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疯狂的河卵石(上)

家童回府许久,才有阍者来偏门带领二人从正门入府,礼节之周到,想来是惊动了病榻上的秦叔宝本人。

果然,路过曲廊时,庖丁正与奴仆紧急准备宴席,带着一丝孩童稚气的秦怀道如今在家专门照看阿耶,匆忙收拾了正厅,疾步近前礼拜道:“那日与几位兄长前去崇贤坊拜访后,正盘算何时再去探望,不想叔父康健有如神助,竟来了我金城坊。阿耶闻听,喜兴至极,正于后舍更衣,片刻便来会见。”

抚摸着秦怀道柔软的发髻,李君羡满是宠溺:“君侯抱恙,难为你小小年纪便要独自持家。”

“尽孝乃身为人子之本分,何言难为?”

秦怀道说时,拽着李君羡的衣袖,将他拉低,轻声耳语道:“叔父今日前来探望,阿耶欢喜之至,已然令人筹备宴席,只是阿耶近来气色不佳,席间还望叔父劝其莫要饮酒,以免伤身。”

见他如此小心,李君羡笑道:“我亦不是才康健吗?”

二人相视一笑,留下鲍伯于正厅帮忙设宴,径自向后舍行去。秦宅坐落东北隅,被两处陵园延伸过来的林木遮住了光线,几近正午,阳光仍是难以穿透,只落得几处旖旎光斑,让人倍感阴冷。

“君羡!”刚转过一处亭阁,便听有人呼唤,李君羡忙凝眸寻视,但见一身披玄色风袍的佝偻中年在俾子的搀扶下,步履蹒跚而来,行至近处,强行撑开左右俾子,神情激动异常地梳理着凌乱枯黄的发丝,背后的风袍跌落也无感知。

为其重新披上风袍的一瞬间,秦叔宝宽厚的手掌紧紧握住李君羡,二人昔年征战留下的老茧亲密会晤,摩擦交织间,当年豪情万丈仿佛历历在目。

时光荏苒,秦叔宝的老茧已然为病魔侵蚀,换做两双关节肿大到几乎变形的手掌,刚梳理完的发丝被微风吹动,散落在毫无一丝生机的蜡黄面庞,李君羡心中不由泛起阵阵酸楚,一字一顿铿锵道:“为君侯梳容!”

不知道唐代有没有‘尊严’这个概念,但篦梳下乖巧的秦叔宝极力撑起他佝偻的腰背时,李君羡还是能深切感受到他在一丝丝找回当年的英勇。

良久,菱花镜中的秦叔宝终于有了一丝神气,看着他略显满意的神情,李君羡拉过秦怀道:“来,为你阿耶加上武弁大冠,让我等也一睹翼国公之风采!”

顺着儿子的力度悄然配合,秦叔宝呵呵笑道:“君羡何时学得这般滑舌?”

“哪有?君侯之神采,如今依旧广传军中,只是多年不见,众军甚是想念。”

却见秦叔宝不由轻叹一声:“我亦时刻思念军中兄弟,只是多病缠身,不想让人看见这幅憔悴病容,全都一一拒之门外了……”

“阿耶多虑了,众军前来探望,实属心中挂念阿耶身体,无甚多想。”身后的秦怀道宽慰道。

闲谈间,紫色常服加身,金玉带束腰,武弁修容的秦叔宝尽显容光焕发,心中颇为满意的他却傲娇道:“早就听闻圣人知君羡常年手不释卷,赏赐频频,如今却用这花言巧语,来哄我这行将就木之人开心。”

说时,不知念起了何事,捋动长须和蔼道:“我犹记你戍卫玄武门已然多年,贞观八载,还曾与褒国公段志玄征讨过吐谷浑,如今却仍是四品中郎将,康健后还是多用心为圣人分忧、为国解难,谋求升迁为要。”

“不瞒君侯,我已备好辞表,呈于圣人,想来不用多久,便可回武安孝养家中孤寡老母了。”

“却是为何?”父子二人不约而同地惊异道。

这时,奴仆已然备好宴席,前来后舍请示父子,秦叔宝正惊奇李君羡为何正值壮年,放着大好前程不顾,却要提前致仕,随口应在正厅,于是一路边走边聊,细听李君羡致仕的原因。

待到对席而坐时,终是听完了那荒唐的理由,秦怀道不由惋惜:“阿耶平日常言,叔父之勇健,不亚于自己,要我等几个兄弟多向叔父求教,不想还未拜学,叔父便要致仕归乡,实在可惜。”

闻言,李君羡面色一滞:“怀道贤侄谬赞了!而今我朝边境虽有波澜,然境内确是一片河清海晏,加之圣人有道,栋梁新材辈出,贤侄若有鸿鹄之志,大可承继君侯荫泽,入仕为官,造福百姓,亦或是投身军伍,为我朝开疆辟土,何故求教我一区区郎将,岂不辱没了翼国公之威名?”

“君羡抬举小儿了!”秦叔宝笑呵呵拉过儿子,宠溺中带着一丝奢望,“这娃儿有多大能耐,我心中自是有数,倘若一日,我不在人世,小儿能承继我半生戎马换来的勋爵,延续秦家香火,便是不曾辜负祖宗了。”

话言未了,鲍伯环顾满脸羞涩的秦怀道,禀礼道:“君侯玩笑了,我观小郎君眉宇舒朗,鼻直口方,与君侯年轻时一般无二,显然亦是豪气侠义之辈,他日必是一方英豪。”

默自顿了顿,秦叔宝一本正经地看着二人:“我犹记鲍伯当年与君羡同伍,亦是心直口快,肝胆相照之人,怎如今学得这般滑舌,是与君羡常年吃蜜甜了舌根不成?”

话言一出,三人皆是捧腹大笑,秦怀道亦是埋头强忍笑意。笑着笑着,秦叔宝不由咳喘起来,任由秦怀道如何帮其舒缓,仍是不能将止,李君羡忙唤俾子去端些温水来,喂秦叔宝灌下,这才稍有好转。只不过经历了剧咳的他,不仅溃疡的手臂血管暴起,面色更是难堪至极,一度有当场昏厥的趋势。

却见他心有不甘地强撑起一副笑颜:“让君羡见笑了!”

李君羡也是没想到秦叔宝的病况如此严重,忙安抚道:“君侯今日盛情款待,君羡倍感荣幸,只是君侯身体欠佳,不如宴席就此作罢,君侯早些休息为好。”

“你我难得相聚,又聊得起兴,怎能因我小病就此罢宴?”秦叔宝悻悻然道。

说罢,便要继续宴席,然而自其累病卧榻之后,胃口愈日相差,到如今每日最多食一餐,且常常只食一半,便无心再食。今日宴席又有客在场,荤食在所难免,他是一口也咽不下去,更别提还要引导客人用食。

知道他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李君羡也不与其多话,给鲍伯使了个眼色后,二人合力将其架至偏厅榻上,秦叔宝挣扎了几下,彻底没了气力,也就不再折腾,掩面叫儿子送客离去。

秦怀道也是不好意思,连连致歉,李君羡却趁机将其拉出正厅,询问起秦叔宝近年来的病况,以及发病时的症状。

好一番言说,道尽了秦叔宝历年来的多病之苦,期间秦怀道几度热泪盈眶,险些无语凝噎,有过断臂之痛的鲍伯感同身受,不禁抱住年幼无助的秦怀道,悲恸难当。

细听完秦叔宝的病历后,李君羡沉着良久,喏喏道:“兴许有救!”

闻言,秦怀道犹如抓住救命稻草,当即止了悲泣,伏倒在地,长声乞求道:“叔父既有良方,还请助我阿耶脱离病困。”

“贤侄切莫如此,我对医术只是粗懂皮毛,况且君侯之病积年累月,即使有救,也只能缓解,至于根除,恐怕难如登天。”

“无论如何,还请叔父一试!”秦怀道极力扯住李君羡的腿脚,声嘶力竭道。

扶起秦怀道,李君羡长嘶一声,忍住激动到颤抖的双手:“既是如此,我且放手一搏,兴许待君侯病况稳定后,可去终南山请来孙思邈再行诊断。”

言罢,唤醒悲恸中的鲍伯:“你且去普宁坊向英国公请教,如今长安或是宫中可否有懂得足经之人,若是没有,可寻一通晓针灸之人,尽快前来。”

形势紧急,鲍伯也不多问,径自出了府门,一路向北而去,李君羡不由思索起唐初还有什么名医能助一把力,可思来想去,唯有孙思邈一人,可能是其名声太大,盖过了其他人,亦或是自己翻阅史书时,随意略过了。

见李君羡久久不作声,秦怀道摇晃着问道:“不知是否有我力所能及之,好让我为阿耶一尽孝道。”

“有、有、有!”

李君羡猛拍脑门,他人生第一次行医,难免慌乱,强行振定后,言道:“此事颇为重大,尚需知会家中长辈,你且挑几个机灵的家童前去言说,晚些让众人聚于府中商议,若是有相左者,再行言说,未尝不可。”

说时,望了望西坠的落日:“再者,聚集府中闲散奴仆,先去崇贤坊知会我府中家童准备几辆牛车,于明日分去城外河边寻觅鹅蛋般大小的卵石,装上五六车拉回来。”

越说秦怀道脑袋上的问号越大:“不知叔父所需鹅蛋般大小的卵石作何用处,能否救治我阿耶之病痛?”

“尚需等鲍伯寻来那懂得足经或是针灸之人,方能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