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自从父亲“走”后,母亲明显的日渐苍老了。
记忆中的母亲总是给我精神焕发的印象,那时年迈的父亲还健在,同样年迈的母亲每天都是早早起床,用那把家中用了多年的单柄袖珍小铝锅,在天然气灶上文火熬出两碗黄灿灿的小米粥。等候父亲晨练归来,一同坐到客厅里那张擦得铮亮的长条形透明玻璃茶几旁,茶几上摆放一小青瓷碟儿自家腌制的墨绿色雪里蕻酸菜。在窗外金色朝阳的映衬下,老两口一边悠闲地吃着早餐,一边观看央视一套正在播出的《朝闻天下》栏目。
戊子年农历正月,敬爱的父亲在凌晨突发脑出血永远离开了我们,从那时起,我眼见母亲的耳朵背了,反应也一天比一天迟钝下去。母亲和父亲在一起相濡以沫,共同生活了60余年,生养了哥哥、姐姐和我三个儿女。她一生坚强,从不服输,即使在十年“文革”时期,父亲被打成“走资派”,又被“造反派”揪出来整日批斗的坎坷岁月里,母亲也是从来没有表现出沮丧来的。如今,父亲突然辞世,儿女早已长大成人、成家,并且自立了门户,仿佛她内心提的那口气终于可以舒缓,家庭的千钧重负也可以搁下了,她开始一步一步渐渐走向家族历史的深处。
远在千里之外工作的我,每年回去看望母亲大人的次数是极其有限的,而且在家中待的时间也很短暂。每次回去前通了电话后,我都深深地后悔和自责,因为告诉她我要回去看望她,撂下电话,母亲就会坐在西屋邻街的窗前,独自守住那条看了千回百遍的巷道,一遍一遍地念叨,盼望她的小儿子能立刻出现在那条逼仄的、人头攒动的水泥桥上。这给了她老人家多少担心、多少寂寞的期待呵!然而每次回去前,我还是忍不住要和她通一个电话,我怕我的贸然出现会给她老人家带去太多的突兀,毕竟是年逾耄耋的老人了。
每次回去看望她,我都能感受到母亲孤独的心和日渐弯曲佝偻的背影,以及她那斑白稀疏的华发,掩映在橘色黄昏和夕阳晚霞的余晖中,伴随着徐徐微风一颤一颤抖动的剪影。
今年年初,母亲提出要把她居住的家装修一下,希望在水泥地铺上木制地板,把我不经常回去的那间屋子的床换成一米八宽的大床。她说她的小孙子眼瞅着一年年地长大了,每次过年回家,看到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张一米五宽的双人床上,心里总过意不去。以往她提出来要换成一米八宽的大床,我都没有在意,心想我们一年回去不了几天,凑合一下也就过去了。
这一次,母亲的口气很坚决。
开春后,姐姐联系了一家装潢公司,哥哥嫂嫂忙前忙后地张罗着搬家具、收拾杂物。那段时间我一直没能回去看看,只是通过电话了解到母亲在哥哥家住几天,在姐姐家住几天。后来,牵挂她的我还是放下工作,请假回去了一趟。回去这天,母亲早早就从哥哥家回来,坐在楼梯口的长椅上等候着我。两个多月不见,见到母亲时,看到她一脸疲惫,精、气、神尚好。一见我,她便姁姁地唠叨说家里装修她放心不下,每隔两天都要过来盯上一眼。和母亲看完正在装饰的房屋后,一起回到我登记下榻的宾馆,母亲抱愧道:“让你回到家里也没有个住的地方!”
我宽慰她说:“住哪儿都一样,不都是在家的地界?”
听我如此回答,她便慈祥地望着我笑了。
那天晚上,母亲没有回哥哥家去住,她执意要和我一起待在宾馆。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一个人住在家中,她不愿去哥哥、姐姐家住,怕给儿女们添麻烦。
第二天清晨醒来,窗外浅灰色的天空春雨欻至,极细微的毛毛雨伴随着清凉山风,倏尔丝丝缕缕、倏尔缥缥缈缈,时断时续、时续时断,徐徐洒落在故乡的大地上,给人亦真如梦的幻觉。
我起身要走了,母亲头顶浥轻尘的朝雨,蹒跚着步履一味坚持要为我送行。来到公路旁,母子俩撑起花折伞并肩站在街头一棵大槐树下,等候长途汽车到来。桑榆晚年的母亲眼瞅着来来往往的车辆,鬓发上沾浮着点点细若游丝的雨珠,言辞木讷地和我拉着分别前叮咛的话语。我则站在她的身旁,一只手打着雨伞,听凭那细雨透过绿叶的缝隙滴落下来,在伞顶发出“沙沙”声响;另一只手轻轻地着她的胳膊,默然垂首聆听老人的谆谆教诲。
一直等到长途汽车远远驶来,在眼前慢慢停下,此时雨住风停,母亲默默地看着我收了雨伞上车,又望着那车缓缓启动,离她渐行渐远,这才转回身去。我注视到在母亲转身的一瞬间,她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抹掉眼角的泪花,又抬起枯瘦的左手背擦拭去脸上泪水的痕迹,所有这一切都让我百感交集。凝望着母亲转过身去时,她那经历岁月磨砺、饱经风霜的侧影,想到古人说的“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想到心目中敬仰的母亲一天比一天憔悴苍老的容貌,我的内心便增添出几分深深的愧疚……
后来,母亲打电话说房屋已经收拾妥当,她也已住了进去,我不安的心方才稍稍有了些许慰藉。
其实,在儿女心目中,每一位母亲都是一把挹水的瓢,从自己那里舀来清澈见底的泉水,舒缓地倒进儿女温馨的记忆中;母亲一生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给了儿女,给自己留下的也只有精神上对他们那一点小小的要求——常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