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安唐代历史文化研究
- 王双怀
- 3318字
- 2020-11-18 17:11:15
三、《唐六典》记载中出现太极宫外朝地点抵牾的原因
群臣元会前于宫城前殿正门外集合的礼仪设计,至晚从晋武帝统一天下之前的咸宁年间(275—279)就已经出现。《宋书·礼仪志》中引《咸宁仪注》对其情况做了说明:
《咸宁注》,先正月一日,守宫宿设王公卿校便坐于端门外,大乐鼓吹又宿设四厢乐及牛马帷暤于殿前。夜漏未尽十刻,群臣集到,庭燎起火。
此时,宫城前殿被认为《周礼》“路寝”相对应。《太平御览》引南朝宋山谦之《丹阳记》曰:“太极殿,周制路寝也,秦汉曰前殿,今称太极曰前殿。”这一认识,贯穿整个南朝时期。《艺文类聚》引陈朝沈炯《太极殿铭》云太极殿“周曰路寝,汉称前殿,虽名号参差,其实一也”。
北周为了确定自己的正统地位以对抗北齐及南朝,模仿《周礼》施行了全套的复古制度。于是,宫城前殿与正门按照《周礼》被正式改称“路寝”“路门”。按照吉田欢的分析,北周路寝与路门的功能,与《周礼》等古代文献是一致的。《周书·武帝纪上》云:
(天和)六年春正月己酉朔,废朝,以露门未成故也。
《北史·周本纪下》则云:
(天和)六年春正月己酉朔,以路门未成故,废朝。
两条材料记载的是同一件事情。从《北史》记载可知,《周书》本纪中的“露门”当作“路门”。由于路门损坏而废朝,可见路门在北周朝会仪式中不可或缺。《周书》卷七更是记载大象元年(597)春正月癸巳,周宣帝服通天冠、绛纱袍,“受朝于露门”,“大赦,改元大成”。
由此观之,南北朝时期南北双方共享了同一套界定路门、路寝的理念。而这种共识的经学基础实际上来源于郑众对《周礼》的解释。《周礼注疏·秋官司寇第五·朝士》:
郑司农云:“王有五门,外曰皋门,二曰雉门,三曰库门,四曰应门,五曰路门。路门一曰毕门。外朝在路门外,内朝在路门内。”
这是一种简单明了的界定办法。路门以外的外朝空间,主要功能是元日朝会、大赦、改元的场所;路寝所在的内朝空间,是群臣集议、大会、颁诏的场所。
隋代营造大兴城,并没有延续北周的宫城设计。大朝会不是在宫城正门显阳门(唐代承天门)举行,而是在显阳门内的大兴殿(唐代太极殿)。研究表明,承天门的建筑形制与空间规模并不适合举行大朝会。这就迫使唐代举行大朝会时,不得不沿用隋代传统在太极殿举行。
由于从一开始就没有将承天门举行大朝会纳入设想,于是当玄宗制作《唐六典》强行比附《周礼》时,经典诠释与实际操作便存在扞格难通之处。更为麻烦的是,唐代确立郑玄解经的正统地位后,《六典》提到的三朝划分出现的另一问题。晋郭璞引《周礼·秋官·朝士》郑玄注曰:
天子诸侯皆有三朝:外朝一、内朝二。其天子外朝一者,在皋门之内,库门之外,大询众庶之朝也,朝士掌之。内朝二者,正朝在路门外,司士掌之。燕朝在路门内,太仆掌之。
郑玄所云的三朝,由外向内依次为外朝、正朝、燕朝。后郑学说与先郑的巨大不同之处,除了数量由二变三,还有就是“天子五门”中最重要的、区隔外朝的门由“路门”变为“雉门”。《周礼注疏·秋官司寇第五·朝士》记载:
(1)玄谓《明堂位》说鲁公宫曰:“库门,天子皋门;雉门,天子应门。”言鲁用天子之礼,所名曰库门者,如天子皋门;所名曰雉门者,如天子应门。此名制二兼四,则鲁无皋门、应门矣。《檀弓》曰:“鲁庄公之丧,既葬,而绖不入库门。”言其除丧而反,由外来,是库门在雉门外必矣。
(2)如是,王五门,雉门为中门,雉门设两观,与今之宫门同。阍人几出入者,穷民盖不得入也。
(3)《郊特牲》讥绎于库门内,言远,当于庙门,庙在库门之内,见于此矣。《小宗伯职》曰:“建国之神位,右社稷,左宗庙。”然则外朝在库门之外,皋门之内与?今司徒府有天子以下大会殿,亦古之外朝哉。
在此,郑玄对调了雉门与库门的位置,并且指出雉门为宫城中门。这种主张得到唐人的支持。《周礼义疏》署名“朝散大夫行太学博士弘文馆学士臣贾公彦等奉敕撰”,因此具有官方权威性。贾公彦疏曰:
(1)郑云是库门在雉门外必矣。上以制二兼四,推出库门在雉门外,将为未大明,更以绖不入库门乃大明,故言必矣。
(2)云“如是,王五门,雉门为中门”已下,更欲破先郑外朝在路门外事。“雉门既为中门,雉门设两观”,《公羊传》文。“与今之宫门同”,举汉以况周矣。云“阍人几出入者,穷民盖不得入也”者,若外朝在路门外、中门内,外朝有右肺石达穷民,中门既有阍人几,则何得度中门入于路门乎?明外朝在中门外矣。
(3)又引《郊特牲》及《小宗伯》者,欲见库门内、雉门外中间不得置外朝之事。何者?《郊特牲》讥绎于库门内,言远,谓讥其大远。云“当于庙”者,宜在庙门西,故云当于庙也。云“庙在库门之内,见于此矣”者,欲见中门外有庙。又引《小宗伯》者,见社庙在中门外。既然,中门外有社稷宗庙在于左右,不得置外朝可知。
贾公彦分别对郑玄的三点理由进行阐释,分别以(1)鲁庄公丧葬后自外而返,“绖不入库门”而非“不入雉门”;(2)“外朝有右肺石达穷民”,而穷民不得入雉门(中门);(3)社庙“在库门之内”“在中门外”证明库门在雉门之外。合而观之,郑众与郑玄对于三朝五门理解的差异如下图所示:
在此基础上,唐人有对郑玄之说又有进一步改造。按照郑玄注解来看,作为宫门的承天门本该对应“雉门”的位置。然而,众多文献表明唐人将承天门定为“应门”。考察这一变化的出典可以发现,唐人是将郑玄解释中“天子三朝五门”和“诸侯三朝三门”杂糅在了一起。郭璞引《周礼·秋官·朝士》郑玄注曰:
诸侯之外朝一者,在皋门内、应门外。内朝二者,亦在路寝之外内,以正朝在应门内,故谓应门为朝门也。
由于诸侯只有皋、应、路三门,所以雉门的功能与应门结合。应门不仅作为宫门,也成为朝门。唐人重视应门的朝门功能,将承天门比附为“应门”。只是这样一来,郑玄原先的三朝解释就需要进行微调。《通典》记载:
皋门之内曰外朝,朝有三槐,左右九棘,近库门有三府九寺。库门之内,有宗庙、社稷。雉门之外,有两观连门;观外有询事之朝,在宗庙、社稷之间。雉门内有百官宿卫之廨。应门内曰中朝,中朝东有九卿之室,则九卿理事之处。……燕朝者,路寝之朝。群公以下,常日于此朝见君。
杜佑《通典》根据郑玄的解释,将三朝划分为外朝、中朝、燕朝,貌似郑玄说法的异名,但实际上外朝与正朝(中朝)的界限发生了变化。《通典》的新解如下图所示:
这种新解看似符合《唐六典》所谓承天门=应门外为外朝空间的说法,却由此造成了宫门界定的模糊与路寝位置的矛盾。
(1)按照郑玄与贾公彦所说雉门为中门,“中门外有社稷宗庙在于左右”。而唐代太极宫的社稷、宗庙即位于承天门外。那么,承天门到底是“应门”还是“雉门”便值得进一步商榷。贾公彦又云“库门内、雉门外中间不得置外朝之事”,而外朝“有右肺石达穷民”。以此推知,肺石当在库门之外。查看唐代的宫城也保留有肺石,设于承天门外。那么,承天门与“库门”也可能存在对应关系。《通典·宾礼》认为库门外、皋门内有三府九寺,虽被清人孙诒让否定,但是其说不可谓无据。因为唐代九寺就设于承天门外、朱雀门内。于是,我们发现,将现实中作为宫门的承天门对应经典中的库、雉、应门似乎都可找到支持的理由,却又都无法坐实。
(2)根据汉唐间文献记载,将宫城前殿与周礼路寝相埒的传统由来已久。而在唐人的认知中,太极殿又是前殿所在。若按照郑玄的注疏,太极殿(路寝)显然应被划入内朝。但是,如上文所述,《唐六典》却明文规定太极殿为中朝。
由此可见,当《唐六典》强行将承天门定位“应门”并赋予功能之后,造成太极宫内外其他门、殿对应《周礼》郑玄注的不平衡。
同样的问题也存在于大明宫。上文已经提到永隆二年以宣政殿为路寝、开元十六年以紫宸殿为路寝两事。其中永隆二年太常博士袁利贞还提到,宣政门乃“象阙路门”。“象阙”指的是“象魏”。《周礼·天官·冢宰》记载:“正月之极,始和布治于邦国都鄙。乃悬治象之法于象魏。”贾公彦疏曰:“郑司农云‘象魏,阙也’者,周公谓之象魏……两观阙高魏魏然。”袁利贞所说“象阙路门”是互文,“象阙”与“路门”所指为一物。这就牵涉唐人对于宫城正门与路门关系认定的问题。在袁利贞看来,宣政门不仅是路门,而且是象阙所处的宫城正门。即便在《唐六典》颁布之后,与承天门对应的丹凤门的“应门”地位确立,仍有将含元殿视作路寝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