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左武卫中郎将李君羡求见!”
崇仁殿高大的直棂门前,牛进达拎着上身湿漉漉的李君羡,一连请了三次,殿内才传出轻微的响动,光影扑朔中,只听内侍回话道:“夜以至深,五郎有事,明日再来吧!”
“那……微臣告退了!”自恋的李君羡实在不想以这般狼狈模样面见李承乾。
当然,此刻若还能由他,也不至于这般狼狈了。正是人有失算,马有失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牛进达这个憨憨为了不再受太子府一众詹士的晦气,会先警醒他这个出谋划策之人,实在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争执中,殿内烛光大盛,再次传出回话:“李将军既已来了,且先稍后片刻,待太子殿下更衣。”
见有了转机,牛进达撩起袍衫,为李君羡胡乱清理发髻上的落叶:“可是五郎自己说,要先禀明殿下,再行部署,待会勿论殿下允诺与否,都与老牛我无关。”
遇到这种扮猪吃老虎的主,李君羡虽说无奈,但钢一下的心还是有的:“那事情成败也与牛兄无关咯?”
闻言,牛进达抬手拭去李君羡鬓角的水珠,憨憨一笑:“五郎莫怪,实在乃老牛逼不得已,今夜算是得罪了。但若五郎能搭救老牛一把,事成后,老牛我必然亲登崇贤坊负荆请罪。”
“这还算是句人话!”李君羡撑开笨手笨脚的牛进达,抖落抖落掉进袍衫内的枯叶树枝,煞有其事道,“既是由我做主,待会进去后,牛兄勿需多言,只管看我眼色行事。”
话音刚落,直棂门‘吱呀’一声,敞开一人大的宽距,迎面走出一个面白无须,衣冠整洁,看不出多大年纪的内侍,借着殿内扑朔的灯火看清了二人相貌,这才叫身后的小跟班请二人入内。
自皇孙诞生之后,李承乾也收敛许多,一改往日只束抹额的披头散发,梳起端庄的发髻,朝廷指定的太子冠冕加身,着实有了几分太子该有的威严。此刻,刚披上风袍的他上下打量着衣冠不整的李君羡,不禁凝眸好奇道:“五郎何以如此狼狈?”
“适才于回廊和牛将军闲聊时,凭栏突然断裂,微臣不甚跌落花丛,让殿下见笑了。”
“原来如此……”
侧眼看向憋笑的牛进达,李承乾半信半疑,招呼内侍取来干净衣衫与李君羡换上,请二人落榻而坐,传了些许食物为李君羡压惊,这才问道:“五郎深夜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见他欲言又止,李承乾招手唤过适才开门的那位内侍,耳语了几句,片刻,偌大的崇仁殿只剩下榻上席坐的三人。殿外侍卫关门的一刻,李君羡突然伏倒在地,埋头拜道:“微臣深夜前来,特向殿下请罪!”
这一幕可不在李君羡与他适才商量的计划之内,牛进达不禁有些蒙神,实在看不出他这是闹得哪一出,而李承乾显然也被这突然来的一幕搞得不知所措。
担心眼前这个近来搅动长安风云,许久不曾交心的昔日兄弟只是利用自己,牛进达忙下榻托起李君羡:“五郎何故如此,有话且先说开,殿下向来明察秋毫,又醇厚仁爱,岂会责难与你?”
瞧瞧,身在长安,连以憨厚耿直为一众武官喜爱的牛进达,也懂得以奉承之言讨几分便宜,可见帝京从来都是人精的天下,大家只是以自己擅长的一面,来应对而已。
只是话都被牛进达抢说了,李承乾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默自顿了顿,才道:“牛将军说得在理,五郎有事且先说开,若真有罪,我也只是代圣人监国,还需等圣人回京后,再做定夺。”
却见被牛进达强行架住肘腋的李君羡仍是埋头道:“待圣人回京,微臣性命休矣,眼下唯有殿下能力挽狂澜,救微臣一命。”
“可是……可是因为近来从元功臣武氏与五郎发生不悦,继而引变芙蓉园走水,同时,关内道众商贾群起挤兑武氏各处产业一事?”
“殿下英明,正是因此!”
见状,牛进达还是不敢相信李君羡竟然真的只是利用自己,适才在水缸中,他可是哭天抢地求饶,自己才信了他,这一转眼,就只顾自己,实在不够义气。
心中厌恶顿生的他,也顾不得多年同袍情谊,一甩手卸了李君羡肘腋之下的力道,任他跌落地上,凝眸质问道:“五郎此言,可是不打自招,承认你与那……那邹凤炽勾结,才引出诸多祸事,与太子殿下为难?”
“冤枉啊!”李君羡带着几分哭噎,诉苦道。
扮猪吃老虎他这辈子是没机会了,就凭他这张精明的脸庞,和那时刻酝酿阴谋的眼珠子,以及蠢蠢欲动的小脑瓜,也没人信他是头猪。
然而‘二龙戏猪’的本事他还是信手拈来的:“微臣只是不满武氏与我府中后堂那颗参天银杏出价,请了几位公侯子弟前去相助,自行将银杏伐锯落地。又因此前与程知节身着红妆,有违礼制,受罚两月俸禄,家中无以为继,便又请了嘉会坊根雕匠阎平,将银杏树根雕琢成器,只为贴补家用,不成想为那奸商邹凤炽察觉商机,继而引发诸多祸事……”
前一刻,李承乾还以为二人一同前来,是打算一唱一和,忽悠他这呆瓜太子,不想牛进达竟然义正言辞指责李君羡,心中的防备不由松懈了几分,略作思量,反问道:“那为何良相言说,五郎与那邹凤炽相熟,而且……”
房玄龄当时私下禀奏时,说的是二人同穿一条裤子,乃一丘之貉,显然此情此景,李承乾不可能这般羞辱一位武将,改口道:“而且良相还说,近来诸事皆为五郎谋划,邹凤炽不过五郎手中一颗棋子罢了。”
嘿!沃特玛,房玄龄还真……慧眼如炬,与我心有灵犀啊。
“良相实在抬举了,微臣若有那般运筹帷幄谋略,也不至深夜前来叨扰殿下。”
李君羡说时,侧头瞅了牛进达一眼,这一眼可是将牛进达彻底瞅蒙了,不禁用他那短小到几乎看不见的手指,摩挲着满是老茧的手指关节,心中盘算,应不应该继续信任这个不按计划行事的……昔日同袍。
二人进殿之前,李承乾还在琢磨对近来诸事的决断,此刻闻听李君羡连连诉苦,又言唯有自己才能解救与他,加之称心一事始终萦绕心头。若这此李君羡真与那邹凤炽勾结,自己不出手搭救,难免他狗急跳墙,将称心之事抖落出来……
午夜呼啸的风声顺着南墙的竹帘灌入沉默无言的大殿,光影扑朔在李承乾肃穆的脸庞。心中边鼓敲了又敲,李承乾狠狠捏了一把大腿,清清嗓音,正声道:“圣人常言,五郎不仅骁勇善战,亦是心系天下苍生,让我多向五郎请教。近日诸多事宜矛头确是直指五郎,而我却相信五郎清白,只是五郎适才言及,唯有我能救你,却是为何?”
“多谢殿下信任!”李君羡诚然禀了一礼,勿论李承乾作何考量,此刻交易算是心照不宣达成。“正如殿下所言,近日诸事矛头皆直指微臣,而微臣也知勿论清白与否,圣人回京前,殿下都需以监国身份对此作出判决。所以,微臣斗胆请殿下召集几位辅政大臣,公审近来诸事,还微臣清白。”
“三司会审?”二人满脸惊讶,异口同声道。
牛进达惊讶的是,三司中太尉长孙无忌与司空房玄龄,在心中都认为近来诸事,皆出自李君羡之手,司徒又抱病在家,公审岂不是自掘坟墓?
而李承乾惊讶的是,监国是没有权利调动三司的,除非三司以及辅政大臣集体同意。但真同意的话,事情可就闹大了,最终结果几乎与圣人亲自断定无甚差别,只是圣人或许还能念在功勋的份上,留有一丝情面,而三司会审却是法不容情。
却听李君羡坚定道:“有殿下坐镇,微臣相信三公会还微臣一个清白。”
这句话着实让李承乾醍醐灌顶,有三公与他同审,近来诸事的确会有个明确的判定,同时,父亲回来,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至于是否留有一丝情面,届时,大可以太子身份,联合几位大臣,向父亲求情,若父亲有心,也是给了台阶可下,即使无心,他也算是仁至义尽,并且还能收获一群大臣青睐,可谓一举多得之良策。
只是,如此一来,李君羡就得架在火上烤一圈,而他是真金不怕火炼,还是别出心裁?
人情的的确确送到嘴边了,李承乾却有些举棋不定。
说实话,这一招‘我杀我自己’,并不是李君羡来时最初的目的,只因为要帮牛进达,同时也帮李承乾清理身边居心裹测之人,临时改变计划做出的决定,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能否经得住三司会审,毕竟有个看不惯他的太尉长孙无忌在场,难免会有诸多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