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一介税务女性的遗世掘进——王雪绒《赋税之略》读后

昨夜刚刚立春,今晨就读到了雪绒女士的新书书稿。似乎可以说,它是裹着一团汹涌的春意呼啸而至的。

我是在一片冰雪世界中接到雪绒新书稿落成并就势索序的信息昭示的。当时的我已经感受到了足量成色的春意。毕竟,对于一个文化人,尤其是一个有着相当繁重相夫教子义务的女文化人而言,适时地推出自己的文化作品,乃是足够风雅而又庄重肃穆的事。有友人写了书并请你先读为快,自是追加了拳拳甚至眷眷的信任和期待。更何况,此番请序,是和她的学术男神孙翊刚老爷子捆绑而行的。有财税史泰斗在侧,我的文字也不能太粗糙了不是?

继2007年《税收溯源》、2012年《沧桑赋税唐帝国》,王雪绒女士的第三本税史作品《赋税之略》踩着坚实的步履款款而来。五年磨一书,这是一位始为作家终成学者的税务从业者敬业而又笃定的学业表达,不疾不缓,不慌不忙,不亢不卑,不折不扣。

近年来的税史研究界面,虽然确实如李炜光先生所言有些许的萧条,队伍构成却颇是庞杂喧嚣。其中来自各家研究机构和大专院校的专家教授们自是构成绝对的主力和主流,其优长在于平台与程式的成熟,其劣势则反映为学院派的呆板、滞重甚至固步自封;来自博物馆、出版社方面的学者可以构成一支奇兵,其优势反映为技术、信息等启动面,短处可能在于单兵横磨;来自私藏领域的票友,其倚恃在于史料的鲜活,劣势自是持论局限。最为尴尬的可能是来自于税务机关的那些税史游击队,即使是有幸被中国税务学会“收编”了不再做散兵游勇状,依旧是既无园地之优也无视野之阔,尤其缺乏学养之厚。偶及税史创作,一不留神就会沦陷于肤浅与附会的深潭。偶有悟性超卓如雪绒者,乃在于迅速地认知了自己的短板与地利,而在某些可能性边界下寻到了自己虽逼仄却自主的发挥空间。比如《税收溯源》,她基于自己税务干部的税种敏感;比如《沧桑赋税唐帝国》,他植根于自己的观照区位。这部《赋税之略》,她则在努力强调自己在税史表达方式上的耳目一新。

正是因为与雪绒在税史涉猎、开悟、阐发方面有着诸多近似的处境和心境,我对她在这方面的探寻感觉特别地欣喜。读罢《赋税之略》,一个题目迤迤然地浮上脑际:推敲轻税史、新税史、微观税史的明快表达。开宗明义旗帜鲜明的主题词就是:建构一脉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六要素齐备、天地人三维立体直观、起承转合线条流畅的税史文风。

“轻税史”之轻,非轻浮之轻,是轻灵之轻。这是相对于特定专著、论文局限在形式、格式、范式难以自拔因而让通篇含金量稀薄的学报体现实而论。必要的考据自是必要的,但如果把一件本来可以叙述性表达的史实机械地化为论说体史论的绵慢浑浊,那是违背了史之正道而非当行本色。无论在司马迁、班固、司马光、赵翼那里,历史都是流动的而非板滞的。还复税史写作之轻快俊逸,灌注以足够的文学滋养而排挤去太多的品说水分,是有足够必要的。更何况,散文、随笔性的税史写作,谁说不能济之以足量的史料推演呢?读了雪绒发表在一些税刊上的轻灵小品,你会得出肯定性的结论。

“新税史”之新,是相对于传统税史而论。反躬而视,国人的税史写作已经走过了两个阶段:晚清以前的税史写作,可为“古典税史时代”;民国以后的税史写作,可为“现代税史时代”。二者的主要分异点在于西方财政税收史写法的引进。也许是从胡钧先生的那本著名的《中国财政史》开始,讲究了西方税收学和税制要素分野的税史新时代隆然开启。在此之前,反映在诸家史书中的赋役、征榷、商税诸篇章,较多以沿革体式的制度细解宣示税史脉动,较少汪洋恣肆的通史流贯,尤其拘泥于治理者本位而缺乏诸如纳税人的具体因应。现代税史明显显得大气、宏阔、谨严了许多,历朝税收情事如数家珍地开列出来,条分缕析。尤其在治理、制度、征管的轮廓、趋势和流变方面,极尽其畅达敦厚。陈登原、崔敬伯、罗玉东、朱偰们在税收史料的收集、整理、考证、归纳以及税史架构的谋划等方面,都当得起我们的深深敬慕。从民国老先生们那里一路进化到今天,倾注在孙翊刚、郑学檬、黄天华、李炜光先生们那里的税史文化层,已经厚如山积汗牛充栋。

然则我们必不可止于此而不思更化。毕竟,因循于旧史学的“四蔽”“二病”“三恶果”还时有呈现,距离新史学的“整体史”“问题史”“叙述史”“长时段史”的统合思维,还欠了一些灵动、明快、具象、开阔,以及余味。即使堪为大家之选,他们的劳动毕竟是第一级次的、初始的、粗线条的、有着时代和学术局限的。他们的主要精力,也只来得及放在税收政治史、税收制度史、税收决策史上都嫌不足,遑论税收总体史的圆融。以罗玉东的《中国厘金史》为例,那得自于大内密档的海量资料,催生了他主题为清代厘金制度的皇皇巨著,成为后人频频征引的重量级文献。可是,读过此书的人都会有一种很突兀的感觉,历史在他的笔下,可能因为过为细密繁琐的制度演进,而淡化了时光的流动和人事的浮沉。说其是清代厘金制度的堆积或条缕可也,说其是厘金史,仍是漫漶莫明。

多是因为现代税史的主要使命在于框架、模式、方法论的基础建设,它的局限也是分明的。那就是缺少人,缺少关系,缺少行为,缺少互动,尤其缺少文采。“言之无文,行而不远。”税史专著与论文不应该只在小圈子内交流,适当情况下应该交付于每一个可能的受众,比如那些希图对税史兴革有所知悉的税务干部。当税史下凡人间,王雪绒们的新税史创获终于可以大行其道。对现代税史作继承与超越,“新税史”的时代风骨,便是融税于史、融税于世、融税于时、融税于事的大税史观。让碎片化的税史片断,拼接出讲得清故事的酣畅淋漓,这恰是不失文学气场的王雪绒们的梦。

自然,税史文章的“文采”不同于小说、散文的形象性、生动性质地,但在节奏感、音乐感、现场感方面的诉求却是相近的。不过,将税史从殿堂之尊屈身于普罗之众,一个可怕的倾向就是貌似亲和的读者本位。为着迎合非票友级读者的涉猎之浅,一种在许多自以为是的编辑那里高倡的通俗、深入浅出之论,对虽然追求流畅但不失学术规定性的新税史写作,险些构成致命狙击。幸亏,王雪绒纵是受了少许蛊惑终究没有沉陷。她省得:举凡以正合以奇胜,一项专业的“行话”与“术语”终不可偏废。过度的通俗,如果没有厚重的学养打底,最终只会搞成浮泛粗浅的小儿科,不仅不可能开发出几个有趣向有潜质有灵性的读者,还会丧失那些真正具备对话和探讨空间的高端读者,可谓片面追求通俗易懂而走上不伦不类的斜路。毕竟,深入浅出的前提是入的深,化而为浅,而不是一起手就浅而无幽秘的纵深。非臻于化境的高手,谁敢言深入浅出?每一篇作品都有它最适用的作者预期。通常说来,学术作品旨在阐发一种新观念、开辟一组新知识、展现一片新视野、引领一种新风尚,它是用不着过分迁就读者的——每一个在特定领域取得新突破的人,都有着远远优于时下同道的学问奇遇,期望得到读者的完全默契是不可能的,遑论那些泛泛的一时兴起者。如果一味照顾、迎合、屈从于他们的阅读品味,你的文字充其量叫作科普作品,甚至文学作品。对于那些你哪怕循循善诱也未必开其窍的外围或初级读者而言,投入过度的文字努力,每每只具备市场意义而欠缺文化情味。因为这样做的结果,反而因其作品的浅陋和行文平俗,而败坏了作品的应有成色。

“微观税史”之微观,是相对于诸多税史论著的宏观、宽泛、抽象而设。多少税史文字,每每莫测高深地指点某一时代的特质或某一现象的实质,其祭出的却只是凭空漫论,相应的史实或史证却暂付阙如。微观税史以不讲空话、不发散漫议论、不谈天下大势为旨归,它强调的是“细节”二字。魔鬼怕细节。缺乏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天时、地利流脉的表达,总是支离破碎的。传统的税史,便每每是这样看似“不着边际”、没有逻辑外在迹象和内在关联的突兀呈递。我们需要为它寻到那种可以直观呈现、隐含可感、神妙能测的细节,让特定的税史结论明澈鲜灵起来。

徜徉在《赋税之略》如七宝楼台、广厦豪屋、“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的琉璃话语间,你一定会从那些迥异于常态的行文旨趣中感受轻税史、新税史、微观税史的“王家气度”。试作几许盘点:

改论说文为记叙文,让税史诸物可以娓娓道来。一部波澜壮阔、五彩纷呈、城府幽深、毁誉盈史的《王安石变法》大剧,曾经让邓广铭、漆侠等数代宋史大师缠绵反侧、浅吟低唱并诞生了数十部专著,可在王雪绒笔下,三千字轻描淡写却又眉眼分明。

改造纲鉴体、政论体为纪传体、纪事本末体。《东汉中央与地方的赋税分配关系》该是一个多么枯燥的话题啊?可是你去读一读王雪绒的柔道治国论后会省悟,原来税史是可以这样静水流深、水滴石穿、润物无声的。

将抽象的灌输置换为具象的铺述。比如她这样写商纣王的税收苛暴:“从司马大师的笔下,人们可以再现这样的情景:好酒淫乐的君主商纣一手怀抱着自己的爱妾妲己寻欢作乐,一手指挥着天下的匠工为自己构筑豪华的宫殿和馆舍。没有足够的金钱支撑时,便向百姓增加赋税,不能按时缴纳的就棍棒相加,或者整年整月为建造宫殿去做苦力。”

弃观点与判断的浮泛,代以干脆明白的灵动。比如他说曹操税收变革的历史意义,用的是一句斩截的论定:“曹操的租调制度奠基中国赋税五百年。”这话自然可以争议。但有一点却是可取的:不含糊,不支吾,不犹疑。当头棒喝,掷地有声。文化成品,可以有偏颇,不可以没创意。

废倾斜向度为平衡向度。时常设身处地于纳税人立场观照历代税收治理,让雪绒的笔更加富于中性平和之气。比如他写汉武帝晚年的轮台诏:他曾因百姓对长年战争的付出而内心如焚,一纸“罪己诏”和对宰相田千秋“富民侯”的封任,让百姓和后世子孙深切感受到了这个曾经使整个民族辉煌的帝王内心柔软的气息。

变义理居先为考据其里、辞章其表。“积贫积弱”的宋朝何以发展对外贸易和商品经济而一举弥补了因“岁币”而造成的财政困难?《宋朝的赋税政策与丝绸贸易的鼎盛》一节里有一波紧似一波的考察和论证。赤壁之战与税史何干也?雪绒凌空一指:赤壁的一场大火退却了曹操多年以“租调”赋税起家、养精蓄锐积攒的能量,魏、蜀、吴就这样无奈地鼎力在中国的土地之上。

起笔偶用“兴”体,行文立显飞扬。比如在写及齐国丝绸之路时,她以“齐桓公之问”开启篇章:“吾欲守国财而毋税于天下,而外因于天下,可乎?”此句一出,管仲以轻重之学“九和诸侯,一匡天下”的精粹法门立现,其间诸多的难解之处迎风而解。

间以讲堂警示语标举与假想读者的互动。雪绒身兼数校特约讲师,长期的课堂实践赋予了她每隔几分钟的“醒木”自觉。比如她写初税亩的“公田之法,十足其一;今又履其余亩,复十取一”,随后一言以蔽之:“就是这区区18个字,改写了中国赋税制度的一段历史。”初税亩的经典意味刹那绽放。

以贯通与比较笔法穿越时空。写及曹操的治税风格,雪绒祭出一句有长度感的话外音:曹操的恤民之风、轻税之风、均负之风、节俭之风左右着他的政治措施、经济措施和军事措施,并且左右着他治理的整个基调。日后,当魏明帝曹叡大修宫殿、滥用民力时,整个朝廷上下纷纷指责,强调曹操当年崇尚节俭,抑制奢侈,体恤百姓,爱戴臣下的良好风范。

重荦荦大端,不舍涓涓细流。言及唐代对外贸易之盛,雪绒引了一个小材料而让论点勃然生色:以广州为例,每年来广州的舶商最多可达80万之多。经唐朝政府估算,8世纪末仅广州的市舶收入征收税款后,可与广州整个的“两税”总额相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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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王雪绒以她多达60多场起伏跌宕、上下天光的分镜头脚本,骈四骊六,锦心绣口,精心编织出了她的“五略”大剧:《赋税改革之略》《赋税与“一带一路”发展之略》《赋税分配之略》《赋税稽查之略》《赋税监督之略》,为税史的殿堂再添华彩乐章。借助她的生花之笔,读者也可以近切生动地感受税史写作可以承当之明快朵颐。

以一个负有繁重家庭义务的女同志、一个担当着驳杂公务的税务干部、一个负有先天使命的作家之身,必定难得倾出长时无扰的时间和精力投之于需要昏灯黄卷探幽索隐纵横捭阖、旁征博引的学术掘进,此书有疏忽处,有笼统处,有牵强处,有武断处,自是难免。但王雪绒却分明用她的努力,最大限度地撑持着女人、公务员、作家的可能边界。从二十年前读她的《收税的女人们》,十年中读她的《幸福岭》《税收百家史话》《历代贪官史话》《血铸税魂》《青少年税收知识读本》《税收溯源》《沧桑赋税唐帝国》,到今天读她的这本《赋税之略》,我的观感和震撼依然清澈:这个陕西女人,端的骁悍!

愿王雪绒的苦心孤诣能够感召您对税史学这片小众堂庑的瞩目。“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君看“王家气度”可也。

清苑李胜良起笔于2017年2月4日,改定于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