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官僚文士追求风雅闲适的后花园

唐代是一个官私园林都很发达的时代,都城长安既有一个庞大的官僚集团,又有一个为数众多的文人士子群体。当其时也,无论是身居官场的官僚士大夫,还是干求功名、希冀仕进的文人士子,都在追求一种时尚,就是争相在都城郊外购置别业园亭,去享受都市之外的另一种闲适、优雅与清净的生活。于是在长安城外就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文化景观——园林别墅群。这些园林别墅大致发挥了如下作用:士大夫阶层追求都市繁华之外的另一种生活享受,或用于排遣来自官场激烈竞争的压力,抑或因官场失意而生的烦恼;士人归隐、交游、雅集之所;走终南捷径者待价而沽的栖身之地;等等。在这种风气之下,长安城南以其优越的地理环境,就成为各种园林别墅相对集中的地方,或者说是成为官僚士大夫与文人士子追求闲适与风雅的后花园。它与韦杜世居相映生辉,共同构成了城南园林文化之大观。

这些位于城南的官僚士大夫及其文人士子的园林别业,文献可考的有:

1.汾阳王别墅

汾阳王即中唐名将郭子仪,他于肃宗上元二年(761)因功晋封汾阳郡王,至德宗朝,官至太尉、中书令,并获赐“尚父”的称号,其庄墅也建在城南。据《旧唐书》卷一二〇《郭鏦传》云:“鏦累官至卫尉卿、驸马都尉,改殿中监。穆宗即位,鏦为叔舅,改右金吾卫大将军,兼御史大夫,充左街使。城南有汾阳王别墅,林泉之致,莫之与比,穆宗常幸之,置酒极欢而罢。”《新唐书》卷一三七《郭鏦传》亦云:“(鏦)别墅在都南,尤胜垲,穆宗尝幸之,置酒极欢。”两唐书记载略同,所异者是《新唐书》但云郭鏦城南有别墅,而《旧唐书》则云其城南别墅为汾阳王别墅,其庄墅的经营过程则更加明了。进一步的解释是:郭鏦为郭子仪的孙子,其父是郭子仪第六子郭暧。《旧唐书》称其墅为汾阳王别墅,当是初由其祖郭子仪所创建,身后传之子孙,鏦继承了父祖之业。又因为鏦的母亲是代宗的女儿升平公主,鏦又尚顺宗女汉阳公主,两代皇亲国戚,贵盛逾诸昆弟,故得穆宗皇帝多次幸临。文献只说该墅在城南,而未及具体所在,但从穆宗能多次幸临,可推知其距离京城不会太远。

2.元载别墅

元载,唐肃宗、代宗二朝宰相,然其性奸回,擅权势,务聚敛,竟以罪死。《旧唐书》卷一一八《元载传》云其在相位“权倾四海,外方异珍,皆集其门”。元载用聚敛来的财货,极尽奢侈。同书又载其在“城中开南北二甲第,室宇宏丽,冠绝当时。又於近郊起亭榭,所至之处,帷帐什器,皆於宿设,储不改供。城南膏腴别墅,连疆接畛,凡数十所”。《新唐书》卷一四五《元载传》也有类似记载,且说在元载的宅第别墅之中,“名姝异技,虽禁中不逮”。据此可知元载在城南不但有别墅,而且还不止一二处,而是多达数十所。以其豪奢纵侈的做派,其别墅的规模与富丽均不可小觑。不过,这些别墅在元载服罪后,或被废弃,或易手他人。

3.崔宽别墅

崔宽,代宗朝任御史中丞。其兄崔宁曾任剑南西川节度使,以蜀中之富,厚聚财货。崔宽遂以家中钜万之资,在长安城南兴建了一处豪华别墅。墅中池馆台榭,富丽堂皇,盛极一时,及以俭约著闻的杨绾拜相,群僚皆望风变奢从俭。崔宽亦自感别墅侈靡过度,不得已也自行减损了墅中一些过于惹眼的设施。虽如此,崔宽的别墅仍是城南诸墅中的佼佼者。可惜的是尚不清楚其具体所在。

4.裴相国郊居

裴相国即唐宪宗朝名相裴度。张礼《游城南记》云:自莲花洞(唐驸马都尉郑潜曜别墅)“东行三四里为唐裴相国郊居。林泉之胜,亦樊川之亚。”陈元方《游城南记》辑注指其故址当今长安区樊村乡西樊村。

5.郑驸马洞(莲花洞)

郑驸马,名潜曜,广文馆博士郑虔之侄。其父郑万钧,尚睿宗女代国公主,潜曜又尚玄宗女临晋长公主,父子皆为驸马,荣极一时。据记载,郑潜曜置墅城南,择地于樊川神禾原之侧,临塬岸凿洞,以做夏天避暑纳凉之用。又于庭院之中修池筑台,以为观榭,在城南诸墅中别树一帜。诗人杜甫曾多次郊游至该洞,留下了《郑驸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郑驸马宅宴洞中》等诗文。其中《郑驸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一诗中的郑广文,即是郑潜曜的叔父郑虔。骆天骧《类编长安志》云:莲花洞位于杜曲南樊村骆天骧:《类编长安志》卷九《胜游》,黄永年点校本,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266页。。南樊村地名至今依旧,属今长安区樊村乡。

6.牛僧孺郊居

牛僧孺,唐穆宗、敬宗、文宗三朝宰相,“牛李党争”的代表人物。《新唐书》卷一七四《牛僧孺传》载:牛僧孺“幼孤,下杜樊乡有赐田有顷,依以为生”。《旧唐书》卷一七二《牛僧儒传》牛徽附传载:徽为僧儒孙,懿宗咸通八年(867)登进士第,历仕懿宗、僖宗、昭宗诸朝,官至刑部侍郎。“天复初,贼臣用事,朝政不纲,拜章请罢。诏以刑部尚书致仕,乃归樊川别墅。”张礼《游城南记》亦载:“过塔院,抵韦赵,览牛相公樊乡郊居。”其注文又云当其时仍有牛氏后人居于此。张礼《游城南记》,史念海、曹尔琴校注本,三秦出版社2003年版,第149页。韦赵村今尚在,正位于樊川之东段。如牛徽别墅是继承祖业而来,则与牛僧孺郊居为同一地点,大约在今樊川韦赵村。

7.何将军山林

何将军,名昌其,郭子仪军中偏将,号为千牛卫上将军,故其墅名何将军山林。诗人杜甫曾陪广文馆博士郑虔游览此山林,并写下了《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诗十首,比较详尽地描述了山林的景色。如其一云:“不识南塘路,今知第五桥。名园依绿水,野竹上青霄。”点出了山林的重要地物标志等。其二云:“百顷风潭上,千章夏木清。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鲜鲫银丝鲙,香芹碧涧羹。翻疑舵楼底,晚饭越中行。”又点出了林中景物之胜。其三云:“万里戎王子,何年别月支。异花来绝域,滋蔓匝清池。”再点出了园中花卉的奇异与来历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46—149页。,等等。都是恢复何将军山林的重要文字。据骆天骧《类编长安志》记载:原山林地,元代谓之塔坡,“在杜城之东,韦曲之西”。虽山林久废,寺中浮图亦废,但却留下了塔坡的地名。案今访诸樊川,塔坡韦曲今仍在,两点间直线距离仅约一公里左右。试想当日韦氏这一庞大家族。无疑会占据着韦曲周围面积广大的土地。关于韦杜故里,皇家尚有顾忌,而何氏的山林,何能如此紧逼韦曲?而位于韦曲之南、潏水左岸有一何家营村,相传唐代为何姓将军驻军之所。余颇疑此即唐何将军山林之遗名,讹为驻军之所,元代骆氏很有可能搞错了。

8.韩庄

韩庄即韩愈在城南的别墅。据孟郊《城南韩氏庄》诗云:“初疑潇湘水,锁在朱门中。时见水底月,动摇池上风。清气浮竹木,白光连虚空。浪簇霄汉影,岸拂金碧丛。何言数亩间,环泛路不穷。愿逐神仙侣,飘然汗漫通。”骆天骧:《类编长安志》卷九《胜游》,黄永年点校本,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259页。可知韩庄是处以池水竹木取胜之地,奇异的风景,竟让诗人如临仙境。骆天骧《类编长安志》卷九《胜游》记:“韩庄在韦曲东皇子陂,南引皇陂水为南塘。今为里人杨氏所有,穿洞起阁,引泉而落,池为之大鸣。”即韩庄在元代虽经易手,但仍保持着园林庄墅的风貌。

9.郑庄

郑庄即广文馆博士郑虔郊居。张礼《游城南记》云:礼与友人陈明微自牛头寺出发,“循清明渠而西,至皇子陂……览韩、郑郊居。”韩即韩愈,其郊居即前述韩庄。骆天骧《类编长安志》又云郑庄在韩庄东南,韩庄位置已定,在皇子陂东,故郑庄故址位置亦大体可知。

10.于司空郊居

于司空即于頔,字允元。宪宗朝官拜宰相,因好聚敛,而家富余财。权德舆《奉和于司空二十五丈新卜城南郊居接司徒公别墅即事书情奉献兼呈李裴相公》诗云:“别墅池塘晓,晴郊草木蕃。沟塍连杜曲,茅土盛于门。”《全唐诗》卷三二一,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612页。文中司徒公即指杜佑。如前文所述,杜佑别墅在樊川潏水北岸的“杜曲之右,朱坡之阳”,于司空郊居当也在距此不远处。

11.李忠臣别业

李忠臣,原名董秦,起自行伍,因在平息安史之乱的战争中立有大功,得赐姓李,名忠臣,晋封陇西郡公,并获赐良马、庄第等。代宗朝又因军功加“使相”之号。李忠臣也在城南置有别业。据《旧唐书》卷一四五《李忠臣传》记:德宗建中末年,朱泚僭位据京师,忠臣受伪署司空兼侍中。及朱泚败,“忠臣走樊川别业”,被李晟擒获,系之于有司。是李忠臣的别业也在樊川某处。

12.仇士良别业

仇士良,唐宪宗至武宗朝宦官,曾窃弄权柄,气焰显赫一时。在武宗朝还当上了骠骑大将军,又晋封为楚国公。他也像其他官僚士大夫一样在城南为自己兴建了别墅。张礼《游城南记》云:杜光村东南为仇家庄,“庄即唐时宦官仇士良别业也,士良死,籍没其家。后赐晋昌军节度安彦威,安氏子孙世守之”。因知仇士良别业虽遭籍没与易手,但一直没有废弃,至北宋时尚存。杜光村约在今西安市雁塔区三爻村附近,故仇士良别业的位置亦大体可知。

13.卢怀慎别业

卢怀慎,以进士第而历监察御史、右御史台中丞、黄门侍郎等,玄宗朝官拜宰相。《旧唐书》卷九八《卢怀慎传》记:“怀慎清俭,不营产业,器用服饰,无金玉绮文之丽。所得俸禄,皆随时分散,而家无余蓄,妻子匮乏。……上还京师,因校猎于城南,经怀慎别业,见家人方设祥斋,悯其贫匮,赐绢百匹。”卢怀慎虽清贫不营产业,也在城南置有别业。

14.卢钧别墅

卢钧,字子和,范阳人。唐宪宗元和四年(809)擢进士第,曾历任岭南节度、山南节度、宣武军节度、太子少师、户部尚书、河东节度使等要职。宣宗大中九年(855)再度入朝为尚书左仆射。钧自认为此次征召,当为宰辅,结果未能如愿。《旧唐书》卷一七七《卢钧传》记:“钧践历中外,事功益茂……至是急徵,谓当辅弼,虽居端揆,心殊失望。常移病不视事,与亲旧游城南别墅,或累日一归。”卢钧在城南有别墅,明矣。

15.段成式别墅

段成式,字柯古,穆宗朝宰相段文昌之子。为官之余,又著有《酉阳杂俎》等。《太平广记》卷四〇八《水耐冬》记:“水耐冬,此草终冬在水不死,段成式城南别墅池中有之。”是段成式在城南有别墅。

16.萧嵩别墅

萧嵩,玄宗朝宰相。《新唐书》卷一〇一《萧嵩传》载:“李林甫素忌嵩,因言嵩尝以城南墅遗仙童,贬青州刺史。”仙童为中朝宦官,嵩以贿赂中人罪而遭贬。是萧嵩亦曾置有城南别墅,后来转送给了牛仙童。

17.令狐峘别墅

《旧唐书》卷一四九《令狐峘传》载:“令狐峘,令狐德棻之玄孙。登进士第。禄山之乱,隐居南山豹林谷,谷中有峘别墅。司徒杨绾未仕时,避乱南山,止于峘舍。峘博学,贯通群书,有口辩,绾甚称之。”以此可知令狐峘别墅在城南豹林谷中。峘入仕后,长期兼任史职,撰有代宗实录等。

18.杜相公别业

《全唐诗》卷二三七钱起有《题樊川杜相公别业》诗,是樊川有杜相公别业。杜相公,或认为是杜鸿渐,以进士入仕,官至代宗朝宰相。诗中云:“数亩园林好,人知贤相家”,以此可窥杜相公别业园林景致之一斑。

其次,见于《全唐诗》的还有刘得仁樊川别业、李中丞樊川别墅、段觉杜曲闲居、李羽杜城别业、岑参杜陵别业、郑谷城南郊墅、员半千别业、王维辋川别业、苏氏别业、李客师别业和钱起、田明府、卢纶、刘长卿、储光羲、薛据诸人的终南别业等,俱在城南。宋人张礼在游城南时,还曾拜访了唐代名士张鷟的后人张思道。张思道的居地在唐郑驸马洞之西五六里处。据云张思道“好读书,善属文,雅丽有祖风”张礼《游城南记》,史念海、曹尔琴校注本,三秦出版社2003年版,第163页。。其庭院中也有一对可与韦仲伯园圃相匹的金竹。张鷟为深州陆泽(今河北深县)人,而其后人却世居城南樊川,以此推测,张鷟在京做官时,可能也在城南购置了别业,遂传之于子孙。大诗人杜甫也在城南杜陵之侧购置田产,修建房屋,并以杜陵野老谓之。这无疑是诗人杜甫之别业,只不过是因经济能力所限,颇为简陋而已。

为数如此众多的园林别墅,是唐代长安城南地区特有的一种人文景象,虽然后代也有所继承,已远非唐代之比。可以肯定地说,如果能把唐代长安城南所有的园林庄墅都一一钩稽出来,并予以复原,将会呈现出一幅由园林庄墅组成的多么美丽的文化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