚花瓶如何导致一对上流社会的男女产生纠葛和嫉恨,他们的爱情以悲剧告终,在心理分析方面相当细腻。《伊尔的维纳斯》充满了超自然的神秘氛围,一座从地下挖出的维纳斯雕像竟然复活,夺去了新郎的生命,其情节设置如一部侦探小说,环环相扣,超自然与自然的转换天衣无缝,令人叹服。《柯隆巴》以科西嘉岛上的家族仇杀为背景,讲述了美丽坚强、善于歌咏的少女柯隆巴鼓动其兄报杀父之仇的故事,作者对奇特野蛮风俗的描绘,暗含着对远离文明世界的野性的赞赏。《卡门》是梅里美最重要的作品,描写西班牙发生的一个爱情悲剧。出身破落贵族的堂何塞在烟厂当警卫。吉卜赛女子卡门在烟厂与一名女工斗殴犯案,在堂何塞押送她去监狱的路上,引诱他放了她。堂何塞疯狂地爱上了卡门,为她进了监狱,为她杀人,为她当上走私犯,跟她过着无法无天的生活。卡门最终厌倦了堂何塞,爱上了斗牛士卢卡斯,拒绝回心转意,被堂何塞刺死。《卡门》堪称差异之美的人类学样本。1830年,梅里美第一次到西班牙旅行,被当地残酷的风俗深深吸引,他观看斗牛,结交底层人,认为贩夫走卒比上等人更聪明、更机智、更有想象力。作家把失足的堂何塞描述成被贬谪的反抗者,而不是纯粹的恶人:“放在小桌子上的一盏灯照亮了他的脸膛,这张既高贵又凶狠的脸,使我回想起了弥尔顿的撒旦。”女主角在他笔下也有不寻常的恶之美:“这是一种奇特的、野性的美,这是一张初见之下你会惊奇,但你却永远忘不了的脸。尤其是她的眼睛,具有一种既充满肉欲又凶悍毕露的表情,此后我再也没有在任何人的目光中见到过。”她风情万种,无法无天,偷窃打架,走私行骗,出卖色相,以全部聪明才智反抗法律和伦理。财富、爱情都无法剥夺她对自由的追求。为了自由她不惜一掷千金,毁掉财产。爱情一旦变成奴役,她便弃若敝屣,“我不愿意被人纠缠,尤其不愿意听人指挥。我想要的,是自由,是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即使堂何塞拿刀威胁她,她也决不让步,“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完了。作为我的罗姆,你有权杀死你的罗密。但是,卡门永远是自由的”。堂何塞一直无法理解卡门的自由,他希望她“体现出一个正派女子的审慎做派”,“改掉以往的坏习气”,甚至要带她“离开西班牙,到新大陆去过一种正派的生活”。与卡门不同,堂何塞没养成自由的天性,他因迷恋卡门而误入歧途,卷入与社会对抗的“自由”生活。他认为既然他为卡门失去了他的一切,卡门就应该完全属于他,成为他的私有财产。他要求卡门改邪归正,洗心革面,过循规蹈矩的资产阶级生活。他竟亲手毁灭了他无法得到的至爱,在临死前向他所背叛的社会忏悔。卡门这个美丽绝伦、桀骜不驯、酷爱自由的吉卜赛女子,是浪漫派文学中令人耳目一新的形象。她惊世骇俗,像一朵自由的恶之花,开放得率真,凋谢得决绝,她的动人心魄的美源于她把反抗推向了极端,把自由视为最高的存在。梅里美的独特美学创造在于,他把卡门与社会的决裂描写为彻底的、绝对的、不可挽回的,他没有把这种追求自由的英雄气概留给帝王贵胄,而赋予处在社会最底层的贱民,让她散发着高贵的美,把她塑造成一个熠熠夺目的自由女神。更进一步地,梅里美使堂何塞与卡门的冲突摆脱古典主义文学中常见的感情与理智的冲突,上升到了文明与自然的冲突。可以说,梅里美另辟蹊径,通过卡门这个野蛮人,赞颂尼采所说的生命强力和自我意识,揭穿了被金钱和占有欲吞噬的资产阶级法律、道德、自由的虚伪面目。在这个意义上,梅里美对资本主义社会批判之尖锐,不亚于批判现实主义巨擘雨果和巴尔扎克。

(刘晖,任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方向为法国现代文化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