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韦杜两大家族的世居地

韦杜两大家族是汉魏隋唐时期关中地区的世家大族,魏晋以后,又称士族,世居于长安城南的韦曲和杜曲。唐代是韦杜两大家族发展的鼎盛时期,历经汉魏以来数百年的发展壮大,至此,已各自成为一个相当庞大的家族集团。如韦氏家族中,仅产生宰相人物的分支脉派就有九大公房:“一曰西眷,二曰东眷,三曰逍遥公房,四曰郧公房,五曰南皮公房,六曰驸马房,七曰龙门公房,八曰小逍遥公房,九曰京兆韦氏”。《新唐书》卷七四上《宰相世系表》,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3113页。见于两《唐书》记载的各类人物就有900多名,其中位列宰辅的就有17人。杜氏家族显赫的有杜如晦、杜黄裳、杜佑等房,两《唐书》记载的各类人物亦有数百名之多,其中跻身宰辅者也有8人。而在国家政治、文化生活的各个领域都不乏韦杜两大家族精英人物活跃的身影。声名显赫的郡望门第,又成为李唐皇室联姻的对象,有男或尚公主,有女或晋后妃,又在政治上把李唐皇室和韦杜两大家族联系在一起,使之成为李唐统治集团的一分子,也就是通过婚姻纽带而结成政治联盟。基于韦杜家族显赫的政治与社会地位,故时谚有云:“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其贵盛的程度于此可见一斑。唐人柳芳论述魏晋以来全国之族姓,韦杜同为关中郡姓之首。而韦杜两大家族的世居地韦曲与杜曲,则甲第里巷,台阁池榭,园林别墅,不仅彰显了韦杜两大家族尊贵的身份地位,也增加了城南人文景致。

先看韦氏家族世居之韦曲,其具体境况如何?我们试从有关文献记载和诗歌的描述予以复原。唐中宗朝修文馆直学士宋之问在《春游宴兵部韦员外并韦曲庄序》中说:


长安城南有韦庄,京郊之形胜也。却倚城阙,朱雀起而为门。斜针冈峦,黑龙卧而周宅。贤臣作相,旧号儒宗,圣后配元,今为戚里。韦大官双珠绝价,百金懿名。文华得俊于陆氏,兄弟掩誉于荀家。先人结庐,当大厦之地;众宾联袂,乘暮春之月。观其奥区一曲,甲第千甍。冠盖列东西之居,公侯开南北之巷。赢女楼下,吹凤降于神仙;汉妃馆前,濯龙走其车马。地灵磊落而间出,天爵蝉联而相继。拜郎起草,袭燕而传羔;补衮司槐,送伯而迎季。尔乃辟虚晃,敞华筵,闺门之秀士咸集,京邑之清流毕萃。万株果树,色杂云霞;千亩竹林,气含烟雾。激樊川而萦碧濑,浸以成陂;望太乙而邻少微,森然逼座。尚书未来,曳履惊邻;宫尹递来,鸣驺动壑。登玉俎,醉金觞,地高而真物虽丰,理洞而清徽不杂。以醉观德,因谈获情。外戚遨游,自携歌吹;主人赏会,但有诗琴。于是下高台,陟曲沼,铺落花以为茵,结垂杨而代幄。霁景含日,晚霞五彩而丹青;韶望卷云,春膏一色而凝黛。景阑兴逸,气清心远。仰大儒之肆,其德可师;入处士之庐,斯人若在。讽诵于逸彭之藻,沐浴于扶阳之墟《全唐文》卷二四一,中华书局1983年影印本,第2437页。


宋文从韦曲的地理位置,韦氏的传统家学以及与皇室的婚姻关系谈起,次及里居庄第,高门成巷,大宅萃聚,千姿百态,鳞次栉比,此是何等的规模与气派!由于韦氏门里才俊辈出,朝堂之上,公卿显达代有其人;美眉女子,则辄选后妃。于是,在京城与戚里之间,日见送往迎来的盛大场面,仪仗整列,车水马龙,煞是热闹与惊人。而庄第之中有果木竹林、池沼湖陂、楼榭阁台,景致之美,犹如人间仙境,可使主人逸居,宾客愉悦。

大诗人杜甫曾定居杜陵,并在城南广事交游。他在《奉陪郑驸马韦曲二首》诗中云:“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绿樽须尽日,白发好禁春。石角钩衣破,藤梢刺眼新。何时占丛竹,头戴小乌巾。”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三,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65页。于这段文字之前,仇兆鳌《杜诗详注》引王嗣奭《杜臆》云:“韦曲,在京城三十里,贵家园亭、侯王别墅,多在于此,乃行乐之胜地”;在这段文字之后,仇兆鳌又引《杜臆》之解释:“此诗全是反言以形容其佳胜。曰无赖,正见其有趣;曰恼杀人,正见其爱杀人;曰好禁春,正是无奈春何。”就为我们较深刻地理解诗意提供了方便。大诗人杜甫以极其生动的语言道出了韦曲繁花似锦的春景。下面又进而描写韦曲诸胜:“野寺垂杨里,春畦乱水间。美花多映竹,好鸟不归山。城郭终何事,风尘岂驻颜。谁能与公子,薄暮欲俱还。”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三,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66页。美丽的风景竟是外来的鸟类也流连而不知归返。于武陵《韦曲》诗云:“韦曲城南锦作堆,千金不惜买花栽。谁知贵戚多羁束,落尽春红不看来。”骆天骧:《类编长安志》卷九《胜游》,黄永年点校本,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259页。晚唐诗人韦庄,是韦氏的后人,从小在韦曲长大,他眼中的韦曲是:“满耳莺声满眼花”骆天骧:《类编长安志》卷九《胜游》,黄永年点校本,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258页。,庄中池塘有锦鳞飞鱼,庄外有稻花香泽李谊:《韦庄集校注》卷八《过户杜旧居》,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版,第368页。。这些留在他心底的美好记忆,与他从蜀地回归故里时所看到的衰落景象,形成了很大反差,也令他十分伤悲。

北宋元祐元年(1086年),浙右(今浙江)人张礼与其友人陈明微游城南,寻觅唐代旧迹,曾造访韦氏后人韦宗礼(字仲伯)于会景堂。此堂是韦仲伯在其园亭之中所设的宴饮宾客处。就在韦仲伯的园亭之中,“奇花异卉,中莫不有”,其中还有一对金竹,更是北方地区少见之物。韦仲伯也不失士人之风,终日与宾客优游宴处张礼:《游城南记》,史念海、曹尔琴校注本,三秦出版社2003年版,第121—122页。。还有宋人韦秉曾陪同光禄卿刘杞、大理丞尚颖、龙图学士范育回故里韦曲一游,刘、尚、范三公均留下了赋诗题记。其中刘杞诗云:“韦氏清芬奕世传,至今高隐冠樊川。招要野客通三径,保守先畴过一廛。春暖园林花烂漫,夜深庭院月婵娟。浊醪满榼书盈架,坐对终南自宴然。”尚颖诗云:“韦曲花无赖,依然满故园。人情自伤感,春色岂衰繁。”范育诗云:“竹巷松门堆白沙,老农犹指相君家。林塘卜筑今谁问,谱牒名流空自嗟。万簇青山开玉案,一溪春水满晴沙。”骆天骧:《类编长安志》卷九《胜游》,黄永年点校本,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259页。以此可知,到了宋代,韦曲的韦氏庄第还部分保留着唐时的规制。

与其故园宅第相映生辉的还有一些由唐时韦氏名人兴置的别业、园亭等。这些别业、园亭,或就在韦曲庄,或在韦曲近旁。唯韦嗣立别业在城东南骊山,是为较远的一处。主要有:


韦安石别业,《太平广记》卷三八九《韦安石》记:安石与僧泓师善,曾对泓师说:“老夫有别业在城南”,且邀泓师有闲时“同游林泉”。骆天骧《类编长安志》亦记韦安石别业在樊川韦曲,有“林泉花竹之胜景”骆天骧:《类编长安志》卷九《胜游》,黄永年点校本,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258页。


韦司马别业,张九龄《韦司马别业集序》云:“杜城南曲,斯近郊之美者也。背原面川,前峙太一;清渠修竹,左并宜春;山霭下连,溪气中绝,此皆韦公之有也。”《全唐文》卷二九〇,中华书局1983年影印本,第2948页。此韦司马疑是韦见素,玄宗朝宰相,在开元初曾任坊州司马。张九龄与之为同时人,可能在其任司马期间写下了这篇序文。

韦澳别业,《旧唐书》卷一五八《韦澳传》云:“澳因官场失意,多次上表请求致仕”,又“以松槚在秦川,求归樊川别业,许之”。以此知韦澳别业在城南樊川。

韦司户南亭,见王维《洛阳郑少府与两省遗补宴韦司户南亭序》一文,曰:“霸陵南望,曲江左转;登一级而户杜如近,近三休而天地始大。”《全唐文》卷三二五,中华书局1983年影印本,第3295页。文中虽然没有明确点出南亭的具体所在,但读了上文,已可知此南亭大体就在城南临近曲江某处。

韦卿城南别业,王维《晦日游大理韦卿城南别业》诗云:“郊居杜陵下,永日同携手。仁里霭川阳,平原见峰首。园庐鸣春鸠,林薄媚新柳。上卿始登席,故老前为寿。临当游南陂,约略执杯酒。归欤绌微官,惆怅心自咎。”《全唐诗》卷一二五,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245—1246页。王维的诗在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已享有很高的声誉,故其“宦游两都,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旧唐书》卷一九〇下《文苑下·王维》,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052页。。大理韦卿系谁?或云韦虚舟,或云韦虚心李浩:《唐代园林别业考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9页。

其次是杜氏家族世居之杜曲。杜曲有南杜与北杜之分,南杜又名杜固,位于潏水南岸,南倚神禾原;北杜在潏水北岸,北靠少陵原。南杜与北杜隔水相望,同为诸杜世居地。据《新唐书》卷一〇六《杜正伦传》记载:杜固一带,“世传其地有壮气,故累世衣冠”。杜正伦以相州杜氏,求与城南杜氏同谱而未获许,遂怀恨在心,故在其当政之后,就以兴修水利为由,挖土开渠于杜固,以破坏其龙脉风水。据说这次开挖,“自是南杜稍不振”。杜氏家族既然有着和韦氏家族大致相等的政治与社会地位,其世居地杜曲的风光自然也不会比韦曲差多少,只是缺少相关的文字罢了。但从宋人郑文宝一句“杜曲花光浓似酒”似乎也能够多少感受到杜曲的繁华。还有一种可能是:唐时杜氏的名人主要活动在其所兴置的园林庄墅之中,故其园林庄墅便成为人们关注的对象。然其园林庄墅亦是杜氏产业,位于杜曲地域范围之内,无疑也是广义杜曲的一部分。

在诸杜的园林庄墅中,似以岐国公杜佑及其子孙最为突出。《旧唐书》卷一四七《杜佑传》云:佑在“城南樊川有佳林亭,卉木幽邃,佑每与公卿宴集其间,广陈妓乐”。《新唐书》卷一六六《杜佑传》亦云:佑于“朱坡樊川,颇治亭观林芿,凿山股泉,与宾客置酒为乐”。据文献记载,杜佑所置的园林庄墅曰杜城郊居。

据杜佑自撰《杜城郊居王处士凿山引泉记》记:


佑此庄,贞元中置。杜曲之右,朱坡之阳,路无崎岖,地复密迩。开池水,积川流,其草树蒙茏,冈阜拥抱,在形势信美,而跻攀莫由。爰有处士琅琊王易简,字高德,经术探于壶秘,文章擅于风雅,精识穷于治理,奥学究于天人。栖迟衡茅,粃糠爵禄,旁恰他艺,尤精术数。短褐或敝,箪笥屡空,守道安贫,不求不竞。素嗜山水,乘兴游衍,逾月方归。诚士林之逸人,衣冠之良士。佑景行仰止,邀屈再三,惠然肯来,披榛周览,因发叹曰:“懿兹佳景,未成具美,蒙泉可导,绝顶宜临,而面势小差,朝晡难审,庸费不广,日月非延,舆识无不为疑。”佑独固请卒事。于是薙丛莽,呈修篁,级诘屈,步逦迤,竹径窈窕,藤阴玲珑,胜概益佳,应接不足。登陟忘倦,达于高隅,若处烟霄,顿觉神王。终南之峻岭,青翠可掬,樊川之清流,逶迤如带。蒇役春仲,成功秋暮,其烦非病,不愆于素。开双洞于岩腹,当郁燠而生寒;交清泉于巘上,遭旱暵而淙注。止则澄澈,动则潺湲,宛如天然,莫辨所泄。悬布垂练,遥曳晴空。定东西之方隅,正子午之晷度。境象一变,宾侣咸惊。矧其流触湾环,曲池奫沦,美景良辰,贤英迭臻。泛方舟而骋怀,听清商而怡神。宁知景之将曛,胜事嘉趣,诚难备陈《全唐文》卷四七七,中华书局1983年影印本,第4878—4879页。


这里杜佑写出了其杜城郊居自从开凿了泉源之后而更加风光亮丽的景况。其次,时人权德舆撰写的《司徒岐公杜城郊居记》,也是了解杜佑杜城郊居内容的又一篇极为难得的文字。其文云:


神京善地,启夏南出,凡十有六里,而仁之居在焉。萦回岩巘,左右胜势,径术逶迤于木杪,亭台於山腹。下崇冈,冒青苍,步履平夷,以至于堂皇。四敞宾榻,中容宴豆,孤斋闲馆,幽概随之。乃开洞穴,以通泉脉,其流泠泠,或决或渟,激而杯行,瀑为玉声。初蒙于山下,终汇于池际。白波沦涟,缭以方塘,轻舻缓棹,沿洄上下。见烟霞澄霁之状,鱼鸟飞沉之适,濯于潺湲,风于碧鲜,红葩火然,素英雪翻,芊眠葱倩,杳窱回合,含虚籁以四达,溯青辉而交映。故其休沐燕息,盍簪投辖,则有鸣佩拖绅,宗工隽人,金闺玉堂之宾;淑姿修态,流光含睇,回风遏云之艺;中饮笑抃,交欢击节,不知公相之为贵,适其适故也《全唐文》卷四九四,中华书局1983年影印本,第5045页。


此记文又及庄墅中位于山腰(实际是半塬上)的亭台,平川处的厅堂等建筑,以及泉流汇而成塘,塘中小船轻荡等景,都是主客忘情尽欢的乐园。许浑《朱坡故太保杜公池亭》诗,另有一番情趣。诗云:“杜陵池榭绮城东,孤岛回汀路不穷。高岫乍疑三峡近,远波初似五湖通。楸梧叶暗潇潇雨,菱杏花香淡淡风。还有昔时巢燕在,飞来飞去画堂中。”《全唐诗》卷五三三,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6088页。诗中以三峡、五湖作比,明显是将庄墅中的山水景色无限夸大化了。还需说明一点,许浑所云故太保杜公即指杜佑,佑在告老致仕时,宪宗又给加封太保,故又称杜太保,朱坡点出池亭位置,同人同地,无疑与前述杜城郊居为一处。

《旧唐书》卷一四七《杜式方传》也提到杜佑这一处郊居。式方字考元,为杜佑次子,历官晋陵(今江苏常州市)尉、太子通事舍人、司农少卿、太仆卿等职。传云其“家财钜万,甲第在安仁里,杜城有别墅,亭馆林池,为城南之最”。式方也常与时贤到墅中游赏憩息。

温庭筠有首《题城南杜邠公林亭》诗,杜邠公即杜佑的孙子杜悰,其父即杜式方。悰尚宪宗女岐阳公主,一生仕途顺遂,出将入相,最后官加太傅,封邠国公。所谓杜邠公林亭,即是杜悰的别墅,也可能是继承父祖的杜城郊居而来。

杜佑的另一裔孙杜牧,他所继承的祖业,也包括了城南别墅的一部分。杜牧一生做官在外,宣宗大中五年(851年)回到长安任京官,他便将任外官期间积攒的钱全都拿了出来,整修别墅。他的外甥裴延翰在《樊川文集序》中说:“长安下杜樊乡,郦元注水经,实樊川也。延翰外曾祖司徒岐公之别墅在焉。上五年冬,仲舅(即杜牧)自吴兴守拜考功郎中、知制诰,尽吴兴俸钱,创治其墅。出中书直,亟召昵密,往游其地。一旦谈啁酒酣,顾延翰曰:司马迁云:自古富贵,其名磨灭者,不可胜记。我适稚走于此,得官受俸,再治完具,俄及老为樊上翁。既不自期富贵,要有数百首文章。异日尔为我序,号樊川集,如此则顾樊川一禽鱼一草木无恨矣,庶千百年未随此磨灭邪!”吴在庆:《杜牧集系年校注·樊川文集序》,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3页。杜牧深知秦宫汉苑有兴废,唯有文章为千古事,故有是嘱。同时杜牧提到他在孩童时代常到此墅中游玩,与用薪俸“再治完具”,很明确是在父祖故业基础上的修治。

宋张礼游城南,至杜岐公郊居故址,时仍为宋侍卿史范巽之庄墅,庄中仍有溪柳、岩轩、江阁、圃堂、林馆等五景,故九曲池遗迹尚存,七叶树也比比可见张礼:《游城南记》,西安地图出版社1989年版,第39—40页。

其次,杜佑还在其《杜城郊居王处士凿山引泉记》中说:“贞元中,族叔司空相国黄裳,时任太子宾客,韦曲庄亦谓佳丽”,是杜黄裳也有一处别业曰韦曲庄。而且因其位置优越,景致殊好,遂令德宗一爱女看中,中贵人便请求德宗购之赐予公主。但德宗在对待向韦杜这些名门望族的态度上还是比较慎重的,他以“城南杜氏乡里,不可易”,拒绝了公主的无理要求。

总之,韦杜两大华丽家族至唐代已发展到了最鼎盛的时期,其世居地韦曲与杜曲,也有着说不尽的繁荣与奢华,成为长安城南耀眼夺目一道人文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