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武代李兴

李君羡摇头轻声叹息,转而向求知心切的李淳风回道:“唤作风车,乃我每日驻守玄武门,痴望西内苑,风吹林动所参悟,因知黄冠子精通天文,故以风车作为牵引,希望黄冠子能参悟更博大的自然法则,再铸造同浑天仪一般法器造福世人。”

闻言,李淳风伏身再拜道:“承蒙五郎错爱,小道愚钝,适才却有一丝灵光闪过,只是无以为继,被其走脱,想来这便是我师父至元道人常言的,我虽博文聪慧,却经历不足……”

“无碍,黄冠子正值而立之年,有大好时光磨砺,适才智慧之种已然埋下,待时机成熟,黄冠子必然顿悟于天地。”

但见李淳风长舒一口气:“多谢五郎开导,如若不然,小道恐怕又要如钻研浑天仪时一般,坠入冥思之苦,日复一日无法安睡了。”

心情豁然开朗,李淳风又添炭火,为李君羡二次煎茶。终究是在京畿为官,多少懂得人情世故,明白李君羡此番前来,必有所求,奉上香茶,一语捅破,免得欠下人情,他日左右为难:“五郎馈赠,小道本无以为报,然馈赠堪比神明点拨,如若不回报点滴,小道必是愧疚难当,五郎若是有难处,尽管言语,小道自当竭力报之。”

平日也有不少宗族富贵前来请李淳风帮忙堪舆风水,李淳风不想过多干预世事,全都一一推辞,既而立下重誓,今日能为李君羡开口,已经算是破例,却见李君羡依然一副无所求的模样,反倒激起李淳风的好奇:“五郎若是求仕途姻缘,小道与善风鉴的袁天罡交情颇深,自当亲赴洛阳,请其来长安为五郎卜算。”

“恐怕袁谶纬通天神术,亦不能救我。”李君羡悠然饮茶,哪有大难临头之相?

略一思量,李淳风凝眸道:“难不成非小道不可解也?”

“黄冠子正是系铃之人!”

“何以?”

话口已开,李君羡不再遮掩:“黄冠子可还记得,贞观八年,太白星屡现于白昼……”

只听到太白星屡现几个字,李淳风猛然打住李君羡话语,递上香茶示意暂且止语,待茶汤饮尽,招手唤来正在一旁自娱自乐的小道童,将案上风车塞进他肉乎乎的小手中,眉开眼笑道:“此风车为师已无用处,权且与你作个玩物。”

说时,摇手指向矮墙后的邻家,神情略显无奈:“寻隔壁大馋猫弄雪去吧。”

不想小道童颇懂礼数,一张可爱面庞看着李君羡,红润的小嘴喃喃道:“客人尚未离去呢!”

二人相视一笑,李淳风亲自将小道童送出府门,李君羡正在添送炭火,只听得矮墙之后传来几声漫骂,李淳风亦是不甘示弱,回顶了几句,继而两人口吐芬芳不堪入耳,比那骂街的泼妇还要凶狠万分,引得家中鸡犬纷纷助阵。可当李君羡依窗眺望时,却只有小道童奔走在风雪中的欢笑声。

正是纳闷,何人如此猖狂,竟与李淳风能组成大唐的和睦邻居?败下阵来的李淳风却是灰溜溜地挤过曲廊,回到正厅,止了口中琐碎:“五郎见笑了!”

“此间何人?”李君羡好奇道。

苦涩摇头,李淳风叹息道:“唉!小道出山以来,从未破戒,然自从迁居于此,与那泼皮做了邻居,每逢三五日便要吵闹一番,道心尽散不说,还要为坊临笑话,不谈也罢,不谈也罢!”

说时,落了帷帐,与李君羡对席于案,回顾起贞观八年太白星异象:“犹记太白星屡现白昼之时,五郎应任职兰州都督,与樊国公段志玄率兵征讨吐谷浑,怎会与此事牵扯?”

“不知黄冠子为圣人卜算出何等预兆呢?”

“这……”史官卜算乃皇族机密,李淳风怎敢与外人道说?

李君羡今日从牡丹阁提风车,冒雪前来,专为此事,哪肯就此罢休:“既然黄冠子不便言明,君羡便来道说。自建唐以来,民间有《秘记》广传一则谶言‘帝传三世,武代李兴’,适逢太白星屡现于白昼,黄冠子助圣人卜算,得‘女主昌!’乃女皇登基预兆,圣人对此深恶痛绝,时刻都在寻找这位武姓女主……”

李君羡所言确是属实,只是李淳风不明白,李君羡怎会知晓‘女主昌’此等皇族机密?凝眸间,坦然自若道:“五郎为男子,又何惧之?”

“黄冠子莫急,且等我细细道来。”

李君羡说时,提取脑海中九日前的记忆。自入贞观以来,每年上元节前夕,李二都会邀请昔日同战沙场的一众武将聚于两仪殿把酒言欢,畅聊当年雄姿英发,算上今岁,李君羡已参加了有十二载。

席间赵国公长孙无忌提议行酒令,此等小儿科对于常年手不释卷的李君羡来说自是手到擒来。却不知为何,长孙无忌处处针对自己,以致多数武将群起而攻之,李君羡终是败阵下来,道出了自己乳名,李二大为震惊。

话到此处,李淳风已然隐隐察觉蹊跷:“莫不是五郎乳名与女子相关?”

“五娘子!”李君羡脱口道。

闻言,李淳风不禁嘶哈连连,再略一细想,转而安慰道:“五郎乃洺州武安人,魏晋南北朝时中原战火连天,洺州地带百姓生活艰难,诞下子嗣唯恐难以成年,多以女名冠之,待其成年再改之即可,久而流传下来,便成了一种特有风俗,当地也是人尽皆知。想来圣人一查便知分晓,五郎又何必忧虑?”

“黄冠子有所不知,我现任左武卫中郎将,封五连县公,洺州武安县人氏,诸事皆与‘武’相关,又驻守太极宫玄武门,圣人怎能不疑?”

“嗯?……确是难解!”李淳风也是没想到民间谶言与他卜算的星象贴合,最终竟落在李君羡身上,“要说封地与官职还能解释清楚,恐怕这玄武门与女主昌一旦对应,纵使五郎军功卓越,也是百口莫辩啊!”

“确如黄冠子所言,当日我赴宴归家,左右思量,便知大难临头,这才四处打探,得知为圣人卜算星象史官乃黄冠子,正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还请黄冠子助我渡过此番危难。”

事关重大,李淳风自是不敢妄自开口,而且出山之前,师父一再叮嘱,切莫卷入政权纷争。

李君羡来唐后亦是想过,历史中真正的‘武代李兴’之主武媚娘,已于去年被李二选为才人,要不也假造一则谶言或是童谣,将其抖落出来?可经过仔细琢磨,才明白,谶言之事多为虚无缥缈,只能待其验证过后,方能褪去神秘,李二再主政十一载便要去昭陵养老,又怎会将此等不确定因素,留给李治?

况且野史亦有言,李君羡死后,李二再次召见李淳风卜算此事,这一次李淳风解出的信息更明确:‘此女子现就在陛下宫中,四十年后,她会成为帝国之主,李家子孙将惨遭屠杀。’

信息明确,李二自是已经想到身边的武才人了,只是李淳风劝谏李二:“武姓女子为帝,此乃天命,不可违也,若强行伤害,之后还会诞生更残暴的篡位者,届时李氏子孙恐将被其屠戮殆尽。不如顺应天命,四十年后,此女已老,相比强行伤害,新诞生的篡位者要温和许多。且据我推算,此女虽暂时篡夺皇位,但最终还是会把江山还给李家。”

相比于不可控,李二最终还是选择了可控,武媚娘也因此得以存活。

这其中不乏有李淳风的牵引,而他几多筹划,便是想借李淳风之手,早早解了此局,如若不然,留在唐朝,必然要与盖世之主李二为敌。假若棋逢敌手,往来博弈,以他之能,倒也有侥幸活命的机会,只是如此一来,便要时刻揣着七分小心,少了逍遥自在。更甚者,一招棋差,便要如历史中李君羡的命运一般,死于李二前脚……

天色逐渐昏暗,宵禁暮鼓从承天门一路传至安德坊,炉内炭火早已熄灭,屋内寒风灌骨,李淳风长呼一口气:“此事虽为天象,却也是小道卜算,五郎切勿心急,待雪势退去,小道寻一星朗之夜,再观星象。”

“可有把握?”李君羡万分心切道。

“星象乃上天预兆,小道亦无力扭转,然……既已知晓五郎巧合蒙冤,总归有个解法,小道承蒙五郎馈赠,自当尽付毕生所学助你渡过此番危难。”

这一招棋李君羡本就是走的万分凶险,一旦李淳风将今日之事告知李二,不用多久,自己便要身首异处。丹眸打量着满是诚然的李淳风,跨越千年的思维方式,是否值得信任?还真叫他一时间下不了决断。

踌躇间,小道童已然喜兴归来,李淳风顺水推舟:“天色已晚,又是风雪交加,五郎且先回府,待小道窥得星象,自当亲自登门。”

罢了,罢了,既然已经决定押注李淳风,就得输得起,大不了从此打起十二万分小心,与李二一家斗上一斗,不信斗不出个回天运斗。

“多谢,就此别过!”

李淳风也没料到,李君羡竟对他如此信任,一路相送至明德门,千叮万嘱,这才依依不舍道别。

只可恨大雪纷扰,一连纷飞了有三四天,听家中奴仆说,城南归义、大通、永和数坊内屋舍相继被积雪压塌,直到七日后,方才得了一个晴空万里,夜里更是繁星无云。只是次日仍不见李淳风音信,李君羡难免着急,告了半天假,纵马一路狂飙,直奔安德坊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