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主簿只管知会良相,至于圣人作何定夺,届时再行另说。”
裴行俭还想再辩,却见李君羡面沉如水道:“此事需两日内有所定夺,过后我一概不管。”
满院田丁希冀渴求的眼神巴巴看着他,裴行俭也不好发作,让差役先送走众人后,这才强拉李君羡落座偏厅:“李将军可知这些人中有多少是长安公侯的田丁,又有多少是皇亲贵胄的田丁?李将军这般强求,岂不是为难良相?”
一般正统王朝建国初期,吏治都比较清明,唐初有房玄龄以身作则,发扬007精神,晚睡早起,名达吏事,法令宽平,任人为贤,因此也被称之为良相。
而吏治清明,各司办事效率就高,尤其是身处京畿的长安县和万年县,二人刚落座,笔吏已然搬来几处坊民户籍。李君羡埋头逐个校检之际,随口应道:“是吗?多谢裴主簿提醒,五郎感激不尽。”
差事好办,人事难办,这是身处长安的每一个工吏心知肚明之事,裴行俭之所以自请调职前来长安县县廨磨砺,就是因为深谙此理,而李君羡以行军作战的方式,武断自决,事情或许做的称心如意,事后却引来莫名灾祸。
如今二人绑缚一起,裴行俭可不想在这件事上断送了前程,只见他诚然礼道:“可敢称呼一声五郎?”
“裴郎请便!”
见他倒也清醒,裴行俭斟酌言语,问道:“若圣人有所顾忌,不允五郎所请,该当如何?”
停笔皱眉,李君羡若有所思:“听闻圣人喜尚荀子法儒,而我读《荀子》时,见《王制》篇有言:庶人安政,然后君子安位。传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此话正是日后李二失去两个儿子后,劝诫小九李治流传下来的治世名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五郎文武双修,博学多才,裴某佩服!”裴行俭拧头极不情愿称赞道,“不知五郎可敢亲笔言明于圣人?”
“有何不敢?”
当头一棒,打得裴行俭措手不及,照这般发展下去,没几日,长安县县廨就得七零八碎。他也是第一次与武将合作,实在不知如何相劝,硬着头皮按住蠢蠢欲动的李君羡:“还是由我去与良相言明吧!”
正欲出厅之际,李君羡拉住他,满目诚然:“若是裴郎为难,我也有不用免去赋税之法!”
“何不一早言明!”天上地下的穿梭,裴行俭心有余悸,几乎咒骂出声。
但见李君羡笑道:“我只是以此试探裴郎有几多救民之心……”
二人的争吵,引来县廨中诸多好事的差役围在厅口,探头相望,裴行俭一甩袍袖,恶狠狠地盯着满不在乎的李君羡:“会死人的,五郎!还请看在裴某刚入仕途,放过裴某,行否?”
这才哪到哪?过山车才刚起跑,就受不了,接下来的几天,还不得全程提心吊胆。
“好了,赶紧校检户籍,今夜还要前去诸坊巡视具体情况。”李君羡抚摸着炸毛的裴行俭。
有长安县县懈笔吏相助,暮色四合之际,户籍已然校检完毕,除了屋舍倾塌时,不幸遇难的两百余人,基本无有差错。
而今日房玄龄等三公于温国寺祈福后,似乎也起到了效应,申时略有微风吹过长安上空,带走了一丝闷热,仅此足以让憋闷数天的长安百姓喘一口气。
随行的差役似乎很不满二人即将入夜还要办公,一个个蔫头耷脑,毫无一丝生气,步伐也缓慢了许多,只三坊的距离,竟然足足走了近一个时辰。真想请两位马老板来为众人讲讲996和007是如何发家致富奔小康的。
鉴于诸坊屋舍还在修筑中,受灾的坊民全都搬进受损较小的归义坊,搭筑临时草屋居住。归义坊本属隋朝蜀王杨秀宅院,建唐后,不断有户籍调入,如今只有十数户,倒也不甚拥挤。
听裴行俭言,此坊田丁多属唐太祖李虎的曾孙李道宗私产,只不过这位去年刚改封的江夏郡王,因贪墨入狱,为李二削了封邑,归家赋闲打豆豆去了。如今只剩下这仅有的私产,若李君羡再把今年田丁的赋税免了,李道宗就得喝西北风了。
闲话间,已是到了归义坊,却见灯火之下,零星卧着十几个伤病和老弱孩童,其他坊民竟消失不见,裴行俭前去询问,才知众人结伴去了西接归义坊的和平坊。
那和平坊南北隅有一座庄严寺,其西紧挨着一座緫持寺,近来坊民常常结伴前去两寺上香祈福。今日闻听良相点派了一位雷厉风行的武将,为他们谋求生计,晚间便倾巢出动,前去拜谢神明了。
诶!这特么叫什么事啊?
裴行俭对此似乎不以为然,要随行差役暂作休息,等候坊民归来。而李君羡倒想看看,究竟是哪路神佛抢了自己饭碗?
武将一般都只信自己手中刀枪,裴行俭急忙拉住李君羡:“民怒不可触!五郎忘了《王制》篇吗?”
“只是去看看,无甚大碍。”
县廨中已见识过李君羡的武断,裴行俭哪敢由他一人独行,忙追上步伐,一路来到和平坊。但见坊内灯火通明,人山人海,梵音不绝,近千人排队在两处寺门之前,准备祈福上香,场面像极了李君羡小时候逛庙会。
有坊民刚出了庄严寺,临脚就又去西侧的緫持寺门前排队了,二人无有祈福上香之心,顷刻便被挤出队伍。
正在二人准备寻处空地立脚时,忽然人群中,有人唤了一声‘五郎’,声音十分熟悉,二人左顾右盼,探头寻望许久,却始终不见踪迹,以为听错耳时,脚下猛然冒出一个小脑袋,正是今日六个读书识字之人中,年龄最小,甚是可爱的楞头娃娃杜行如。
但见他眉开眼笑道:“五郎也来祈福上香吗?”
“无有这份雅兴!”
人群吵嚷,这孩子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管拽着二人来到华严寺东墙的粥棚处,要了两碗面粥,恭敬递上:“我坊民受二位大恩,无以言谢,如今行如先借此面粥以表谢意。”
“人小鬼大!”李君羡摸摸杜行如的小脑袋,接过面粥缓缓送下,除了味道有些寡淡,倒也可口。
欣喜中,杜行如看向面色晦暗的裴行俭,一双灵动的眼睛眨巴眨:“裴主簿为何不吃,是面粥不合口味吗?”
“此处粥棚可是华严寺所设?”裴行俭冷声问道
裴行俭斗变的脸色,让杜行如惴惴不安,懵懂回道:“是啊!不知裴主簿有何不解?”
拽过正在归还粥碗的李君羡,裴行俭轻声耳语道:“不对劲!寺观施粥,多为粟米粥为主,年成好点,稻米粥也有。只是这面粥难得,多为禁军军粮,遇灾时,也会紧急调拨,此前发给受灾坊民的便是面粉。”
闻言,李君羡不禁惊愕道:“裴郎之言,是说华严寺侵吞了发给受灾坊民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