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那一年,我搬入了二叔原来住的老屋子,这是在50年代盖起的土坯瓦房,古城西安民居的样子:屋檐一边高,一边低,每逢下雨时节,房檐上的水便哗哗地流落门前。这是一所四合小院,院子里住的都是二叔原来的老邻居,住了多年楼房的我对邻里们那份热情多少生出一些不习惯来。在四合院的背后,有一幢更古旧的老屋,据说建于清朝末年,叫“高家大院”,飞檐画栋,雕梁砌甍,古砖古瓦,古香古色。白日里经常有人来参观,闹哄哄的,只有到了夜晚,当月亮稍稍爬上屋顶,静静地站立在屋檐下,透过朦胧月色,从琉璃瓦的房尖望过去,明城墙那清晰的近影在月光和霓虹灯的笼罩下,显现出女墙、敌楼的轮廓,让人不由得迸出恋古的情绪来……
记得是70年代初期,在我还只有五六岁时,曾经来过这里。那时候,巷道两边不像现在这么零乱,都是整齐划一的四合院,门前有一个公用水龙头,好像是叫作向阳院××号的。院子里住着七八户人家,院中央花池里还种有花、树什么的,很古典的样子。孩子们就在院子里跑马车般地玩耍,捉迷藏是我小时候来这里玩得最多的游戏。老房子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标准公房,所谓标准公房就是18个平方米的房子,“文革”时期,父亲受造反派冲击,就曾经从一百公里外的我家领着哥哥来叔叔家里避过难,他们大概住了有将近一年,那时候叔叔家里五口人,再加上父亲和哥哥,条件的艰苦是可想而知的。好在“文革”时期,叔叔家里的孩子们都还小。
如今四合院里家家户户都因为人口增长住不下了,于是门前都各自盖起了灶棚,原来宽敞的小院如今只剩下一条仅能过人的小巷道了。只有那棵老梨树还依然故我地矗立在院落中央,老态龙钟的模样。小时候的伙伴我早已记不起来了,依稀记得有一个叫蚂蚁的玩伴,因为是他的名字比较特殊,所以我还有一些印象。问起邻居来,才知道蚂蚁不久前心脏病突发,猝死在家里的床上,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家人发现,我深深地遗憾,儿时在这里的唯一回忆就这样掐断了。
我请来工匠把房子全部翻修一新,土坯换成了青砖,原来的砖地铺上了水泥,把头顶上的席棚也改换成了PVC板,今不今古不古的模样,尽管如此,我想还是有那一份老民居的特色在里面吧。
在最初住进来的那一段时间里,我时不时地想到距此地一百公里以外我家的老房子,有时候清晨一睁眼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儿时家的感觉。我家的老屋也是建于50年代初期的青砖土坯瓦房,房子是一排一排蓝砖蓝瓦的公房,我们叫“蓝公房”。我家住在一排二号,门前十几米处是一条小河,每当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可以听到哗哗的小河水流淌的声音。没有污染的夜空中星星又大又亮,现在想来星星们都是快要掉下来的模样,儿时的我还经常躺在我的小床上一遍一遍地数星星,从来没有数清过也就呼呼地睡去了。
我家老屋子的布局是这样的:门前砌着两阶水泥台子,上得台阶,是一扇斑驳的红漆大门,门锥上穿着门搭,门搭上有三个铁链环扣着,叫门链子,门锁是小拳头大小的“幸福”牌大铁锁。进得门来,便是一间小厨房,盘着砖砌的炉子,炉子的烟道一直通到房顶上,穿过瓦房,矗出去有一米高的烟囱;跨过厨房,进得二门,二门离大门也只有一米五左右的距离,即是正屋,其实那时候所说的正屋就是现在铺着一张大床的卧房,在卧房的旁边有一个小套间,房子都是有后窗户的,这一点同西安的民居是不同的,这就是人们称之为“间半房”的居室。套间里支着一张小床,从50年代一直到70年代,小床上睡过哥哥,哥哥当兵走后是姐姐,姐姐上卫校后又是上学的我。
人类社会的发展同人类生命的延续是一样的——不进步就要退步。随着“文革”后期城市人口的迅猛增长,人民安居工程的延缓不前,家家户户都在门前盖起了七零八落的小房子,原来那一排排整齐如豆腐块的公房,被分割得成了豆腐渣的模样。我家的小厨房里支起了一张单人床,住着当兵回来的哥哥,厨房移到了门外面,后来又在对面的河沿边盖起了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房子,那是哥哥和嫂子结婚的新房。新房上依旧有一个高高矗立的烟囱,也就是说在这个大家庭里有了分灶的小家庭了。原来门前那一排横向的槐树被挤压在一个小小的空间中,人和树争夺着生存空间。我们儿时在门前画方格打炮壳、踢沙包、跳皮筋、玩打仗游戏的空地早已荡然无存了,童年让位于生存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一大特色。
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曾经回过一趟离这里几百公里远的老家,那里有我们家族的祖屋。祖屋坐落于一个现在已被废弃的小院子里。记得30年前在我五岁的时候,曾经回过那里,小院子里住着两户人家,一户是我的奶奶家,另一户说是在几代前同我家也是弟兄的亲戚,奶奶住的那一孔土窑洞很深,听父亲说,这孔窑洞曾经住着我的爷爷和他的三个弟弟,还说我爷爷的爷爷住的也是这里。我印象最深的是院门前那座小石桥,小石桥下面有一眼从石隙里喷出来的山泉水,全村每一个人都是吃着这眼山泉水长大的。
如今,祖屋成了历史,从祖屋走出去的我的家族人也已是遍布天涯海角。我在想,也许有一天走在都市的大街上,与我擦肩而过的那一个陌生人,或者就是几百年前我家族成员的后人,说不定还是我的祖爷爷亲兄弟的后代呢!然而我们现在已经形同陌路。中国有一句俗话:“人挪活,树挪死。”人类为了生命的延续,不断地离开故乡。他们从至亲到近亲、从近亲到远亲、从远亲到相熟、相识,再到陌生,一步步地走向不相识的未来。
老屋是值得我们眷恋的,古城也是值得古城人怀念的。古城也是人类走进新城市的阶梯。高楼大厦是应该有的,青砖瓦房也是值得保留的,只要它们在各自的空间协调地存在,这才是今天的古城模样,也是我心目中的古城文化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