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一
老井不是人,它是一眼比我年纪大得多的水井。
我出生在60年代中期,记事是在70年代初期;在我打小的记忆里就有老井的存在,老井里有我童年的喜怒哀乐,老井里有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公房30年的人文文化,它记忆着一方水土上人们的历史变迁。
从我记事起,老井就是传播口头新闻和马路消息的源泉,是每家每户也就是我的邻里们交流活动的一个重要场所。比如夏夜里大伙儿坐在井边不远处纳凉、闲聊,孩子们就围着大人们跑呀、跳呀地玩儿。在我的记忆里,“文化大革命”是一片空白,因为那时我还小,我的记忆是在70年代初期,那是一个武斗已经结束,文攻还在继续的年代。
老井的前面流淌着一条小河,我的家乡就是以这条小河而得名叫小河沟。
小河的前边有一座山,人们叫它“虎头山”,老井的西边就住着我和我的邻里们,那是建于20世纪50年代一排排蓝砖蓝瓦整齐的公房。在老井的四周围是邻居种下的菜畦,记得种的好像是一种叫“洋姜”的东西,还有几棵桃树和许许多多的槐树。
每日里,从清晨天刚麻麻亮,一直到斗大的星星布满夜空,老井的一天都是在喧嚣中度过的:
有人洗衣服、有人担水、有人端着饭碗在这里聊天,还有孩子们在这里无忧地嬉闹……
老井被修饰得很古朴、很典雅,是那种传统中国式的样子。
井台是用青条石砌起的方框,在井水的正上方是一个铁制的圆柱形辘轳,那辘轳中间穿着一根长长的钢管,钢管上套有轴承,钢管一直延伸到井框外三米远,井框外面固定着两个十字交叉如“义”字形的铁架子,叫作井架,井架是对辘轳起到固定作用的。老井的井绳早先是麻绳,后来更换成了钢丝绳,就我来说还是比较喜欢麻绳,因为它柔软且更富有民俗气息。井钩是一个钢制有韧性的扣做成的,挑水人把铁桶挂在铁钩上,用一只手使劲一揿,那挂扣儿就锁牢了铁钩,骨碌碌地放下井去。一般是用手抓住辘轳光滑的铁沿,用作刹车,当那桶快到水面时,就用力刹住,让它缓慢下来,再听到“咣”的一声桶底击水的响动。也有老年人抑或是年轻秀气的姑娘们,是一下一下地用手抓住辘轳的摇把儿稳稳放下去……
随着“吱吱嘎嘎”辘轳的喘息声,一桶满满的、清冽的老井水就浮出了井台,那挑水人用右手抓住辘轳把儿,左手伸出去悠闲而协调地一提,那桶就回到了井沿边,这一动作属年轻漂亮的姑娘们来做最为好看,如果她是留有长长秀发的女孩子,再把那长发飘逸地一甩,总让我想起农历七月七日织女穿针引线的民间故事来,其实人在协调的劳动中是最美丽的。
二
紧挨着老井的是蓝公房一排和蓝公房二排,在一排和二排的后面是三排和四排,挨着个数过去一共有十六排,成长方形布局,老井就在最前排邻近小河的中间位置。我家是一排二号,每排住着八户人家,大家习惯上把顶头的那一家叫房头,房头一般都比较宽敞,也是公房的人们开会、社交、聚集的主要场所。
老井前面是河沿,河沿的不远处有一所公厕,每一次从我家到公厕去,都要经过老井,大人们也忘不了在老井边站上一会儿,同那里排队打水和正在洗衣的人们扯上几句闲谈。公厕也是在西北常见的那种一水儿的“蹲坑”。那儿也是邻里们的一个交流场所,现在有叫它做厕所文化的。每天清晨,公厕里都蹲着一排急便的人们,来晚的就站在那儿一边等着,一边同蹲坑的人说着各种各样道听途说来的马路新闻。男厕所没有门,女厕所是有门的——一扇褪了色的红漆门。一些调皮的男孩子常常趁女厕所没有人的时候跑进去,把门堵住,这会招来一些年龄大的妇女挤开那扇门后一阵笑骂,孩子们就作鸟兽散。而在夏天,老井边的桃树和地里的洋姜也是男孩子们袭击的对象。那桃子还没来得及长熟,就被猴急的男孩子摘了去,桃核般大小。人常说:“拿的不如抢的,抢的不如偷的,偷的不如偷不着的。”那桃子和洋姜就是这样进了我们的嘴里,掺着没有被看桃树的邻居阿婆逮着的喜悦,那东西也就分外地香甜了。还有老井边的槐花,也是香甜可口的,槐花树是没有人看管的,因为那年月,家家门前都有一棵乘凉纳荫的槐树,槐花并不是什么值得稀罕的东西。夏夜里,也是孩子们围在大人身旁,聚在井台边听讲鬼怪故事的时间。各种民间传说、道听途说、老一辈子流传下来的故事,大人们听他们的爷爷们讲述的离奇经历等等,应有尽有。每当听完这些故事,我们都是不敢回家的,虽然家也只有几步之遥,还是要大声喊着家里大人出来照看一下。
老井默默地看着人们在这里争吵,甚至打架,为谁先谁后打水,为谁先来谁又后到……
三
到了冬天,老井台边结满了层层厚厚的冰凌,人们在井边打水都得小心翼翼,滑倒摔跤是常有的事情。还有人不小心滑进井里,每当这时候,邻居们就要组织起来,迅速救人、捞人。然后,这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大凡有人掉进井里面,就要把井水挖干净的,人们把这叫淘井。每次淘井,孩子们都要围过来看热闹的,在大人们一声声呵斥声中,争抢着从井里捞上来的各样小东西,有钥匙链、钢笔、纪念章,等等。
冬天的老井,也是孩子们滑冰的好去处。每当这时候,井台边总能听到大人们的提醒和斥责。那幽冷透亮的井水冒着热气一桶桶地从井里被打上来,泼洒在井台边,很快结成一层晶莹剔透的冰花,这总让我想起那个“坐井观天”的成语来。老井就是这样走过汉唐、走过明清,走过民国,走到我们这一代人的脚下来。
后来的日子里,城里年年闹水荒,人们担着水桶到处找水,我家门前的这一口老井就成了附近或更远处人们来找水的对象。井水是从不远处的河水经过过滤渗过来的,打水的人多了那水也就供不应求。一次仅能打上来半桶水,而且是浑浑的样子,人们排起了长队,彻夜都能听到“叮叮哐哐”的水桶声。吵扰的人声嘈杂着老井的幽静,纷杂的脚印,踏实了井台边的泥土,踏平了那一层茸茸的绿苔,就连井边不远处稀稀落落的小草也被人为地践踏了。
老井那幽幽蓝蓝的文化就在人们求生存的渴望中一点一点地磨灭了。
再后来,我们这一代人慢慢地长大成人,我们也开始像大人们一样地提水、挑水,走过老井,一天又一天。
再后来,在老井的对面,建起了一所“地下防空医院”,那是在全民动员防美帝、苏修核武器的冷战时期。地下医院也挖了一眼井,比老井更深,人们说,老井的水被那眼井吸走了,从此老井成了一眼枯井。
再往后,人们用上了自来水,老井就开始被遗弃。
再往后,辘轳被人卸下盗卖了,井架被人卸下盗卖了。
再往后,老井被我小时候的一个玩伴给填埋了,并且在井上盖起了住房,因为他家的人口增多,住不下。
当然,对老井的悲悯也只是文人墨客的惋惜而已,抑或是如我般怀旧人的怀旧情结而已。对于那些要生存的邻居来说,它的存在是无足轻重的。老井就这样像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一样入土为安、不留下一丝痕迹。老井的文明是太古老、太平淡了,古老平淡到了不给后人留下任何的念想。老井就这样从我们的眼界里消失去了,留下梦一般的回忆。
老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