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安唐代历史文化研究
- 王双怀
- 3906字
- 2020-11-18 17:11:14
四、各种迁都理由的罗列分析
前耶鲁大学查尔斯·西摩讲座历史教授——已故的芮沃寿教授所撰写的《剑桥中国隋唐史》的隋朝部分,曾对隋初人们眼中的长安旧城给予了精彩的解说:
……杨坚在汉朝的古都夺得政权,那里经过许多世纪的分裂,曾经再三地被洗劫、焚毁和重建。在此期间,它成了许多短命王朝的国都,其中大部分(如北周)的统治皇室和社会精英为非汉族。此城不大,也不对称,已经古老和破落,饮水也带涩味;它充满了被杀害者的幽灵,也勾起了人们对连续的政治失败的回忆。……
论述至此,我们很愿意将前面已经谈到的隋初迁都意见,即那些使人可以感觉得到、看得见、说得出来的原因做一次罗列,目的是为进一步的分析提供叙述上的方便。
其一,旧城自汉以来,“凋残日久,屡为战场,旧经丧乱”,死人既多,阴魂不散,致使“宫内多鬼妖”,这些均为隋文帝杨坚所难以接受。
在开皇二年的“迁都宣言”中,借最高统治者之口所给出的“此城从汉,凋残日久,屡为战场,旧经丧乱”之理由,是极为重要的。过去的帝王都是心理作用极强的人,经过许多年的血肉拼杀和极力经营,他们终于登上了最高统治者的宝座,对于居住环境,只要有可能,主事者上下都会顺着当时特别的心态和调子来求改变。
其二,旧城“台城制度”狭小,居住混乱,“宫阙之间,并有人家”,不合制度礼仪,不符合新王朝的气派,必须迁建新都予以改变。
“上素嫌台城制度迮小”的话语,是借太师李穆之口记录下来的,其内容也是真实可靠和弥足珍贵的。两汉之后经过魏晋南北朝时代,难计其数的战乱发生或波及长安,这里的基本面貌其实尚不清楚,其空间的狭小、建筑的凋敝、人员的混杂、市面的不景气究竟到达什么程度,城市破败成什么样子,还需要予以研究厘清,但城市内(包括宫殿内)比较混乱应该是一种基本的情形。元人骆天骧《类编长安志》卷二记“京城·隋唐·皇城”部分(此处“隋”字当去),曾云“自两汉之后,宫阙之间,并有人家。隋文帝以为不便于事,皇城之内,唯列府寺,不使杂人居止,公司有办,风俗齐肃,盖隋文帝之新意也”。如若遭遇到特殊情况下的突发事件,长安城的基础设施是否可以满足国都管理者的需要,起到应负的职责,这也是最高统治者不得不思考的问题。
这里涉及的是长安旧城的基本布局情况,对此,曾有学者评价说:“汉长安城内部宫殿、官署、民居相互混杂的布置格局,从后世风水学角度考虑,是一个重大的失误,因为它与传统风水理论讲求外形方正、内部协调对称、等级分明的阳宅建造原则颇有差距”。《类编长安志》所记,从行政管理的角度视之,是不堪使用、不便管理的,隋文帝杨坚的感觉是不能忍受,必欲予以改变方才平抑胸怀,那最彻底的解决办法就是迁移都址。正因为如此,杨坚在“迁都宣言”中就说到了,所谓“公私府宅,规模远近,营构资费,随事条奏”,朝廷对此决意拿出国帑,建造新的都城,以打消各级官员及有资产者的顾虑。
其三,旧城“经今将八百岁,水皆咸卤,不甚宜人”,这涉及所有居民的实际利益。
两汉魏晋南北朝长安城,其中为都的历史甚长,作为有行政建置的城市,这座城从公元前205年定为都城,到公元583年开始搬迁,共存在了780多年,常住人口总在数万数十万间,汲取井水和流入城中的河水,为城市居民的生活用水来源。按《汉书·五行志》载:“元帝时童谣曰:‘井水溢,灭灶烟,灌玉堂,流金门’。至成帝建始二年三月戊子,北宫井泉稍上,溢出南流……”是借一些井泉上溢的自然现象,用以预示当时的某种社会现象,却在无意中记录下城中地下水位上升的事实。
长安旧城地处渭河一级阶地上,这里是地下水富水区,埋深一般在5米以内,含水层厚度大,分布广,补给来源充足。长安城西南方向的昆明池则处于二级阶地上,昆明池蓄水必然造成长安城地下水位的上升,有时会导致地表出水、泻卤为害的现象,影响城市居民正常的生活。新都大兴城亦地处渭河二级阶地上,这里也是地下水富水区,埋深一般在5—10米,少部分地区10—20米,潜水矿化度自南而北增大,河流沿岸有所减小,潜水下面的承压水也很丰富,局部地段形成自流水。
除了地下水上升带来的溢水问题外,大量垃圾和粪便处理不了,又会形成另外一种极为严重的城市污染现象,尤其是夏季降水频发时节,在排水不畅的情况下,道路泥泞,污水四溢,给城市居民增添无尽的烦恼。
其四,渭河多沙,关东漕粮运输不便,时常造成“关内饥”之恐慌,直接影响到统治者管理国家的根基,移都可以促进新漕渠的开凿,保证漕运的通达。
在隋文帝杨坚本纪中,是在开皇四年(584)六月提到开渠通漕之事,在《隋书·食货志》里,是在开皇三年(583)提到长安粮食储存不足的情况。长安的粮食储存不足,向来是通过漕运的方式加以解决的,而漕运的路线大致分为两段:从关东产粮地运至潼关;再从潼关运至长安城。漕运事大,关系到京城统治集团及其民众人心稳定的问题,统治者对此都是不遗余力地加以促进的,只不过当时漕运中碰到的困难很大,往往还难以克服:
开皇三年,朝廷以京师仓廪尚虚,议为水旱之备,于是诏于蒲、陕、虢、熊、伊、洛、郑、怀、邵、卫、汴、许、汝等水次十三州,置募运米丁。又于卫州置黎阳仓,洛州置河阳仓,陕州置常平仓,华州置广通仓,转相灌注。漕关东及汾、晋之粟,以给京师。又遣仓部侍郎韦瓒,向蒲、陕以东募人能于洛阳运米四十石,经砥柱之险,达于常平者,免其征戍。其后以渭水多沙,流有深浅,漕者苦之。四年,诏曰:
京邑所居,五方辐凑,重关四塞,水陆艰难,大河之流,波澜东注,百川海渎,万里交通。虽三门之下,或有危虑,但发自小平,陆运至陕,还从河水,入于渭川,兼及上流,控引汾、晋,舟车来去,为益殊广。而渭川水力,大小无常,流浅沙深,即成阻阂。计其途路,数百而已,动移气序,不能往复,泛舟之役,人亦劳止。朕君临区宇,兴利除害,公私之弊,情实愍之。故东发潼关,西引渭水,因藉人力,开通漕渠,量事计功,易可成就。已令工匠,巡历渠道,观地理之宜,审终久之义,一得开凿,万代无毁。可使官及私家,方舟巨舫,晨昏漕运,沿溯不停,旬日之功,堪省亿万。诚知时当炎暑,动致疲勤,然不有暂劳,安能永逸。宣告人庶,知朕意焉。
于是命宇文恺率水工凿渠,引渭水,自大兴城东至潼关三百余里,名曰广通渠。转运通利,关内赖之。诸州水旱凶饥之处,亦便开仓赈给。
漕运的目的是非常明确的,即“以给京师”,漕粮运到京师的重大意义,在于保证帝王江山之“万代无毁”。当时“京都有龙首仓,即石头津仓也,台城内仓,南塘仓,常平仓,东、西太仓,东宫仓,所贮总不过五十余万”,主要负责官员即为仓部侍郎。为了把漕粮运到仓库里,仓部侍郎韦瓒都被派到蒲、陕二州以东的地面上,募人(主要是水手)经过砥柱之险,把集中在洛阳的米谷运过来。
漕运依赖水路,水路是建立在天然河流之上,关东至潼关一段水路,依赖黄河河道运输,尽管其间有砥柱之险,但河水之水量没有问题,可以在人力的支持下,将漕粮运至潼关。问题是从潼关至长安城一段,所借助的渭河河道,竟然是水力“大小无常,流浅沙深,即成阻阂”,难倒了当时的漕运之人。
开皇四年(584),杨坚亲自下诏来展现同臣属商议的一个结果,那就是修建一条人工运河——漕渠,解决渭河水运中碰到的问题。诏书中将这么做的原因及其道理都讲得非常清楚了,不清楚的只有一处,即既然是“渭川水力大小无常”,在其河道南面大致并行再修一条漕渠,水力方面还是“西引渭水”,那么,渭河的水力到底能否支撑新修漕渠的运粮需要呢?
开皇四年六月壬子(584年8月3日)这一天,是漕渠“开渠”的日子,其目的是“自渭达河以通运漕”。具体的实施过程,是杨坚“命宇文恺率水工凿渠,引渭水,自大兴城东至潼关三百余里,名曰广通渠”。当时任用的开漕渠大监是原行军总管郭衍,兼漕渠之役的是兵部尚书元晖。既然渭河下游南岸有华州之广通仓,这条漕渠也就有了“广通渠”之名。这个广通仓的位置,有可能是靠近关东漕船上行后最便于转输的地点。
有关这条漕渠的情况,在上引《食货志》中最关键的一句话是“引渭水,自大兴城东至潼关三百余里”,这个大兴城东的位置在哪里呢?及至到了当年九月乙丑(10月15日)这一天,隋文帝杨坚“幸霸水,观漕渠,赐督役者帛各有差”,才使我们看出来,所谓“大兴城东”的位置就是与霸水(今灞河)河道的连接处。一年后,又有“改鲍陂曰杜陂,霸水为滋水”的事情,均说明隋廷对灞河河道十分关注。
有学者提出“隋唐所开凿的漕渠都是对汉代漕渠的重开或疏浚,渠道和水源略有变迁,渠线基本上是一条。隋代的漕渠仓促开成,除把渠首向西延伸到咸阳县南十八里的兴成堰外,渠线和尾闾均未改动”。据《食货志》所载,隋初开凿的漕渠,西起大兴城东,也就是起自霸水,再向东至于潼关。漕渠在大兴城东面的水源有二,一是开漕渠大监郭衍率领水工,开凿经大兴城北的水渠,引来的渭水,二是灞浐汇合后的天然径流,可以引入到漕渠里,增加漕渠的水量。三百余里的漕渠,沿线还要接纳来自秦岭北坡的诸多清凉之河水,泥沙极为有限,吃水却在逐渐加深,因之可以托浮起沉重的漕船,把粮食等物质运往国都大兴城。
最后,我们还是应当询问隋初新开漕渠的运输效果如何?《食货志》记述这方面的情况是令人满意的,即所谓“转运通利,关内赖之。诸州水旱凶饥之处,亦便开仓赈给”,似乎真是满足了关内各方面的需求,达到了杨坚诏书中所说的那些目的。然而,实情并没有这么理想。开皇四年九月乙丑杨坚到霸水旁观看漕渠的当月,他又“驾幸洛阳,关内饥也”,这一次可以说是漕渠刚刚修成,时在秋季,漕渠内限于水位不高,还不能运载东面的漕船。即便是开皇四年之后,由于秋冬季节各处水源来水减少,仍旧会影响漕船的往来,只有夏季是抓紧漕粮运输的最好季节。再者,漕渠修通后,对漕渠本身的维护也是一项经常性的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