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头有话说

两千多年前,太史公司马迁曾发出重重一问:

“不无善画者,莫能图,何哉?”

这是《史记·田儋列传》结句。此一问,为田儋之弟田横而发。

田氏三兄弟在秦汉鼎革之际起兵反秦,田儋自立为齐王,不久败于秦将章邯。其弟田荣更立,复为项羽所杀。田横绝地反击,收复齐地,重新王齐。

楚汉战争胶着之际,田横接受刘邦谋士郦食其游说,罢兵和汉,却为韩信、蒯通所卖,军溃国破。汉灭楚后,齐王田横“与其徒属五百余人入海,居岛中”。这个小岛,后来被命名为田横岛,位于今日山东即墨市东部海面。

图4 英国亨利八世(1491—1547)下令对拒绝签署与罗马教会分裂文件的托马斯·摩尔和约翰·费世尔施以斩刑

刘邦当上皇帝后,听说“齐人贤者多附”田横,怕纵之生变,以不受封则剿灭为底线,逼迫田横称臣事汉。

田横带着两个门客离岛上岸,乘传车来到距当日西汉首都雒阳(即洛阳,时汉高祖尚未迁都长安)仅三十里的尸乡厩置(驿馆),沐浴更衣,横剑自刭。门客按田横遗言,把他自己割下的人头快马送到雒阳宫里新天子刘邦面前。其后五百门客得知消息,也全部自杀。这千里送人头,空前,绝后,引出一向持重客观的太史公重重一问,而这也是两千多年后我读田横传记强烈感到的遗憾。(5)

两千多年过去了,自太史公之后,画者辈出,绘事叠胜:吴道子飘带当风、毛延寿深宫粉黛、阎立本凌烟功臣……自汉以下,历代均有以摹写人物著名者,如梁之张僧繇、北齐杨子华、隋朝郑法士、明末清初的陈洪绶等,从伏羲女娲、二十四孝、遐方职贡到熙载夜宴,古圣先王、高僧列女乃至石勒、安禄山等巨枭大逆多入图画,明人谢肇淛《五杂俎》所谓“自唐以前,名画未有无故事者”,然就现存史料,似未见以田横千里送人头事迹入画者(6),正所谓“隔江山色薄于酒,一腔颈血淡如烟”。

太史公之问,几成空谷绝响。

何哉?

中国人头有话说!

写一本关于中国首级——那批曾经从我们祖先某些不幸的脖子上折断、传送、展出乃至封藏的头颅的特殊际遇的书,这个想法大约萌生于二十年前。在对过去的阅读中,我无意触碰到这颗长在中国历史耳垂与发际阴影中的小小胎记,它与生俱来是如此的隐蔽,却不断浮现于一个个逝去王朝的敏感部位。从指尖传来的阵阵颤动激起我探究的欲望。那些年,我闲来读书,总喜欢到二十五史中打发时光,没料想字里行间隔三差五蹦出来“传首”“送头”“枭悬”一类字词,高频得叫人心生警觉。我努力搜索史料文献,意外发觉体制性、常规性、刑律化的“枭悬”“传首”几可谓古代中国特有之制、特重之事,同时更让我诧异的是关于这方面进一步的具体资料,包括相关制度和操作层面的官方记述或野史摭谈竟近于空白,而不论是古代律学还是现当代的中国古代刑法和文史研究,对此也暂付阙如,更别说有实物保存下来以供研究或展示。(7)撕裂性的剧烈反差,在我面前展开了一条前人与时贤未曾留意并专力探秘的时空秘道。

我敲燧出火,鹤嘴当锄,斫开烟遮雾锁、榛莽荒秽的洞口,“初极狭,才通人”,而后豁然开朗,惊悚之美宕荡而来,中国文化与人性另一个痛痒交加的剖面渐次展开。

看,就在田横当日千里送人头的终点洛阳,地火正烧天而起,一颗奇特的国宝级人头,沿时空隧道向我们飞来……


(1) 清朝雍正八年,有人揭发被罢职的翰林院庶吉士徐骏诗集中有“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等句,徐骏以大不敬之罪斩立决。前此康熙年间的戴名世《南山集》案,是清初又一宗牵连甚广的文字狱。

(2) 公元536年,东魏丞相高欢率军进攻西魏,兵败于蒲坂,狼狈撤退,负责殿后的将军薛孤延“一日之中斫十五刀折,乃得免”(《资治通鉴》卷一五七),可谓典型。再如1221年成吉思汗的第四子拖雷攻克马鲁城,除四百名工匠外,全城市民均被杀光,“每名军士要杀三百或四百人”,杀人数量如此之多,不知要砍豁多少把刀([伊朗]志费尼:《世界征服者史》,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79页)。

(3) “后三日,(杨贵妃)召禄山入内,贵妃以绣绷子绷禄山,令内人以彩舆舁之,欢呼动地。玄宗使人问之,报云:‘贵妃与禄山作三日洗儿,洗了又绷禄山,是以欢笑。’”又谓:“兵起之后,列郡开甲仗库,器械朽坏,皆不可执,兵士皆持白棒。所谓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姚汝能:《安禄山事迹》,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82、95页。

(4) 颜真卿以刚直立朝,不见容于执政,先后受杨炎、卢杞排陷。后来卢杞竟借刀杀人,派他出使宣抚反叛的藩镇李怀义。《新唐书》卷一百五十三《颜真卿传》谓颜真卿曾往见卢杞,对他说:“先中丞传首平原,面流血,吾不敢以衣拭,亲舌舐之,公忍不见容乎!”

(5) 司马迁本人有可能为田横造过像。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三《述古之秘画珍图》所列,有“太史公汉书图八,又《汉记图》三,太史公画二十八人”。若此言不虚,田横理应在二十八人之内。然同书卷一《叙历代能画人名》所列“前汉六人”中,并无太史公之名,则太史公是否并擅绘事也当存疑。

(6)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五至卷十记述自传说中的轩辕之世至唐历代知名画家及其作品,其中不乏善画人物的画家与人物画作,然多为帝王功臣、名士高僧、列女孝子造像,未见以田横五百士题材入画者。又明人谢肇淛《五杂俎》卷七云:“宦官妇女,每见人画,辄问什么故事,谈者往往笑之。不知自唐以前,名画未有无故事者。……余观张僧繇、展子虔、阎立本辈,皆画神佛变相,星曜真形。至如石勒、窦建德、安禄山,有何足画,而皆写其故实?其他如懿宗射兔,贵妃上马,后主幸晋阳,华清宫避暑,不一而足。上之,则神农播种,尧民击壤,老子度关,宣尼十哲,下之,则商山采芝,二疏祖道,元达锁谏,葛洪移居。”所列绘者喜画之人物与相关“故事”不少,惜也未见田横事迹。又专记宋徽宗朝内府所藏诸画的《宣和画谱》(中国书店2014年版,钦定四库全书影印本,卷五—七)列“人物门”三卷,收录“自吴晋以来”至徽宗朝历代善画人物且“卓然可传者”三十三家,并所存画作三百三十种(同名多幅以一种计)的名字,其中唐之张萱一人存三十二种,周昉存四十八种,李公麟最多,达七十三种,均不见有以田横入画者。近人徐悲鸿曾创作油画《田横五百壮士图》,其所描绘的场面,为田横离岛时揖别五百壮士。

(7) 欧洲的情况正好相反。早在16、17世纪甚至更早,就已有人热衷于被砍人头的收藏和买卖,后来更兴起以人头为对象的颅相学热潮与解剖研究,围绕被斩首人头的艺术创作也曾兴盛一时,甚至发展出所谓“欧洲的断头台文化”。如在17世纪中期建立英吉利共和国并出任护国公的克伦威尔死后两年多被复辟王朝戮尸斩首,首级在英国威斯敏特宫屋顶悬挂几十年后被风刮落,从此开始在私人和博物馆间流转,常被用于展览表演,直至1960年才被安葬在剑桥大学某个秘密的地方。19世纪如在法国大革命断头台高速运转时期,就出现了以塑造断头台受害者形象著名的“杜莎夫人蜡像馆”。以被斩人头为题材的绘画名作也不断出现。在1803年的一次公开处决中,来自美茵茨医学协会的医生等在断头台下,以检查刚被砍下的人头是否还有知觉。19世纪的一个研究颅相学的德国医生布卢门巴赫收集了245个骷髅,并被保存在哥廷根大学……19世纪晚期,作为欧洲向美洲、澳大利亚与非洲殖民的副产品,“火枪换头”的国际人头贸易曾兴盛一时,美洲阿尔舒人的干缩人头和新西兰毛利人的人头都是热门商品,牛津大学皮特河博物馆就以展示干缩人头出名。另外,不少基督教圣徒的人头也被保留在各地教堂宝石做成的圣骨匣中,时至今日还在供信徒朝拜。“二战”期间,在太平洋群岛、澳大利亚等地参战的盟军以收藏日本士兵的人头、牙齿为荣。参见弗朗西斯·拉森尔著,秦传安译:《人类砍头小史》,海南出版社2016年版。