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细雨无声
  • 亚东
  • 4068字
  • 2020-12-01 15:11:44

霸王窑

公交车在崎岖盘旋的山路上左摇右摆,车上拥挤的人们肆无忌惮地大声交谈着。满满一车人,满满一车乡音,如果不是那身旁缓缓向后掠过的黄土原,我还真以为是到了中原某地……

不一会儿,售票员从拥挤的人缝中挤到后面来了:“买票!买票!你!你!还有你!”浓重的中原方言硬硬地从舌尖缝隙里吐出来,似乎每一个人在他的眼里都是逃票者。

拥挤在他身旁的人开始骚动起来,有人买票,有人掏钱,还有一些人则坐着不动,那坐着不动弹的人嘴却没有闲着,他们嚷嚷着在搞价。

“到矿上多少钱?”

“一块三。”

“给了一块,再给三角。”售票员不容讨价的语调。

“只剩一块了,你知道我到矿上还要给公家交税呢!”

“不行,再给三角。”口气还是那么坚决。

“我真的还要交税呢,买了票我就不够交税了。”

……

我终于提前下了车,摆脱了尘世的喧嚣,那些无意识的讨价还价,就像这里的人们的人生。

那是我平生第三次来到这里,时间是公元1989年。

这里地处关中平原北部与陕北高原南部的接合地段,时至夏末,放眼望去,黄土满目,满目黄土。偶尔掠进眼界的几棵瘦小的白杨树,如电影《鸡毛信》中的消息树一样,仿佛早已失去根茎的生命力,蔫蔫地在盛夏的热风中“呼嗒”着它们发黑的叶片。

沿着一条黑色羊肠小道从矿区的山上下到山底,顺着一条手扶拖拉机开出的土路,脚跟带着飞起的尘土向前走去。途中,一片一片从百米高的山上一直溜到山下的黑色煤矸石,显示着这里煤炭工业昔日的辉煌和今日的沧桑。

步行五公里,就到了我此行的目的地——霸王窑阶级教育展览馆。来到围墙外面,就像看到当年刘文彩家的地主大院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的落魄一样,墙的拐角坍塌了许多,只是那斑驳褪了色的红墙,还依稀可以辨认出这里昔日的肃穆。

霸王窑阶级教育展览馆,初建于20世纪70年代,那是一个政治挂帅,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霸王窑是地方煤炭矿务局政治部,考虑到下一代煤矿子弟的茁壮成长,组建的一座“阶级教育展览馆”。

在70年代初期去参观霸王窑,成了当时人们的口头禅。这就像今天学生们去游览名胜古迹,或者是去参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一样庄重和令人振奋。

记得在我上小学一年级时,学校组织我们去参观霸王窑的情景。

清晨五点钟,我就从床上被母亲叫了起来。七岁的我穿上学校规定的白衬衫、蓝裤子,背上书包,书包里装着一天要吃的馍和菜,再挎上一个哥哥从部队带回来的绿军壶,早早地来到学校集合。天不亮就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嘹亮的歌声,来到火车站,坐上“闷罐”列车。一路上,记得最清楚的是一首歌:“车轮飞,汽笛叫,火车向着韶山跑……”

到了矿区,下了“闷罐”列车,步行十里路。那时走十里路,感觉是很遥远的,毕竟才只有七岁。

我们排着队来到“霸王窑阶级教育展览馆”,外面红色的墙是肃穆庄严的。我们排列成斜长的“/”型队伍,在解说员和老师的带领下,随着展馆播出的字字带血的悲歌走了进去:“下了霸王窑,进了阎王殿;只见好人进,不见活人还;死人无其数,白骨堆成山……”

霸王窑是反映民国时期,煤矿工人悲惨、辛酸历史的见证。

霸王窑的窑主叫赵成柱,那年月,由于灾荒和战争,本县的人口一共只有两万多人,再减去妇女、儿童、老人,也就所剩无几了,劳动力是极缺乏的。窑主靠正常手段招募不来劳力,就用暴力抓骗劳力,据民国《同官县志》上说:“多法外行动,如毙人命……煤工每抓路人充之,可不给资也。”

赵成柱的哥哥赵成吉,曾经任地方联保主任,又和省城某军阀是亲戚。这种官与商的勾结,尤其是在那个战乱年月,窑工们的悲惨境遇可想而知。

霸王窑实行大班制,即一年到头,分为三班,窑工每年在窑下,要熬过330个昼夜,每天长达十七八个小时。当时的《华北新闻》上曾经报道说:“强汉变弱汉,比判徒刑更厉害。”

最后,我们参观了把头抽打窑工的疙瘩鞭子,鞭绳上系满疙瘩,那鞭鞘上还拴着一枚铜钱。让人毛骨悚然的是“晾尸洞”,走到洞口,阴风森森,吓得我快步而过,至今想起来,仅仅看到洞口那一堆白骨和几个骷髅,据说那洞深着呢!里面有上百具矿工的枯骨。

早在三千年前的宝鸡、扶风西周墓葬中,就已有了煤玉环、煤珠子等装饰品,这也就是说同官县的煤炭发现史是很古老的。

根据史志上记载,唐、宋时,这里就有了依山掘洞或平地下挖取煤的历史。

有元一代,这里的人们发明了立井采煤法。矿井有两个井口,一做出煤口,一做进风口,各深一二十米;每下30米,缩井架一次,井呈倒金字塔状。井下有主巷道相对延伸接通,劳工们用手工刨煤。

到了明代,已有长年专业挖煤和农闲季节采煤的分工。我国职业煤矿工人的老祖先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产生的!可惜历史因为文化和科学的因素,没能使工业化文明向前推进,明朝的煤矿依然是农业文明的附属。

转过年代,在清乾隆年间,霸王窑等处开办的工场手工业煤炭已有山主、经由、浮经由、老经由、分子人、经纪人的煤炭专业管理组织,并有了挖煤纳税的记载。当地有这么一个民间传说:


道台挖煤


从前,有位道台身着便服,独自到同官县陈家河炭窠私访,被炭窠窠主派出抓苦力的打手抓获,押入煤井挖煤。这口煤井有几十丈深,里边黑咕隆咚,只能看见挖煤的窑工头上挂的鸡娃灯像一只只飞动的萤火虫,顶板不断地滴水,到处都有坍塌的危险。井下的窑工们全部都是被骗来的,下井后再也不能上井,只能没黑没明地挖煤运炭,个个被折磨得瘦骨嶙峋,非病即伤,只等着死的那一天。道台见此情景,又惊又怕,要求立即上井。把头不但不允许,反而拳脚相加。无奈,道台自我介绍了身份和姓名。窠主听后非常害怕,决定将道台终身囚禁在井下挖煤,不准走漏消息。受尽摧残折磨的道台不甘就此了却一生,经过苦苦思索,终于想出了一个脱身的办法:他咬破手指,每天用血把自己的职务、姓名和现在何处写在大块煤炭之上,盼望看见的人能够设法营救他。但由于陈家河煤窠所产的煤炭只销往附近的富平县乡间,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字迹。所以,这位道台大人同其他窑工一样,长年不见天日,吃饭、睡觉、拉屎、撒尿全在井下,每次挖煤都在六七个时辰左右,工钱分文没有,把头还动不动拿皮鞭乱抽乱打。

三年以后,一位同官知县听说陈家河炭窠出产的煤炭易燃、火大、烟小、耐烧,打发人特地买回一批烧火取暖。一天,知县坐于火炉旁边品茶,偶然发现一大块煤炭之上血迹斑斑。经过仔细辨认,才得知其为道台血书,遂即调遣营兵,开赴陈家河炭窠,包围了井口,从井下救出赤身垢面、伤痕累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道台大人。至此,道台失踪三年的积案始破。随即,知县捕获了窠主,放走全部窑工,并封了陈家河炭窠。

——《同官县志》


民国初年,随着西方工业生产方式不断传入内地,西方工业文明的新思维也开始步入煤炭行业,以农为工和以农业生产方式管理工业的落后面貌,在经历了1300年漫长的封建时代后,工业终于从死气沉沉开始了它工业文明的复苏。煤炭的开采地也由元、明、清时期的炭窠改名为“煤窑”。

随着社会对煤炭需求量的增大,到了民国十七年(1928),霸王窑两个井口同时出煤。每班220人,日产煤六百多吨,每日都有四五百匹骡马往返驮炭。不难想象,工业文明在这里——中国大陆的内地,黄帝部落文明的发源地——仍然以它独有的农业文明蜗行着。

进入20世纪50年代,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以电为动力的生产方式,大大解放了劳动力。先进的矿灯代替了古老的“鸡娃灯”,采煤工作面普遍采用“电溜子”代替了“肩拉人爬”式的出煤方式,工效大大地提高了。“煤窑”也就随之成了现代工业意义上的“煤矿”了。

历史的规律是不进步就倒退,是没有停滞不前之说的。20世纪60年代,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里的工业文明成了政治的附属品。尽管我们还没有倒退到“肩拉人爬”式的千年古道上去,但是与西方工业文明相比起步本就较晚的新中国煤矿工业,已经开始躺倒在自己的功劳簿上酣睡了,而这个酣睡者的梦(现在看来是噩梦),就是“霸王窑阶级教育展览馆”。

记得70年代初期,社会上流行过一阵“忆苦思甜”风,尽管那个年代粮食紧张,也还是可以吃饱饭的。不知是哪一位领导人灵感突发,不想未来,却要回头。

成千上万老百姓从山上采来野菜,在锅里熬成稀粥,美其名曰“忆苦思甜饭”。也就是教育人民今天比过去好得多,你该满足现状!甚至在我们的公房后面住着一个据说是在旧社会苦大仇深的人,被学校请来,拿着一只“残缺的鞋”给学生们做“忆苦思甜”报告。

还有一次,大概是在70年代中期,一个从美国探亲回来的人,也来到学校给我们做有关“资本主义社会”的报告。

他说,他在美国买一个西红柿就要一块钱(一美元)。而那时我们的蔬菜公司里二分钱一斤西红柿,我感觉美国人民是真的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记得当时好像还喊了口号:“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什么的。现在看来,原来所谓的联合是我们自己一厢情愿。

我的一名高中同学,在20世纪90年代煤炭工业走向低谷的时期,在一座矿山当矿工。

他告诉我说,这里有许多青年工人,因为身居偏僻的矿山,又好久发不下来工资,常常在职工灶上赊欠饭菜。还有的青工在吃饭的时候,借来别人的碗,打一份菜,然后,把菜就地扣在水泥地上,还了饭碗,一手抓两个馍,一手捏着地上的菜吃完一顿饭,最后擦擦手而已。他告诉我说,其实他们跟要饭的差不了多少。

当年陕西有一位省长来到矿区深入矿工生活,看到此情此景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近年来,全国煤炭工业频繁出事,某地一私人煤窑,在矿难死了30多人后,竟然惨绝人寰地焚尸抛骨,以逃避法律的惩处……

当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一次次地报道这样的“恶性事件”,又在黄金时段接连不断地放映着《包公传》《雍正王朝》《康熙王朝》《天下粮仓》等清官巨制的时候,我就常常在想,大概就是这样的“清官文化”把我们的民族引向了歧途。

伫立在霸王窑前,望着如今已是残缺的历史一页,那“人造辉煌”的历史一页!

从中华鼎盛时期的唐朝至今,1400多年的煤炭开采史,在这里上演了多少人间的生离死别与悲欢。而我的父辈们在20世纪70年代又是以怎样的心理,或者称作政治心态,来审视这座千年煤窑的?他们在20世纪国家走向稳定的后半叶,又是如何把他们曾经离经叛道的思想与古老传统千丝万缕地联系起来的?

黄色的土壤与黑色的煤炭,在中华民族的老祖先——黄帝部落栖息的地方,就这么唱着它千年不断的绝唱,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