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秦王破阵乐

起初商定的是,由李君羡策划称心离开长安的路线,李勣则寻一良机,从不甚起眼的通化门①送称心离开。然,临行前,李勣突然变卦,最终还是由李君羡全权安排。原因无他,那夜事定后,梳理整个事件经过,李勣愕然发现,连同自己与敬德在内,十数位公侯不知不觉已经绑在李君羡这条贼船上了。

结合近俩月发生的诸事,他可不信李君羡壮年致仕,是为了回乡一尽孝心这么简单。而李君羡身边信得过,又有过远行经验之人,除了还未彻底痊愈的鲍伯,别无可选。

事出仓促,光是整理途中所用包裹,就耗了近两个时辰,而钢铁直男敬德本身就不喜与称心这般魅主之人为伍,忽悠程大头未果,只得独自一人在通化门外,先照看称心。

八水绕长安,夜色黎明之际,通化门渐出两里地,由灞河河面游曳而来的漫漫浓雾,逐渐逼近钟鼓齐鸣的长安城,高大巍峨的城墙化身参天勇士,意欲挡住汹汹来势。这时,一曲琴音破雾长揍而起,琴音透彻轻灵,幽而回长,续而不断,飘摇雾中,似有剪不断,理还乱,断藕连丝,依依不舍之感。

“换一曲!”

闻言,盈盈露水沾湿素衣,细长玉指拨动琴弦,面对长安城坐在青石板上的柔美男子,双手按在朱紫色的落霞琴弦上,侧眸看了一眼身旁高大的身影,不由轻抿列丹红唇,欲言又止,随即身体微倾,手势斗转,弦音变幻,曲音渐而婉转,渐而欢快。

正是弹地入神,却听身旁黑脸的敬德又道:“再换一曲!”

称心无奈,双手加快,奉上一曲铮铮之音,还未弹罢,又听敬德不耐烦道:“再换一曲!”

再弹再换,一连换了五六曲,没有一曲弹到老牛心上,反而越发躁动,只见他圆眼怒睁,上前一把拎起弱不禁风的称心,恨地牙痒痒:“你就不能弹一曲铿锵有力,鼓舞士气的曲子吗?”

说时,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抬脚就将那张制作精良的朱紫落霞琴踩为两半,满是不悦:“净弹些不疼不痒之曲,难怪殿下整日愁眉不展。”

称心平日多是为儒雅、有闲情逸趣的官吏召去府上抚琴之人,哪里见过这等粗鄙武夫,当场吓得蜷缩一团,瑟瑟发抖。

见他如不胜衣的模样,敬德反倒不想与他多话,探头灌木中,拾来一截干枝,拦腰‘咔嚓’折为两半,将那朱紫落霞琴的琴弦扯去,安放在青石板上,侧目望天,思索片刻,抬起手上木棍敲打在落霞琴较宽一头的承露上,几度试音,终是找准了节奏。

木棍与木制的承露碰撞,发出最原始的声音,噹噹之声,比木鱼更具雄浑之力,激荡在迷雾之中,铿铿作响。但见敬德越舞越是起兴,索性敞开衣袖,好似战场上有千军万马正在等他锤击战鼓迎敌。

锤击之声渐成一曲,声势震天,气势磅礴,大有传声百里之势,而敬德又生的雄武有力,锤击之姿慷慨激昂,仿佛天神正在漫漫云雾中集结天兵天将,却也是锤出了这些年心中的憋屈。

一曲舞罢,敬德甩手丢去手中仅剩不到一指长的木棍,拽起目瞪口呆的称心,厉声道:“你若能弹出入《秦王破阵乐》此等威武雄浑曲乐,本侯留你在府上倒也是个乐子,只是你弹地那些有气无力的曲子,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趣,若不是五郎一再提醒本侯别伤了你,本侯早将你扔进这灞河之中喂鱼了。”

朝阳东升,迷雾渐散,依稀看见敬德拎起个小不点,李君羡忙快步近前:“都要走了,何必再多为难?”

“留着也是祸害,干脆扔进河里,省得劳心费力!”敬德越看越气,俨然有压不住火气之势。鲍伯忙将吓得魂不附体的称心拉到一旁,婉言安慰。

片刻,称心回过神来,接过李君羡递来的书信,颤颤巍巍打开,信中夹有两块巴掌大的金饼,和一句简短关切:“珍重!”

此前李元昌送来书信时,敬德也在一旁,此刻余光一瞥,却不是当日太子密密麻麻,足有三张的亲笔寄语。略自顿了顿,敬德也未戳破,只听李君羡叮嘱道:“长安人事错综复杂,不适合你在此弹琴拂曲,如今由我府上管事带你出长安,去寻一处避世之地安生。”

“谢过麾下!”称心稍作正定心神,诚然禀了一礼。

话言刚落,只见李君羡凑近前来,四目相对:“五年之内,你若安生度日,不招摇惹事,期满之时,我前去探望,你若有心,我自会寻觅时机,让你与太子重逢。但若……”

经过此前敬德威吓,称心哪敢再听,忙埋头打断道:“不敢!”

这时,前来接应的船家已经摇曳到岸,催促尽快出发,李君羡摸出火折,递与称心。看着手中简短的关切,称心似有不舍,辗转片刻,终是烧去了本不该有的念头,向二人一一别过,径自上了乌篷船。

前来途中,已经交代妥当,鲍伯也不再多话,随其一同上船,泛舟河面,向东驶去,头顶挥洒而下的朝霞,铺出数道绚烂霞光,一直礼送二人消失在天际边。

人走了,心也静了,敬德不由好奇:“五郎打算将其送往何处?”

“东出洛阳,沿运河北上长居幽州。”

李君羡说时,侧目看向若有所思的敬德:“敬德兄信吗?”

“信啊,有何不信?”敬德一脸不解,“只是我在想,若走官道,落脚驿馆,总会留下踪迹,保不准太子殿下哪天念起,差人沿路打探,又将其暗中招了回来。”

却见李君羡仰头笑道:“敬德兄真乃胸怀广阔之人,我说你就信。待会,回到普宁坊,懋公问起,敬德兄也这般言说,我敢断言,懋公必疑我将其沿运河南下,送往江南道了。”

言罢,已是止不住心中:“而三两日后,懋公又会疑心,江南道各州郡多为魏王属地,我不可能送羊入虎口,反而是临近长安,看似危险,实则大隐于市的洛阳,最为妥善。”

大黑脸是个直肠子,性格耿直,最讨厌这些云里雾里,你猜我,我猜你的阴谋诡计,不禁大手捏住李君羡的肩胛,愤愤道:“我与你交好,是知你我性情相投,怎如今也学得这般,这般……”

他向来嘴笨,一时间找不到心中最厌恶的贴切之词,哼声道:“如今也学得这般恶心我,日后还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话至此处,忽然想到了什么,捏着李君羡的下颌,左右翻看,凝眸片刻,鄙夷从心中跃然脸上:“你……你不会是看上那称心,想据为己有吧?”

“何出此言啊?”李君羡满是无辜道。

话言未了,已是想起此前萦娘嫌他一月多未曾归家,跑去向这位大黑脸兄长诉苦了。

夫妻之事,敬德也不好说,一直揣在心中,不知如何相劝,隐忍至此,又经适才恶心传染,脑袋不觉开了光,竟然想到那方面去了,而话一出口,鸡皮疙瘩也不由起了一身。

二人相视许久,还是不肯相信,但听李君羡掩声轻语道:“那称心若真与太子只是交心好友,倒也好说。但凡有一丝不清不楚,他日太子登基,无有如今这般顾忌,想起此事,即使念及我等皆为功勋老臣,不会清算旧账,寻机穿个小鞋也在所难免。而我手中有称心下落,太子也要顾忌三分,总不至于落得悲惨收场。”

“真若那般,我还不如致仕回乡呢。”

“那为何不就此致仕回乡呢?”

二人边说边向城内行去,敬德敞开心扉道:“如今边境仍有强敌虎视,圣人总有需要我率兵出战的机会,待再过最后一把瘾,我就主动请辞归乡。”

“我朝新材辈出,敬德兄怕是没机会了!”

“你才没机会呢,一天天竟学得些阴谋诡计,届时也只有给我押送粮草辎重的份。”

“还是找懋公吧,我都请辞致仕了,可没那闲工夫。”李君羡哈哈笑道。

说不过,敬德就动起手来,像是两个大孩子追逐嬉闹一般,一直将李君羡追到城门下,用他那铁腕勒住李君羡衣襟,顶在城墙上,嬉笑道:“战事暂无机会,你且先与我在此练练手,许久不动筋骨,都快僵化了。”

“打不过,打不过!”

“我让着你就是了!”

见避无可避,李君羡急中生智道:“无需相让,我近来学了几招兵器,想要与敬德兄讨教几招。”

“有胆识,这才我认识的玄武门守将,左武卫中郎将李君羡嘛!”

敬德说时,拎起李君羡的领口,就往安善坊教弩场拉去,却听李君羡疾呼道:“东宫大宴刚过,且容我休息两日,待诸位公侯清明祭拜家庙后,准备赴任前,我在崇仁坊摆下酒宴,算是承蒙诸位多年照顾,礼送一场,届时有一种公侯作证,敬德兄也不好耍赖。”

“好大口气!”

敬德闻言,虎步驻停,却是想到此番赴任宣州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李君羡,心中难免牵挂,定了定神,一本正经道:“如你所言!”

通化门:贞观时期通化门之所以不起眼,是大明宫还未筑建,待日后唐代君主移居大明宫处理在政务后,加上玄宗藩邸兴庆宫与通化门只有一坊之隔,通化门反而变得重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