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到京都,是在昭和26年的春天。我们高三学生去那里修学旅行。
当时,虽说战后混乱总算开始趋于平静,但物资依然匮乏,旅行需要执外出就餐券,沿途多见无家可归之人。尤其是上野的地下街上,流浪者挥袖成云。
如此背景下,对于高中生来说,自北海道到关西的旅行,实在是奢侈难得。也有几个同学因为家庭条件不允许而未能成行。
“去不成的孩子太可怜了……”这事儿若放在今天,早就作为一大问题被拿到家长会或什么其他会议上研讨了。兴许还会采取各种补救措施——缩小旅行计划啦,一起帮着去不成的小伙伴凑钱啦,等等。但是在当时,没有人在意这些,旅行由学校单方面决定。
“能去的就去,不能去的忍着。”
老师也好,学生也好,大家都对此完全理解,没有谁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虽说看似有点儿不近人情,但也不妨说,它能让孩子们早点儿认清现实,尽快成熟起来。
出发是在4月初,札幌尚属晚冬。屋檐上和北向的路面上残雪积存,处处可见残冰融雪。
我们的行程是先去京都,后经奈良,再至东京,然后从东京直接返回北海道。当然,那时候还没有飞机通行,需要换乘火车、轮船。
虽说如此,那一场自札幌至京都的旅行未免也时间太长了。
黄昏时分,我们离开了札幌,夜半到达函馆。坐上青函(青森至函馆)渡轮之后,一觉睡到天明,到了青森。
昏暗狭长的青森月台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快步从栈桥离去的人们吐着白气。
尽管这样,终于踏上本州土地的我们内心却十分兴奋。可是,从这里到京都还有整整一天24小时的行程在等待着我们。
早上6点钟,列车驶出青森县,经过弘前、大馆,中午时分抵达秋田。我们在车里吃着分配给每个人的便当,继续南下。列车途经酒田、鹤岗,接近新潟时,黄昏再度来临。
我们欣赏着晚霞映照中的佐渡岛前行。当列车驶过直江津市时,黑夜再次来袭。
这是离开札幌后的第二个黑夜。
“富山!”“金泽!”似睡非睡中被站员的喊声惊醒。因为列车是停着的,慌忙擦了眼睛仔细看站名,只见上面写着“福井”二字。从奥羽总线相继换乘过羽越、信越、北陆总线,至此,旅程几乎将近20个小时了。
不久,夜色渐白,晨雾中有水面浮现,方知那是琵琶湖的湖面。
许是旅程过于漫长单调的缘故,我们大家争相挤到窗边,一起凝视着湖景。
那之后几度沿此路线来过京都。每次看到晨雾中的琵琶湖,就有一种“路迢迢,终来到……”的感叹,同时内心深感欢欣雀跃:“马上就到京都啦……”
这种既安心又激动期盼的心情,只有从北国经过漫长旅途,终于到达此地的人才会明白。
曾经远道进京(指京都)的战国武将们,搬着行李从遥遥北国来的旅行者们,一定都有过同样的感想。
毫无疑问,琵琶湖正是北国进京的人们初觉放松又深感振奋的地方。
正因如此,这湖东一带作为连接北陆、东部和京都的战略要地,登上了各种各样的历史舞台。
“贱岳合战”“姊川合战”自不必说,秀吉的居城“长滨城”、浅井长政的居地“小谷城”,以及江户大老井伊直弼的居城“彦根城”等等,都是不可或缺的勇士们浴血逐梦的战魂圣地。
历史遗迹固然意义重大,但再也没有比在春日拂晓的雾霭中缓缓揭开面纱的琵琶湖更有情致的了。看惯了寒凉狂暴的北方之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还有如此温文尔雅的海。
当然,琵琶湖是湖不是海。而北海道的湖,在这个季节里还躺在残雪皑皑的群山怀中沉眠不醒呢。“路迢迢,终来到……”的安心感在看到这个湖的同时,转化为对“异国他乡,如此光辉明朗”的惊叹!
当我们沉浸于雾霭升腾中逐渐开阔起来的湖景时,列车从米原经过大津,终于来到了京都。
“京——都,京——都。”
站员“京”味十足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流传”过来。
离开青森县已有大约24个小时,自札幌出发历经长达36个小时,至此终于来到终点。
学生们在狭窄的车内空间蜷挤了好久,此刻都忘记了困顿,争先恐后地抢着下车去。我也像一头终于得到解放的困兽一般,兴奋地冲向月台,可是却又很快按着膝盖站住了。
有什么办法呢?不会走路了。久坐不动的腿脚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组织出来修学旅行的学生的目的地都是千篇一律的。
金阁寺、银阁寺、清水寺、知恩院、西芳寺、平安神宫、三十三间堂……大家都是按照这个顺序先列队转上一圈。晚上再从四条河原町漫步新京极。
可是说句实在话,对于高中生来说,游览寺庙实在太无趣了。
大家仅仅因为人们说它是“有名的建筑”而看上两眼,对于导游的解说完全心不在焉。
不光是多么重要的文化遗产,带着顽皮赖骨的高中生去转烟香缭绕的寺庙有何意义呢?
不光是他们自己觉得无趣,也只会影响特意前来参观学习的一般学习者。
一定要给年轻人展示京都的话,倒不如给他们看看新选组[1]的屯兵所遗址更有意义。或者是源义经[2]藏身的鞍马啦、五条大桥啦眺望月色等等,都会让他们印象更加深刻一点儿。
事实上,我们的游观寺庙活动在第二天就让大家感到厌倦了,车来到了名刹宝寺前,有的人还大睡不醒,不肯下车。
我本人后来回想那次旅行,发现完全没有记住导游说了些什么。勉勉强强只能记得知恩院的“踏上去吱吱作响的莺声地板[3]”,清水寺的“从清水的舞台跳下去——破釜沉舟[4]”这个熟语的由来,以及新京极的热闹繁华,等等。
远比这些深入心底的,是“京都之春”的美丽。
四月初的京都城里,春风和煦,樱花开始绽放。
那樱花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春霞掩映,含苞待放。也有的已经绚丽绽开。
在那之前,我们看惯了枝繁叶茂的“虾夷山樱[5]”。相比之下,京都的樱花居然如此花团锦簇,艳丽繁华,其繁华之盛势,简直让那树枝都快要撑不住了。
只见那花蕾满枝,芳华盛世,让人忍不住想问:樱花啊樱花,你为什么开得这么拼命?
当看到平安神宫的“枝垂樱”[6]时,我们瞬间失声,双腿无法迈动——怎么可以如此争奇斗艳齐展彩,千朵万朵压枝低。
“这不是自然成长的树,大概是那喜爱寻欢作乐之人费尽心力密密插满的假花吧。”
北海道的樱花是花朵伴随枝叶绽开,花落结果,自然而然。而这里的樱花太过美艳,有花无叶,看上去有些不太真实。
清晨,云蒸霞蔚,花满山裾;日间,繁花似锦,枝垂大地,天地间锦绣连绵;夜晚,漫步街头时,灯光璀璨,樱花浮现。
这一日之间,风情万种的优雅的樱花在四季粗犷的北海道是完全无法领略到的。
我想起小学刚入学的时候,最先读到的国语教科书里的一个环节。
“盛开啦!盛开啦!樱花盛开啦!”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簇新铮亮的一年级新生在跟着老师朗诵樱花。
可是,向教室的窗外望去,校园里的樱花树上,就连一片花瓣都看不到。
远处是校园里的器械体操的铁棒,地上残雪遍布,中央露出黑土的地方,白雪已经融化成积水,地面十分泥泞。
明明周围还有那么多积雪,为什么要朗诵“盛开啦!盛开啦!樱花盛开啦!”呢?年幼的我十分不解。
这难解之谜,在上了高三之后才总算明白过来。
置身在这京都的话,就能毫无踌躇地朗诵出“盛开啦!盛开啦!樱花盛开啦!”了。
那个教科书原来不是为了北海道的孩子编写的,而是为了京都的孩子编写的啊。
单单看一个樱花,就足以感觉到这里是异国他乡了。
不,也许应该说这里是本国,北海道才是异国他乡吧。
两天前出发时的札幌车站周围还处处残雪,那里一周之前还曾遭到暴风雪的肆虐。而眼前的京都城内,却是春阳慵暖,樱花绚烂。
那边是白铁皮铺顶的房内炉火熊熊,这边却是瓦顶的房间里暖意融融。那里是宽阔的大街、没有围院的人家整齐排列,这里却是胡同小巷纵横交错,往前一走便是寺庙神社。
把京都和札幌比较起来,其区别无穷无尽。
若说只有一点点相似之处,那便是出车站后右手边都是山,东西向的道路都称作“条”这点吧。再有一点就是车站右手边的山脚下都有一个叫“圆山公园”的公园。接近城市中心都有一条连名字都雷同的河流,京都的叫“鸭川”,北海道的叫“鸭鸭川”。
这事不可思议?或说是奇妙的一致?其实个中自有其道理。
北海道的开拓大使东久世通禧[7]长官原本是朝廷公家出身,当他决定在札幌设置开拓大使时,就是追忆着京都建设的城市。
换句话说,札幌是模仿京都而建的城市。两天的京都之旅,让我第一次真实感觉到了这一点。
之后去了东京,四天后我们乘坐东北干线,回到了青森。又从青森县坐上青函渡轮(青森至函馆)再次返回了北海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随着一路北行,那个阳光和煦、暖意融融的国度渐行渐远。
再次返回阴冷的北国,我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只是单纯地深信和挚爱着北海道的少年了。
望着窗外山表的残雪,我忽然对文化部的粗筋大条大为恼火——居然在这么南北细长的日本国土上,同一个时期让南北不同地方的学生使用同样的教科书!同时,我也对大自然的某种差别待遇愤愤不平——同为日本人,一边的居民在春霞烂漫中赏樱花,另一边的居民却在荒原残雪中忍冬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