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铁奥·法尔科内
Mateo Falcone

出了韦基奥港[1],往西北,朝海岛的中心走,地势就迅速地升高,沿着弯弯曲曲、坎坎坷坷、时时有巨岩挡路的羊肠小道,走上三个钟头后,便来到了一片十分广阔的丛林的边缘。丛林是科西嘉牧人和躲避官府的犯人的家园。要知道,科西嘉的农人,为了省却施肥的辛劳,便放火烧他一片树林:如若火焰烧过了范围,那活该倒霉,他们才不管呢;无论如何,他们确信一点,即在大火燎过、树木成灰的这片沃土上播种,必然会有好收成。到了收获季节,他们只割麦穗,麦秆则留在田里,因为,要统统割下就太费劲了。而留在土中的树根并没有死掉,到来年春天,便发芽抽条,生出密密麻麻的枝条来,不消几年,就又长得有七八来尺[2]高了。人们叫作丛林的,正是这种劫后余生的林木。它包括了各种不同的大小灌木,杂乱无章,纠缠混淆。只有手持利斧,披荆斩棘,才能开出一条通道;说到丛林的枝叶浓密和杈桠缠绕,便是灵巧的岩羊也钻不进去。

如若您杀死了人,您就跑到韦基奥港的丛林中去吧,您可以平安无事地在那里活着,只要您带着一杆好枪,还有火药与子弹。不过别忘了,您必须带上一件有风帽的棕色大衣[3],既当被子,又当褥子。牧人会给您羊奶、奶酪和板栗,您根本用不着担心官府的缉拿和死者亲属的复仇,当然,您进城补充装备的时候,还得小心在意。

18××年,我在科西嘉的时候,马铁奥·法尔科内的家就在离丛林半里[4]远的地方。他在当地堪称富户,活得很有派,就是说,他什么活都不干,靠着由雇用的牧人照应的畜群过日子,而那些游荡的牧人,为他山上山下地到处跑,赶着畜群转悠着寻找水草肥美的牧场。当我在那件我将叙述的事情发生两年后见到他时,我觉得他年龄最多只有五十岁。你们不妨想象一下,这是一个小个子,但却强壮,头发鬈曲,黑如煤玉,鹰钩鼻,薄嘴唇,眼睛大,炯炯有神,脸的肤色如同靴子的里子。他的枪法神奇无比,闻名遐迩,尽管在当地不乏众多的神枪手。比如说吧,马铁奥打岩羊从来不用大粒霰弹,远在120步之外,他一枪命中,说打脑袋就中脑袋,说打肩膀就中肩膀,从不失手。夜晚开枪也同白天一样,百发百中。他的这一本事是别人告诉我的,对从未到过科西嘉的人来说,这种本领兴许令人无法相信。在深夜,人们在80步开外的地方,放上一支点燃了的蜡烛,蜡烛前再挡上一张盘子大小的透明纸。他举枪瞄准,然后,一人吹灭蜡烛,再等一分钟,他在漆黑一团中开枪,四次中有三次能打穿透明纸。

这一如此超凡的身手,使马铁奥·法尔科内在地方上享有很大的声誉。人们既视他为好朋友,也看他作危险的敌手:此外,他热心助人,乐善好施,同韦基奥港地区所有的人都和睦相处。但是,听说在他娶得妻子的科尔特[5],当年他曾毫不客气地杀过一个情敌,而且,这个对手无论在沙场上还是在情场上都是一把出了名的好手。至少,人们都说,马铁奥一枪撂去,就把正对着一面挂在窗前的小镜子刮胡子的那家伙送上了西天。事情了结后,马铁奥从从容容地结了婚。他妻子朱塞葩先是给他生了三个女儿,这令他十分气恼,最后,总算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福尔图纳托:儿子继承了香火,成了全家的希望。女儿们都嫁了好人家:当丈人的在必要时,完全可以指望女婿们两肋插刀,鼎力相助。儿子眼下只有十岁,但已经看得出,将来要成大器。

秋天的一日,马铁奥和他的妻子早早出了门,要去丛林的一处疏朗地巡视放牧的牲畜。小福尔图纳托想跟他们一起去,但疏朗地太远;再说,总要有人留下看家;于是,父亲拒绝了他的要求:我们将看到,他对此会不会后悔。

两口子已经走了好几个钟头了,小福尔图纳托静静地躺在家门前晒太阳,眺望着远处青黛的山岭,心想着,下星期日,他就要进城,去他那位当伍长[6]的叔叔家吃饭了。突然间,他的遐思被一记清脆的枪响打断。他站起身来,转身朝传来枪声的平原望去。接着,又响起了几记枪声,零零星星,但却越来越近。终于,在从平原通向马铁奥家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男人,头戴一顶山民们常戴的尖顶软帽,一脸大胡子,衣衫褴褛,拄着一杆长枪,艰难地拖着步子走来。他的大腿上刚刚挨了一枪。

这人是一个强盗[7],夜里进城购买火药,半路上中了科西嘉轻步兵[8]的埋伏。经一番奋力自卫后,他总算突出重围,但轻步兵穷追不舍,他只得以岩石作掩护,且战且退。追兵离他不远,负伤之躯又不允许他赶在被人追上之前逃入丛林。

他走到福尔图纳托跟前,对他说:

“你是马铁奥·法尔科内的儿子吗?”

“是啊。”

“我是贾奈托·桑皮埃罗。黄领子[9]正在追我呢。快把我藏起来。因为,我实在走不动了。”

“假如我不经过我父亲的同意就把你藏起来,他会说什么呢?”

“他会说你做得对。”

“谁知道呢?”

“快把我藏起来,他们就要来了。”

“等我父亲回来再说吧。”

“叫我等!这是什么话!5分钟后他们就会赶到。快呀,把我藏起来,不然,我就把你杀了。”

福尔图纳托冷静异常地回答他说:

“你的枪膛是空的,你的腰囊[10]中也早就没有子弹了。”

“我还有我的匕首呢。”

“可是,你能跑得过我吗?”他就地一跳,就蹿到那人够不着的地方了。

“你不是马铁奥·法尔科内的儿子!你就这样让我在你家门口被他们抓住吗?”

孩子似乎有些动心。

“我要是把你藏起来的话,你会给我什么?”他说着,凑近了一点儿。

强盗往挂在腰带上的一个皮口袋了摸了摸,掏出一枚5法郎的钱币,无疑,这是他用来买火药的钱。福尔图纳托看到银钱,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他一把夺过钱币,对贾奈托说:“什么都不用怕。”

话音未落,他当即就在房屋边的一垛干草堆中扒了一个大洞。贾奈托蜷缩着身子蹲了进去,孩子用干草把他盖住,只留一点点缝隙让他透气,从外表来看,一点儿都看不出这草堆里还藏着一个人。此外,他还想出了一条别出心裁的野蛮计策。他抱来一只母猫和一窝猫崽,把它们放在草堆上,好使人相信,那堆干草好长时间没有人动过了。随后,他看到屋子边的小路上还有血迹,就小心翼翼地拿尘土盖上,这一切干利落后,他又镇定自若地躺下来晒太阳。

几分钟之后,六个身穿黄领子褐色制服的兵,在一个小军官的带领下,来到了马铁奥家的门前。这个小军官还是法尔科内家的远亲。(要知道,在科西嘉,亲戚的范围要比在其他地方广得多。)他名叫提奥多罗·甘巴:这是个十分能干的汉子,强盗们都有些怵他,好几人已被他缉拿归案了。

“你好啊,我的小表侄,”他说道,朝福尔图纳托走来,“瞧你,都长得这么高了呀!刚才有没有看到走过去一个男人?”

“噢!我还没有长得跟您那么高呢,我的表叔。”孩子回答道,装作一派天真的样子。

“快了,快了。告诉我,你有没有看到走过去一个男人?”

“我有没有看到走过去一个男人?”

“是啊,一个戴着黑绒尖软帽的男人,身上穿的是一件绣着红黄两色条纹的上衣。”

“一个戴尖软帽的男人,穿一件绣着红黄两色条纹的上衣吗?”

“是啊,快回答,不要老是重复我的问题。”

“今天早晨,神甫先生骑着他那匹叫皮埃罗的马,经过我家门口。他问我爸爸身体好不好,我回答他说……”

“啊!小油条,你敢耍滑头!快告诉我说,贾奈托是从哪里走过去的,我们找的不是别人,而是他。我敢肯定,他走的是这一条小路。”

“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我就是知道,你见过他。”

“一个睡着了的人还能见到有谁路过吗?”

“你没有睡着,无赖;枪声早把你弄醒了。”

“您还以为,我的表叔,你们的枪还能打出那么大的响声啊。我父亲的喇叭口火枪打起来,可比你们的响多了。”

“你给我见鬼去吧!该死的小混蛋!我敢肯定,你一准见到了贾奈托。说不定还把他藏了起来呢。喂,兄弟们,你们进屋去找找,看咱们要抓的人在不在。他只剩下一条爪子了,可这家伙鬼得很,绝不会一瘸一拐地逃回丛林。再说,血迹也在这里消失了。”

“爸爸会说什么呢?”福尔图纳托冷笑着问道,“假如他知道了,他不在家时,有人进了他的屋子,他会说什么呢?”

“无赖,”甘巴队长一边说,一边揪住他的耳朵,“你知不知道,要让你改口,全在我的一句话?要是用军刀给你拍上二十下,你没准就会开口了。”

福尔图纳托还是冷笑不已。

“我父亲是马铁奥·法尔科内!”他一字一顿地说。

“你很清楚,小滑头,我可以把你带到科尔特或巴斯蒂亚[11]去。我将把你关进监牢,脚上戴上铁镣,睡在草堆上,假如你不说出贾奈托·桑皮埃罗在哪里,我还将把你送上断头台。”

听到这可笑的威胁,孩子哈哈大笑起来。他重复道:“我父亲是马铁奥·法尔科内!”

“队长,”一个轻步兵轻声低语道,“咱们还是别惹马铁奥的为好。”

甘巴显得颇有些尴尬。他跟已经搜查了一遍屋子的士兵们轻轻地交谈了几句。搜查用不了太长时间,因为一个科西嘉人的木板房只有一个正方形的大房间。家具也只有一张桌子、几条长凳、一些柜子、几件打猎和家用的器具。这时候,小福尔图纳托轻轻抚摸着母猫,似乎在幸灾乐祸地取笑那些士兵和他表叔的窘迫样子。

一个士兵走近了干草堆。他看到了母猫,漫不经心地拿刺刀在草堆里捅了捅,耸了耸肩膀,仿佛觉得自己的谨慎有些可笑。没有任何动静。孩子的脸上没有暴露出丝毫异样的激动。

队长和他的手下束手无策,他们已经神情严峻地望着平原的方向,好像准备回头重返原路。这时,头头认定了,威胁对法尔科内的儿子无济于事,便打算使出最后一招,尝试一下哄骗和利诱的手段。

“小表侄,”他说,“我看你真是个机灵的小伙子!你前程远大。但是,你却跟我耍滑头。要不是我怕我的表兄马铁奥会伤心,我非把你带走不可,我可什么都不管了!”

“得了吧!”

“但是,等我表兄回来后,我会告诉他实情,为了惩罚你的撒谎,他会用鞭子抽得你流血。”

“您怎么知道?”

“你走着瞧吧……不过,这……做一个乖孩子吧,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我的表叔,我嘛,我可要给您一个忠告,假如您再拖延下去,贾奈托就会逃进丛林,到那时,就需要派不止一个像您这样的大胆汉,进里头去搜捕他了。”

队长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值10埃居[12]的银表,并注意到,小福尔图纳托看到这块表时,眼睛里直放光芒,便特意晃了晃悬在钢链子上的表,对他说:

“捣蛋鬼!你一定想要一块这样的表,挂在你的脖子上吧,这样,你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韦基奥港的街头,骄傲得像一只孔雀;大家伙都会来问你:‘现在几点啦?’你就告诉他们,‘瞧我的表吧。’”

“等我长大了,我的伍长叔叔会给我一块表的。”

“是啊,但是,你叔叔的儿子现在就已经有了一块……只不过,没有我这一块漂亮就是了……要知道,那孩子比你还小呢。”

孩子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我的小表侄,这块表,你想要吗?”

福尔图纳托同眼角的余光瞅着这块表,就像是一只猫看着送到嘴边的一整只鸡。由于觉得是主人在取笑它,迟疑着不敢伸出爪子,时不时地,它还移开目光,唯恐禁不起那般诱惑;但却始终不停地舔着嘴唇,像是在对主人说:您的玩笑可真残酷啊!

然而,甘巴队长却像是诚心诚意要把表送给他。福尔图纳托没有伸出手来,但却带着一丝苦笑问他:“您为什么要嘲弄我?”[13]

“我的天哪!我没有嘲弄你。只要你告诉我贾奈托在哪里,这块表就是你的了。”

福尔图纳托露出一丝不甚信任的微笑,黑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队长的两眼,竭力想从中看出他说的确实是真心话。

“假如在这种条件下,我还不把表给你的话,”队长嚷嚷起来,“就让我丢掉我的官衔好了!在场的弟兄们都是证人,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一面这样说着,一面把表渐渐地移近,一直到它几乎碰到孩子那苍白的脸颊。从这孩子的脸色上,完全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正在做着激烈的斗争,一方是贪欲,一方是对被收留者的尊重。赤裸的胸膛猛烈地一起一伏着,他觉得自己已经快透不过气来了。然而,那块表始终在摇晃着,转动着,有时还碰到他的鼻子尖。终于,他的右手慢慢地伸向了那块表:他的手指头碰到了它,它整个儿地落在了他的手心里,而队长却还没有撒手松开表链的另一头……表盘是天蓝色的……表壳新近才擦过……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像是一团火……诱惑实在太强烈了。

福尔图纳托又伸出了左手,向上伸过了肩膀,用大拇指指了指他背后的草堆。队长当即就明白了。他松开了表链子;福尔图纳托感到独自拥有了这块表。他像鹿一般敏捷地挺身起来,跑到离草堆有十步远的地方。轻步兵们立即行动,去翻那垛草堆。

这时候,他们看到,干草动了起来,一个满身血污的汉子从里头爬了出来,手里握着匕首:但是,当他硬撑着想站起来时,他冷却下来的伤口却使他再也无法直立。他倒在地上。队长扑到他身上,夺下了他的短刃。尽管他死命反抗,还是很快就被绑了个结结实实。

贾奈托躺在地上,像是一捆柴火,他朝正走近过来的福尔图纳托转过脸去。

“狗娘养的!……”语气中更多的是轻蔑,而非愤怒。

孩子把从他那里得到的银币扔还给他,感觉到他不再配拥有它了。但是,那位绿林好汉似乎对孩子的这一举动懒得注意。他十分镇静地对队长说:

“我亲爱的甘巴,我走不动路啦,您现在只好把我抬进城了。”

“刚才,你还跑得比狍子更快呢,”残忍的得胜者接口道,“但你放心好了,我很高兴把你逮住了,哪怕背你走上一里地我都不会累的。再说啦,我的伙伴,我们会用你的斗篷跟树枝做一个担架。到了克雷斯波利农庄,我们就可以弄到马了。”

“好吧,”被俘者说,“您在您的担架上铺一些干草,好让我待得更舒服一些。”

轻步兵们忙开了,有的用栗树枝条编制担架,有的给贾奈托·桑皮埃罗包扎伤口。正当他们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马铁奥·法尔科内和他的妻子突然出现在通往丛林的小路的拐角上。女人背着一大口袋栗子,弯着腰艰难地行走着,而当丈夫的却神气活现地迈着步,只是手里拿着一支枪,肩上又背着另一支,因为,一个男人要是不背武器,而肩负其他的负担,则要被看作有失身份。

一见到那些士兵,马铁奥脑子里的头一个想法就是,他们来抓他了。但为什么这么想呢?难道他跟官府有什么纠葛不成?没有。他在当地享有很好的声誉。就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他是一个很有声望的人物;但他是科西嘉人,是山里人,而只要细细想一想,很少有什么科西嘉的山民是没犯过什么事儿的,不是开枪伤人,就是动刀子、斗殴。马铁奥的心里倒是比一般人更为清楚,因为,十多年来,他从来没把枪口对准过一个人;尽管如此,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摆开了架势,准备必要时坚决自卫。

“老婆,”他对朱塞葩说,“快把你的口袋放下,做好准备。”

她当即照办。他把背上的那支枪交给她,怕交手起来在肩上碍事。他给手上的那支枪装上弹药,沿着路边的树木,慢慢地朝自己的家靠近,一旦对手表现出丝毫的敌意,就准备迅疾靠到最粗壮的树干后,隐蔽住身体,同时开火。他妻子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握着他那支替换用的枪,还有子弹带。在这样的战斗中,一个好主妇的任务,就是给丈夫的枪上弹药。

在另一头,队长看到马铁奥如此稳稳当当地走来,枪口朝前,指头压着扳机,心中不禁直打嘀咕。他心想,万一马铁奥是贾奈托的某个亲戚,或者是他的一个朋友,他就会鼎力援助,这样的话,那两支枪里的弹药,就将报销掉我们中的两人,这就跟把信投进信箱那般万无一失,假如他不顾我的亲戚情分,那么我的性命可就要交待了!……

正在这无奈之中,他突然灵机一动,做出了一个勇敢的决定,那便是独自一人朝马铁奥迎上去,告诉他事情的经过,就像凑上去跟老朋友聊天那样;但是,把他跟马铁奥隔开的这段短短的距离,在他看来竟然是那么吓人的长。

“喂!我说!我的老伙计,”他喊叫道,“你近来可好啊,哥儿们?是我呀,我是甘巴,你的表弟哪。”

马铁奥停下了脚步,仍然一言不发,听着对方说话的当儿,他把枪口慢慢地向上移,等到队长走到他的跟前时,枪口已经朝向了天空。

“你好,兄弟,[14]”队长说,朝他伸出手去,“我可是有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你好,兄弟,”

“我正好路过这里,顺便来向你问个好,同时也向我的表嫂佩葩[15]问个好。今天,我们可是赶了不老少路;不过,我们可不应该为此而喊苦叫累,因为,我们干了很漂亮的一家伙。我们刚刚逮住了贾奈托·桑皮埃罗。”

“老天有眼!”朱塞葩嚷嚷了起来,“上个星期,他还偷了我们家的一只奶羊呢。”

甘巴听了这话,心里很是高兴。

“可怜的家伙!”马铁奥说,“他的肚子饿呀。”

“这滑头像头狮子似的奋力抵抗,”队长有点受气包似的继续道,“他杀死了我的一个兵,这他还不满足,接着又把夏尔东上士的胳膊打折了。不过,这总归不算什么,他只是个法兰西人[16]罢了……然后,他又躲藏起来,连鬼都找不到他的影子。要不是我的小表侄福尔图纳托,我根本就别想找到他。”

“福尔图纳托!”马铁奥叫了起来。

“福尔图纳托!”朱塞葩也重复了一声。

“是的,贾奈托就藏在那垛干草堆中;但我的小表侄对我揭穿了他的花招。为此,我会把这事告诉他的伍长叔叔的,好让他送一件漂亮的礼物作为酬劳。他的名字,还有你的名字,都将载入我要呈送给检察长先生的报告中。”

“真可恨!”马铁奥低声咕哝道。

说着,他们已经走到了众人跟前。贾奈托早就躺在了担架上,准备上路了。当他看到甘巴陪着马铁奥走来,不禁怪怪地冷笑了一声;然后,转身朝向这家的门口,冲门槛狠狠地啐了一口说:“叛徒之家!”

只有一个决意去死的人,才敢冲法尔科内说出“叛徒”这个字眼。要是在往日,掏出匕首,一刀下去,根本用不着再刺第二下,便可迅速地了结这一声侮辱。然而今天,马铁奥没有做出任何其他动作,只是用手扶住脑门,就像一个被击垮的人那样。

福尔图纳托一见父亲露面,便走进了家门。很快地,他端了一碗奶出来,低下眼睛送到贾奈托面前。“滚开!”逃犯狠狠地骂了一句,嗓音如同炸雷。然后,他转身对一个士兵说:

“兄弟,给我一点水喝。”

这士兵双手递上他的水壶,强盗从这个刚才还跟他交过火的敌人的手中接过水壶,喝了起来。随后,他请人把他的双手捆起来,捆在胸前,而不是绑在背后。

“我喜欢,”他说,“躺得舒舒服服的。”

人们赶紧满足他的要求;然后,队长下令开路。他向马铁奥告别,马铁奥没有回答。一行人便急匆匆地朝平原方向走了。

过了将近十分钟,马铁奥才好不容易张开了口。孩子一会儿看看他母亲,一会儿又看看他父亲,目光中透出焦虑。父亲正倚靠在他那杆长枪上,怒气冲冲地凝视着孩子。

“你干的好事!”马铁奥终于开口说,语气十分平静,但对了解他的人来说,这平静中透着可怖。

“爸!”孩子叫喊着,眼中噙着泪花,朝前走来,像是要扑倒在他的膝下。但是,马铁奥冲他喊道:

“离我远点儿!”

孩子抽泣着停住脚步,离他父亲有几步远,纹丝不动。

朱塞葩走近过来。她刚刚发现了,有一段表链子从福尔图纳托的衬衣中露了出来。

“谁给你的这块表?”她口气严肃地问他。

“我的队长表叔。”

法尔科内一把夺过怀表,狠狠地朝一块石头上砸去,把表砸得粉碎。

“老婆,”他说,“这小子是我的种吗?”

朱塞葩褐色的脸颊一下子变成了砖红色。

“你说什么,马铁奥?你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吗?”

“那好吧!这小子就是我们家里第一个干出叛变勾当的孽种。”

福尔图纳托的哭泣和抽噎越发厉害了,法尔科内山猫一般的目光始终盯着他。最后,他用枪托往地上一夯,然后把枪挎上肩,喝令福尔图纳托跟上他,便朝丛林方向走去。孩子乖乖地跟在后面。

朱塞葩追上马铁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他是你的儿子啊,”她嗓音颤悠悠地对他说,一双黑黑的眼睛盯住了丈夫的眼睛,似乎想看出他的心中在想着什么。

“放开我,”马铁奥说,“我是他的父亲。”

朱塞葩拥抱了她的儿子,哭着回到了她的木板房。她跪倒在圣母马利亚的像前,虔诚地祈祷起来。与此同时,法尔科内已经在小路上走了大约二百步,走到一条小山沟时,才停下来。他走下山沟,用枪托探了探土地,发现它很柔软,很好挖。他觉得,对他的计划来说,这地方确实很合适。

“福尔图纳托,来,站到这块大石头旁边来。”

孩子照他的命令办了,然后,跪了下来。

“祈祷吧。”

“爸呀,我的爸呀,别杀我!”

“快祈祷吧!”马铁奥恶狠狠地重复道。

孩子一边抽噎着,一边嘟嘟囔囔地背诵了一遍《天主经》和《信经》。父亲则在每一段经文的最后,用响亮的嗓音,回以一声:“阿门!”

“你会念的经就只有这些啦?”

“我的爸呀,我还会《圣母经》,还有姑姑教我的连祷文。”

“那可是太长了,不过,没关系,你念吧。”

孩子用一种几乎听不清的小声,念完了连祷文。

“念完了吗?”

“哦,爸,饶了我吧!宽恕我这一次吧!我再也不这样了!我一定去求我的伍长表叔[17],让他们饶恕贾奈托。”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马铁奥就已经给枪装上了弹药,他一边举枪瞄准,一边对儿子说:

“愿上帝饶恕你!”

孩子绝望地挣扎着,想站起来,去抱他父亲的膝盖;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马铁奥开了枪,福尔图纳托应声直挺挺地倒下死去。

马铁奥瞧也不瞧尸体一眼,就起身回家,想找一把铁锨,准备去埋葬他的儿子。还没等他走几步,就遇上了朱塞葩,她是听到枪声后赶来的。

“你干了什么啦?”她叫嚷道。

“公正的处决。”

“他在哪里?”

“在山沟里。我就去把他埋了。他是祈祷了之后,作为基督教徒死去的;我会请人给他做弥撒的。派人去告诉我的女婿提奥多罗·比安基,让他来跟我们住在一起吧。”

1829


[1] 韦基奥港,意即“老港”,在法国科西嘉岛的东南部,该地区的交通极不发达。——译者注;以下若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2] 指法尺,一尺相当于0.324米。下同。

[3] 皮罗尼。——原注。当地人把羊毛大衣叫作皮罗尼。

[4] 这里的“里”为法里,一里约合4公里。以下同。

[5] 科尔特是科西嘉岛中部一城市。

[6] 伍长在科西嘉原指村民反抗领主时起义的头领。现今,它有时候也用来称呼以财产、以亲戚关系、以顾客而在pieve或村镇中行使一定影响,并担任一定行政职务的人。在科西嘉,按照传统习惯,人可以分成五等:贵族(其中一部分是贵人,另一部分是老爷)、伍长、市民、平民和外乡人。——原注

[7] 这个词在这里与逃犯是同义词。——原注

[8] 这是近年来由政府建立的一支武装,与宪兵部队共同负责维持治安。——原注

[9] 当时,轻步兵的军装是褐色的,领子是黄色的。——原注

[10] 一种皮腰带,可用作子弹盒和钱包。

[11] 巴斯蒂亚是科西嘉西北部的一个城市。

[12] 埃居是法国古钱币名,因为种类繁多,故价值也不一,10埃居在当时约合50法郎。

[13] Perchè me c…?——原注

[14] Buon giorno, fratello, 这是科西嘉人平日见面时常用的招呼语。——原注

[15] 佩葩是朱塞葩的昵称。

[16] 科西嘉人往往自视独立和高傲,看不起外乡人,尤其是法兰西人,法兰西人往往被他们看作拥有另外一种文化和语言的外国人。

[17] 原文如此。疑有误。上文中提到,“伍长”不是他的表叔,而是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