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怀^[1]

去年潼关破^[2]，妻子隔绝久^[3]。今夏草木长，脱身得西走^[4]。麻鞋见天子^[5]，衣袖露两肘。朝廷愍生还^[6]，亲故伤老丑^[7]。涕泪受拾遗，流离主恩厚^[8]。柴门虽得去，未忍即开口^[9]。寄书问三川^[10]，不知家在否？比闻同罹祸^[11]，杀戮到鸡狗。山中漏茅屋，谁复依户牖^[12]。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13]。几人全性命，尽室岂相偶^[14]？嵚岑猛虎场^[15]，郁结回我首^[16]。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17]。反畏消息来，寸心亦何有^[18]！汉运初中兴^[19]，生平老耽酒^[20]。沉思欢会处，恐作穷独叟^[21]。

---

[1] 这首诗是至德二载（757）五月杜甫任左拾遗后写的。他与家人分别已近一年，自己经过陷贼的苦难，终于回到朝廷，有了官职，寄居鄜州的妻子儿女却全无消息，鄜州一带又受到过叛军的蹂躏，吉凶未卜。这首诗就是抒写对妻子儿女的思念和忧虑。

[2] “去年”句：至德元载（756）六月，安禄山攻占潼关。七月，杜甫离开妻子儿女去灵武，途中被俘，到现在将近一年。

[3] 隔绝：分离而不通音讯。

[4] 西走：指西去凤翔。

[5] 麻鞋：麻做的鞋。唐时，富贵人已不穿着。说“麻鞋见天子”，正见其窘困。

[6] 愍：同“悯”，怜悯，同情。

[7] 亲故：亲朋旧交。老丑：形容憔悴。

[8] “涕泪”二句：是说流离中受任左拾遗，对君主的厚恩感激涕零。拾遗，指左拾遗，是从八品的谏官，可接近皇帝，参与朝议，上书言事。

[9] “柴门”二句：是说本可回家探视，但因国难当头，又刚刚受职，不好意思提出。柴门，用树枝做的门，常指代贫苦人家。这里指作者寄居鄜州的家。

[10] 三川：鄜州三川县（今陕西富县南），杜甫家人寄居地方。

[11] 比闻：近来听说。罹祸：遭祸，指遭受叛军的祸害。

[12] “山中”二句：承上“杀戮到鸡狗”，意思是不知道住山村破草屋的家人还有没人活着。户牖（yǒu有）：门窗，引申为门户。这两句和以下四句都是作者的推想。

[13] “摧颓”二句：意思是松树根下尸骨横陈，但愿地冷而骨未朽。摧颓，摧毁，指人被伤害。夏日而说“地冷”，含期愿之意，即希望还能收得妻子的骨头。

[14] “几人”二句：是说没有几个人能保全性命，全家团聚岂有可能？尽室，全家。相偶，相聚一起。

[15] 嵚（qīn 钦）岑：山高的样子。猛虎场：喻指鄜州曾为叛军蹂躏。

[16] 郁结：忧愁盘踞胸中。回我首：摇头叹气。

[17] 十月后：是说寄信已十个多月。

[18] “反畏”二句：写疑惧心情。盼望有消息，反而又害怕传来不好的消息，心里不知如何是好。寸心，犹说区区之心。

[19] 汉运：以汉喻唐，指唐王朝的气运。初中兴：是说肃宗即位后已初见中兴的气象。

[20] “生平”句：承上句说：国运已见转机，本可以像平素一样爱喝酒。平生，平素，往常。耽酒，嗜酒。此句是为结句作一波澜。

[21] “沉思”二句：是说思想起来，到了日后太平该欢会之时，恐怕自己成了孤独老头。意思是恐怕家人都不在人世。欢会处，指天下太平时。穷独叟，贫穷孤独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