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门休市的暮鼓敲了七十余下,暮色中三个人影急匆匆窜近了西市西南角的弘化坊。(后避孝敬皇帝李弘改为崇化坊)
坊内东北角独置了一家作坊,占地两三户,常为达官贵胄府中补送日常陶瓷器皿,其店主区①氏的季子手艺精湛,堪与官窑媲美,远近闻名。
三人闯入时,店中已经上了半扇门板,店主正于长子在柜铺后清算账目,猛然间吓了一跳,待长子上前请礼细看,方认清客人是来取此前定制的器皿,急唤在后院忙活的三弟:“小区!快端李将军的礼物出来。”
片刻,一头带翻角席帽,满身泥垢,洋溢着灿烂笑容的青年双手捧着一方木盘,端进堂内,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三人中大腹便便的紫袍虬髯汉子忙探头去看,但见那木盘上盖着一面玄色细绢,隆起有一尺之高,上宽下窄,若是不知,还以为是颗头颅。
“君集兄尽管掀开,保准眼前一亮!”李君羡双手抱怀,胸有成竹道。
闻言,那区氏店主忙近前禀礼道:“感情是为陈国公所造,早知就差人亲自送到政道坊去了。”
侧目张望店中木架上的陶罐瓷器样本,侯君集心中不由凉了半截:“五郎不会帮愚兄筹备的礼物是尊陶瓷罐皿吧?”
“君侯不掀开,何以知晓?”李义表强忍笑意,附和道。
几度踌躇,侯君集还是不敢掀开细绢,这份礼物对于他来说,实在太过重要,却听那季子区小区自夸自卖道:“我区氏陶瓷盛名长安,但凡鄙人出手,皆为精品!君侯若有不满意之处,尽管指教,三五日之内必然成型。”
一掌拍在案几上,震起几缕尘土飞扬,只见侯君集咬牙道:“死马当作活马医,我倒要看看一尊陶瓷有何玄妙。”
言罢,抬手撤去细绢,盘中当即现出一直口、圆肩、鼓腹,腹下斜收至底的白釉褐彩陶罐。灯火中陶罐周身纹饰尽显眼帘,其肩部一周绘菊花及花叶,器腹一周绘有一胖嘟嘟的婴儿,双手握拳,腕绕花茎,匍卧扳枝,戏于花丛之中。
周围有牡丹、花草和龙纹,婴儿为纹饰主题。此婴只系兜裤,肌体丰满,眉清目秀,双耳硕垂,福态稚嫩,生动可爱。花叶纷披,俯仰有致,纹饰笔法简练、飘逸流畅,尤如一幅妙趣横生的水墨画。
细看了足有三刻,侯君集仍是没看出有何玄妙,却是越看越气,抬手拎起罐口:“就这?”说时,就要甩出手去。
此罐乃区小区历经七日辛苦烧制而成,期间耗费心血唯有自知,忙张开怀抱去接。但听一声大喝,急声阻拦道:“只此一尊,摔碎了,连夜赶制,尚需三五日,君集兄可要斟酌清楚。”
“一尊陶罐而已,有何斟酌之处?”
侯君集口中虽这般说,还是乖巧地将陶罐放回了木盘,扭头气喘呼呼道:“五郎若存心相欺,愚兄也只怨自己才疏学浅,只是你不该如此耗损愚兄期待。”
“君集兄何故言此?”
李君羡说时,近前安抚解释道:“君集兄难道看不出罐上纹有牡丹和婴儿吗?牡丹彰显富贵,婴为太子,意为富贵太子。此罐乃送与当朝太子之物,自是寓意李唐子孙绵延,世代繁荣昌盛。如此寓意吉祥之物,君集兄还不满意,大可上天摘下几颗星辰送与太子殿下。”
“寓意虽妙,却不该纹在一尊破陶罐上!”侯君集气得胡须炸裂,拍地案几砰砰作响,“你就是纹在一块翡玉之上,我也能拿得出手啊。”
“君侯此言差矣!”
李义表上前禀礼道:“此事商定后,叔父一直交于在下打理,起初在下也与君侯一般思量,直到叔父指点迷津,方才领悟其中玄妙。”
“有何玄妙,区区一尊陶罐,你小子还能说出大天来?”侯君集满是不屑,埋头自怨自艾,真后悔误信了李君羡。
但见李义表虔诚捧起那尊白釉黑花富贵太子纹罐,煞有其事道:“若如君侯所言,纹于玉器之上,也只能表露祝贺太子殿下一人喜得贵子。然,纹饰在这平常百姓都能轻松得之的陶罐上,即是天下百姓与太子同喜,与圣人同喜……”
言罢,又郑重其事看向若有所思的侯君集:“如此才称得上礼制!”
“嘶!……还能有此等说法?”
却是那‘礼制’二字瞬间穿破了侯君集焦躁不安的心。只见他一缕虬髯,半信半疑再次接过陶罐,仔细端详起来,这次却是越看越喜,越看越爱,捧在手上怕碎了,抱在怀里怕化了。
“别出心裁,果然是别出心裁!”侯君集端着陶罐,爱不释手。
他虽这般说,心里却仍有三分犹豫,只是念起自家宅院就在东市偏侧,明日不妨前去再挑选一件上眼的物饰,随身揣在怀中,若实在不行,也可急救。心念此处,忙招呼店主为其包上一份精美的外装。
只是他这人虽常常夸夸其口,却对这些纹饰表达的寓意一窍不通,又舔着脸请李君羡讲了一遍。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南极,李君羡不厌其烦的解释了三遍,这瓜怂娃还是不知就里,半知半解,急得他学起数学老师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狠敲案几愤愤道:“君集兄用点心可否?”
却见他嘿嘿一笑,勾肩搭背道:“何必如此麻烦,届时五郎与我一同前去,从中指点,岂不更好?”
“那君集兄去戍卫玄武门,随驾护行?”
这时侯君集才想起今日李君羡入门下省面圣之事,不禁抓耳挠腮道:“愚兄粗笨,即使眼下记住了,过几日又忘了,届时不知如何与太子言说,那可就糗大了。”
正说时,余光瞥见了一旁仪表堂堂的李义表,叉腰立跨,沾沾自喜一甩袍袖:“便宜你侄儿了,本次宴席只请五品以上官员,届时由你这侄儿与我同行,也让其一睹东宫之壮观,开开眼界。”
得了便宜还卖乖,李君羡也是无语了,摆手示意李义表同行,侯君集这才禀起一副笑脸,拜谢了二人大恩,径自出门,喜兴回家去了。
“叔父真让侄儿去帮陈国公吗?”这几日李义表也从一众武将妻妾口中得知过侯君集的过往,虽有心去东宫一观,却也不想与其为伍。
略作思量,李君羡叹气道:“长长见识也好,只不过你帮其指点后,赶紧托词分开,去寻英国公。那英国公人际广阔,所交之友皆为当朝将相,且其爱子日后需你照应,自会与你介绍,与你日后大大有益。”
“多谢叔父!”
“无碍,这几日也无甚大事了,你多去普宁坊与李思文作伴,想来此番宴席过后,你便可入职九卿了。”
二人说话间就要离去,店主忙近前拉住李君羡衣袖,欲言又止。略自回神,李君羡才想起此前与其季子区小区的约定,温声安抚道:“等东宫宴席过后,你父子再拿着本将的书信,前去光德坊京兆府廨申报,得了准允,方能自行烧制,若是心急,私自烧制,本将可保不住你家作坊。”
“谢过麾下!”父子二人欣喜中,齐齐将李君羡叔侄送出了弘化坊。
皓月当空,悄静无声,二人奔向崇贤坊的途中,李君羡时不时暗自发笑,却是那尊白釉黑花太子纹罐乃宋朝之物,侯君集这辈子也不会想到……
有空还是多去历史博物馆多溜溜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